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惠心的選擇》 作者:範青 不是推理小說.
(2010-08-30 18:5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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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惠心的選擇>>
一
好——應該也包含了千百種不同的風貌吧?!
就比如被眾口一詞誇讚的藍惠心,大家也同時認為她並不體現她名字所傳達出的那種微妙的聰明、體貼、幽雅、解人的韻味,也不具備那種讓人忍不住憐愛的風姿。她不是那種好,她是大方,懂事、溫和、謙讓的好姑娘,不會拿客氣當福氣,自嬌自憐的女孩兒——雖然她現在二十六歲,不算很年輕了,但她似乎從小就是這樣,她是那樣的務實,甚至連願望都不是力所不及的夢想,而是即將水到渠成的結果,比如從小到大她表達的願望多半是“過年有件新上衣”、和“能夠考上一所馬馬乎乎的大學”等,這並非可憐孩子的期待,事實是,兒時的她過年總會有件新上衣,而成績不算出色的她在大學擴招之後上個大學也不會成問題。她看起來就是這樣,安靜務實,無波無瀾。
新相識的人都欣賞她那樸實的性格,但舊相識,老同學卻會帶著一絲憐憫的理解說——跟著姑姑長大的孩子當然不會像跟著親爹媽長大的那樣,雖然姑姑對她很好。而真正的老街坊卻又說“虧得惠心象他爸一樣,打根兒上坦蕩大方,知道什麽是真親真近,好歹冷熱,否則想想自己的身世也要哭的。”
聽到這些話藍惠心隻是笑笑,有時也會笑著反問一句:“我有什麽可哭的,大姑不就是我媽媽嗎?很多親生父母對兒女不也是又打又罵,或者鬧離婚,不管兒女嗎?我媽不管我,可大姑不是主動把我抱回來,把我養大了嗎?難道有什麽不同?”她這樣陽光地反問,總能使說話的人頓時又慚愧又感慨,像自嘲又像誇讚地說:“真是個明理的孩子!”
藍惠心就會更加大方地笑笑,坦然接受這一讚評,她想她是受之無愧的,當然,這要除去八歲以前的歲月。惠心想,人生總難免糊塗,也會頓悟!她當然也一樣。
自從藍橋——她的爸爸——車禍一死,兩歲的她就被大姑果斷地抱了回來,這些她其實並不記得了,是後來聽姑姑說的。能有的——最初的清晰記憶 ——就是大姑切齒地痛斥她的媽媽冷一晴,大姑姑是個中學政治老師,幹脆果斷,不是那種常常哀哀地哭著不知如何是好的“蠢女人”,事事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所以就不屑鄰裏對孩子隱瞞真相的建議,不僅堅持讓惠心保持叫她大姑,而且直言不諱地告訴小小的惠心:“你沒有媽,她是蛇,是個忘恩負義,無恥寡恩的女人,害死了你爸爸。”開始說到這裏就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後來說溜了,不再哭了,就會再補充一句:“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
現在,鄰居們堅持認為是大姑的這種從小的灌輸使藍惠心一直對母親形同陌路。但惠心知道,其實不是,曾經——就在姑姑常常切齒痛罵她媽媽的時期——她內心恰恰正無盡地幻想渴望她的母親,因為她漸漸知道,媽媽還活著,帶著她弟弟一起生活,每當大姑批評訓斥她時,她總忍不住想念自己的媽媽,那個從她記憶以來就不曾養育過她一天的女人。
那時她越來越愛委屈,越來越感到大姑不愛她,而且撒謊。比如,大姑總自稱很愛惠心,而且用抱養了她而不是她弟弟來說明這一點。惠心本來對此一直深信不疑,可後來知道大姑抱自己的時候,弟弟還沒出生,而且在她六歲那年,有一次偷聽到大姑和二姑的對話,二姑提到了她弟弟,勸大姑要不要去看看,大姑立刻厭惡地打斷說:“我才懶得看,誰知道是誰的雜種。惠心雖然是女孩兒,但鐵定是藍家的血脈。讓她們娘倆過吧,別提他們,讓我心煩。”
惠心盡管不完全明白話的意思,卻也隱約意識到,自己被抱到大姑家並不是像大姑表白的那樣,特別愛自己,而是另有原因。她感到很受傷害,姑姑騙了自己。
至於不愛她就更數不勝數了,平時總是嗬斥她,學習不用心要挨訓,做錯事要挨批,有一次,惠心不小心把米飯撒在桌上一些,大姑立刻開口批評她做事毛手毛腳,然後命令她把桌上的飯吃掉,最後又命她背十遍“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一夜惠心在被窩裏嗚嗚哭了半夜,她想起自己有些同學說媽媽怎樣寵他們,疼他們,惠心的同學幾乎都是獨生子女,那更是被慣的不成樣子,決不可能為這樣的小事被如此責罰。是的,姑姑不是她媽媽,所以才會對她那麽凶,惠心不由得這麽想,忍不住傷心極了,腦海裏開始幻想起媽媽來,媽媽——,人人都說,那是孩子最慈愛的守護神,可自己卻不在她的嗬護下,她想想象媽媽會怎樣親她疼她擁抱著她,然而卻總是有些模糊,終於,她陡然意識到——因為她不知媽媽的樣子,她不記得媽媽了,這幾年也再沒見過,雖然從別人零碎的交談中知道媽媽就不過生活在幾條街以外的某個地方,但她——就是沒見過。直到長大了,她才意識到城市就是這樣,如果願意,就可以咫尺天涯。但那時她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大姑的嚴厲和對媽媽的憎恨嚇的媽媽不敢登門了。
但媽媽卻在她八歲那年突然登門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二姑也來家裏了,兩個姑姑嘀嘀咕咕的,還把惠心趕到裏屋寫作業,不久有人敲門,感到與自己有關的直覺讓小惠心就著門縫兒偷看起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兒出現在客廳裏,那個女人不算美麗,但安靜從容,看起來很舒服,隻是一身灰蘭色的裙式西服套狀襯得臉色更有些黃了。
“你一直說有話要談,到底要說什麽?”從進門,大姑就不看客人,以示厭惡,此刻眼睛也是看著客人右側的牆。
“小圖快六歲了,要上小學了。”那個女人平靜地回答,並把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前:“我想讓他改回姓藍。”
小惠心和兩個姑姑不由得同時打量起那個小男孩兒,惠心驚訝地發現自己感到很眼熟,盡管自己從未見過他,片刻,大姑倒吸一口氣,有些顫抖地說:“當然,當然,如果你願意。”
“那好。”那個女人隨即站了起來,拉著小男孩兒仿佛要敲定似的說:“那我就給他改回叫藍圖了。”
“好,好,藍圖,這名字好,怎麽?你不再坐會兒了嗎?”望著轉身要走的母子,剛才還愛理不理的大姑居然挽留起來。
“不了,改天吧,”那個女人已經走到門口,果斷地開門出去了。
小惠心怔怔地回到桌前假裝寫作業,一瞬間,她突然想起在那兒見過仿佛那小男孩兒的臉,從相冊上,她爸爸藍橋從小到大的相冊!
一直以來,大姑總是喜歡在暖暖的午後攬著惠心看相冊,那裏麵有藍橋——她的爸爸——從小到大的照片,聽大姑姑以少有的溫柔口氣絮絮述說往事。
她爸爸——藍橋——是藍家唯一的兒子,全家人都疼愛的孩子,在藍橋十幾歲上,父母相繼過世後,大姑姑更是疼愛這個小弟弟,有什麽都先想著弟弟,而天性善良藍橋也不辜負人們的疼愛,不僅沒有被寵壞,反而特別懂事善良,樂於助人,街坊四鄰沒有不誇讚的,而且成績很好,恢複高考當年就考上大學,在大學裏後來還當上學生會主席。每到這個時候,大姑姑就會指著相冊上藍橋上大學之後的照片說,“看你爸爸,是不是很好看,那時侯,沒人不誇你爸爸是地道的天之驕子。”惠心望著照片上那個二十多歲,英姿勃發的青年,總會認真地點頭表示同意,雖然兒時的她並沒感覺到什麽英俊好看,但卻覺得特別地溫暖舒服,那是一種善良的光芒,猶如這照入房間的午後陽光,和姑姑溫柔款款的話語,讓人舒服地希望這時光凝滯。然後姑姑就會摸著她的頭,帶著滿足地口氣說:“真好,你像你爸爸,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眼睛。”而惠心不覺得像,詫異地偏過頭,姑姑笑著就會把相冊翻回去,看藍橋小時候的照片,那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天真可愛,和長大的藍橋不太像,但惠心卻牢記住這張可愛的臉了。
這個男孩兒的臉就酷似照片上小時侯的爸爸,盡管衣著差別很大,但一樣提拔的鼻子和笑嘻嘻的眼睛,還有那很聰明的額頭,都無庸質疑地感覺仿佛幼年的爸爸從照片上走了下來。八歲的惠心,立刻毫不猶豫地確信——那個男孩兒——就是弟弟,而那個女人——就是媽媽!
她的心激動地顫抖起來,媽媽看起來完全不是青麵獠牙——象大姑形容的那樣,我要見媽媽,我要見媽媽,我要見媽媽……,惠心小小的心裏瞬間迸發出強烈的願望,她一定要向媽媽說出她的愛和思念。
冷靜下來她就感到困難重重,媽媽已經走了,她也不知道媽媽住在哪裏,也不能問姑姑(一個不被溺愛長大的孩子,總會有察言觀色,自我保護的本能),她就本能地意識到如果姑姑知道她居然在想媽媽的話,一定會傷心和生氣的。
不過,有時候以為很難的事解決的卻出人意料的容易,姑姑主動告訴惠心,她有個弟弟叫藍圖,九月就要和她上同一個小學了,一定要好好照顧弟弟,像個姐姐的樣子,而且可以隨時把弟弟帶回家裏學習和玩兒。惠心明白已經找到了和媽媽聯係的橋梁了,她掩飾著內心的狂喜,鄭重地點點頭。
九月份她如願見到了弟弟,再次看到那個小男孩兒時,她發現自己很喜歡弟弟,雖然她把弟弟領回姑姑家時,看到姑姑摟著弟弟又親又抱,熱淚盈眶,內心不可遏止地有些嫉妒,刹那間有些憎恨的感覺,但一覺醒來,她發現自己還是喜愛自己這個小弟弟的。
然而見到媽媽卻又不像想象的那樣順利,藍圖是姑姑送回家的,她還是不知道媽媽家在哪裏,而後來盡管姑姑不斷要惠心帶藍圖回家玩兒,但藍圖吞吞吐吐告訴姐姐媽媽不讓他沒事到姑姑家。為此姑姑還責備惠心,以為她對弟弟不好,後來不知怎麽明白和惠心無關,在家很發了幾場牢騷。
但世上無難事,被強烈要找到媽媽願望支持的惠心平生第一次製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和一套謊言。她告訴藍圖,姑姑要新年前夜請他來家玩一會兒,很快就送他回去。她知道,身為班主任的姑姑元旦前夜一定會參加班裏的元旦晚會,回家會晚一些,而那時,惠心就以天晚為名自己送弟弟回家,這樣,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見到媽媽了。至於姑姑,她也有一套說辭,就說想讓姑姑高興一下,可惜藍圖急著回家,沒辦法隻好自己送回去了。
一切都很順利,藍圖告訴姐姐媽媽同意了,不過最好回家吃飯,她包好餃子等他。惠心克製著自己的興奮,像個小大人那樣沉穩,那一天,她穿上自己認為最漂亮的鵝黃色滑雪服,圍上天藍絨線圍巾,把前一天刻意洗幹淨的童花頭梳的整整齊齊,蓬鬆地垂在臉兩側,她對自己很滿意,滿意地對越來越陰沉的天空也很喜歡,白色的新年不更美好嗎?
重要的時刻到來了,已經快七點了,不過因為下雪,天倒不太黑,惠心鎮定地帶著弟弟離開了大姑家,沒人意識到她即將開始的遠征,以為她隻是和弟弟在門口玩兒,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在一高一矮兩個孩子身上,惠心小臉凍的通紅,她卻覺得,雪不象風,是寒冷的溫暖,那麽舒服愉快,他們咯咯笑著,輕快地向媽媽家走去。
“媽媽--”
還未到家,藍圖突然指著在樓下徘徊的女人喊。
那個徘徊觀望的女人也看到了他們,她們——相見了。
一直急切要見到媽媽的惠心此刻卻突然膽卻了,緊張地說不出話,媽媽也看到了她,開始似乎有些吃驚,定定地看著惠心,惠心本能地挺起胸脯,她覺得自己今天很可愛,很討人喜歡,她能打動媽媽嗎?她不知道,一直不能確定希望媽媽見到自己第一件事做什麽的她,現在知道了,不要說任何話,隻要媽媽把她攬到懷裏,溫暖她那凍的冰涼的小臉就足夠了。
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動作,媽媽開口了:“怎麽是你送回來的,兩個孩子多危險啊。”,
惠心僵住了,一時不知怎麽回答,但媽媽接著又問了:“還沒吃飯吧?”
“是。”藍圖回答了。
惠心恢複了些知覺,再次凝視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
“那我們把姐姐送回去,就回來吃飯好嗎?”媽媽伸手拉過藍圖,兩隻手捂了捂藍圖的小臉,柔聲對他說。然後她不由分說地帶兩個孩子開始往回走,惠心像做夢一樣茫然,機械地開始向回走去,隻是漸漸覺得有點冷了,也許是沒吃晚飯的緣故吧,也覺得有點兒疲憊,學校在媽媽和姑姑家的中間,加起來真是有點兒遠,惠心有些遲鈍地想,但,不知不覺她們還是走到了姑姑院子的大門口。
“快進去吧。”媽媽站住了,淡漠地說一聲。然後低頭拉過藍圖的小手,轉身離開了。惠心木木地扭頭看著那個女人,她那麽無謂的走了,沒有回頭,隻有藍圖邊走邊回頭喊了一句:“姐姐,再見。”
她遲鈍地走進院子,迎頭撞上剛剛回家,又急著出門準備找她的大姑,看到她,又急又氣一把把她扯到溫暖的屋裏,一邊用手捂著她冰涼的小臉暖和著,一邊訓斥她:“你這孩子,要嚇死大人那,一聲不吭跑出去,還下著雪,摔著怎麽辦,真氣死人,一點兒不聽話。”
一直木然的惠心突然嗚嗚大哭起來。
“嗬!你還委屈了。”姑姑不為所動,一邊開始脫她打濕的外衣,拽她到暖氣旁邊烤著,一邊繼續數落:“你說你做的對不對,越大越不聽話,你說你摔著、迷路了怎麽辦?還嫌大人吵你,還哭,對了,我聽你姐說你好象還帶著你弟弟回來了,這死妮子,現在天天隻顧自己打扮會朋友,也沒說清楚就出去了。弟弟人呢?”
惠心抽抽搭搭把事先準備好的謊話說了。姑姑楞了片刻,突然伸手把惠心摟在懷裏,摸著她的頭發,喃喃地說: “好孩子,姑姑委屈你了,你哭,是不是覺姑姑沒理解你的好心?你想讓姑姑高興是嗎?知道疼姑姑了!”
大姑摟了她一會兒,又輕輕分開,蹲下來看著哭泣的小臉認真地說:“好孩子!不過你今天亂跑還是不對的,出了事怎麽辦?就算要送弟弟回去,也要讓你姐帶你們走啊,唉,回頭我罵她,二十來歲的人了什麽心也不操。”
惠心猛然伸手緊緊摟者姑姑的脖子,把小臉貼在姑姑溫暖的臉上,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那天晚上,惠心想著大姑,覺得自己很傻,為什麽以前會認為大姑不愛自己呢?大姑一直是個嚴格的人,在學校就是有名的厲害老師。在家也如此,動輒嗬斥一家老小,大姑父都不例外,比她大十幾歲的堂哥和堂姐都怕媽媽,聽哥哥姐姐說,他們小時侯要是做錯事,姑姑還打他們呢?但自己並沒挨過打。而平時,全家都叫她“小把戲”,有什麽好吃的都先給她吃,沒人計較她。她又想到,她的很多同學雖然被爸爸媽媽寵愛,可還有很多同學也被爸爸媽媽吵啊,打啊!和自己也沒什麽分別。她內心湧上一陣溫暖,忍不住微笑了,自己真傻!她對自己說,笑著笑著又莫名其妙地有些傷心,哭了起來,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睡的很安心。那是很久很久以來都沒有的。
二
藍惠心覺得很多事情確實仿佛一枚硬幣,總有兩麵,好比自己的經曆。
小時侯,越來越腳踏實地,懂事聽話令姑姑越來越滿意的她,上中學之後卻讓姑姑遺憾不已,她對什麽事兒好象都沒什麽幻想,也沒什麽想象力,盡管努力,成績也隻是中上等,這讓姑姑一直期許惠心出色傑出的理想落空了。幸而弟弟藍圖成績非常出色,撫慰了姑姑的心。
後來,大學擴招後勉強上個普通大學的自己,大家又為她的工作擔心,因為正為孩子們上大學容易而笑容滿麵的人們,已經開始笑不出來了,居然,工作——又變的很難找了,大學生——因為多——已漸漸失去了原來的含金量。自己老實溫和,不善表現,怎麽能在競爭中脫穎而出?偏偏,學會計的自己恰恰因為自己規規矩矩的外表和談吐贏得了一個相當有規模的合資公司的一個職位,因為他們公司的會計剛剛出了問題,痛定思痛,決計不講水平和經驗,先挑人品,所以,學校和成績都平平的惠心輕鬆圓滿地解決了自己的職業問題。
而現在她又被人們羨慕不已,因為她居然有了一個——家境富裕——醫德醫術俱佳的碩士男朋友——阿劉,並且,否定過男友好幾任女友的未來婆婆對端莊大方,踏實謙讓的惠心情有獨鍾,讚不絕口,一切障礙全無。怎麽不令人羨慕她輕鬆光明的未來。畢竟,生活已經越來越不輕鬆了,醫療、住房、教育三件事都不是平凡的人們僅靠節儉就可以圓滿解決的。
可被人羨慕嫉妒的惠心自己卻越來越笑不出來,到此刻——公司的午餐時間,勉強吃著飯的惠心就在默默回想著昨天夜裏和男友一場激烈的爭吵,她現在想得是他們之間是否還會有未來?
阿劉,——她茫然地想著自己的男友——是一個被認為無可挑剔的人。仿佛也確實如此,無論從哪些方麵來看。
按世俗的評判標準,阿劉本人相貌俊朗,儒雅親切不用說,讀書能念到碩士,做事多半都符合主流的期許,難得家境還富裕,他媽媽曾在一家清閑的機關工作,現在退休,爸爸很早就經商了,屬於“先富裕起來”的那批人,頗積下了一些家底,雖然後來生意平平,現在也回到家中和老伴安享晚年,但他家一直生活簡樸,持家有方,鄰裏都知道那是實實在在的殷實人家,證據是——幾年前就買了汽車方便他上下班,還未結婚,就為他買下了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新房,隱約聽未來婆婆說還給他們預備了相當的存款,總之,為他能輕鬆高尚的生活預備了相當的物質條件。
按道德的標準,阿劉的品格更是幾乎無可挑剔。工作後的阿劉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確實是個真正高尚的好醫生,他除了對病人有著公認的體貼和認真。還非常體貼病人的財力。在這個醫院比“劫道兒的”還貪婪無情的時代,雖然他不會清高到給每一個病人都不多開、亂開貴藥,很富裕,不在乎的病人也要多開些昂貴藥品,吃些回扣,但決不會過分,一刀下去,血流成河。在惠心的感覺中,他這樣做的目的與其說賺錢,不如說更傾向於向同事證明自己並不特別清高,免得 “過潔世同嫌”。
至於看來收入平平的普通病人,則盡量開有效,便宜的藥品,個別特別貧困可憐的,甚至會自己偷偷貼補一些錢。“阿劉”這個稱呼就是那時由一個心懷感激的“老廣”叫開的,用這個來區別其他的劉大夫,後來成為每一個人對他的愛稱,甚至包括未來婆婆。之後成為“一把刀”的他,也總以“術前不收紅包” 的理由,拒絕了絕大部分人因為擔心而額外支付的金錢,畢竟手術完了,放下心的人都本能地要收回自己曾經打算的“賄賂”,因為這額外的錢並非甘心情願。阿劉並不介意,這正是他要的結果。
所以從實習到工作,幾年下來,阿劉醫生的口碑傳遍了醫院附近,甚至遠方的“老病號”。
惠心就是兩年前陪大姑看病的時候認識的阿劉。那一次,因為嚴重的胃痛,幕名而來的大姑發現這個著名的“好心醫生”居然是自己以前的學生。惠心還分明記得第一次看到他的印象,他五官端正,儒雅親切,本身就是個相當帥氣的小夥子,但迷住惠心的是他看病人時體貼的眼神兒,那麽陽光,那麽善良,沒有絲毫的不耐和厭倦。惠心有些呆住了,心仿佛被什麽撥弄了一下,猛然一顫。
退休老師看到自己有出息的學生常常感到激動,大姑也不例外,以前如果某天有了巧遇,就喜歡回家向還在她身邊生活的惠心講述講述。但這次大姑似乎有另一種震撼,居然一路無話,回到家裏,當惠心扶她躺到床上時,她突然眼含熱淚地開口:“惠心,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你爸爸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嗎?就是這個樣子,不是長得像,是那個好心的勁兒像兒,是骨子裏像啊!”
