2014 (86)
2015 (70)
2016 (57)
2019 (35)
2020 (76)
2021 (45)
2023 (36)
小時候我家住在上海芷江廟路,樓裏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家都是“移民”到上海的。有醫生,校長,處長,局長,雖然在外麵的級別有高低,但到了樓裏就隻剩下“長輩,小輩”兩個級別。我們小孩根本不知道大人們到底是幹什麽的。直到文化大革命了,大家的底細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一個秋天的深夜裏,我在沉睡中被媽媽叫醒,糊裏糊塗地歸置到了大房間,媽媽讓我們站在一起。有幾個戴著大口罩的人在家裏翻東西,走的時候還讓媽媽簽了字。等他們走後,我發現風琴下麵我的小秘密也被翻過,幸好,那隻大頭的洋娃娃還在,柔柔眼睛又回到房間裏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爸爸不見了,小房間裏地上堆滿了狼藉的書,跨不進步子。壁櫥也被敲壞了。走廊的牆上,貼上了“打倒大叛徒XX”的標語,黑體字寫得工整,讓我很羨慕,渴望以後能寫出一手好字,長大後我果然成了公司寫字的高手,從歡迎新工人進廠,到歡送老工人退休,連追悼會的挽聯都出自我仿造的隸書。大家叫我才女。隔壁公司有個人,寫的一手漂亮的毛筆大字,可他說他不認識字,那才叫“奇才”,在那個年月也許是保護自己吧。那條黑色標語就是我寫字的啟蒙。
媽媽把大家叫到一起,說爸爸被帶走了,暫時不會回家。要我們不要再到鄰居家去玩,可以在家裏玩。這話令人興奮,我們幾個立刻就在家裏捉迷藏起來。我們家有三個房間,廚房,浴室,兩個大壁櫥,也夠我們躲藏的。我們兄妹數哥哥最聰明,總是躲得很難發現,他常常想出離奇的地方或花招,他會爬到壁櫥的上層睡在裏麵,外麵還擋上棉花胎,有時候他躲在掛滿大衣的衣架後麵,還給衣架戴個帽子。我們找遍了所有的門後和床底下,還以為他逃到外麵去玩了,隻好大叫媽媽,他才哈哈大笑著跑了出來,這世界注定是男人的世界,從小就能分辨出來。這樣聰明的男孩,注定日後出類拔萃。可那走廊上的標語,讓我們感到有些難堪,又不敢撕去。姐姐又想出一個主意,在走廊裏永遠掛著一條剛洗好的大床單,就像小表妹的長發,永遠蓋著左邊額頭,裏麵是一塊青青的胎跡。我們的爸爸,一個殘廢軍人,革命幹部,一夜之間變成小說中最無恥的人“叛徒”,我們感到很尷尬。
抄家後,樓下門洞口貼上一張大字報,清秀的毛筆字排得密密麻麻,肯定是父親的罪狀。每次走過那裏,我都是低著頭快跑過去,從來沒有看清楚上麵寫的是什麽。所以心靈深度的傷是不能形成的。鄰居們本來開著的門,都默默地關上了,並不是因為我們出了“大叛徒”,而是每家的革命背景都在那一年裏有所改變。
沒過多久,寫著爸爸“罪過”的大字報,被樓下女校長的“罪行”蓋上了。付校長是哈爾檳來的,講一口非常標準的普通話。長得很美,像《海港》裏的方海珍,嚴肅裏充滿了真誠的關愛。她總是在小事上去發現孩子們的特長,有次我和她的女兒心血來潮拾來了一大堆髒兮兮的桃核,拿回家,在她家的浴缸裏放一大缸水刷洗,還加了飄白粉。校長一直微笑著觀察我們,沒有一句製止的話。姥姥怕我們傳染疾病,讓我們丟,於是連同我們尚未發掘的想象力一起被丟到樓下。
爸爸被帶走關在六十中學的樓梯底下。我們偷偷去看他,他被打傷了腰,但他從小窗裏丟出紙條上寫的是“相信群眾,相信黨”。所以我們從來不認為爸爸是“叛徒”,相信他會沒事的。
二樓美麗的女校長,就被學生整的更慘。鐵路中學成立了“新鐵中“紅衛兵造反隊,有個政治老師成了指導員。那個大操場是我們練自行車的地方,騎上一圈會精疲力盡。我們經常鑽過籬笆的洞洞,去鐵路中學玩,那天看到一群紅衛兵手裏揮舞著皮帶,把校長和老師們排成一行,每個人的脖子上用鐵絲掛一快黑板。寫著“反動學術權威XXX”等類的頭銜。然後就叫他們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不唱的就打。看著很可怕,拿皮帶抽到身上可是很痛得。有個大人嘲笑地告訴我,“你爸爸也在大路上,頭上戴著高帽子呢。”聽到這話,趕緊跑著回家躲起來。世道突然變成這樣,我們張大眼睛望著,卻怎麽也弄不明白怎麽回事。
過了幾天,“新鐵中”紅衛兵逼著女校長交出檔案室的鑰匙。她堅決不交,因為那是最大的機密,如果流傳到外麵,被“專案組”拿去,很多人就要受迫害。那些紅衛兵團的學生罷課後,精力過剩,被政治老師教唆使用暴力整校長,女校長被逼著圍操場跑步,紅衛兵把一隻貓放進她的褲腿裏,並把褲腳綁上,然後再打貓,女校長被貓咬的很慘,就這樣動刑她也沒有交出鑰匙,她那溫柔的笑容,剛強堅毅的性格,讓我十分敬佩終身難忘。校長家是在大白天被學生抄的,善良的姥姥看到學生來了,拿出家鄉帶來的花生給學生吃,被吼到一邊,大喊口號,抵製糖衣炮彈。但是姥姥祖傳的紅寶石戒指,卻被順手牽羊無影無蹤。後來才知那個“專案組長”有[曆史問題],他山東有老婆孩子,進城又重婚有了小老婆,所以他要紅衛兵去搶檔案毀掉。人人見他就躲,他被稱為“政治扒手”鄰居說他講的十句話,有十一句是假話。女校長很英勇,回到家裏依然微笑像沒事一樣,我覺得她就是電影裏的江姐。
一樓的陳家老爺爺,有著童話般的慈祥,每次看到小孩,深度玻璃眼鏡後麵就笑成一彎月牙。講話慢,禮節重。手裏拄著根拐杖,很少出門。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直到有一天,家被抄了,也是白天,抄出很多瓷花瓶,書畫娟秀,竟然還抄出一麵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還有一張蔣介石的照片!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保存這些東西,惹來了站在太陽下被鬥挨打的災難。口號聲傳到我們三樓,我也不敢下樓,因為我家門上也貼著[大叛徒]。
漸漸地樓裏的醫生,局長,處長,校長都變成了叛徒,特務,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本來一個[壞人]被人歧視,現在家家都是敵人了,也不知道歧視什麽了。
比起鄰居家的大白天炒家,大院裏公開批鬥,我們家那些蒙著大口罩的炒家人,就算給足了麵子。本來父母被打倒,挨批鬥,孩子會被歧視,幼小的心靈會有陰影自卑。隨著樓裏院裏家家戶戶的炒家和批鬥變成正常行事,就成習慣,什麽陰影也沒留下,更不說自卑了。大院裏,倒是那些[專案組]的人和參與抄別人家的,被人鄙視而自卑起來。
世界日報:www.worldjournal.com/view/full_lit/10520466/article-%E6%8A%84%E5%AE%B6%E8%BB%BC%E4%BA%8B
文學城
bbs.wenxuecity.com/memory/6639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