惠心的心再次像被繩子捆了一下,戰栗地一緊。
接下來的事情簡單順利,打聽到阿劉還沒固定女友,大姑頗有心眼兒地讓惠心來找阿劉為自己拿藥啦,谘詢啦,製造機會,他們也沒有辜負機會,很快走到了一起。那時的惠心已經知道比她大三歲的阿劉以前有過幾個簡單交往的女朋友,不過除了無疾而終的,交往較深的兩個很出色的女孩兒,都因為他媽媽的堅決反對最終導致分手了。惠心不由得緊張起來,自己不是個美人,也沒有出色的方麵,不知未來的婆婆有什麽苛刻的條件,雖然仿佛人人都誇讚自己,但惠心越來越意識到人們對她的誇讚來源於她的平凡知足。反而特別出色的人難得被一致讚美,愛的愛死,恨的恨極。
似乎阿劉也慮到這一層,很快瞞著惠心偷偷請母親大人過目,不出規律,未來婆婆也像旁人一樣對她欣賞有加,甚至更加喜歡,極力讚成,鼓勵兒子和這個女孩兒好好相處。
看來一切暗礁全無,接下來仿佛隻用感受幸福和快樂了,但生活終究不是童話一般簡單,隨後的戀愛生活越來越不是惠心想象中的味道。第一個小小地失落就是阿劉輕鬆地告訴她,她已經通過他媽媽的認可了,他們可以正式戀愛了。刹那間惠心掠過一個念頭,如果他媽媽反對呢?她沒有讓自己深想下去,保持一貫溫和,體貼的態度,陪他微笑,高興。不過夜深人靜時,她自然忍不住琢磨,如果他媽媽反對,大概他就要放棄吧。惠心不可遏止地得出這令人喪氣的結論,她想,阿劉對自己是沒有那種舍棄一切也要追求的激情的。
這讓惠心有些神傷,就如多數生來平凡,還相信即將平凡一生的人那樣,難免用大辦婚事,或者大辦葬禮等方式給自己來個隆重的儀式作為紀念。惠心內心潛藏的願望,是談個轟轟烈烈的戀愛,更何況上蒼已沒有送一個把自己看的高於一切的父母,就像千千萬萬的普通人那樣,比旁人已經欠缺,公平起見,老天爺更應該給自己送個不懼刀山火海來愛自己的好男人,然後平平淡淡地過日子。現在看,阿劉顯然是好男人,但似乎對她沒有什麽瘋狂的愛,至少開始是這樣的。
幸而惠心是個比較樂觀的人,每到此時,她都會及時遏止自己抑鬱的心情,開解自己說,阿劉是個孝子,以前的經曆讓他不想重蹈覆轍,他還是看重自己的,否則不會先讓媽媽過目,就是怕感情深了出問題傷害自己。還有,人是不同的,有人有激情無深情,有人有長情卻無激情,阿劉就應該屬於後者吧,他是醫生,一貫麵對生死都冷靜對待,這是性格,而且長久來看,一份濃濃深情總好過瞬間激情的。這樣的反複自我調整,終於使這件事的陰影漸漸淡薄地像二十層棉被下的豌豆,不是公主的她仿佛不覺得了。
接下來的戀愛生活仿佛和書上寫的相同,又有一些不同,相同的無非是喝咖啡,看電影、聽音樂,和很多戀人一樣。不同地是,惠心覺得阿劉從沒迸發過一次如火的激情,除了他們交往大半年後的第一次性生活。
那一天是星期六,因為刮了一整天寒流帶來的大風,冷而髒的天氣讓他們都懶得出門,阿劉也一貫有休假也盡量看看書的習慣,惠心像個合格的主婦那樣為他煮了營養全麵的晚飯,這是一個很溫馨的傍晚,晚飯後他們靠在沙發前的地毯上喝著咖啡閑閑地聊天,惠心望著麵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他似乎有些疲勞,略微蒼白的臉倦縮在咖啡色棒針絞花毛衣領裏,她心裏湧上一股柔情,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左麵頰,輕聲問:“你幹嗎讓自己這麽累?我看你的同事很多都比你輕鬆。”
“因為我想做個好醫生啊——”阿劉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懶懶地拖著長腔回答。
“做名醫?”
“不是名醫,是好醫生。”
“名醫不就是好醫生嗎?”
“當然,不過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阿劉似乎來了些精神,身體坐直了:“我知道你說的名醫是專家,是那種醫學造詣出類拔萃的醫生,但任何行業想獨樹一幟還需要刻苦之外的天分,不是——人人都能做名醫的,我當然要盡量提高自己的水平,但我不奢望一定能成功,我說的好醫生,是認認真真地為每一個患者解除痛苦,看到他們痛苦的進來,輕鬆地出去,那真是你想象不到的滿足,這就是你奇怪我為什麽樂於工作的原因,我覺得我很滿足。”
“嗬——,”望著他認真的臉,惠心笑了起來,調侃地說:“你這麽認真,就不該做醫生,醫生總要麵對太多失敗,包括最高明的醫生,誰能戰勝上帝呢?”
“才不,”阿劉回身靠在沙發上,兩手交叉支著後腦勺,望著天花板:“雖然有無數疾病現在醫學還無能為力,那又怎麽樣?我們會繼續努力,就象那些曾經是絕症,現在不過小菜一碟的疾病那樣,早晚都會有解決之道,絕症正是督促我們繼續努力的動力。我不遺憾我沒有生活在一個沒有任何難題的完美世界裏。也不會因為對有些問題束手無策就失望的對能解決的疾病也置之不理,我的座右銘就是——盡力而為!”
凝視著他發亮的眼睛,惠心恍惚覺得,他臉上有一種熟悉的聖潔光芒,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隻是機械地附和:“你真的是個好醫生。”
阿劉回過頭,注視著惠心,眼睛裏漸漸柔情似水,他伸手攬過惠心的脖子,使他們近了些,低聲問:“你願意我是一個好醫生嗎?你願意支持我做一個好醫生嗎?這並不容易。”
仿佛一陣微風呼啦啦吹開陳年的相薄,定在了父親正飛揚青春的那張,爸爸,一個也被人稱為“善良”的人,一個也是盡力幫助別人的好人,隻是因為不幸的婚姻,過早地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使她——他的孩子,隻能在別人的訴說中感受了。惠心戰栗地抖動起來,仿佛才意識到,眼前這個高貴善良的男人不就是上帝給她的一個補償嗎?自己怎麽能不支持這個善良的人呢?她不明白眼淚為什麽會突然奪眶而出,她心裏是高興啊——,惠心怕阿劉誤會,一邊努力微笑,一邊拚命地點頭,“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猝不及防,阿劉猛然把她抱在懷裏,狂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他高大的身體像一頭野獸那樣緊緊纏繞著她,用硬如獸骨的男根在她的肚子上拚命摩挲著,惠心的臉像火一樣燙,她畏懼又渴望地感受著他的粗野激情,內心就象電擊一樣掠過一波又一波悸動,那別一樣的滿足使她感到下體如噴湧的泉水那樣不可遏止了——
那天晚上,惠心默默地發誓,她要好好支持阿劉,她一定不要讓自己父親的悲劇在阿劉身上重演。
三
生活總用事實教育人的。
很快她就意識到人不該輕諾,堅持它——是多麽不易。
阿劉每天把滿腔熱情投入在工作中,他更少陪她,以後稀疏的性生活也沒了初次的激情,彼此彬彬有禮,相敬如賓,仿佛老夫老妻。
和多數女人一樣,惠心當然希望身邊的男人能對自己更迷戀一些,開始也試圖在兩人相處時顯得嫵媚風情,但似乎並沒什麽作用,她懷疑是自己天生正經的模樣很難性感起來?
僅用肉體看來很難打動阿劉,他是醫生,女性的身體對他從來就沒什麽神秘感,況且他以前還談過好幾個女友。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這事不能問大姑,也不能問所謂的“朋友”,惠心很清楚,她們正為她的好運憤憤不平呢,無奈之下隻好和藍圖含混的說說,藍圖對此也沒什麽經驗,隻能猜測地說:“姐,你以後是不是打扮的性感些?”
望著弟弟單純的臉,惠心不想說的過多了,藍圖現在也不算很小了,二十三了,可還沒有真正談過戀愛,他的心不在這上麵。和惠心比起來,藍圖運氣算得上不佳,他從小成績非常好,腦子也很聰明,他自己也很有誌向,說要做科學家,老師們紛紛預言這孩子將來有出息,在別人的讚美和期許中一直一帆風順的藍圖偏偏高考前大病了一場,雖然底子好,也考上了大學,卻沒有如願上清華,北大這樣的龍頭大學。
這使藍圖一直鬱鬱寡歡,他心氣一向高的。於是暗暗決心將來出國深造,開始默默向著這個方向努力,準備階段也很順利,托福、GRE成績都接近滿分,國外大學的獎學金都敲定了,可居然被大使館拒簽了,據說發生9??11之後,美國人特別愛拒簽。而且一連兩年數次都被拒簽。今年是第三年了,還不知怎麽樣。惠心有時候覺得奇怪,現在對很多家庭而言,送孩子去國外念書好比喝杯茶。可對於要拿獎學金去國外念研究生的藍圖,居然這麽難。好在藍圖這次很沉靜,他一邊打些零工一邊堅持看書,似乎鐵了心一定要出去念書。這決心使他心無旁騖,所有年輕人的時尚娛樂他都沒有,愛情離他也很遠。
惠心是樂觀的,她克製住自己猜測阿劉並不愛自己,隻是認為她是個合適的人選的傷感念頭,再次決心自我調整,她想,之所以如此是阿劉天性正經,這未必不是好事,以阿劉的條件,不知有多少女孩兒想誘惑他,事實上,醫院裏很多小護士一見劉大夫就額外的嫵媚,聲音都嗲嗲的。
可惜,她的樂觀沒太長時間,仿佛是上蒼對她輕率發誓的懲罰,一個女人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裏,一如當年她母親出現在她父親的生活中,她叫江瑤,當初公開的職業是一個皮包公司的公關,因為喝酒喝到胃出血半夜急診成了阿劉的病人。惠心覺得,災難就是從這時開始了。
事後,江瑤公開說當她看到英俊的劉醫生時,頓時覺得痛苦減少了一半,而劉醫生對她體貼認真的治療,則消失了另一半痛苦,“女性的直覺”告訴她,劉醫生對她是別有情腸的。作為投桃報李的方式,她開始猛烈地追求阿劉,對阿劉告知自己有女朋友的話嗤之以鼻,宣稱,“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劉醫生結了婚”,她自然完全不把惠心放在眼裏,當她們第一次見麵,惠心看到一個並不算漂亮的女孩兒,剛想鬆口氣時,就頂頭挨了一痛擊,那個女孩兒隻是輕蔑地打量一眼穿著米色套裝,得體大方的惠心,非常自信地晃了晃板栗色卷發,用手撫著黑色低胸針織衫和超低腰牛仔褲之間裸露的腰肢,一臉邪惡地說:“大姐,我叫江瑤,人家都叫我‘小妖’,因為人家都說我像小妖精那樣迷人,沒有男人擋得住,你要小心啊,我要你的男朋友。”說完,故意挺了挺胸脯。
政治老師培養出的惠心哪兒和這樣的女人交鋒過,一時間心裏氣的哆嗦,臉上卻還隻會尷尬的傻笑,不知如何是好。幸而阿劉這次很給女朋友麵子,看也不看江瑤說:“惠心,別理她。”
誰知江瑤一點兒不在乎,湊到阿劉臉前撒嬌地說:“我不要她理我,你理我就好了。”
惠心氣的想抽她一記耳光,但還是不知怎麽說,她一向溫柔得體,有什麽氣都要咽到心裏。
“劉大夫也不會理你。”在旁邊冷眼看半天的王護士長開口了,她丈夫是個沒出息的花心佬,抱著“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宗旨,成天尋找不花錢的女人鬼混,嘴裏還哄老婆說“都是別人勾引他,他雖然行為出軌,但心還是隻在這個家”。
王護士長萬事精明,獨有這件事卻象傻子似的深信不疑,心裏恨透了那些勾引她老公的女人(其實這大可存疑),總想找個類似的女人大罵一頓出出氣,江瑤撞到槍口上了。
“你有什麽值得人理的?要樣沒樣,要德沒德,除了臉皮厚,你有什麽?一錢不值的爛貨!”
“是嗎?”江瑤迅速回頭,瞄了瞄王護士長——這個胖胖的,沒什麽魅力的中年女人,帶著年輕女人對老女人精神上的優勢,輕蔑地一笑:“那你值錢啦?能賣幾個錢?”然後又連笑幾聲,以示對自己反擊水平的滿意。
哪知素有一肚子憤恨的王護士長,近來一直在腦海裏和這類女人有一翻模擬口舌博弈,隨時準備實戰,立刻就鏗鏘地還了嘴。
“哼!我自尊自重,能換來別人給我的真情,圖錢的賤女人,有點樣兒的能讓人包了,賤一些的當了雞還能換幾個錢,最賤的就是你這種,倒貼都沒人要,當看不出你什麽打算,哪兒山窩出來的野雞,想傍個男人當飯票,可惜傍不上。還恬著臉在這兒晃,晃什麽晃,快滾,再沒事兒在這兒亂串,我叫保安。”王護士長說的很解氣,一摟惠心的肩膀大聲說:“惠心,別理這種賤貨,牙根子都沒刷淨,跑這兒耍浪,當她根菜都抬舉她。”
惠心不由得解恨地笑了,但一眼瞥見江瑤怨毒的眼光,心裏沒來由的有些慌亂,王護士長的辱罵中一定有某句傷及江瑤忌諱的語言,這——常常能結仇,她不知道,這“怨毒”---會有什麽後果?!
後果果然不祥,開始江瑤瘋了一般給阿劉發肉麻的短信,惠心又氣又恨,好在阿劉對此置之不理,這讓惠心好過一些,但問題沒有結束,真正的災難來了,那是從江瑤醉醺醺地給阿劉打電話說自己要自殺開始,這次阿劉沒有不管,飛速地跑過去阻攔,惠心也去了,他們像小說和電影裏的高尚人物那樣,勸說、撫慰,江瑤也第一次借勢躺在阿劉的懷裏哀哀地抽泣著,惠心內心很不是滋味,但是,所有的好人在此刻都應該表示理解的,她保持了好人的風度。
但那天淩晨,大姑被惠心的尖叫驚醒了。
“惠心,做惡夢了?”大姑跑進來抱住坐在床上顫抖的惠心。惠心點點頭,依然在抖。
“是不是夢到那個妖精了?”大姑立刻問,她知道江瑤的事,因為這是惠心唯一能說出口的對阿劉微詞(為他拒絕的不堅決)的理由,今晚的事惠心給她說了。
“那妖精欺負你了?或者——是不是夢見阿劉——?”大姑摟著惠心猜測著,惠心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搖頭,看著和女兒一樣的侄女,這個素來果斷的退休政治老師不再亂猜了,幹脆地一揮手:“不管你夢到什麽,反正夢是反的,越不吉利就越吉利。”
看著惠心先是一呆,又漸漸釋然的表情,政治老師既放心又有幾分自得,又有些忍不住地繼續追問:“你到底夢到什麽了?”
“沒夢什麽,就是剛才很悶,”惠心垂下眼皮回答。
“哦——,那就好,睡覺手別放胸前,一放特別容易做惡夢,快睡吧,別瞎想!” 最後一句使惠心心裏一動,抬眼碰到了正觀察自己的大姑,眼光一閃,兩人都慌張地錯開了,惠心明白,大姑和自己一樣擔心噩夢重溫,畢竟,有誰比大姑更明白當年父母的事情呢?惠心一陣心酸,也有些內疚,她不想讓為自己操心一輩子的大姑更勞神了。
“我真的沒夢什麽,大姑你快去休息吧。”惠心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大姑也十分配合地拍拍她的肩膀,故做無知地離開了。惠心重又心事重重地倒下了,她其實確實沒有夢到什麽,她隻是在想自己、阿劉和江瑤時,恍恍惚惚間突然看到母親冷一晴那張淡漠的臉。
第二天,風和日麗,惠心希望昨晚是一場夢,但江瑤及時地提醒她——不是的,她給惠心打來電話,說要謝謝他們,一定要請他們吃飯,而且說了地點之後不由分說掛了電話。聯係阿劉,回答說他已經同意了。
約定的時間不允許惠心回家換一身更休閑灑脫的服裝再赴約,隻好去洗手間重新勻了勻粉,塗了塗口紅,梳了梳披肩的長發,望著鏡中重又精神起來的自己,她卻很失望,覺得即使精神起來,也不過是文雅大方,沒有什麽醒目的氣質,就象一塊質地良好的磚,沒有獨立的欣賞價值,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成為某個龐大優美建築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白領身份。而不像江瑤,她不算漂亮,卻有一股不顧一切,一切為我的自私自利的韌勁兒,這個氣質讓很多人厭惡,卻也有她迷人的魅力,而且——邪惡——從來都不乏魅力的。她雙手捂著臉,低下了頭,感到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棄自己的一切。
晚飯的氣氛非常友好,在這個價格低廉,環境還不錯的“蕭蕭粥屋”,今天的江瑤一副小鳥依人的打扮,淺咖啡色中縷,內穿水粉色兩件套針織衫,下配一條及膝粉灰色小格薄呢裙,焦茶色高筒馬靴,頭發也梳的不那麽誇張了,而是象很多女人那樣微卷地垂在麵孔兩邊,巧妙地遮一遮有些寬的麵孔。
她頻頻向他們道謝,對阿劉和惠心一口一個“阿劉哥,惠心姐”,請他們以後“多幫助她”,阿劉顯然很愉快她的變化,鼓勵她要努力上進。
而江瑤立刻流出了眼淚,表示“自己一個外地女孩,中專畢業,學曆又不高,在這裏生存很難。”,阿劉立刻慷慨的表示並且如果有什麽困難可以找他們。惠心幾乎沒說話,但臉上也及時配合著各種恰當的表情,表達自己的同情、遺憾、鼓勵,讚賞。在柔和的橘色燈光下,他們看來都很高尚、真誠。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惠心一聲不響的洗個澡,默默地為自己點燃了香熏燈,在嫋嫋青煙和漸漸彌漫的香氣中,她盤腿坐在床上,靜靜地想將要可能發生的一切,她不是一個天真的人,所以心裏很清楚江瑤這樣做,無論是怎樣的目的,都決不是她表白的那樣簡單、純潔。惠心揚起臉閉上眼睛,片刻地失落後,又堅定地想,如果命運真要有奇特的重複,那她就要冷靜地想想,當初父親的悲劇到底在哪一步就注定要形成了。
爸爸藍橋本來一切都很好,他有疼愛他的家人,卻又沒有家庭負擔,在物質艱苦的歲月,這是很值得羨慕的家庭環境;在那個大學生極其稀少的年代,他是“天之驕子”,有著令人羨慕的未來,而且據說胸懷大誌,一心希望能做出一翻事業;還有一個談了兩年的戀人,在大四的時候,他還成了學生會主席,他陽光、善良、樂於助人。
她的母親冷一晴的身世就不幸的多,母親小名叫大晴,是因為數個連陰天後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生的,她是家裏的老大,本來父母要一、二、三,大、中、小的排下去,可惜命運很殘酷,她的姥爺很早就因工傷死了,而後來姥姥又得了類風濕,漸漸發展到幾乎不能走路,靠吃勞保生活。生活的重擔很早就落在冷一晴的身上,據大家後來說,她母親性格並不像她的名字那樣明朗,從童年到少年時代都是個沉默寡言,孤僻努力的女孩兒,沒人看出她後來的表現出的那種富有心計、得福不知、恩將仇報的性格,她很努力,成績也不錯,後來考入了爸爸那所大學,不過是大專班,隻是從小艱苦的生活使她身體很差,二年級得了乙肝被迫休學了。
這個不幸就是她開始和爸爸交往的契機。
爸爸聽說這個同市學妹的景況,本來代表學生會去慰問一下,結果被媽媽家的困境驚住了,那時姥姥還沒死,環境就更加惡劣,黑暗的房間裏母女兩人都懨懨地躺在床上,一個是不能動,另一個是沒力氣動,老的似乎是等死,年輕的也看不到生機。下麵故事非常感人,善良的爸爸毅然決定經常抽空來幫助媽媽一家,日子長了難免有許多閑言碎語,但據大姑二姑說,當時爸爸保證自己確實沒有任何壞念頭,大姑二姑也很相信,一是因為爸爸確實是個善良的樂於助人的性格,二是那時已經有個家庭和個人條件都不錯的女朋友了。
但據大姑說,到後來,那女孩兒對爸爸和母親的關係越來越不滿,生了不少氣,那時大姑還調和他們,替爸爸保證品格,說最了解弟弟的為人。事實證明,宛若諷刺!
每說到此,大姑都會長歎一聲:“要是他們能結婚,肯定好,人是好人家的姑娘,樣樣好啊,你爸爸,真是一時昏頭誤終身哪!”
父親剛畢業,也就是母親身體康複不久的時候,他突然和女朋友吹了,大姑還沒打聽出原由,不久爸爸就宣稱要和媽媽結婚,把大姑氣的幾乎病了,因為媽媽的家庭負擔太重了,自己身體也不好,沒有任何讓大姑看得上眼的條件,她不明白弟弟為什麽鬼迷心竅做這樣的選擇,謎底揭開也很快,媽媽很快顯形的肚子說明了一切,在哪個比較禁欲的時期,有了性就意味著要對這個人負責一生了,必須結婚。否則,一旦被告為強奸,很可能被法辦,判處徒刑,碰上“嚴打”,甚至可能被“槍斃”。
過後爸爸吞吞吐吐地對大姑表白他對媽媽本來沒有圖謀不軌,但在特定的情況下,人很難控製自己的行為。大姑因此特別痛恨母親,她相信母親一定處心積慮的引誘了弟弟,因為弟弟談了兩年戀愛,都沒有做“越軌”的事。對弟弟也十分不滿,覺得他放鬆了“思想道德學習”,“一失足成千古恨”,早晚要為自己的輕率吃苦頭。
從惠心現在的眼光裏,她特別同情爸爸,那個時代,社會剛剛開放,人們還特別克製身體欲望,結果心裏反而更想,就如餓很了,看什麽食物都美味,更容易饑不擇食,哪怕是個很克己的人。
爸爸後來果然吃了苦頭,而且遠遠超過了大姑的預想,大姑本來覺得苦頭無非是媽媽家經濟負擔重,爸爸要勞累,事實上,結婚第一年是單純的勞累,媽媽生她需要照顧,而且姥姥病危也需要人,直到第二年初過世,爸爸才鬆了口氣。本來以為這樣苦日子就要結束了,那時爸爸剛剛從家庭重擔中抽出身來,決心好好幹工作,媽媽卻越來越暴露出無情無意的麵目,整天和爸爸吵個不停,具體惠心不清楚,別人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吵鬧不停,不僅如此,後來媽媽還和廠裏另一個男人有了不清不楚的關係,鬧得滿城風雨,看著弟弟手足無措,滿臉憔悴的樣子,大姑幾乎氣瘋,正考慮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時,一場意外卻終止了一切。
在和妻子一場大吵之下,盛怒之下離開家的藍橋,昏頭昏腦地違章穿越馬路時,被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撞死了。聞訊大姑悲憤之極,號啕大哭,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從小倍受嗬護、風華正茂、前途無量的弟弟居然就這樣窩窩囊囊的死了?!
好一會兒,惠心放鬆了不知不覺攥緊的拳頭,無聲地歎口氣,這些都是長大之後,大姑後來陸續告訴她的,也得到了別人的一些印證。也許是因為事過境遷,也許是因為母親冷一晴後來一直過著貞節列女般的守寡生活並且養大了爸爸的遺腹子的緣故,大姑訴說時已經沒有太多的激憤了,但每次看到相片上爸爸永遠年輕地衝她微笑時,惠心內心,都說不出的抽搐。
父親的悲劇就是婚姻的錯誤,陰差陽錯選了一個壞女人,惠心幽幽地想,因此毀掉了自己的一生;還有她們,她和弟弟,隻能在薄薄的照片上目視父親了。
惠心靠在枕頭上,閉上眼睛,沉沉地想到,阿劉象父親一樣善良陽光,而江瑤呢?品質也許連母親都不如,現在就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而且工於心計。她一定會毀掉阿劉的一生,象父親那樣——
“不要讓我的悲劇重演。”父親年輕的笑臉出現了,仿佛在告誡她。惠心一下子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剛才恍惚睡著了,她撫了一下額頭,環視一周,除了嫋嫋的輕煙,房間裏安靜如常。她又頹然倒回枕頭,默想著父親的囑托,一瞬間內心激蕩如鼓,“我一定要堅持下去”,她默默地發誓。
這次上蒼突然顯示了它的有求必應,接下的時光立刻讓惠心明白什麽叫堅持,如同愛因斯坦對相對論的通俗解釋,那是感覺歲月如流水的人所體味不到的。
江瑤十分狡猾地追求著阿劉,她很精明,總在他休假的時候,而且招數奇多,有時候是文的,要阿劉哥幫一些小忙,或者恐嚇阿劉說自己窮的要賣了,請求借一點錢,這樣借錢見麵是一次,還錢見麵又是一次;
有時候是險的,短短幾個月,通知自殺了四次,而且每次決定自殺都是晚上,三次酒吧,一次在她自己租的小屋,每次還都是喝的醉醺醺的,並且每次見到阿劉都抱著阿劉不鬆手,哭喊說“自己克製不住對他的愛,”“自己什麽都不想要,就想愛他。”等等網上、小說上說爛的話。
那些話白天說也許做作,可在酒吧曖昧的燈光下,一個風塵氣十足裝扮的女孩哭喊出來,反而額外的真實感人,自覺“智商高,見識非凡”的人不多愛持“風塵女最純清,良家婦拆爛汙”的觀點嗎?於是圍觀的人們竊竊私語,在醺醺酒意中誰不感慨所謂“壞女孩兒”竟有這翻癡絕深情,斥責阿劉這男人如此懦弱,令人羞愧;同時鄙夷地看著不放心而跟來的惠心,白天誠懇樸素令人信服的她在這些特殊的夜晚顯然成了心機幽深,不可告人的“偽好女孩兒”。
惠心不明白為什麽一切變得如此顛倒,她唯一明白的是,看著江瑤摟著阿劉不撒手,並用胸部拚命揉搓阿劉和阿劉臉上不由得露出感動的表情,她一次比一次難以忍受。
在江瑤第三次自殺未遂之後,惠心再三克製也抑製不住心頭的鬱悶,在一個難得安詳的午後,她邊織著毛衣邊和在窗邊看書的阿劉談起這個問題來。
“阿劉,你不覺得江瑤其實並不真的要自殺嗎?”惠心盡量減少話語中的諷刺意味兒:“你看,我們每次去她都僅僅在喝酒,然後當你的麵要拿刀自殺,你當然要阻止,結果就風平浪靜了。”
“她情緒不穩定,你忘了有兩次她吃了搖頭丸,如果我們不去她可能會情緒失控,而且搖頭丸服用過量也會死。”阿劉頭也不抬的回答。
“這是吸毒,是主動的,你擋不住那些癮君子去找死。”
“但她並不是癮君子,自暴自棄才這樣,所以我希望她能調整心態,戒掉這些不良的嗜好,最終成為你這樣的好女孩兒。”阿劉抬起頭,衝女友柔和的一笑
惠心並沒有被誇獎的愉悅,反而為阿劉的固執不快,怎麽話總談不清楚呢,她鬱悶地想,也許必須把話點破:“阿劉,你知道她迷上你了,也許不得到你她就永遠不會痛改前非。或者隻有得到你她才改怎麽辦?”
“不會的,” 阿劉眼睛又回到了書上:“時間長了她終究會明白我的態度的。”
“就算不會,那也許要很久才能明白這一點。”
“惠心——”阿劉再次抬起頭,用一種很認真的口氣說:“我是醫生,職業就是救人的。”
但我們就要這樣任她妨礙嗎?惠心真想衝口而出這樣問,但她還是忍住了這句顯得不夠有愛心的話,喘了口氣,換個方式說:“阿劉,我知道你很善良,可你是不是意識到江瑤這樣的女孩子有很多?光酒吧裏就有多少,你覺得你能幫的過來嗎?”
阿劉沉默了一會兒:“我當然幫不過來,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不過我一直信奉環保主義者愛講的故事。一個人看到海灘上全是剛衝上岸奄奄一息的魚群,就彎腰揀手邊的魚扔回海裏,另外的人看著海灘上無盡的魚很灰心就說:‘看看這些魚,你做的這些事有什麽用,’那個人頭也不抬地邊往海裏扔邊說:‘對這條有用,對這條有用,對這條也有用。’”他的臉轉向惠心,透窗而入的陽光照在他的幹淨臉上,呈現出金色的光芒,純淨的眼光既如神的慈悲又如聖潔的嬰兒。
惠心低下頭,阿劉的善良瞬間讓她羞愧,但一會兒後,她覺得感動和自責也代替不了麵對現實的痛苦,她已經在忍耐的極限了,看到江瑤以天真的模樣對他們進行無盡的騷擾,從幫忙到尋死,這一切之後再表示感謝道歉請他們吃飯,弄的她和他們的生活緊緊纏繞在一起,而自己還要做大度模樣,就湧上一種自己是傻瓜被耍弄的感覺,尤其是看到江瑤宣稱“尋死時”那麽無顧忌地抱著阿劉,她都有衝上去抽她兩巴掌,痛打她一頓的願望,但自己其實還要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勸慰話。她有時想不去,又不敢,因為她怕發生更進一步的事,爸爸悲劇的起因就在她腦海裏,那樣的環境下,男人很難自持,她又懷疑江瑤想要得情況就是自己不去,好趁機發生些什麽,就像當年媽媽做的那樣。
性——在現在——可是個橡皮筋,你可以把它升格為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也可以說成一錢不值。怎麽說都有人信,最妙的是,越放縱的女人,在需要利用性要挾好人時,就能宣稱自己其實多麽在乎這些,因此以後不管如何為所欲為,單憑這個就可以有理由、被原諒,仿佛天經地義。她堅信,一旦有了肉體關係,江瑤能做的名堂就更多了。
而她內心不敢承認的擔心就是她怕時間長了阿劉可能會變心,甚至現在阿劉的心她都不敢想,她覺得阿劉似乎越來越感動,畢竟,有人這樣為自己尋死覓活,即使最冷靜的人大概也要暗自得意吧?!更何況是個年輕女孩!有時她腦子裏會閃過一念:阿劉享受這種兩個女孩兒糾纏的感覺,但隨即就不敢想下去了。
惠心鎮定一下,她願意從好的方麵想,阿劉確實是真正的善良,而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所以如果不能迅速做個了斷,恐怕自殺的就是她了,思索片刻,她換個方式建議:“阿劉,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正是你緊張她自殺,她才這麽愛想自殺,為什麽不給她說清楚,再這麽鬧絕對不管,也許她就不這麽極端。我想隻有她冷靜下來,我們才有可能幫她改變生活方式,你說呢?”
這番話看來打動了阿劉,看著男友思索片刻點頭,惠心感到自己長出一口氣。
所以在江瑤第四次宣稱自殺,並且未遂之後,惠心正告江瑤他們的決定。江瑤一邊點頭一邊頻頻說:“對不起,惠心姐”。
惠心並沒指望江瑤真的改了,她早就看出她是個狡猾奸詐的女孩兒,惠心指望地是阿劉的決心。所以當昨天晚上,他們坐在優雅的咖啡廳,等著看夜場電影,江瑤第五次哭著給阿劉打稱自己活不下去的電話時,惠心厭惡地幾乎要替男友把手機掛了,而阿劉一如既往耐心勸她別胡來的樣子,使惠心的心裏不由得竄出一股邪火。
“惠心——”阿劉叫。
“你不會當真要去吧?”惠心盡量嫵媚的微笑問,還拿起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口,暗示男友別上這裝腔作勢求救的當。
“我覺得我們還是去看看比較好。”阿劉顯然沒有領悟到女友的苦心。
惠心的怒火“騰”的起來了,江瑤太奸詐了,她不知從哪兒得到的信息,每次折騰都是阿劉休假和她約會的時候,而更可氣的是阿劉,居然又這樣說,她勉強壓了壓火,但也失去了原有的笑容:“我們上次不是說好了嗎?你如果不能堅持,她就會這樣以自殺為名折騰下去。”
“可是——”
“可是什麽!”
“她這次好象哭的不一樣,人命關天,我們還是再去一趟看看。”
“看什麽?如果她前四次都沒有死,那這次也不會死。”
“你在說什麽呀,前四次是因為我們趕到的及時。”
“及時嗎?哪次她是已經吃過藥了?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自己,她根本不會死。”
“你怎麽保證,如果真出事怎麽辦?”
“真出事又怎麽樣?她是自殺,說明她想死!”
“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實話,如果她想死,就讓她死好了,如果海明威、傑克·倫敦、三毛,張國榮這些優秀人物都能自殺,那為什麽她不能?”
“我是醫生,我反對自殺!況且她不是徹底絕望,我當然要挽救她。還有,你最好聲音小些,已經有很多人看我們了。”
“挽救?哼!那你準備挽救到什麽時候?”
“惠心!”
“我在問你,回答我——”
“我們已經去過四次,不差多這一次。”
“正因為已經去過四次,我才認為不需要再去一次。”
“我不知你是什麽邏輯!心腸變得這樣。”
“我的心腸很好,我的邏輯也很簡單,她這是敲詐,她就是要折磨我們。”
“我沒覺得這是折磨,我有信心她早晚會理智的。”
“是嗎?是嗎?是嗎?好!好!好!你有信心?很好,那你回答我,你準備挽救到什麽時候?”
“你在逼我。”
“我在問你。”
“挽救到我力不能及的時候。”
“如果她一輩子都這樣呢?”
“她不會永遠這樣。”
“我說,如果!”
阿劉顯然忍無可忍了,沉著聲音回答:“我是醫生,終生的責任就是救人!”
惠心嗆住了,她沒想到男友如此不留情麵地回答她,她一直為他受了這麽久的罪,受著那個妖精對她的精神折磨,現在卻落個心腸硬的結論,望著阿劉越來越不耐並且極端失望的眼光,惠心衝出發瘋般地激怒,今天她刻意穿了一件最喜歡的深橘紅夾灰白雜色線羊毛棒針立領休閑毛衣,不僅因為這是一件價值 2000多元,她咬了幾咬牙才舍得買的名牌,還因為她覺得這件毛衣使她大方的氣質中添了幾分嫵媚,尤其是在夜晚的燈光下,更因為是,這件毛衣記載著阿劉對她唯一的一次澎湃激情,那是她生命中最溫馨美好的記憶,為此她平時都不舍得穿它,她今天穿上了,還刻意化了兩個小時的妝,這妝告訴她,她不能亂吃東西,尤其不能哭,畢竟,再防水的睫毛膏和粉都不能長在臉上,但她覺得小意思,如果能換來溫情之後的激情。可是現在,她一貫的溫馴、她素來的體貼、她塑造的美麗,甚至不能阻攔一件他們早已達成共識的事情!而且,而且還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她,似乎譴責她如此沒有同情心!惠心暴怒地不能自持,她從來不沾便宜不害人,她克製自己的願望盡量去做個好人,她早就看透了江瑤的目的可為了男友她一直忍耐著,可現在受責備的居然是她?!憑什麽?因為她一貫懂事嗎?如果無理就可以為所欲為,她幹嗎要講理?
“我們說好了看夜場電影,我要看!”
“你怎麽了?電影什麽時候不能看?”
“我就要今天看。”
“惠心,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怎麽了?人命和電影到底哪個更重要!”
“我和她誰更重要!”
“這不相幹!”
“我要你說我和她誰重要!”
“你!”阿劉悶聲回答。
“那好,那我就要今天看!”
“夠了,惠心,你今天怎麽這樣!”
“我怎麽樣了?我就是要看場電影!”
“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管,我要你陪我看電影!”
“我不會的!”
“你不是說我重要嗎?”
“是的,你重要,但你是否及時看上電影決不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我就是要看電影,你選擇吧!”
“那你自己看吧,我走了。”阿劉憤怒地站了起來。
“我不許你走!”惠心也站起來,嘶聲大喊:“阿劉,我已經忍好久了,你給我說清楚,說什麽挽救她,胡說!你就是喜歡那個妖精了,要不然你怎麽事事依順她,這麽在乎她,你說、說、說——”她終於忍不住涕淚橫流了,整個臉一點一點變得恐怖起來。
“惠心,你瘋了?好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我要看電影,我就要看電影,我就要看電影,我就要看電影,我就要看電影——”
“惠心!”阿劉望著像瘋子一樣亢奮的女友,慌張地去拉她。
“不,不,不——”惠心的嗓音像警報一樣尖利。然後,直通通地倒在地板上。
並沒有什麽悲劇性的後果,今天的惠心還是按時上班了,麵露微笑,工作認真,表情也自然大方,連紅腫的眼泡都被她采用冷熱交替的“敷眼法”幾乎恢複了正常,唯一的不同也不過是懶洋洋,有氣無力,但“周一綜合症”也是通病,不足為奇。
最清楚不同的是她自己,昨晚短暫地昏厥之後,她聽到周圍的嘰嘰喳喳,
“我看這女孩兒精神有點兒問題。”;
“我聽完了,哼!她男朋友要去救人都不讓,非要看電影?”
“可能這女孩兒太愛她男朋友了吧?!”
“這跟愛有什麽關係,就是人品問題。”
“就是,不讓去救人就不對,天大的事回頭說嘛。”
“就是,怎麽著救人總歸是第一位的。”
“對!對!對!”
“咳!好漢無好妻,這麽帥的小夥子怎麽找個精神不穩定的女朋友。”
“就是,長的也不怎麽樣,你看她的臉,這出門能再嚇昏幾個”
“別說了,可能醒了,別一惱又昏過去。”
惠心躺在地上,不敢睜眼,直到感覺力氣幾乎完全回到身上,才猛地坐起身,推開在自己旁邊拿著杯水焦急望著自己的阿劉,低頭飛跑到洗手間,她不敢看自己,雖然眼角也瞥到了一個與其說恐怖不如說可笑的花臉,很多男人大概都看到過這個滑稽模樣,她低頭拚命地洗,直到自我感覺完全幹淨才抬起頭來。
鏡中是一個非常難看的女駭兒,眼泡兒紅腫,眼睛看起來不僅小而且渾濁,眉毛顯得稀疏,整個臉就發浮,臉色發暗,而且因為洗的太用力,有的地方還發紅,黃紅相間,十分村氣,惠心震驚了,她什麽時候變得如此醜陋?她平時並不是濃妝的人,化完妝自然要漂亮醒目些,可素麵也看得過去,今天梳妝前她還打量了自己,那是一個氣色勻淨充滿喜悅的文靜姑娘,眼睛不大可黑白分明,可是現在,為什麽她會這樣難看!還是在特別能美化人的燈光下?她不知道原因,隻知道眼淚又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連忙用手擦,卻又有新的眼淚流了出來,再擦,臉還是馬上又變得濕漉漉的,她有些迷糊了,手慢了下來,機械的在臉上左右劃拉著,呆呆地望著鏡子裏流淚的女孩兒,茫然若失,渾然不覺自告奮勇替阿劉來觀察惠心是否正常的陌生女孩兒偷窺的眼睛,就這樣站立了半個多小時。
今天的惠心已經沒了憎恨和毀滅的情緒,雖然昨晚阿劉把她送到家時,她心裏又莫名地塞滿了悲憤的感覺,有種想隨意破壞,任性毀滅的欲望,現在回想,幸而大姑昨天去堂姐家住,隻省她一人,否則,她的瘋狂大約要嚇住大姑吧?尤其是昨晚阿劉送她回家後,很快就離開了,推測男友可能去看江瑤的念頭,使當時的惠心瞬間產生了殺掉他們,大家同歸於盡的狂想。
但——一夜之後,今天的她卻隻有疲憊,委屈和隱隱的恨意
她沒想到阿劉到現在——幾乎快下班的時間——都沒有給她電話,委屈的幾乎要再次哭出來,看來阿劉對她完全沒放在心上,她想,這念頭讓她恨也讓她自卑,因為一直都有人說她配不上阿劉這麽好條件的男孩兒。
叮玲玲——,惠心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她不宜察覺地抖了一下,略一遲疑,毅然拿起電話。“喂——,您好!”
“姐,我是藍圖,你有事嗎?我今晚想見你。”電話那頭是藍圖興奮的聲音。
惠心緊張的心放了下來,既失望又開心。弟弟的電話使她有種暫時擺脫的輕鬆。他們約到了一家茶館,是藍圖建議的。
羽神茶藝是個裝修普通的茶館,但是很傳統,有種寧靜的氛圍,迥乎於她和阿劉習慣落腳的咖啡廳的神韻。不同的人,不同的環境,惠心有種暫時忘卻的放鬆,打量起對麵的弟弟,藍橋今天內穿暗紅格子襯衣,外罩一件黑白雜色線大翻領手編開衫馬甲,三個黑色牛角扣係在一起,下麵一件藍色牛仔褲,隨意而又青春,看起來十分帥氣。惠心憐愛地微笑了,弟弟五官酷似爸爸,一樣的寬闊的額頭,和濃濃的眉毛,相同的嘴形和鼻子,但看起來似乎又不像,惠心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有時覺得很奇怪,原來相似的五官完全可能呈現出幾乎不同的麵貌,他們的不同其實隻在神情,照片上的爸爸有著陽光、善良的眼神和擁抱生活的熱忱笑容;弟弟則不同,藍圖性格沉默內斂,眼睛裏凝結的幾乎總是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專注,嘴角也很少為外界牽動。
像今天如此興奮的表情是極少的。
“為什麽這麽開心?”惠心開門見山。
“看出來了,姐,”藍圖終於笑了起來:“看來我不善於偽裝,告訴你吧,我簽證拿下來了!”
“真的!?”
“可不是嘛!我都快絕望了,你知道,我要是再被拒簽,可能一切都要重新來過,你知道學校已經三年給我保留的獎學金,再簽不了,鐵定泡湯了。咳!老天爺終於發慈悲了。”藍圖雙手合十,一臉幸福的滿足。
“好啊!”惠心也開心起來:“這麽高興的事,幹嘛隻來這麽平常的地方,我們可以去個高級的西餐廳,姐姐請你呀。”
“幹嗎?我要出國了,現在一定要多吃中國飯,喝中國茶。”
“倒也是!我都糊塗了。”惠心放下茶杯,望著弟弟歡快的麵容,笑起來的弟弟和照片上的爸爸多了幾分神似,顯得隨和樂觀,她突然想問一個一直埋在心裏的疑問。
“藍圖,我一直有個事想不通,你幹嘛一定要出國,雖說目前有很多‘海歸’回國創業,變成了名利雙收的大富豪,成了所謂‘知識精英’。可時過境遷,現在的‘海歸’都變成了‘海待’,有很多連工作都不好找,這可不是那個時代了。”
藍圖輕鬆一笑:“現在的‘海歸’變成了‘海待’,是因為現在很多人憑著有錢出去混幾年。當然不行了,目前的這些功成名就的‘知識精英’當年都是尖子中的尖子,又聰明又能捱苦,當然成了人上人,很正常啊——,拿出國當鍍金,總變不成真金,自然被人看不上,真正百煉成金,到哪個時代都發光。”
“嗬——,這麽自信,不過國內機會不是很多嗎?”
藍圖收起了笑容,認真地回答:“姐,我並不是出去讀商科,想將來以一個洋MBA的身份回來賺大錢,不是的,你知道我的理想嗎?不要笑我,其實和小時侯一樣,就是想成為科學家,現在老實些說,我想一輩子研究我想研究的東西。因為聽說國外讀學位比國內要難的多,我不想混,所以堅持要出去讀研究生,再接著念下去,找到自己的方向,一輩子做學問。這樣堅持,就是我已經想明白了,我最想要什麽樣的生活,不要太多的金錢,做想做的事。。”
惠心也斂起了笑容,她有些莫名的感動,也有些感慨,沒想到不過二十四歲的弟弟有這樣堅定的生活目標。惠心感歎地點點頭:“姐姐明白了,祝你成功!”
“成功不成功無所謂。我能做我想做的事就行!媽常對我說,一個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麽,能做什麽,在不連累別人的情況下,能堅持的一定要堅持,該放棄的一定要放棄,甘蔗沒有兩頭甜,做了能做和想做的事就一百個好了,別總求結果,當然,還有個前提是一定要能養活自己和自己必須負責的人。”
惠心的臉沉了下來,她和藍圖一直有個默契,那就是他們的交談不提及他們的母親。
“姐,我知道你不愛聽,可這就是我今天和你商量的第二件事,媽現在身體一直不太好,我這一出國——,”藍圖遲疑地頓住了:“我希望你能看看她。”
“看她?”惠心按耐不住,譏諷地反問:“她需要我看嗎?她不是不準我進門嗎?這難道不是你最清楚的嗎?”
藍圖被嗆住了。
惠心看著弟弟,壓在心底的往事又翻了上來,雖然八歲那個雪夜之後,她不再對母愛抱什麽奢望了,但她和藍圖一直保持著愉快親密的姐弟情誼。一方麵是她喜歡弟弟,另一方麵也是大姑極力促成。
當時據藍圖講,因為母親嚴令:除非得到她的許可,否則不準藍圖自己去大姑家,種種跡象表明,母親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並不溺愛,相反還非常嚴厲,曆來采用中國傳統備受“賢明父母”推崇的“棍棒教育法”, 所以,藍圖後來不敢再登門了。
為此,大姑十分惱怒,準備找母親評理,這時有人提醒,說冷一晴就這一個兒子了,這樣做恐怕是怕再被大姑拉攏去,像惠心似的,沒了指靠。
大姑雖然憤憤表示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有兒有女,不需要找外人孩子來孝敬自己”,但卻不再堅持要藍圖來自己家了。而是抽空去學校看看藍圖,尤其在小學的時候。但她畢竟工作忙,而且家裏也是多事的幾年,因為兩個親生兒女正分別經曆著找工作,談戀愛、準備結婚等等人生重大事件,都是一係列讓父母操心的大事,所以隻好委托惠心多照顧弟弟,平時家裏做什麽好吃的,大姑都要她多帶一份給藍圖,
“要好好照顧弟弟呀!做個好姐姐。”這也是大姑配套叮囑。
“也許大姑後悔抱養的是她而不是藍圖了”。這是大姑叮囑時小惠心常常閃現的念頭,她已經漸漸大了,能領悟出大姑二姑對話的含義。
這念頭一跳出來她忍不住就有些哀愁,不過她的難過也並不太長久,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找個僻靜的地方,一個人低下頭握著兩隻手靜靜的自我開導,既然親生母親都對她不屑一顧,大姑對自己已經算不能再好了,自己要乖,不能貪心,有人天生就是被人愛的,有人不是,好比自己。這樣想想,她就會好受很多,然後站起來,背著書包一蹦一跳的做該做的事去了。
但照顧弟弟跳出的也並非全然是傷感的念頭,和弟弟一起玩也是很有意思的,不知覺間感情變得特別親密,畢竟他們不需要在一間屋子裏爭奪有限的美味、玩具和父母的關注,表現的出的全是你幫我,我幫你的友愛之舉。
那時,她經常把好吃的留給藍圖,藍圖也偷偷帶好吃的給她,開始惠心賭氣不吃,但小孩子難免饞,後來也忍不住吃一些,結論是那個女人的做飯手藝很一般,比不上大姑。
她聽藍圖說,那個女人(她開始從心裏不叫她母親了),已經租個攤位賣衣服,每天回家都比較晚,於是征求大姑的同意之後,她就每天陪藍圖做完家庭作業之後,送他到家門口再自己回家,她從未上去過,因為她不再向往了。
就連她18歲之前唯一的一次也是因為藍圖的原因。
那是她考上初中後的一個暑假,藍圖有了一個豪華玩具——電動火車,喜歡的要命,一定要惠心來看看,並且再三說媽媽下午出攤,不可能回來,惠心有些心動了,她猜測藍圖是知道她討厭那個女人的,所以安排這樣的時間請自己去。雖然隨即發生的事情說明其實並非如此。
就在一個悶熱的下午,她去了弟弟家——也是那個女人的。房子已經相當破舊了,和大姑家一樣,收拾的也不整齊,衣服、雜物到處都是,但很有幾件比大姑家氣派的家用電器,電視是二十九英寸的,大姑家才二十一寸;冰箱看著也大;洗衣機還是全自動的,而大姑家還是雙缸的,聽藍圖說這是新買的。看樣子果然如藍圖所言,媽媽這幾年似乎掙了不少錢。惠心突然很氣悶,氣悶地突然不想呆下去了,正想說什麽,忽然聽到站在窗戶邊的藍圖一聲驚叫,“媽回來了,”然後手忙腳亂的拉惠心往他屋子跑,進去之後,驚慌失措地左右看一下,屋子堆得滿滿的,沒什麽可藏身的地方,張皇著就要按著姐姐往床下藏。惠心一怔之下似乎明白了什麽,那時她正是性格開始敏感的年齡,她不知自己心裏什麽滋味,但就是僵著不肯藏。
藍圖慌不擇言:“姐,求求你,快藏吧,媽不準你進家門,知道我叫你來,要打我的。”
惠心咬著嘴瞪著弟弟,一句話也不說,就是不肯,藍圖慌地原地打轉。
惠心至今都不知道如果當初母親進屋發現她會怎樣,她當時甚至賭氣盼望她發現自己,看到底能把自己怎麽樣。但她永遠不會知道了,事實是那個女人連屋都沒進,叫藍圖把她遺忘在家的執照拿給她--下午有人檢查--就慌慌張張走了。
那個女人走後,惠心冷著臉逼問弟弟到底怎麽回事。藍圖含著淚花吞吞吐吐地說,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媽媽一直嚴令他不準進大姑門的同時,也不準他帶惠心回來,否則——。他可憐巴巴的看著姐姐,不知所措,惠心突然心軟了,她伸手摟過弟弟,安慰地拍了拍,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那天下午,她並沒有想象中應該的憤恨和傷心,隻是奇怪的傷感和鬱悶,到了晚上,大姑發現她情緒的反常,問她怎麽了。
惠心不知怎麽回答,楞了一會兒說:“大姑,我覺得我就是個多餘的人,你幹嗎養我,多吃虧啊,不能省下錢買好東西,比如大電視什麽的。”
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這也確實是她想說的。
“胡說什麽,大姑有你不知有多開心。要大電視幹什麽,我告訴你,電視大了看了毀眼,傻孩子,嗬,嗬——”大姑笑著反駁。一頓,又突然拉過惠心,觀察著她的臉問:“是不是街坊有誰亂嚼舌頭了?或者小朋友跟你炫耀?”
惠心低頭沒有回答。
“我告訴你。”大姑托起她的臉嚴肅地說:“別聽那些心不正的嚼舌頭,對大姑來說你比你哥姐還重要,大姑有你比有什麽都開心,那些東西咱家早晚都會有,再說,好東西沒盡頭,咱不稀罕,大姑就稀罕你,比什麽都稀罕,我叫你叫我大姑,是因為怕你忘了你爸爸,可不是外你,心裏疼你跟你姐一樣。明兒再有人胡說,你就告訴她,說我大姑說了,說她得了我啊,是占了大便宜。”
惠心覺得水氣霧住了眼睛,她不想大姑看到她的淚水,把頭擱在了大姑的肩頭,她有些慚愧自己總對大姑撒謊,但她可以用生命發誓,她確實越來越愛大姑。她的欺騙都和愛有關。
“姐——”藍圖有些怯怯地呼喚陷入沉思的惠心。看到姐姐抬起眼皮,他鼓足勇氣又說:“怎麽說呢?你應該知道,這些年她很不容易,最早的時候,人們風言風語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後來呢,媽媽那個街道小廠早就不行了,又要想門路做生意養活我,現在我有時走過批發市場,看到那些人風風火火,堆天疊地的打貨,真是覺得男人都難扛得住,何況媽這個一直身體都不好的女人呢?所以她心理老煩,說話也難聽,對我也是一陣兒好,一陣兒歹的,親起來沒夠兒,煩起來就打,尤其是小時侯,你也是知道的。小時侯我也很怨,可現在想想,一個沒有門路也沒大本事的女人要養活孩子,養家真不容易,她話雖然難聽,可把一切都給家裏了,養我長大,供我上學、買房裝修,還有,還有給你上學用的十萬塊錢,這,這都說明她心裏還是有你的。”說到最後,藍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了。
惠心緊緊握著杯子,溫暖著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冰涼的手,聽著弟弟到最後陡然小下去的聲音,冰冷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喘了一口粗氣,一字一頓地說:“說的對,如果沒那一次,我還不知道她怎麽看待我,你忘了嗎?”
藍圖再次窘住了。
那幾乎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惠心剛考上大學,不過大姑卻高興中充滿了發愁,因為那時的學費已經非常能夠折磨普通人的荷包了,學費加生活費,儉省地過,沒有五六萬,這四年也是下不來的,關鍵是大姑父剛剛過世,前兩年治病幾乎花掉了家裏的所有積蓄,還包括堂哥和堂姐的一些,現在他們兩家還都在集資房子,正是緊巴巴的時候。平時靠大姑的退休工資,精打細算之下,雖沒什麽結餘,吃飯穿衣還不成問題,但遇到這必須大筆花錢的坎,真是有些困住了。
這時鄰裏給大姑出主意,讓她媽媽冷一晴出些錢,一來這些年她完全沒有管過惠心一絲一毫,作為母親,她有這個義務,二來據說這些年冷一晴開服裝店賺了不少錢,證據就是最近她居然買了套新商品房,家裏正在大肆裝修。女兒麵臨困境了,她該出手。
大姑性子硬,輕易不肯求人。可不要,自己就要借錢度眼前的難關,但錢是人人缺的,借也決非易事;要,這些年她們幾乎既不往來又不講話,又一直都是以強者的姿態存在,一開口就說這個,怕不順利,言談拉扯間傷了惠心。
退休後的大姑性格變溫和了不少,對惠心的疼愛中添了幾分體貼。正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已有熱心的老街坊把信兒傳給了冷一晴。沒想到幾天後就送來了十萬塊錢。這出乎意料的數目讓大姑有些不知所措,躊躇再三,決定退回五萬。畢竟,對她來說,惠心就和親女兒一樣,如果不是遇到難處,太儉省怕惠心吃苦頭,大姑連那五萬也不想要。於是在鄰居史大媽——一個和雙方都熟悉的熱心老太太陪同下,惠心平生頭一次正式登門了。
這已不是舊居了,剛裝修好的房子還充滿了建材的味道,窗戶開著,流淌著夏夜溫熱的風,三室一廳的房子在那時的眼睛裏已經非常明亮寬敞,氣派堂皇了。藍圖正在其中一間寫作業,看到姐姐興奮地跑了出來,惠心上中學之後他們的聯係少了很多,到藍圖上重點中學離的更遠之後,一年也不過見一兩次麵,但並沒消失那種親切,一見到姐姐藍圖就露出少有的笑臉。母親冷一晴地把她們讓到了客廳裏。惠心有些僵硬地挨著史大媽坐在那裏,楞楞地看了一眼張羅倒水的女人,她很瘦,臉色灰黃,根本不像四十出頭的,有著顯然超過實際年齡的幹巴和淡漠,像個沒有熱氣的木頭,不像大姑,愛和恨都在臉上、身上和舉手抬足間,活生生的。
冷一晴在給她們倒完茶水,表示基本的客套之後,也坐了下來,打量起她,惠心有些緊張地垂下眼皮,不知這個女人會怎樣看待自己。她對今天的自己並不滿意,因為錢的緣故,自卑的她怕自己看來太寒酸,不光給自己也給大姑丟臉,一心想把自己打扮的氣派些。
但自己也沒什麽好衣服,除了這兩年家裏經濟緊張的緣由,也因為她是學生,大姑不準她打扮,隻準穿最簡單大方的。雖然多少年後她感覺到那正是體現青春美的最好裝扮,但那時的她,還不明白。所以那天選了又選,遺憾地發現並沒有合適的昂貴行頭,最後隻好選了件大姑給她做的白色純棉無袖圓領連衣裙,簡單的款式,穿上倒別有一種青春動人的韻味,和很多少女一樣,她也覺得白色最襯自己,不過今天她卻覺得不好,幾個月高考前的強化營養,使她胖了很多,再穿上白色,感覺少了一些輕盈,添了幾分蠢笨。其實她那輕微嬰兒肥的樣子是長輩眼中的正好。
空氣中的靜默讓惠心有種窒息的感覺。終於,史大媽打破了靜默,替惠心把來意說了。
惠心抬起眼,發現那個女人的目光正落在她腦後那根粗大的,蓬鬆、順直,富有光澤的垂在她年輕背上的麻花辨上。聽完史大媽的來意,她收回目光,淡然一笑說:“何必這麽麻煩,誰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錢。”
“我就說你媽不會要。”史大媽一推惠心,熱拉拉地說。
“大姑一定要退。”惠心小聲堅持。
房間裏又安靜了一會兒,冷一晴開口了:“這樣吧,等你到畢業,剩多少退給我好了。”停了一下,又像自言自語地說:“也許那時我倒真需要錢,現在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可不像早年,買的多、賣的少,幹什麽都賺錢。這些年也就顧個吃喝吧,我身體也有些頂不住了,往後生意歇了,坐吃山空也不得了。”
“那你可別愁,兒女都大了,享福就行了。”史大媽一指惠心,笑者說:“這四年後就出來了,兒子也不過六七年,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往後就笑去吧。”
這話讓惠心突然產生出強烈的反感。她不明白為什麽別人會認為,這個對自己不僅漠視甚至厭惡的女人,僅僅出了十萬塊錢,就可以重新成為自己的母親,這些錢不要說不能代替大姑生活上對自己付出的心血,即使僅從經濟上講,養自己到十八歲,十萬也遠遠不夠呀。
“哼,”似乎是對惠心想法的回應,那個女人自嘲地一笑:“史姐,做人不能太貪心,我這一輩子呀,就是教訓,心裏得明白,什麽是自己的,什麽是人家的,別自己哄自己。我什麽也不想,就巴望藍圖爭氣出息,不管兒子姓什麽,他都不是藍家的,是我冷一晴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打他罵他,他也會親我。別的人,說親我,我也不信。”
惠心身體再次僵硬了,說不出的難堪,看來——討厭——並不僅在自己心裏,顯然在那個女人看來,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孩子,她也不在乎自己。
“你呀,你呀!”史大媽有些尷尬,借著年長的身份數落她:“大晴不是我說你,事情都這麽多年了還說這些幹什麽,她大姑再煩你,說些什麽過頭話,不說有沒有理,單說幫你養大了惠心,就幫了你的大忙,那時候你那樣,能帶了倆孩子嗎?看惠心現在長的多好,那是容易的?你現在還說這個,寒人的心哪!”
“幫我——?”冷一晴悠悠地開口,不以為然地反駁:“她養的孩子貼她的心,我又落不下什麽,大家兩清。我沒養這孩子,也不指望她孝敬我。我呀,也就往我兒子身上操心才是真的,也才值。不會瞎費工夫,也不會想著天上掉餡餅。照你說,大家裝腔作勢說拜年話,麵和心不和的走動走動,才像樣子?騙誰呢?”
惠心的臉變的蒼白,她想這大概就是母親對她一直冷漠無情的真實原因吧,反正將來指望不住自己,所以也懶得對自己分出一絲一毫母愛。她再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來,不看史大媽,不看那個女人,也不看在屋裏探頭探腦觀察自己的弟弟,轉身飛跑出去。
一晃過去這麽多年,惠心和大姑相依為命,過著安寧的生活,除了剛找到工作後她向大姑表示要攢夠十萬塊錢還給母親外,她再也沒提過那個女人一次。現在藍圖說到這個,惠心更覺得堵得慌:“藍圖,你說到錢,我覺得我應該把這筆錢還給——你——母親了。其實我早打算還,當初也沒用完,早就攢夠了,不過大姑堅持要我在——你媽——最需要——就象我們當年——那種情況下——還,這些年我才沒有提。現在,也許你媽媽需要了。”
“不,不,姐——,”藍圖慌得直擺手:“我提這個不是這意思,媽都不知道我給你說這個,家裏生活完全過得去,我,我隻是希望事情能變好,姐,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你和媽兩個親人了,我不希望你們這樣。”
“可這是誰造成的呢?”惠心望著藍圖。
“是她造成的,可這麽多年她也算贖罪了,不管以前別人說的是真是假,但有一點我可以保證,爸爸死後這些年,媽媽從未和任何男人有過親密關係,她每天就是努力掙錢養活我,我是爸爸的遺腹子,她這樣犧牲後半生來養育我照顧我,做到這樣還算不夠嗎?”藍圖激動地辯解。
藍圖的話正是大姑和街坊後期不再指責母親的重要理由,因為母親後半生清心寡欲的生活是大夥沒想到的。早期人們還愛打聽個閑事,如果說流言飛語對母親還有影響的話,那麽隨著開放,賺錢成了人們生活的主流,生活日新月異,人們再也沒工夫操不必要的閑心,即使剩下幾個堅持管閑事的人,也因為沒觀眾顯得沒分量。但母親卻依然保持著“拒男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孤僻冷漠的讓老街坊稱奇,因為那時的母親既不老,也不醜,做生意還賺了些錢,再嫁完全不成問題。
最後大家討論的解釋是,一,想再找藍橋這樣好的男人不可能了,不想湊合;二是覺得對不起藍橋,決心贖罪。這兩個說法都讓大姑在仇恨中得到了某些滿足。
可這對惠心有什麽意義呢?她要得是愛她的媽媽,而不是守寡贖罪的貞節列女。
“說的好,不過這話你應該說給大姑。”惠心冷笑著回答:“或者爸爸,可惜他聽不到了,永遠聽不到了。”她的心裏突然一陣刺痛,爸爸、阿劉,為什麽非要往坑裏跳?
藍圖第三次噎住了,他訥訥地說:“當然,這和你無關,不過她現在也變了很多,不那麽乖僻了,這些年媽媽聽我說你工作不錯,還有個條件那麽好的男朋友後,看起來很高興呢。”
“是嗎?真偉大,居然沒有對我的幸福表示仇恨和詛咒?”
“姐——”
“怎麽,嫌我不領情嗎?”惠心突然提高嗓門,心裏又湧上昨晚的激憤感覺,她不明白明明自己也受了很大的傷害,卻總被譴責,她不知道這世界的道理到底該是怎樣,隻知道自己委屈的絕望,她瞪著藍圖憤恨地說:
“我說錯了嗎?她做的那些了不起的事情跟我有關係嗎?她是偉大的母親,那是對你!她愛撫過我一次嗎?不說愛撫,她根本不認為我是她的孩子,甚至不準我進門,這是不是事實!”
藍圖望著姐姐,一言不發。
惠心把身體往後一靠,冷冷地說:“現在,你可以開始指責我自私心腸硬了。”
“不,姐。”藍圖壓低聲音,他突然用雙手捂住了臉:“是我自私,我要出國,卻要求你——,對不起,是我不好。”
弟弟的自責使惠心的心慢慢地漫過一絲奇怪的波動,她腦筋奇怪地忘卻了母親,卻想到了還沒打電話給她的阿劉,想到了江瑤,想到昨晚嘰嘰喳喳的議論。淚水不爭氣湧上了眼眶,越蓄越多,撲瑟瑟地落了下來,她抓住藍圖的手,看著被自己樣子嚇住的弟弟,沒頭沒尾,不加解釋,語無倫次地開口說起昨晚,說到最近發生的那些事,那些快把她憋瘋的事。
“姐,你沒有錯。”聽到最後,藍圖氣憤的臉都紅了,斬釘截鐵地說:“那個女人太過分了。她就是訛詐,你早都該反擊了,阿劉沒給你打電話是嗎?我看他就是心術不正,想腳踏兩隻船。我平時還當他是正人君子呢?我替你問他。”他憤然站起來,轉身就走。
“哎——,你去哪裏?”惠心慌忙結帳,起身追了出去。
藍圖已經打了輛出租車等她上來,看著姐姐,非常硬氣地說:“姐,有什麽話早說清楚好,我陪你找他,哼!我懷疑他們說不定就在一起,去哪裏?他家還是醫院?”
“醫院吧。”惠心遲疑地說,她可不想去未來婆婆家講理。這會兒8點多,阿劉該今天下午坐門診,然後查病房,在醫院的可能性也最大。
車子向醫院開去,惠心感到暖暖地,弟弟真的長大了,不是那個扯著姐姐手的乖乖的小男孩兒了,藍圖說的真好,他們是親人,是拉著手長大的親人。
阿劉果然在醫院,也果然和江瑤在一起,但他倆卻沒敢質問,倉皇離開了。
一進科裏就迎頭遇上準備去發藥的王護士長,一見惠心,忍不住拉過她既驚奇又解恨地說:“那個妖精真自殺了,你知道嗎?哦,不知道。告訴你是吃安眠藥,今天快中午阿劉叫救護車給送來的,不過沒死,搶救過來了,現在正觀察有什麽後遺症沒有。阿劉可能去看了,你在這兒等會兒,或者我幫你叫一下?”
“不!”惠心和藍圖同時大聲反對。
姐弟倆對望一眼,略一遲疑,又同時抬腳向外走去。到了醫院門口,藍圖遲疑地開口:“姐,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
惠心無聲地點點頭,心亂如麻,一會兒想到了大姑,一會兒想到阿劉,想到江瑤,母親的臉也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來,她拚命晃頭,覺得自己可能暫時智障了。
仿佛是上蒼安慰她,隨即居然很有邏輯地推測到,昨晚阿劉應該沒去找江瑤,否則不會今天才發現服藥自殺送到醫院。這念頭使她有瞬間的滿意,似乎證明了男友的忠誠,但馬上又絕望地覺得這滿意充滿了滑稽和嘲諷!現在想這個還有什麽意義?從結果看,倒不如昨晚去看她,避免了悲劇。那樣,自己的瘋狂也能有若幹辯白的理由。
今天的結果似乎隻能把她推到無理潑婦的審判台上,即使是自己的弟弟不也不敢為自己說什麽了嗎?
死——顯然使一切理由無足輕重,是非卻涇渭分明了。
她不敢猜測阿劉會怎樣看待她,會不會與她分手?這閃過的念頭使她在這溫暖的暮春之夜渾身冰冷,也使她意識到自己對阿劉有著怎樣的愛與依戀。
在沒有電話又茫然無措的幾天中,惠心象度過了幾年,她不知該怎麽做,靜下來胡思亂想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一直以來幾乎都是她給阿劉打電話,這倒並非男友拿大,而是因為他的工作不能比她,可以常常偷閑,不管是在門診還是查病房或者做手術,都不易分神談戀愛,更何況以他的責任心,絕對不肯。不知不覺形成了習慣。
現在的惠心已經不盼望阿劉主動和她聯係了,而是在想如何同阿劉開口。
前所未有的,她祈禱江瑤安然無恙,雖然這與其說善良不如說怕背負罪責,或者,承擔可能的後果。她記得曾經有次同事們聊天,大家都笑說,不想真死,吃安眠藥是最安全的自殺,仿佛總能救活,哪怕吃很多;然後就有人更正,說可不這麽簡單,施救及時還好,如果時間長了,進入神經,那就麻煩了,哪怕不太多的藥量,不是死了,就是有嚴重的後遺症。當時大家一笑了之,沒有人追究到底多長時間算長,反正也沒人打算嚐試。現在的惠心,一想到前一種說法,就有些安心;念及後一種解釋,就惴惴不安;她不知道江瑤吃了多少,什麽時間吃的,第二天快中午才送過去,這中間的時間算不算長呢?
幾天時間就在她的慌張的搖擺中過去了,到了周末下班的時候,她依然坐在辦公桌前發呆,忽而,她頭一次想到,會不會王護士長已經告訴阿劉她去過醫院的呢?惠心頓時慌了,這幾天她一直想的都是等事情過去再見阿劉,見麵後自己裝做一概不知,憑她的感覺,隻要不是在事頭上做決斷,阿劉很少在日常事情上固執己見,也很少會揪著別人的錯不放。而現在,以王護士長的快嘴,恐怕一定說了,自己想撒謊恐怕也不行,如果阿劉知道自己已經了解江瑤自殺未遂,正在搶救,卻還不露麵或者說反而走了,是不是認為自己還在耍蠻橫呢?那麽這種蠻橫恐怕顯得就是絕對的冷酷和無理了,連她自己都會這樣認為,阿劉並非耳根子軟的那種人,尤其涉及所謂品格問題。這一突然想到的可能性,使她再坐不住了。短暫的遲疑之後,她收拾好東西,關上門,剛要下樓,又折身跑到洗手間洗了洗臉,比往常還認真地化了淡妝,直到自己看起來很漂亮才罷手,她想起雜誌上的“愛情教練”們似乎說過,男人憐愛漂亮女人。
醫院總是人滿為患,得知阿劉還在門診,惠心想,看來他又延長了工作時間,這是經常的事,他總要盡量看完當天掛過號的病人,而且從不敷衍了事。以往的惠心總是帶著寧靜的心情和文雅的步伐,對熟悉的醫生、護士點頭微笑,輕聲寒暄著來到這裏。今天的她不想講話,隻是努力保持著微笑鼓足勇氣走了進來。診室隻有兩個人,她都認識。
一個是阿劉,另一個居然是她的母親冷一晴。阿劉回頭看到她,略有一點意外的樣子,但馬上又回過頭對冷一晴講話。
惠心的頭忽然暈了一下,母親,從她談戀愛開始,就仿佛一個凶兆,哪怕在腦海裏想到,接下來的事情都不可避免的惡化。她不知覺間握緊拳頭,進退兩難地站在門口聽他們說話。
“我個人認為你的主要問題可能不在胃上,食欲不振未必都是因為胃的緣故,真的。”阿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親切:“我建議你去檢查一下你的肝髒,不要不當回事,最好盡快去查,我們醫院的周主任是肝髒方麵的專家,後天上午是他的坐診時間,可以點名掛他的專家號,不過要早一點來,他的號很難掛的。”
“真的嗎?我倒沒什麽感覺。就是沒胃口,吃不下,也沒力氣。”冷一晴漫不經心地說。眼睛看了看站在門口發呆的惠心,似乎也有些意外。
“哦,應該多少還是有些感覺吧?剛才我按壓的時候,你嚷疼的部位是肝而不是胃。”
“噢,我年輕的時候得過肝炎,肝一直都不太好。可現在就是胃不舒服。”
“我可以給你開一些幫助消化的藥,不過我還是建議你查查肝功,這方麵我不精通。不過再檢查檢查也不多,周主任不僅會治,對保養肝髒方麵也有一套,你還是去看看吧。對了,你最好和你家人一起來,我們醫院每天病人很多,尤其是專家號,很難排,我看你體力不好,就少折騰,讓他們忙去。我對病人的建議都是多休息,少吃藥,休息好了不用吃藥。對了,後天上午啊,一定不要忘了。”
“好吧,謝謝你大夫。”冷一晴答應了,看著大夫給自己開完藥,拿起處方,仿佛不認識惠心一般,直接出去了。
房間裏隻剩他們兩個了,惠心依然局促地站在門口,阿劉臉上失去了剛才溫和親切的笑容,低著頭,默默地把桌上的東西各歸其位,然後又到水龍頭前細致地清洗著雙手,反常的,他洗了一遍又一遍。
“她怎麽樣?”良久,惠心打破沉默,低著頭小聲問。
“沒什麽大問題,明天就出院。”阿劉很有默契地回答。他終於洗完了,關上龍頭開始擦手。
惠心長出一口氣。片刻之後又低聲說:“我想去看看她。”
房間裏沒有回聲,惠心抬起頭,看到阿劉雙手已經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正沒有任何表情地望著她,看到她抬頭,才吐出一個詞:“為什麽?”
“我很內疚,想看看她。”惠心再次低下頭,顯得很自責的樣子,不知不覺間,她也本能地利用起阿劉的軟心腸來。
“真心的?”
“當然。”惠心連忙說,同時抬起頭觀察男友的表情。
“那為什麽今天才來?你不是幾天前就知道了嗎?當時為什麽反而走了?”
“我,我當時心很亂。”盡管這是路上就想好的理由,惠心還是說的有些慌張:“我這幾天心都很亂,特別亂,每天都想這些事,不知該怎麽辦,所以——,才拖到今天——”後麵的話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實話。
“是嗎?”阿劉的聲音似乎柔和了些。
“是的。”惠心小聲表白:“我知道我那天太過分了,我也不知那天我怎麽了,我,心裏也挺不好受,真的,我這幾天一直自責,我——” 這並非真心話的聲明使她突然又有些委屈的感覺。
“真的嗎?”阿劉的聲音中突然添了一絲少有的諷刺:“我看你今天還是很精神的,比過去每次約會還精神呢。”
惠心噎住了,想起來醫院前那過分認真的梳洗了,是呀,她現在這副齒白唇紅的模樣如何體現她的自責和焦慮呢?看著阿劉素日沒有的諷刺表情,她尷尬又絕望地想,自己怎麽了?為什麽用盡心機,卻總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咳——”阿劉冷冷地歎口氣,凝視著女友欲哭未哭的表情,臉上收去了那份諷刺,他來到桌前站好,也示意惠心走近些,口氣低沉又極其淡漠:“其實 ——,我沒有責怪你。真的,我責備的是自己,那天送你回家後,我猶豫之後,直接回家了,沒有給江瑤聯係,我想,也許你說的對,她不過是再一次虛張聲勢,第二天一早,我才打電話給她,她沒接,我想也許太早,十點多我再打,還沒接,我這才決心去她那裏看看,到那裏,打她手機,隻聽見房間裏有電話聲卻沒人接,找來房東一問才知道她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出去,而且說她昨晚喝了很多酒,狀態很不穩定,一個人在房間裏又哭又喊,房東出來嚷了她好幾次,下麵的事你應該猜出來了,房東打開門,我發現她吃藥了,送到了醫院。到那時,她吃藥的時間已經比較長了了,幸虧現在觀察還沒留下什麽後遺症,咳——,謝天謝地!”
“對不起——”惠心機械地小聲說,她並不真的覺得有什麽對不起的。隻覺得渾身發冷,她知道,阿劉的不責備其實是對她的絕對失望,失望到決心把她看成陌生人。剛才看到母親的不祥預感再次籠了上來。
“這幾天我總想,為什麽那天晚上我沒給她再聯係呢?我接的電話,我能感覺到她的狀態和以前不同。”阿劉的聲音像夢囈一樣,含著那種真正的自責。
“對不起——”惠心又機械的說一遍,腦海裏瞬間有些空白,隻是隱隱感到自己似乎必須要接受一個結果了,一個不願接受的結果,淚水終於湧了出來,她連忙低下了頭,任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她自己都不清楚這淚水是為什麽?委屈或者分手?隻是遏止不住。
奇怪的,這一刻她忘掉了阿劉和江瑤,腦海裏清晰地想到了父親的原來女友,那個在別人描述中模模糊糊的好女孩兒,她在看到父親幫助母親的時候,看到自己的男友一步一步遠離自己時,會像自己這樣哭?或者像自己曾經那樣的瘋狂喊叫嗎?他們為什麽分手?也為一件父親不能原諒的事情嗎?
惠心無從獲悉,故人遠去,往事隨風,隻留下一個明確的結果和簡單的輪廓。她曾發誓要做不同的選擇,可又怎麽知道她不是在重複那個女駭兒的舉動?其實是重蹈覆轍?或者,事情已不由她選擇了?就像她已不能拒絕母親,因為——母親已先拒絕了她。
她默默地流著眼淚,任思緒飛騰。
“咳——”,她又聽到了聲音,那來自一個男人在十幾分鍾內的第三聲歎息,蘊涵著和前兩聲截然不同的溫柔,接著,一雙溫暖的手環繞在她背上,又隨即把她輕輕擁在懷裏。這溫柔的舉動頓時冰釋了一切,惠心茫然地抬起頭,不知道什麽瞬間改變了男友的心意,阿劉性格表麵溫和其實卻很堅定,淚眼中看著阿劉柔和下來的眼神,那眼神充滿了原諒和憐愛。
惠心心頭先是一鬆,她意識到,事情——過去了,渾身突然有些癱軟的感覺;可接著一凜,身體又僵硬了,阿劉是為她的眼淚打動嗎?以為她流的是懺悔的眼淚嗎?他不是她,真的猜出她淚水的含義嗎?她也不是他,又怎麽確定他是怎樣理解呢?透過淚眼,他們彼此凝視,看著男友仿佛理解,漸添愛意的目光,她閉上眼睛,不願再想了,既然結局如此美好,如果是錯,就錯下去吧。她把頭枕在他的肩頭,感受著他溫暖的雙手和有力的擁抱,還有那無所思的幸福感覺。
生活還在繼續,他們也不是王子和公主,片刻的幸福之後,日子歸於舊狀,江瑤依然和他們的生活纏繞著,或者說纏繞的更緊密了,她的自殺,仿佛是對他們放了一筆債,從而具備了某種權利。如果說以前阿劉是被動管她,現在就是主動的了。她失去了工作,身體現在又很虛弱,那種依賴程度接近於孩子對家長了。她那一麵滿含歉意又心安理得的態度,使惠心失去了最後一點內疚感,所有的,是每天都強自忍耐的萬丈怒火。
幸而有弟弟的事分神,可以暫時忘卻那些煩心事。拿著根據各種消息總結來的“出國必備物品大全”的清單,抽時間東跑西顛的采買。
北方的天氣,暴冷暴熱,一刹兒,天就熱的不堪了,尤其是中午。藍圖每天滿頭大汗的跑東跑西,辭去工作,準備行李,和國內的老同學告別,美國的老同學聯係,等等等等。不過不管怎樣,藍圖的事讓為惠心的事情緒不好的大姑也愉快了很多,兩個姑姑都張羅著給請他吃飯,拉著手羅嗦囑咐。在這樣的忙碌中,時光近乎飛逝。
藍圖雖然是男孩子,自理能力卻很強,做事也很有條理,該處理的雜事很快就處理完了,在這個幾乎悠閑下來的周末特意來大姑家,一個是要張姐姐的照片帶走,另外通知姐姐機票已經定好了,時間是7月底,再有不到一個月,他就要赴大洋彼岸了。
“為什麽這麽急,再晚一些走也不耽誤啊?”惠心一邊拿出自己的影集,一邊戀戀不舍的說。這段時間弟弟成了她唯一可以說心裏話的人。
“我也這麽想,可媽媽說早些走好,提前到那裏適應適應,催著我把機票訂了。”藍圖看姐姐一眼,還是說出了“媽媽”這個詞。
惠心沉默了,看著弟弟翻看影集,從中尋找她最有風采的照片,目光落在弟弟的口袋上,那裏麵有他剛從照相館取回的照片,應該是他和母親的照片吧?惠心推測,這時她又想起了那次在醫院的巧遇,這個女人不知現在身體如何,當時聽阿劉的話,似乎意味著身體可能有嚴重問題,因為他當時說的太輕描淡寫了,和很多醫生的習慣一樣,對重症病人,反而說“沒什麽大問題”,卻要求家人同來。那天看起來她和九年前變化倒不大,隻是更蒼老了,尤其是臉色,晦暗灰黃。但她素來氣色都不好。倒也看不出明顯的惡化,也許未必有什麽問題。猶豫一下,惠心決定不和藍圖提這件事,真查出什麽病來,弟弟走的也不安心。
這時,藍圖已經挑好了兩張。
“要不要帶張爸爸的?”惠心提醒,大姑這裏有父親從天真嬰兒到勃發青春二十多年的時光定格。
“已經有了。”藍圖拍拍胸前的口袋,照片把口袋撐的方方的。
惠心這才意識到母親也保留著父親的照片,所有婚後的紀念。
藍圖把所有照片放在一起,又塞回口袋,看看正笑嘻嘻看著他的姐姐,猶猶豫豫地問:“姐,現在你和他到底怎麽樣了?”
惠心搖了搖頭,情緒一下子低沉了,內心空蕩而又茫然,她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麽樣了,這一個月來,對於阿劉對江瑤的關心幫助自己是再也不能說什麽話了。
“姐,你要是喜歡他就得小心,男人都喜歡做救世主,就是開始沒邪念,也架不住日久生情,當然,未必是愛情,一時的憐憫和衝動,做出出格的事還是有的,這種例子多得很,比如,比如——”
弟弟沒有說完,但彼此心照不宣,比如——他們的父母,惠心不知道弟弟到底知道多少父母的事,她探詢地看著藍圖,藍圖不自然地把頭扭開,繼續說:“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和那個醫生好好談談,話總是說清楚的好。那個女駭兒自殺跟你或者他其實沒任何關係,別弄得現在好象是欠她似的。”
惠心聽著,一刹時感激的幾乎又要哭了,她連忙忍回去,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可她又怎麽和阿劉談呢?她那日的淚水不是已經表達了她的悔恨了嗎?就算是阿劉會錯意,自己不也默許了嗎?現在的無奈就是為這錯覺付出的代價吧,就象她從中得到益處那樣。
似乎明白她的苦衷,藍圖又說:“姐,我能和他談談嗎?替你談談?聽聽他到底怎麽想的。”
惠心一楞,弟弟和男友到現在都不相識,弟弟對阿劉是陌生又熟悉,除了沒講過話,一切情況都知道;阿劉卻不然,他一直以為她是孤兒,偶爾聽她說弟弟,還以為是親戚家的孩子,從未追問過。惠心並非有意隱瞞,隻是實在不願向任何人講述自己的家庭,現在突然說,不知該如何介紹。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確實是個好主意,她需要一個人和阿劉好好談談,認真理性的談談,除了弟弟,還有誰合適談呢?
沉了沉,她決定介紹他們相識,既然早晚都要見麵,不如現在好了,本來今天她和阿劉約好晚上去給未來婆婆買祝壽禮,這是正好的機會,可以和弟弟一起去醫院等阿劉下班,讓他們見麵,見機談談,他們都是年輕男人,應該更了解彼此的心理吧?
踩著合適的下班時間,他們到了醫院,阿劉依然還在給最後兩個病人診斷。他們默默的站在房間的角落等待,惠心抱著肩膀,望著男友溫厚親切,沒有絲毫不耐的麵容,思緒飛回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也是這樣的溫厚親切,她的心驟然悸動一下,一股柔情湧了上來,她想,她是真的愛這個陽光般的男人。
“果然敬業。”藍圖突然在她耳邊小聲說,“他的勞累都有股精神氣。”
惠心微笑了,阿劉已經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這是我弟弟藍圖。”惠心給他們介紹:“我的親生弟弟,同父同母。”不容阿劉詫異的張嘴問什麽,又一口氣說出路上想好的介紹詞:“他由,他母親養大,馬上就要出國了。我們雖然不在一起長大,不過感情很好,經常偷偷一起玩,有時候你聽我說弟弟、弟弟的,就是說他。”她自己很欣賞用“他母親”這個詞,雖然她感覺到藍圖複雜地瞟她一眼,但又何妨?這樣阿劉就會以為是弟弟的養母,而不會和自己聯係起來。
阿劉果然沒有就這個話題談論,而是客套的寒暄:“今天專門來介紹我們見麵嗎?惠心,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應該準備個見麵禮嘛,要出國深造了。”
“不是的,臨時決定的。”藍圖老實地回答:“我是找姐姐要張照片帶走,順便通知她什麽時候走。”
“噢——”阿劉洗好手回過身,看了一眼藍圖胸前方方的口袋,一笑:“都是你姐姐的照片?”
“不,還有家人的。”
“噢——,我能看看嗎?”
“當然。”藍圖拿出來遞給他。
惠心心裏一動,阿劉是個記性很好的人,他會記住冷一晴的臉嗎?才過去一個來月。正掂算間,阿劉的手果然停住了,略頓一頓對藍圖說:“這個,是你母親嗎?”
“是。”
“近一個月她有沒有到醫院看過病?”
“沒有啊,這一段都幫我整理東西。怎麽啦?”
阿劉沉了半天,說:“你家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就我和媽媽兩個。”
“哦——,”阿劉又端詳了藍圖一會兒,似乎在斟酌,最後還是說:“我建議你帶你母親到醫院查查肝,如果你要出國幾年的話,來我們醫院就行,我可以幫你,找個好大夫,免得排隊。最好盡快。”
剛才就被他端詳的有些發毛的藍圖,臉色頓時變了,霍的站起來,“到底怎麽回事?”
“你別緊張,在這方麵我也不是行家。”阿劉連忙安慰地排排他的肩膀。
“我記得她來看過病,大概一個月前吧,正好那天我和你姐姐——,所以時間我記得比較清楚,那天下午我去衛生間的時候,在門口看到有個病人彎著腰,似乎特別痛苦,以為是胃疼,問她,她說沒事,仔細一看,發現她按住的部位是肝,當時我就覺得她可能掛錯號了,後來她是最後一個看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她已經基本恢複了,我當時就追問她,她說隻是偶然間會疼,過去就好了,主要是想治治食欲不振,開些助消化的藥,我不覺得她的胃有什麽嚴重問題,認為她應該查查肝髒方麵,當時就建議了。不知道她又看了沒有。”
“沒有吧?”藍圖沒有把握地回答。
“要是還沒有,你就盡快帶她來看看吧。”阿劉看著藍圖強調說:“很多病,早發現,小事一樁,到了晚期就回天無力了。”
藍圖的嘴唇都有些白了,慌張地說:“我現在回去看看,明天就來醫院,你在嗎?”
“沒問題,我可以來。你也別太緊張,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不過是主張有病早查早治而已。”
藍圖慌慌張張地起身告辭了,惠心和他都忘了來醫院的目的。
“會有什麽嚴重的問題嗎?”惠心不安地問:“她平時似乎沒什麽病狀。”
阿劉看一眼心神不定的女友,沒敢說,疼,已經是症狀之一了,另外,倘若是肝癌,早期和中期都沒有什麽顯著症狀,甚至沒什麽感覺。
他僅僅安慰地拍拍女友的肩膀:“可能什麽事都沒有,我隻是特別推崇預防大於治療,才這麽建議的。”
惠心不相信,抬頭審視著男友的臉,阿劉可不是小題大做的那種人,一種不詳塞滿了她的心。
壞消息很快就被證實了,幾天之後,當她和大姑正考校“蘇葉厚樸湯”和“小豆薏仁湯”哪個治療皮膚過敏更好時,罕有的,她的手機上出現了阿劉醫院的號碼。
“喂——”
“惠心,檢查結果出來了。”
“怎麽樣?”
“是肝癌——”
“什麽?”
“晚期。”
常人信息的傳播雖然隻是用嘴,但速度仿佛超過聲音,惠心覺得自己沒對任何人談論,幾乎老街坊熟人已然都知道了,這邊街坊鄰裏迅速獲悉的功勞歸於大姑,而冷一晴那邊則歸於藍圖。
阿劉把這個消息告訴藍圖時,惠心內心十分不願,這下弟弟還怎麽走呢?留學的機會對藍圖來說來得可不容易,還牽扯全額獎學金,那是幾年拒簽再申請,再拒簽再申請,終於得到的。然而又說不出反對的理由,因為阿劉已經知道他們是相依為命的母子倆,沒有別人可以分擔這個重任。
藍圖完全失神了,他的強做笑臉很快被冷一晴識破,加上醫院讓她盡快住院,頓時猜的七七八八,幹脆地挑明了。
因為別人的不幸而寬宥其過錯是很多中國人的美德。
大姑就是深具這類美德的人。她陡然變了態度,不僅告訴惠心不要再記仇了,還讓她去看望看望冷一晴,並迅速把藍圖叫到家裏,以長者的姿態鄭重其事地詢問他打算怎麽辦。
“我不出去了,留下來照顧媽媽。”藍圖語調幹脆,神色黯然,他又恢複了原來沉默寡言的性格。
“這就對了。”退休政治老師準備的一肚子道理因為藍圖的回答而說不出來,半天隻憋出這麽一句。
“我就說這孩子必然這麽做。”史大媽,她家老房子的老街坊,拆遷後一個小區的近鄰,大姑現在的秧歌、舞劍、氣功等各種健身項目的隊友,這幾天都和大姑一起消化這個驚人消息,此刻在旁說:
“別說這孩子孝順,就是普通人也不能隻顧自己前程,那不成禽獸了嗎?寡婦守兒那是容易的?再說,現在,出國還難了,我看現在人出國比去縣城還容易,下鄉不還得倒幾趟車?出國,飛機‘嗡’兒一聲不就到了?”
滿嘴胡扯!惠心不由得撇了一下嘴,暗想:現在出國是容易,那得看對誰,誰都能和托生的好,有父母就OK的人或者本事練就了,拿得到風險投資甚或去上市圈錢的人比嗎?他們出國當然像散個小步那樣,她不滿地看著史大媽,心說,人跟人能比嗎?有的人活到你這歲數,赤手空拳打天下,皇帝都當多少年了,你呢?
雖然如此腹誹,卻無法表示什麽,盡管她愛惜弟弟的前程,不介意那個從未養育過自己的女人生死,但弟弟可不同,他可是她拉扯大的,大概也願意照顧母親,再說,即使不願也不行,還有那麽多張代表美德、正義的嘴巴呢?從哪個角度講,都隻有一條路可走。惠心暗想,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沒什麽本事,所以才對這次機會的喪失如此遺憾吧。
藍圖倒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一如剛才——黯然,憂傷。
房間裏靜默了一會兒,還是史大媽咳嗽一聲開口了:“咳——,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一聲。”
藍圖一點頭,依然無語。
“住院了嗎?現在主要準備什麽?”
“還沒,”藍圖抬起頭,“正在籌備錢,醫生說的數目很大。”
熱心的嘴巴都一頓,然後緩緩閉上了。
對於時下的得病的中國人,除了極少數特別闊綽或者能安享一切醫療保障的人可以隻敘親情,不談阿堵;其他人,即使有社會醫療保險,個人也要準備相當數量的人民幣用於治療。至於沒有任何醫療保險,又不富裕的龐大群體,就象冷一晴這種,治病——意味著不能預測的費用。
“到底要多少?”很久,大姑開口了。
“準備住院至少籌備出一二十萬。”藍圖把頭深深埋在手掌裏,有些絕望地哽咽說:“可能這還遠遠不夠。”
“那——,現在準備了多少?”
“我也不清楚,我,我真沒用,我根本不知道家裏有多少錢,媽媽隻是說籌不夠錢還是先別住院,一開始治,每天的錢就象淌水似的。”
大姑和惠心對視了一眼,交會的目光表明了彼此心意,那十萬——現在可以還了。
“你別急。”大姑一臉高姿態:“還記得那年你媽給你姐十萬塊上大學嗎?雖說她是親媽,該出,而且出這些也不算多,當撫養費還不夠呢。但我不要,我是心甘情願要你姐的,現在我們還給她。這就是十萬了,你家無論如何也會有些存款,加起來也差不多了,先治病再說。”
藍圖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
“是呀,是呀。”史大媽也說:“接下來大家再想辦法,一步步來。”
“再想什麽辦法呢?”惠心不冷不熱的追了一句。她很不喜歡這個熱心在嘴頭子,其實也幫不上什麽實際忙的史大媽。看到她被問的一楞,有些快意地又追了一句:“找錢,可不是說話那麽容易。”
“這孩子,辦法都是人想的嘛,一人不行咱可以募捐,對,募捐。”她仿佛靈感突至,一拍大腿,很興奮地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咱可以找報社呼籲,我有個侄子的同學就是記者,我可以找找看,我這就回家聯係,一有信兒就通知你們,你們先安排該安排的。”
惠心感覺,那決定歸還十萬塊的信息顯然使冷一晴十分振奮,來自藍圖的信息,還沒拿到就即刻住院了。能夠盡快住院治療似乎使藍圖心安了不少,但惠心發現,心安之餘,他精神更頹喪了,人也更加消瘦了,問他,隻說:“我真沒用。”
她一陣心疼,卻也無可安慰,弟弟的才幹不在早早經商賺錢上,他是另一種人,隻能從學問上賺錢證明自己有用,但老天卻沒給他證明自己的時間。
惠心不敢回想一切沒有發生時藍圖興奮開朗的麵容,他本以為老天開恩了,現在大概會想,其實是在捉弄他吧?也許他什麽都不想,因為惠心看到的弟弟是整天找醫生了解病情,裏裏外外做一些瑣碎而必須的事,即使有一些空餘時間他也不肯閑下來,翻看八大菜係的食譜準備炮製精致的菜肴給母親,這樣的忙碌也許不會有時間想了。
如她的猜測,從事情發生,藍圖確實沒有再想留學的事情,白天,像陀螺似的,一刻不停的做必須和不必須做的事情;夜晚,畢竟是有些燥熱的盛夏了,不想開空調又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會抱著臂膀赤著腳在房間裏來回走動,強迫自己隻想媽媽的病,怎麽治療,怎麽照顧,還有,到底需要多少錢,怎麽搞到等等等等。隻是,在這樣的思索中,頭腦總會有一刻奇怪地出現空白,在這空白中,又總會驀然出現一個越來越小的數字,定下神就會發現,這個數字一定是從那夜到機票上確定的出發時間。每到此時,他就會抱著頭蹲下來倦在牆角在喃喃自責中挨到天亮。
對於冷一晴,惠心覺得好消息是頻傳的,當然,這要忘卻得了絕症的悲慘前提,僅從治病費用上看,除了自己決定歸還的十萬,幾天之後,史大媽那邊也聯係好了。
本來不明白為什麽大姑不讓把錢立刻拿給弟弟的惠心,直到周六史大媽到她家報告好消息,經大姑一說,才領悟到她們的高瞻遠矚。
“惠心哪,”大姑是這樣語重心長的對她批講原由的:“我為什麽不讓你馬上送去?這是有緣故的,十萬塊要是吃飯,那是盡夠了,高級的可能吃不兩頓就沒了,可吃一般的也夠幾年,艱苦些過,吃個十年八年也有可能。但看病就沒準兒了,你控製不住,你沒看報紙上說哈爾濱有個人治病,搶救67天花了五百多萬,過後一追問,醫院還說可憐他們還少收一百多萬哪!所以說這點兒錢到醫院可能不夠搶救幾天的,你就是馬上拿過去也不能讓她完全安心。現在就不同了,你史大媽把報社也聯係好了,這邊發動社會力量募捐,一上報又能給醫院一些壓力,說不定能減免些醫療費,至少不敢開太多虛頭,你沒看報紙上說,很多病人發現每天輸液的水夠洗澡了,還有準兒沒準兒了。要不說,不進醫院不知道自己錢少。這兩下都籌措托了,到那兒集中一說,徹底把心放下養病不更好?”
“噢——”惠心恍然大悟。
“可不說你藍老師遇事想的周到。”史大媽在旁讚歎:“心腸也好,要說別說不管她,就是天天罵她都該,畢竟她對不住你們家呀,可現在還是念及幫她。”
“咳——,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還提這個幹什麽,不好的就忘了,就念在她拉扯藍圖的份兒上吧。”大姑歎息著說,微含一點因寬恕他人而產生的高尚感覺。一瞥看著自己的老友,又開口回報她對自己的讚美:“要說心腸好,那誰也比不上你,跟你都沒什麽關係還這麽跑前跑後的。要說你準費不少心思,現在有難處沒轍的都想找報社,一般沒賣點的報社都懶得登,太多了!”
“那可真是!”史大媽頓時一臉遇到知音的感激:“剛開始我一說,人都笑了,這算什麽難處,比這難的人多了,車拉船載!有什麽賣點呢?剛報道了一個棄兒倒是引來了不少熱心人,可接著報道的另一個就招不來關注了;現在,妙齡少女宣布為救父母以身相許的新聞都沒人看了,什麽賣點都不能老重複呀,誰家沒難事?又不是意外天災,難引起共鳴啊。所以,一開始是緊不理我,我是好說歹說,人家這才動了心,大家集思廣益,才想到一個賣點,關鍵呀——,是強調藍圖,莘莘學子為母輟學,多難得的出國深造機會呀!一個國家未來的棟梁,這麽倒黴,沒準就能有共鳴,興許引起哪個企業家的同情,費用全包——也難說!”
這最後一句期待,惠心覺得就象渴望中大獎的彩票迷的渴盼,可憐的期待!也許這邊更可憐,彩票迷可以等下去,他們卻等不及。然而,當一個人力所不及的是時候,除了期待奇跡還能怎樣?她覺得自己沒有不屑的資格。
“那感情好。”大姑聽了也有些振奮。
“我約好了,人下午要來見見當事人,溝通一下,拍幾張照片。這裏麵有很多門道,怎麽著寫最打動人,得聽人家的安排。”
惠心腦海裏立刻閃現出電視裏常常出現的鏡頭,“先是——不幸者痛陳災難史,接著——好心人熱情送溫暖,最後——被助者灑淚表感激”,大概這也跑不了如此模式吧?她心裏微微有些為弟弟難過,但又有什麽辦法呢?除了皇帝和聖人,誰能高高在上,心安理得的指令他人相助?
她的猜測一點不錯。
下午來的吳記者是個三十多歲的幹練女性,一身和她年齡不太符合,卻很利落的牛仔兒服,微黑的臉上架時下流行於明星臉上的黑框眼鏡,薄薄的嘴唇上一層亮熒熒的唇膏,看的每個人都直舔嘴唇,仿佛這樣就能夠減去她的幾分油光。
她打量幾眼一臉沉鬱的藍圖,非常滿意:“不錯,不錯,小夥子很精神。”她告訴大家,不僅薄命美女容易激起人們的同情,帥哥也一樣。人們都本能的以貌取人,長成豬模樣,扔到屠宰場也顯得天經地義。
然後簡潔地表明了自己設計的幾張照片,一、冷一晴纏綿病榻;二、流淚訴說,三、醫生簡單解說,四,藍圖下跪求助。理由是老年人哀求的淚水和帥哥無聲的痛苦都是比較能打動人的,尤其是一個很上進的帥哥。
聽完之後,藍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
“非得跪嗎?”大姑有些踟躇地插嘴問。
“不是非得,完全可以站著!”吳記者一甩頭。但——隨即犀利地指出:“可是,人為什麽要幫你?你去醫院問問,尤其是得了大病的,有幾個不為錢撓頭?有多少不舉債?你這事有什麽離奇?如果醫療保障製度不變化,大概超過半數的人早晚都會遇到這樣的不幸。再說,還是肝癌晚期,再搶救也多活不幾天,年歲也不小了,不算沒活過了,你說,憑什麽要人掏腰包?”
環視四周麵麵相覷的幾個人,她一揮手總結說。
“所以嘛,關鍵是突出他。”一指藍圖,吳記者有些狡猾地提示。
“人會可憐這麽好的小夥子前途耽誤了,也可憐他一片孝心。但現在各個媒體都登載著各種求助,比這事陰慘的多得是,有更慘得比著,你就這麽紅口白牙的一說,誰會同情呢?所以,不是我有意搞得這麽誇張,要做,就一定要到位,否則沒什麽反響,才是白受一場罪。”
大家恍然大悟。
“是呀,是呀!”大姑和史大媽同時勸藍圖:“為父母下跪不丟人。”
藍圖有些呆滯地看看每個人,點了點頭。
這邊統一了思想,就要準備那邊了,事不宜遲,即刻向醫院進發,這一套還要向冷一晴講述一遍,再找到大夫溝通好,訴說、拍照,再寫稿都需要時間。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向醫院開拔,“助人為快樂之本”這句話在這段路上,得到了充分的證實,除了藍圖,每個人都不自覺地顯出能拯救他人的滿足感,如此的輕鬆以至於很難看出她們要探視的是一個得了絕症的人。
醫院到了住院部就有些傷感,到了重症病房就更加如此,在樓道裏,她們聽到一個老太太正哭喊:“讓我死吧,讓我死吧,這麽拖累孩子我不忍心哪!”她們有些遲疑地停住了腳,然後那間病房裏走出一個大夫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大夫一臉同情的肅然,看著麵前蒼老無奈的男人歎息著說:“你現在最孝順的行為就是找錢,在這兒,你也幹不了什麽。”
房間裏又傳出老太太嘶聲哭喊:“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不能再拖累孩子了——”那個男人呆了一會兒,沒有進病房,一咬牙,直接走了。
“唉——,做娘的,都不忍心呀。”史大媽第一個哽咽的說:“誰知道自己將來是個什麽下場,我們廠子也不行,醫藥費也沒著落。”
“我是報社聘用的,現在還沒轉正,什麽保險都沒有。”吳記者也失神地說。
每個人都沉痛了,彌漫著物傷其類的憂愁。倒符合了看望病人的神態.
和每個沉痛的表情不同,冷一晴倒精神不壞,一臉淡定的表情,直到看到他們,才微微露出詫異的表情。
“你看來精神還不壞。”史大媽率先開口。
“是呀。剛才大夫對我說,有的病人等症狀明顯送來治療,可能不到一個月就不行了。我發現的早,專家說了,好好治療,且能活幾年呢。”冷一晴情緒居然有些愉快,完全沒有想象中的絕望沮喪。
幾個人都知道,這是大夫善意的謊言,她們已經獲悉,她的壽命可能超不過半年了。但好人的責任就是圓滿這善意。於是都附和著說:“好啊,好啊”。
這是意料中的附和,意料外的是病人充滿了偷生的愉快,使她們準備好的大批安慰開導,鼓勵戰勝病魔的道理被迫滯留在肚子中。
“正好,小圖,我有話交代你。”冷一晴開了口,她望著兒子胸有成竹地說:“醫生也大概給我說了個數目,到底多少看我活的長短,我籌劃好了,眼前的錢都有了,你下星期不是要走嗎?到了美國,你趕快打工,掙錢寄回來。萬一需要的多,到時候就先別上學,最好全天打工,每天掙美圓估計還能撐得住我後來的費用,醫生說了,到後來可能痛苦的很,全靠藥止疼,也就是錢止疼。”
藍圖一下子楞住了,半晌訥訥地說:“那怎麽行,我要在這裏照顧你呀。”
“你照顧我?你又不是醫生,能幹什麽?”
“我,”
“不是這麽說的。”史大媽恰當地接上了話:“除了醫生,別人都沒用了?人最後的時候不想見個親人了?”
“什麽最後的時候?我還沒死!”冷一晴的臉迅速變長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史大媽有些窘迫:“我的意思是說,人病了不都想親人在旁邊?醫生是醫生,親人是親人,對不對?”
“那也是,可也要分情況不是?他留在這兒不過等於能提前給我收屍,那還不如出去打工掙錢,讓我多活幾天。請個護工才多少錢,我也不耽誤照顧,這不更好?”
“也不能那麽說,他要真是一走,往返可不那麽容易了,你就不想?”史大媽沒有馬上說出她們的計劃。
“想有什麽用,情況擺在這兒呢。”冷一晴冷笑著說:“你不知道,這藥隨錢走,一沒錢馬上停藥。”
“唉,說來說去還是錢的事,”史大媽這才緩緩道出:“不過你別擔心,這個事我們也替你想出辦法了!”。
“你給我出錢嗎?那可是無底洞啊!”
“不,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史大媽對冷一晴的誤解有些惱火,連忙一指吳記者:“這位是晚報的吳記者,讓她給你解釋。”
聽著吳記者的介紹,冷一晴凝固了拉長的臉,半晌才冷冷地問:“你有把握籌多少錢?”
吳記者的臉也長了,心想;有沒有搞錯,是幫誰的忙,這樣說話?也冷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隻能盡力而為。”
“要是出乖露醜結果也沒幾個錢,還耽誤他出去穩穩當當地掙錢寄回來,那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那你就讓你兒子出去掙錢好了,我不會勉強的。”吳記者十分生氣:“我們報社純粹是義務幫忙,捐來的錢我們一分都不會留,希望你明白。”
“明白,我全明白,你們弄的這麽誇張不就是為了多吸引眼球多賣報紙,將來拉廣告賺大錢嗎?怎麽會在乎這幾個小錢?”
“嗬——,”吳記者倒吸一口氣,大怒,恨恨地說:“真沒想到你這樣看待我們,好吧,我現在就走,說實話,剛才我就覺得你們其實不需要什麽幫助,我還考慮做不做,你這麽說,正好!真是可笑!”說完,拂袖而去。
剩下的幾個人麵麵相覷,都不知說什麽才好,史大媽臉色鐵青,咬著嘴唇一時不知如何發作,僵持了一會兒,藍圖走到母親身邊,囁嚅地說:“媽,你怎麽這樣說話,她們也是為咱好。”
猝不及防,一記耳光抽到他的臉上。
“混帳!”冷一晴的臉色也青的可怕:“我養你這麽大,不求你像個男人,也要像個人,跪下來拍照讓人可憐,跟乞丐有什麽區別,我養你這麽大為得是讓你要飯嗎?人們捐錢都是給實在沒法子的人,你現成有掏力就能賺錢的路子不幹,卻要裝可憐騙錢,你就這麽懶?還有臉說什麽好意,你是傻子呀,人家是捉弄你,笑話你,你懂不懂?”
“你這是打誰?誰捉弄你?”史大媽終於忍無可忍了,嘴唇哆嗦著說:“不知道是誰拿人好心當驢肝肺,大家想盡辦法幫你,你不領情還說這樣的話,從年輕就這樣,恩將仇報,害人害己。現在別人不計較你,你還來勁兒了。哪個人不是為了你,孩子不是想床前盡孝才同意嗎?我們不是為成全孩子的心願才想這個法子嗎?”
“呸!”
誰也沒想到冷一晴如此回敬,一時全怔住了。
“為我好?想來看我笑話吧!這個女人遭報應了,得了肝癌!活該!高興了還不夠,還要裝善人,當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要做善人就做點實事唄,卻想出這麽作踐我們的主意,還想哄得我謝你?做夢!當我是傻瓜!說三句好話就想成全你們好人的名聲啊?不記前嫌,大仁大義!做慈善家是要拿錢出來的,口頭的呀?要是真為我好,就拿你們自己的錢給我,敢不敢?敢不敢?呸!沒金剛鑽就別攬這瓷器活。”
片刻,房間裏幾乎同時消失了四個人,惠心緊跟著急行而出的大姑,惟恐她跌倒,藍圖也追在後麵不知所措的道歉。兩個老太太如此的氣憤,幾乎是小跑的離開,一路踉蹌,她們哆嗦著想,實在太過分了,不僅不領情,還如此羞辱她們,既然如此看待別人的好意,就由她死活吧。沒有人回頭看一眼,兩個是厭憎,另外兩個,是顧不上。
倘若回頭,也許就能驚訝地看到,剛才還大怒的女人此刻神態蕭然,站在窗子前目送她們遠去,不覺間,一滴眼淚順著她青黃的臉頰,慢慢地,流到了嘴角。
藍圖如期離開了。
隻有惠心一人送行,在機場,看著弟弟欲言又止的表情,惠心為弟弟理了理白色T恤的衣領,淡淡一笑說:“放心吧,那十萬我一定說服大姑,給醫院拿過去。”
那天之後,盛怒的大姑宣布,這十萬不給了,既然冷一晴那麽有骨氣,就用不著她不記前嫌,假仁假義。而且現在她還要找她索要這麽多年對惠心的撫養費。
藍圖感激地垂下了眼睛,又抬起來說:“我一定會努力打工,賺到了一定再還給大姑。”
“別瞎想,自己也要注意身體。”惠心安慰地說:“也許不需要想象中那麽多錢,我們醫院不是認識人嗎?他們會盡量用便宜有效的藥呢。”
藍圖勉強笑了一下,望著惠心說:“媽媽如果快不行了,你一定告訴我,我要回來。”
惠心點了點頭。
“還有,姐,你也要保重自己,不要太委屈。”藍圖有些艱難地說:“媽媽現在其實很關心你,尤其是摻和了那個女孩兒之後,總向我打聽你和阿劉哥的事,她希望你幸福,真的,常常歎氣,那次去看胃病其實就是聽我說你的事,不放心,專門去看看阿劉的。如果,你想知道父母的往事,隻能問媽媽了,是嗎?”
惠心一震,但馬上克製了自己的思緒,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空洞而瑣碎囑咐著弟弟。直到藍圖檢票,終於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那壓在心底的鬱悶瞬間彌漫開來,在這段愛情中,她越來越孤獨了。
未來婆婆本來是絕對站在她這一邊的,對這個纏著兒子的女孩兒非常警惕厭惡,在她勢利的眼睛裏,隻要是出來打工的鄉下女孩兒,都想通過嫁人的捷徑改變命運,即使是賢淑正派漂亮的好姑娘都要被她貶一票,難入她的法眼,何況生活幾乎算放縱的江瑤,真是半個眼角都看不上。聽到惠心的抱怨,常常更強烈地指責兒子,最後常常反要惠心從旁解勸。
但在江瑤自殺事件之後,卻顯得十分寬容,話裏話外透著理解,說喜歡,倒是未必。但無論怎樣,江瑤的自殺怎麽都算對自己兒子魅力的極大恭維,做母親的怎能不暗自驕傲?這驕傲使她改勸惠心:“惠心哪!都是女人,哪怕是鄉下女人,也一樣,要是迷上誰就放不開啊,唉,也怪阿劉,從小就討人喜歡,沒法子。現在隻能等,當然,話說回來,阿劉的品德我是絕對有數的,而且我是隻認你做兒媳的,你放心。”
惠心一言不發,心裏清楚的明白,她已不能向未來婆婆訴苦了。
大姑倒沒被江瑤感動,可是情緒更低沉了,她似乎有很多話,可說出來卻隻是一句:“惠心,你要忍耐一下,現在情況特殊,過去就好了”。惠心有時非常想問問父親和當年女友、母親到底是怎麽樣的,可又覺得,大姑也未必知道每個人的真實心意。誰能說,自己的理解就代表真正的洞悉呢?就像他們,連當事人都可能會錯意,何況外人呢?
這些都讓她隱隱地受到傷害,卻還無傷心靈。她徹骨的痛苦,來自阿劉。
如果說以前她還能感覺到主要是善良支持阿劉行為的話;那麽,現在,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似乎已經另有一份情愫在其中了,這感覺絞地她的心時時發疼,也時時想發怒。但她不想再和阿劉生氣了,就強迫自己不要想下去,大聲告訴自己,現在特殊時期,所以阿劉才會特別關心江瑤。這隱忍的火山隻在她心底流淌——直到那一天——她得知阿劉要資助江瑤讀書的消息時——終於衝破了地殼!
這件事不是阿劉告訴她的,是從王護士長那裏了解的。那天她突然拉住惠心到一邊神秘地問:“惠心,你要資助江瑤讀書嗎?”
惠心驚訝地搖搖頭。
“傻丫頭,你要當心呀,這段忙什麽呢?這麽少來?”
“家裏有事,到底怎麽回事?”
“具體我也不清楚,那天好象聽他們這麽說,我告訴你,劉大夫是絕對的好人,我相信,可那丫頭是什麽打算咱也是一目了然的,你知道,水滴石穿,以後你們的生活都這麽攪纏著——”
王護士長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了。
惠心閉了閉眼,心底的火苗一寸一寸地竄了上來,自從那個妖精自殺之後,他是那麽關心她,甚至一張口就提江瑤,她身體好多了,她決心戒酒了,她不再整天泡吧了,她要找工作了……,江瑤不僅幾乎占據了他的業餘生活,甚至和惠心之間也沒有了其他交談內容,現在,居然又要資助她讀書,天曉得,以前假如說是救急,那麽現在就是類似救窮,他們何時能徹底擺脫江瑤呢?而且,還不告訴自己!
怒火燒得她一陣風似的跑到辦公室。查完病房,阿劉正在休息。在旁的其他人噓著她的臉色都知趣地離開了。
對於惠心憤怒地追問,阿劉先是意外了一下,隨即就平靜了,大方地回答:“對”。
那份坦然又使惠心仿佛跌入寒冬的冰水中,他居然沒有一點解釋和歉意,似乎天經地義,自己在他眼裏到底算什麽?她渾身哆嗦,指著阿劉責問:“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阿劉不滿的一瞥,仿佛不理解她為什麽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我在問你。”惠心提高了嗓門。
“我在等你冷靜,這是醫院,不是咖啡廳。”阿劉也提高了嗓門。
猶如被雷擊了一下,惠心楞了楞,喘了口粗氣坐了下來。小聲卻依然強硬地問:“你到底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阿劉也很強硬地回答:“她想讀書,我覺得這主意很好,將來有希望找個更好的工作。她沒錢,我願意資助她一些。這有什麽過分的嗎?”
這堂皇的理由更加激怒了惠心,說的真好,可他們的問題是這麽簡單嗎?一時之間,怒極反笑;“你說的可真偉大。”
“偉大嗎?現在資助失學兒童,貧困大學生的不多得是,很平常的事吧。”阿劉安之若素,還隨手抄起一本醫學雜誌翻看起來,仿佛要終止這場無意義的談話。
惠心更是羞怒難言,難道我就這麽令你厭憎?話都懶得說?回護起江瑤倒是振振有辭,她一把奪過阿劉手中的雜誌狠狠摔在地上,驚住了正好進來找男友的科主任。
這次爭執,暫時終止了。
但惠心的心頭卻沒有平靜,她覺得,她本有無數的理由可以說明男友和江瑤不是表現的那麽光明正大的,這樣做是不妥的,卻沒有來及說清楚,太窩囊了。
不能就此了事,
她一定要阻止。
接下來的一個來月裏,他們單獨約會共五次,吵了三大架,兩小架。那兩次之所以輕微一些,都是因為在醫院,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幹擾,不能暢快的爭執下去。
吵架還是有效果的,於他們之間,阿劉似乎已經懼怕和她見麵了,開始托詞拒絕和她在醫院外約會,因為那樣一吵起來就沒有約束,聲嘶力竭地說一些車軲轆話。惠心不知道,每次吵到最後,自己的麵孔都變的恐怖凶狠,偏執無理;隻知道男友除了怒火中燒,還不肯看她,這讓她加倍生氣。
於外界,在醫院裏除了王護士長,醫院其他臉熟的醫生護士都竊竊私語:“看不出來,這藍惠心脾氣這麽壞。”
“就是,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一張嘴就吵架。”
“就是,又不用她幹什麽,她是劉大夫什麽呀,就這麽不依不饒的,將來結婚還了得?”
“就是,還特別不講理,動不動就是你到底什麽意思,你到底什麽意思!簡直是——”
“可不是,原來我還覺得她人不錯呢。”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
隻有王護士長忠心耿耿地回護她:“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你們不知道這中間的內情。”
當然,這些議論惠心並沒聽見。
於在單位和家裏,她雖然還刻意保持微笑表情,同事和大姑都不止一次地追問她:“最近怎麽了,情緒和氣色都這麽差。”
唯一無效的,是激烈地爭吵,不能改變阿劉要資助江瑤的決定。
失敗使惠心對江瑤的憎恨達到了頂點,尤其是看到阿劉的時候。她覺得那個女人就象一條蛇,纏著他們,直到把他們纏死為止;不,現在更象螞蝗,對,就是螞蝗!鑽入體內吸他們的血,無休無止。
一旦獨處,她又會茫然委頓,感覺就像一個無能的國王,明知危機四伏,卻不知如何保衛自己的王國。
她——,開始常常失神地拿出父親的相冊,卻又不翻開,每張照片她都牢記在心裏了,相冊裏的人永遠在笑,年輕、陽光!不知道他的未來如此短暫,充滿了悲傷和不幸!她摩挲著相冊封麵,百感交集,她多麽想知道那時發生的一切,她多麽想找到解開現在症結的鑰匙,多麽想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辦……
“惠心——”終於有一天,大姑叫住了抱著相冊的她。
惠心回過神轉身看著大姑。她正站在一盆文竹旁邊,拿著一個澆花的噴壺,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她還不知道,這些日子自己似哭似笑的表情,已經嚇倒了對她個人問題本來決心裝聾作啞的大姑,不得不開口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
惠心依然抱著影集,站立了半晌,然後緩緩走了過去,拉過大姑,一同來到沙發旁,坐到了沙發的轉角處,那是惠心最喜歡坐的地方,幽暗舒適。她們並排坐下,她把頭放在大姑的肩上,這樣親昵卻又彼此看不到,惠心怕自己會突然情緒失控嚇住大姑,有好久了,自己總情緒失控,不是大怒就是大哭。
“告訴我,大姑。”惠心輕聲說:“爸爸當年到底為什麽和原來的女友分手,他真的隻是被那個女人引誘,沒有一點點喜歡的意思嗎?”
“唉——”一聲長歎,大姑似乎並不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我也不清楚,我那時太忙了,學校裏正當班主任,家裏還有你哥姐要管,都沒操過你爸的心,你爸做什麽都特別好,不用人操心,誰想到?他要和你媽結婚,我氣的不理他,也不知道他當時怎麽想的。反正後來,他跟我說起的時候,是後悔。”
“那當初呢?純粹是因為越雷池才決定結婚的嗎?”
“我是一直這麽認為的。”
“就這麽簡單?”
“誰知道?”
惠心很失望,房間裏一片靜寂
“惠心——”好久,大姑打破了沉靜,輕聲說:“如果真想知道當初的事,可以問問你媽,要問,可要抓緊時間了。”
惠心聽著,無奈又漸漸充滿了絕望的認可感,一直以來,她都回避見到那個女人,她希望自己獨立解決一切,既然她不肯要她,她也不願求她,現在,也許真的必須找她。恍然間又想起對藍圖的承諾。這段時間使她忘了其他的事。
“大姑,能不能還把那十萬給她。”
“為什麽?”退休政治老師的聲音猛然一冷,肩膀都僵硬了。
“因為我答應藍圖了。”惠心依然枕著大姑的肩膀,平靜地說:“也因為,我不願欠,別人的東西。”
又一次好久無語,才聽到大姑勉強恢複平靜的聲音:“拿十二萬,還有這麽多年的利息呢。”然後,沒有回頭,伸出粗糙溫暖的右手,摸索著拉住了惠心。窗外的路燈射進房間,微微反射出她臉上的點點水光。
她們就這樣握著手,安靜地坐到了深夜。
曾經,惠心一直恐懼見到冷一晴,也許,是她對自己的拒絕吧?惠心沒有仔細想過,隻是意識到一見到她就會沮喪好久,會在憤怒之後久久自卑,她討厭這種感覺,連帶的,想也不願想她。直到這次得知她的病情,奇怪的,恐懼感減弱了許多。現在站在病床前俯視著虛弱的母親,感到的是心平氣和。
看到惠心,冷一晴也前所未有的流露出意外的愉快,她一邊坐起來,一邊很高興地說:“我一直在想,怎麽能和你單獨聊一次。”
惠心一言不發,把存單遞給她。冷一晴看了一眼,瞬間一怔,但似乎又有所會意,隨手放在一旁。抬頭仔細端詳著惠心,然後征詢地問:“我們出去走走?”
“好!”惠心正不知如何開口,立刻爽快地答應了。
一晃九月中旬了,開始了北方最宜人的季節,天空高遠湛藍,挺拔的樹木枝繁葉茂,不時吹過幹燥涼爽的秋風,她們找了個亭亭如蓋,綠意濃濃的桐樹下的長椅坐了下來。
“我聽藍圖說過你的事,現在怎麽樣?”
惠心很驚訝,她以為冷一晴會寒暄幾句,再問錢數,問大姑,或者問她的想法之類,沒想到直接問到這件事,但這樣也好,免得自己不知如何發問。
“不好。”還沒說完,惠心的心情頓時被一層灰暗的霧籠罩起來。“她一直纏著我們,我不知該怎麽辦?”她怨憤地說。
“唉——”冷一晴歎口氣:“那個阿劉我見過,難得的好人。”
“她就是吃準這一點。”惠心委屈又憎恨。
“隻要阿劉對她沒意思就好。”
這句話點醒了惠心,她沮喪地小聲說。
“誰知道現在有沒有意思。男人幫女人到最後,會不會就有意思了?不是說男人都愛做救世主嗎?”
“哪兒有一律的事兒,人跟人是不一樣的。”
“那——,爸爸對你呢?”惠心索性直接問。
一陣沉默。
“我想是愛上我了,至少是喜歡吧。”冷一晴回過頭看定惠心:“至少,是一度喜歡我超過他原來的女朋友。”
這最後的一句象針一樣刺痛惠心,她有些凶暴地嚷道:“那為什麽大姑說婚後爸爸就告訴她,他後悔了,他不愛你。”
“所以,很多事都難一句話說清楚。”冷一晴淡漠依然,又仿佛一言難盡:“不過,曾經我很愛你爸爸卻是真的。”
“我相信,否則不會獨身至今。”惠心扭頭看了一眼冷一晴,問;“可為什麽後來卻又折磨他,等於把他逼死。”
“嗬——,”冷一晴感慨地“嗬”一聲,重複了剛才的話:“所以,很多事都難一句話說清楚。”
“那,你們的婚姻算不算錯誤呢?”
“算!”這次冷一晴很幹脆:“這個錯誤讓我們都付出了一生的代價,還殃及其他人,尤其是你和藍圖,更是這錯誤的犧牲品,幸而,有你大姑。”
惠心心裏升起一個念頭,她深思地問:“如果可以重新來過——”
“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決不會引誘你父親。”冷一晴很快的回答:“然後,半迫使的使他娶了我。”
惠心詫異地聽到母親承認自己引誘父親,忍不住扭頭看她的表情。
冷一晴沒有看她,不悲不喜,目光遼遠,仿佛又想到什麽,繼續說:“或者說,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一定要把一切想清楚,再做決定,也許就會和睦相處,結果可能完全不同。你爸爸,是個非常好的人,非常好。”
她終於回過頭來凝視著惠心,仿佛有千言萬語,又仿佛無可表達,半天才說出三個字:“我錯了。”
惠心無法忍受她的凝視,又回過頭目視遠方,茫茫然地想,父親是個非常好的人,阿劉呢?不也一樣?雖然現在一見麵就吵,當獨處時,她又會生出無限柔情,都是那個妖精的問題,就象母親的形容詞,引誘!
可,這是母親度過一生,自己沉痛的總結,江瑤能明白嗎?如果把這些告訴她,江瑤能知難而退嗎?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她看到了那個妖精——江瑤。
江瑤一身俏麗的杏黃色,深V領薄紗上衣,下身一條及膝淺米色底布裙,分布著杏黃向日葵花朵,在這個非白即藍的院子裏格外搶眼。即使是遠遠的,都能感覺到她的快活。她在這兒幹什麽?惠心剛一想,答案就有了,阿劉穿著白大褂飄逸瀟灑的出現了。江瑤使勁地向阿劉揮手,仿佛是怕他看不到,實際不過是引來了更多的目光罷了,這大概也是她的目的吧。他們站到了一起,沒說幾句,突然都開懷大笑起來,看著江瑤前仰後合的樣子,血,一下子衝到了惠心的臉上,她呼的站起來,剛要衝過去,卻被一雙手死死地拉住了。
“放開我。”惠心嘶聲喝道。
“你想了斷就過去。”冷一晴鎮定地小聲說道:“你爸爸就是因為一次類似的公開爭吵,她打了我,你爸放棄了她。”
惠心一遲疑,被冷一晴就勢按回了長凳。
“他們隻是在公開場合說說話,”
沒等話說完,惠心的頭呼的扭了過去,憤怒地瞪著母親,為什麽不問問,她——,一個曾被人誇為善良、體貼、懂事的好姑娘,現在為什麽會如此憤怒,她是這麽小氣的人嗎?她曾忍了多久,這中間有多少內情她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唉——,可發火解決不了問題。”
惠心依然憤怒,她閉上眼睛,努力喘著氣,希望自己平靜下來,也許發火不能解決問題,可隻有發火才能略消除一些胸中塊壘。這樣忍著,真是要憋死了!
“阿劉走了。”耳邊傳來母親小聲的提醒。
惠心睜開眼,阿劉果然走了,象來時一樣瀟灑。江瑤依然站在那裏目送他遠去,直到背影消失,依然呆立著,仿若一個癡情的女子。停了一會兒,她突然一轉身向她們走來。
“惠心姐,你在這兒?”江瑤遠遠就笑吟吟地說。
惠心冷眼看著她,沒想到原來她也看到她們了。
“最近忙什麽呢?都沒見過你,隻見阿劉哥了。”江瑤依然笑嘻嘻的,旁若無人。
“那不正好,你要見的不就是他?”惠心仇恨地看著眼前這個裝腔作勢的女孩兒。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得意快樂的氣息,那是勝利者的訊息,然而,又一轉身,做天真無辜的模樣。
“你怎麽這麽說?”
“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江瑤遲疑了一下,一聳肩膀,大方地承認:“是事實,我愛阿劉。”然後,注視著漸漸漲紅臉的惠心,意味深長地補充一句:“阿劉也愛我。”
“呸!”惠心終於被激怒了,她要說出最傷害這個女人的話,就像王護士長曾經做的那樣:“愛你?你配嗎?耳根子都沒洗淨,一錢不值。”
江瑤沒有她期待中的惱怒,她已經是勝利者了,勝利使她寬大,倘若完全勝利,大約還願意聽聽失敗者的責罵,在自責和道歉中,享受這間接反證了她絕對勝利的滋味。不過,她還沒有完全勝利,所以要繼續打擊敵人。
“惠心姐,你說的對,”江瑤似乎很難過:“我真的不配。不象你,大學畢業,有一個不錯的工作,又沒有什麽家庭負擔,什麽都好。而我,一無所有,我根本不值得任何人愛,我也沒想爭什麽,阿劉哥應該愛你。”
仿佛挨了一記耳光,惠心羞憤的一時說不出反擊的話來,應該愛?那就是自己隻有外在條件值得愛啦?而即使是如此,卻還爭不過眼前這個自稱一無所有的女孩兒,自己本身又有什麽分量?
“姑娘,何必這麽說,你也清楚,唉——,你年輕,有本錢,更有資格。”冷一晴在旁邊歎息著開口了。
“我有什麽資格?年輕算什麽!” 江瑤仿佛憂傷地否定。
“年輕是不算什麽,但你聰明,”冷一晴話鋒一轉,口氣變得異常刻薄;“你有災難和不幸的先天本錢啊。比如要飯,特別邋遢肮髒的,缺手少腳的,就比看著整齊的得到的多,聰明的,就會額外扮可憐。你又有先天本錢,又聰明,當然更有資格了。”
這次,江瑤的臉真的變色了。“你是誰?什麽意思!”
“我是過來人,意思就是討厭聽那些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話。”冷一晴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淡淡地掃一眼氣紅臉的江瑤,對女兒說:“惠心,我累了,扶我回去吧。”
藍惠心帶著數月來頭一次的暢快情緒扶冷一晴回病房了。
八
語言是奇妙的,盡管是於事無補的口舌之利,共同對付江瑤的短短幾分鍾,不僅使惠心覺得暢快,也使她頓消了向母親索取一副解決現在苦痛良藥的心理障礙。
需要醫治,就得向醫生講述病狀,江瑤的出現和挑釁,也給她一個順勢訴說的機會,最初有些混亂的表達之後,就說的越來越有條理了,她講述了曾經的平靜愉快、江瑤的出現,刻意破壞和自己一直的隱忍,以及現在阿劉的變化和他們目前見麵就吵架的現狀,說到後來,她的憂愁和傷感再次回來了。江瑤的話就象根紮入手指的刺,隱隱痛著,是呀,最初自己不就是懷疑阿劉對自己不特別愛嗎?也許這是真的?這想法使她自卑的委頓,幾乎沒有勇氣做任何事。
“惠心,如果你覺得他不太喜歡你,為什麽要勉強呢?”長久地傾聽之後,冷一晴歎息著問:“找一個更愛你的不好嗎?”
“沒有人會愛我,可能我一生都得不到無緣無故愛我的人。”惠心凝視著虛空,身體就像棵剛剛死去的樹,雖然還立著,卻沒有生機。
“為什麽這麽說?很多人都誇你呀。”
“哼!那都是泛泛之論,誰也不會愛我,我本身沒什麽可愛的。”
“你為什麽要把那個女孩兒的話當真,她是故意激怒你的。”
“不,這是真的。我仔細想過,從沒有人因為愛我才要我,就是大姑,開始也是因為爸爸的緣故才接納我,不是因為我是我。可能,我先天太差吧。”
惠心自然地說著,沒有注意到冷一晴瞬間震驚的臉。自顧思索地說:“而且,看到阿劉,我都有奇怪的感覺,他那麽好,我希望他幸福快樂,不要像爸爸——”說到這裏,她似乎意識到可能傷及眼前的女人,回身看到她複雜的表情,有些尷尬地解釋:“我不是指責你,這麽多年你一人帶大藍圖,大姑都說你已經對爸爸贖罪了。隻是我總覺得——”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糾纏在心頭說不清的感覺。
時間在無語不知過了多久,冷一晴終於仿佛想明白似的恢複了平靜的神情。
“惠心,”她開口說:“如果你這麽痛苦,為什麽不找阿劉談談呢?把話挑明。”
“挑明?”
“對,問他到底喜歡誰?如果,確實無可挽回,誰也幫不了你。如果他猶豫不定,我想給他談談我的往事,談談那時我的真實心理,那些和表麵完全不同的心理,看來全心全意的行為其實隻是因為一無所有才會如此,說穿了也不過是為改變命運或者賭氣之類的原因罷了,也許能起到一些作用。”
惠心眼睛亮了一下,又緩緩流露出一絲惶恐。
“你知道,有病,不知道,一樣發展,一樣會死,可能更快,就象我。”仿佛看穿了女兒的心裏,冷一晴先給了一個冷酷的警告,又鼓勵地說:“你知道,剛才在院子裏,江瑤其實已經看到你了,她裝做不知,那麽誇張,就是純心氣你。等阿劉走了,她還站在那裏,為了就是你氣不過找她論理,也是為了氣你。後來等你不來,自己過來說那些話,還是為了氣你。”
“我知道。”
“那就也應該知道,她為什麽這樣?就是說阿劉還沒有被她完全迷住。他還沒選定呢。”
惠心漸漸心安了許多。
“還有,別為什麽對錯爭論了,直接說主題吧。抓緊時間,我的時間——,唉,還有——”冷一晴注視著女兒一身黑色的裝束,這也許在夜晚和寫字間的燈光下備顯高貴的顏色,在明媚的秋陽下,又圍裹著一張憔悴麵容,真是說不出的喪氣和失敗。斟酌著提醒道:“在醫院久了,喜歡看燦爛的顏色。”
惠心想起了江瑤的杏黃色。
但當身穿果綠色一字領中袖T恤的惠心,出現在準備下班的阿劉麵前時,並沒有得到預期的反應。
今天的她刻意裝扮了一下,請教了同事中公認的“搭配高手”,“搭配高手”打量了半天,為她設計了這一身簡單又不時醒目的裝扮,頸間一條長長的十字架造型銀項鏈,大大的十字架很有質感地垂在果綠色的上裝的胸前,為整體的典雅添了幾分波西米亞般粗獷,上衣束進米灰色箱形半身裙裏,還有同色的腰帶和涼鞋,手中提一個米黃色草編包,精良的做工完美了色彩的和諧,顯得優雅自然,直發也變成了蓬鬆的長卷發,兩粒珍珠耳環隱隱閃爍其中。同事們都大讚 “靚!”,“搭配高手”比她還得意,最後告訴她:這是攻無不克的裝扮,想做什麽,就自信地做去吧!
惠心想做的很簡單,就是約阿劉到裝修幽雅的茶餐廳——那次之後,她已經討厭喝咖啡了——心平氣和的談談。
阿劉不是同事,沒有驚豔的目光,惠心看到的,是戒備和緊張。那一刻,服裝帶給她的自信消失了一大半。其他人知趣地離開了,好事的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偷眼觀察。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惠心小聲提議。
“就在這兒吧。”本來要走的阿劉,又回到門診室坐了下來。
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失敗了,服裝的自信徹底消失。阿劉已經這麽討厭我了嗎?惠心遲滯地想,但還是隨著阿劉走了進去。天已經漸漸暗淡了,房間裏更暗了,燈已經關了,沒人想起再開,就在暗下來的房間裏,他們沉默的對坐著。也許是排解緊張,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筆玩弄著。
惠心耳邊想起母親的話,“要是有病,不知道,一樣發展,一樣會死”,這當時給她恐懼的語言,此刻給了她勇氣。
“阿劉,我這次隻是想問問你,你還愛我嗎?” 她習慣地說出近來交談前的首個問題。
“你到底想說什麽?”
看著阿劉更加戒備的臉,她慣例的委屈起來,淚水隱隱打轉:“這很難答嗎?”
“難,因為答‘是’,就意味著你可以理直氣壯的指責我,就是說你氣的有理,就是吵架。”
“難道我願意吵嗎?如果不是因為——”
“好了,每次都是這樣開頭,這是醫院,克製些。”
惠心盯著男友不耐煩的臉,突然哭不出來了。母親說的對,“有病,不知道,一樣發展,一樣會死。”
“對不起,那我就直說吧,你是不是愛上江瑤了,或者真的象你表白的那樣,僅僅是好意。”她的聲音有些控製不住的顫抖,這是她一直暗自擔憂,卻不敢追問的話題。
阿劉玩弄原子筆的手停了下來,轉頭看到盯著他的惠心,有些逃避地迅速扭了過去。
惠心震顫了一下,這動作證實了她的猜測。她低下了頭,看到胸前的十字架,十字架因為她搖動,也跟著擺動起來,她下意識地攥住了它,想起了基督耶穌,他就是釘死在上麵的吧?但耶穌會複活,就象她身上這充滿生機的綠一樣,複活——而且——永生了。
“你直說吧,我不會給你吵的。”惠心莫名其妙的勇氣倍增。
她的鎮靜似乎震動了男友,他又轉頭審視了一眼惠心,女友的沉著似乎也給了他勇氣。
“對不起。”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我也說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不是那麽單純了?”
“是,現在,我確實喜歡和她在一起,看著她一天天的變化,和她在一起,很愉快。”他停了一下,又有些羞愧地自我辯解:“起初,不是的,我真的隻是想幫助她,沒有任何其它的目的。”
“從什麽時候?”
“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從她真的自殺吧,過後她哭的很傷心。”
“哼!你覺得這是真愛的表示。”
“這還不算嗎?”惠心聲音中的不屑有些激怒阿劉,這是他所珍視的情感:“我認識所有喜歡過我的女孩兒,包括你,也許都願意為我犧牲一些,可都會有所保留。隻有她,願意為我付出一切。“
“一切?她一無所有,除了問題和不幸。”
“夠了,我不知道你也如此勢利,你以為她窮就一無所有了嗎?”
“勢利?我說的是事實!否則就不會有那麽多的人湧進城裏了。”
“這錯了嗎?”
“不錯,可我要說的是,他們來是為改變命運,不是為了奉獻而拋棄了天堂般的生活!”
這是惠心反複思索出來的結論,她要說清楚,她不要阿劉以為江瑤更愛他。然而,阿劉眼睛裏不是她希望中棒喝後的清醒,反而更生氣了。
“好,就算如此,他們至少和我們一樣珍惜生命。”
惠心一時語結。
“還有事嗎?”阿劉更加冰冷。“我明天要去北京一個醫院交流學習,想早點回去準備一下。”
“學習?多久?我怎麽不知道?”
“大概三個月。”阿劉沒有回答更多。
望著男友希望結束談話的冷漠眼神,惠心感到一陣寒意,不能就這樣結束。這次依然是劍弩拔張,不是她想象中款款深情的溝通,這樣結束,也許就真要結束了。
“我再問一個問題,你是不是覺得,她的自殺是愛你的表示?”
“她這麽說。”
“你信嗎?”
“這難道不是一個人最大的付出嗎?”
“付出?她是為拯救你才被迫自殺的嗎?”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這是要挾。”
“要挾?風險太大了吧?哼!你敢這麽要挾我嗎?”
惠心再次語結。
阿劉近乎輕蔑地看她一眼,轉身走到了門口。
“阿劉!”惠心起身大喊:“我這麽說,是我的經曆告訴我的。我母親當年就是這樣得到我父親的,你可以問她,問她當年所謂愛的表達和伎倆,她還活著,就是那個得肝癌的女人。”
阿劉驚訝地停住了。
“我父親,是個非常善良的人,象你一樣,他曾熱情幫助過我母親,還和自己原來的女朋友分手了。可婚後,他卻很不幸福,一次激烈的爭吵後,爸爸,出了車禍,那時,我兩歲,失去了父親,也被母親徹底拋棄。”
阿劉回過了身。
“我爸爸,是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是學生會主席,是公認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是一個熱心助人的好人,是一個想幹出一翻事業的男人。可事實上,一次錯誤選擇——”惠心刹時傷痛地說不下去了,頹然坐下。
阿劉慢慢走了回來。
惠心搖著頭,有些語無倫次:“我怕悲劇重演,總想盡力挽回,可做不到,你還是要走,總覺得我無理,可我是為你好,我真是希望你好,你不會明白,一個錯誤,傷害的不隻是自己,對於小孩子,你不會明白。”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會試著理解,你鎮靜一下。”阿劉拍拍她的肩膀:“你太累了,我這次出去也是想好好冷靜一下。我們回來好好談談,好嗎?”
惠心聽話地點點頭。今天,她也實在沒有力氣講父母間簡單卻冷酷的往事。
第二天,惠心的心很安寧,她想,終於說出來了,也許這就是改變的契機。不自覺的希望,使她神情也跟著舒展了很多。
“怎麽樣?”,午飯時,“搭配高手”跑過來,覷著她的表情,打個響指笑嘻嘻地問:“那一身打扮,是不是很有魔力?”
惠心想起了那晃動的十字架,響亮的綠色,和隨之而來的果決心情,恬然一笑:“是。”
那確實是有魔力的打扮,雖然沒有征服別人,至少鼓勵了自己。
這振奮的心情持續了一段時間,期間她又去了醫院一次,對母親講了自己和阿劉的交談,她吞吐地表達了自己的希望,希望母親更清楚地講出當年誘惑父親的行為和這行為背後的真實動機,她覺得,父親各方麵出色是母親動心的原因,仿佛純精神層麵的愛情其實有物質因素。這些也許會揭開江瑤所謂愛的表示- -其實掩藏著物質動機。她憎恨阿劉美化這些,也許就是這些美化才迷惑了阿劉,她忍不住這樣想。
“也許是吧,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長久地沉默之後,冷一晴說了句她少年時期的“革命用語”。
這次母親似乎又不熱中談往事了,顯得心事重重。
惠心卻沒注意到冷一晴複雜的眼光,沉浸在自己的設想中,她自言自語地嘟囔:“希望阿劉能明白我的苦心,我是為他好,不要他重蹈覆轍。”她眼前又浮現出照片上父親燦爛的微笑。
“惠心,你有沒有想到——”
“什麽?”
“即使知道,他也可能不以為然。”
惠心震了一下,恍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過分樂觀了。
她的振奮心情,從此開始減退。
和未來婆婆的交談,第二次打擊了她。
阿劉走了大概快兩個月時,未來婆婆突然打電話約她到家裏吃晚飯。
“惠心——”一見到她,未來婆婆就迫不及待拉她到沙發上坐下問:“你現在和阿劉到底怎麽樣?”
惠心垂下眼皮,不知如何回答。
“哎呀,要是有問題,你怎麽不給我說。”這個退休幹部埋怨道:“由著那個妖精耍鬼。”
惠心抬起眼睛,感到有問題了。
“昨兒我打電話,電話裏聽到那妖精的聲音,怎麽她也在哪兒?我挺納悶,當時就追問,阿劉那孩子吱吱唔唔的。”未來婆婆一臉焦急:“惠心,你可不要不當回事兒,男人架不住磨的。”她已經忘了自己一度勸惠心理解的態度了。
憤怒和委屈交替翻騰在惠心心裏,她想起阿劉說的要冷靜的承諾,為此決定和任何人都不聯係,自己還當真!隻是每天給他發個注意身體的短信而已,可他卻偷偷和江瑤在一起,他騙她!
也許是看出她的心思,未來婆婆立刻又告訴她:“不過你可別誤會阿劉,昨夜裏我又給他打電話追問,他告訴我,他也沒想到那妖精居然找到北京,還找到了他學習的醫院,他根本就沒告訴他去哪兒。阿劉我知道,那是決不會對我撒謊的。”
惠心略微好受了一些,隨即又沮喪起來,她猜,阿劉大概會更感動,更傾向於江瑤了。
“我告訴你,惠心,我是相中你的,我知道你老實,我給你撐腰,放心。哼!那丫頭打什麽主意我還不清楚?我活了一把年紀了。”未來婆婆摟著惠心的肩頭思索著問:“你能不能抽出時間也去北京一趟?”
想了想,惠心搖搖頭,接近年末了,財務非常忙,假期都在加班,這時是絕對脫不開身的。
“唉——,那算了,我知道年底你忙。”未來婆婆憤憤想了一會兒:“惠心那,我想好了,幹脆把你們的事定了,結婚算了,免得那妖精整天想歪主意。”
惠心驚訝地看著未來婆婆:“可阿劉——,”話未說完,又低下頭小聲反對:“這樣不好吧。”
也許是想到兒子並不會如此受她擺布,她氣餒地歎口氣,隨後又咽不下氣地說:“那也行,等他回來,我們坐在一起,當麵鑼、對麵鼓的和他談清楚。我會告訴他,他要要那個妖精,就沒了我這個媽!”
未來婆婆對她的一片忠心並沒有扭轉惠心的心情,自己就那麽差嗎?要靠別人的支持才能維係愛情,這還有什麽意思?再說,這樣的感情還是愛情嗎?自己一切都是為了阿劉好,怕他重蹈覆轍才這樣費盡心機,現在卻落到被人可憐的份上,挫傷的自尊使她抑製不住一點點流出的眼淚。
未來婆婆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這安慰的表示卻加重了她的羞憤,也許是解釋自己委曲求全的動機,或者更多地是為了挽回顏麵,惠心斷斷續續地對未來婆婆講述了父母間的往事。
故事的效果果然非同凡響,本來未來婆婆一意識到兒子可能和一個家境艱苦,文化不高,沒有體麵職業,最關鍵是曾經酗酒,放縱和甚至偶爾磕藥的女孩兒結成一家,就幾乎要犯心髒病。聽完之後,更是慌的坐不住。她拉著惠心的手,哆嗦著說:“惠心那,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俗話說,門不當、戶不對,不會有好結果。我是過來人了,那妖精是什麽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她當然想攀著我們阿劉了,我們阿劉是什麽條件,那可是一步登天啊!”說到這裏,她又忍不住自得撫了撫頭發,顯然真覺得自己像王母娘娘似的。
惠心渾身一顫,未來婆婆的驕傲刺激了她,大概她同樣認為自己是高攀,隻是差距沒那麽大而已,以後會不會永遠高人一等地對待自己?惠心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未來婆婆再次一開一合的嘴巴,腦子有些恍惚了,什麽也沒聽到,隻是機械地點頭,模糊中想,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她,不再有振奮的心情了。
第三個打擊,是半個月後,她接到了母親病情突然惡化的消息。
站在主治醫生周主任的辦公室裏,一臉疲憊的醫生一邊擦自己的眼鏡,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惠心,你最好趕快通知你弟弟,這種病不比中風之類,說不行就不行了。我可以告訴你,可能沒幾天了。其實,讓我看這也算好事,病人現在痛苦的很,不如早點解脫。”
他終於擦完戴到眼睛上,一抬頭才看清惠心臉上變換著不知是沮喪還是絕望或者是其他什麽的失落表情,有些窘迫的張開了嘴,這些日子他從護工和護士閑聊中知道病人和惠心冷漠關係的緣由,所以沒有掩飾自己對死亡習以為常的態度,
“咳——”一聲掩飾地咳嗽之後,他已經滿臉肅容了,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當然,這對家屬很殘酷,你放心,我們會盡最大努力挽救的。”
看著醫生,她第一個念頭是,自己設想中扭轉乾坤的交談——不可能了。
命運在捉弄她,這是第二個念頭。
第三個念頭才是,要趕快通知弟弟。
看著全身插滿各種管子的母親,惠心有些不能相信,幾個月前還能吃能動的人居然衰弱至此,並且被醫生告知,就這兩天了。
冷一晴虛弱地看著她,指了指枕邊一個厚厚的信封,費了很大的力氣說:“給你。”
惠心伸手取了過來,信被封口了,她探詢地看了看母親,還是決定不問了,母親說話已經很難了。
“藍圖很快就會回來。”她按自己推測母親想知道的說:“他已經動身了,飛機今天夜裏到北京,再轉機或轉車,最晚後天早上一定能到。”
冷一晴仿佛沒有聽到,又似乎無動於衷,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到惠心探詢的目光,她抬手指了指信。
惠心猜測地問:“你要我轉給藍圖?搖頭,就是不是?給我的?你點頭,那就是給我了。還有什麽?讓我盡快看?我回去就看可以嗎?好,我回去就看。”
冷一晴似乎安心了,靜靜地躺在那裏,不再有交談的表示了。
惠心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凝望著母親被病痛折磨地變形的臉,木然而又疲憊,心裏陡然湧上一種說不清的悲憫和恐懼,到了這種程度,人活著還有什麽樂趣?!她忍不住想,全靠嗎啡止痛來維係片刻的安寧!
看起來母親臉上也確實沒有留戀生命的意味兒,然而似乎也什麽特別的表情變化。驀的,惠心凜然意識到以往見到的母親其實也是這樣一副漠然的表情,備受疾病折磨的母親,也許早已沒了生活的樂趣,這樣的人生——,惠心不敢想下去了,近乎倉皇地離開了醫院。
回到家裏,大姑正為即將回來的藍圖收拾出一間房間,藍圖已經無家可歸了,到美國不久,就接到消息,房子賣了,充醫藥費。這意味著他失去了曾經的家,卻換來了按時報到上學的機會。當然他依然刻苦,業餘時間全部打工賺錢,為以後的醫藥費積累。
即來的死亡,徹底冰息了大姑曾經又起的怒氣,對冷一晴托護工何嫂轉達請求她幫忙處理後事的要求,歎了幾聲後答應了。她們在沉悶中吃完晚飯,各自回房休息了。明天之後,也許就是很疲勞的一段時間。
靠在床頭,惠心凝視了片刻手中的被台燈照耀地呈奶黃色的信封,光潔的信皮上沒有一個字,為什麽不寫清楚給她的呢?讓自己猜?
她不想再想了,剪開信封,信紙上是一手漂亮的小楷,那是現在學生很少能寫出的,恍惚間,惠心憶起,母親也曾是個中文係的大專生,這在現在不值一提的文憑,當年也是很有價值的,兩代學生的質素也不可同日而語,畢竟,現在讀大學太容易了。
惠心:
你能看到這封信,就說明我的擔憂是事實了。顯然,我已無法完成你設想中的交談。
想到這一生我一次也不能滿足你的願望,真是無法形容我的遺憾,但我必須承認,遺憾的背後還有一點點慶幸,因為我怕看到你更加失望的眼睛。實在,我沒有信心完成你的期待。我清楚的知道,說服別人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
事實上,我想,試圖說服和改變別人恰恰是造成我和你父親不幸的唯一原因。
也許你不會想到,曾經直到他死後我還非常恨你父親,認為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我是一個性格冷漠,專心於自己小家的女人。喜歡建設自己的小窩,我希望他也如此,但你父親卻喜歡扶危濟困,熱心公益。我不願他分心給外界,為了扭轉他,我做了什麽你也知道,你不知道的是我這樣做還帶著悲壯委屈的心情。
看到這兒,大概你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這是真的,人很奇怪,當覺得理直氣壯時,能一意孤行到什麽程度幾乎無法想象。
悲劇發生,我震驚,麵對外界的指責,又氣恨交加,想向每一個人分辯我那樣做是有理由的,但已無人可言,認識我的人都對我不齒到了極點,沒人願意對我說話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委屈的快要憋瘋的我坐在床上,對著虛空滿心悲憤地大聲陳述我的理由,最後,我憤憤地喊:“我沒一點兒錯,我都是為了這個家,你們都不了解內情。憑什麽說我不對?憑什麽指責我?憑什麽幹涉我?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我喊完了,四周歸於沉寂,慢慢的,憤恨變成了無聊和泄氣,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憑什麽,我問了那麽多憑什麽,那我憑什麽一定要你父親和我一樣。
這是個我從沒想到過的問題,一直都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但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什麽堅實的理由。
我們是夫妻,我讓他把心操在家裏有什麽錯?我重複自己一貫的理由,可這次,我才想到,他同樣有權利要求我和他一樣。事實上,他沒有,他僅僅希望我不要幹涉他。
因為我愛他,我又找了個理由。但這是我逼迫他的資格嗎?我感到不能自圓其說。
他不聽我的是因為他不愛我了,過去他為了我可以和女友分手,我有理由生氣。我又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借口。但是,即使如此,我就該折磨他,羞辱他嗎?
第一次,我意識到自己的無理,幾乎不能接受。是性格不和造成的,我拚命想找到可以推脫的理由,可這理由也被我瞬間推翻了,和把問題扯到感情上麵一樣。
一旦換個角度,我才發現曾經充分的層層疊疊的理由都站不住腳。
愛與不愛,和與不和都可以和平相處,和平分離,拿它們成為折磨別人的理由隻能證明自己的極端自私。
理由沒了,氣也就沒了,我開始傷心起來,一點點回憶起自己曾經過著怎樣艱苦和沒有希望的生活,而正是你父親幫我走過最艱難的時光,他給我那麽多。無論我們有沒有過愛情,他從來也沒有對不起我,除了給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幫助,還喚醒了我做女人的驕傲和尊嚴。這結局——,就是我對他的回報嗎?
我還想起曾經自己不敢想象能得到這樣出色的男人,得到之後是多麽的感激,可轉眼就……
就這樣我傷心的過了後半夜。黎明時分,我擦幹眼淚,滿心悔恨地做出兩個決定。
一是決定生下肚裏的孩子,因為你已經被抱走了,不可能被輕易抱回來,那就為你父親再養育一個孩子,算做贖罪。
不過後來的我倒覺得這隻是自我安慰而已,做什麽都不能彌補我犯下的錯。所以,誠實的告訴你,我後來的獨身並非贖罪,而是因為生下藍圖的我患了嚴重的婦科病,後來又轉成了慢性,因此使我喪失了女人的需要,自然,因此對男人的需要也少了一大半,而且也許是老天爺罰我,我一直也沒遇到情投意合的人,就更不會勉強自己進入婚姻,陰差陽錯,獨身到死。
知道真相,我不知你會怎麽想,但我想證明我的誠實,因為接下去是為自己的辯解,理由也許不充分,但絕對也是誠實的。
二是決心改掉害死你父親,也害了所有親人的毛病。
首先是要清醒,過去的我太糊塗了。其實我不敢深想,越想越感到實質上其實是自私和貪心,解釋成糊塗會讓我好受一些。
還有,既然已經嚐到“貪多反失”的苦頭,就要控製自己的控製欲。算是自律吧。
想起自己目前和未來必須麵對的艱難生活,怨恨已經沒有用了,隻能堅強的麵對。
就在那個淩晨,我定下了自己以後的基本生活準則:清醒,自律和堅強。
這三個原則使後來的我保持了滿意的生活方式,雖然外人看來沒有什麽值得羨慕的,但我很滿足,至少,我終於過上了平靜而有尊嚴的生活,不象過去那樣,為了種種所謂的理由,鬧得雞飛狗跳,活得讓人恨也讓人憐。
我一直很滿意,直到前些時間和你談話,才意識到,在我的生活準則中遺漏了智慧這一項!
惠心,很早以前我其實偷偷去看過你,你健康而又活潑,在一個健全的家庭裏。那時我認定,比較起來,從任何方麵,對你而言,和你大姑一起生活可能是最好的方式。所以,當你八歲元旦前夕的雪夜帶著藍圖出現在我麵前時,看著你幹淨的黃色滑雪服,天藍色圍巾和飽滿的小臉蛋,全身每一寸都說明是被悉心照料長大的,惠心,你是那樣健康和可愛,可愛的讓我感覺隻有讓你徹底忘卻我才是對你最好的。
惠心,我怕你誤以為母親就意味著關愛和更好的生活,而對我心存幻想,可能你天真的想法和行為卻重重傷害了真正一直關心和照顧你的人,甚至因此失去了現有的幸福。
我不敢說愛你,惠心,就象我不敢在信封上寫上“給我的女兒——惠心”那樣,因為我從未為你做過什麽。
但絕對希望你幸福。我不準藍圖去你大姑家,就是怕她對小圖的過分關心無意傷害了你,而不是旁人傳言所說的那樣,否則,我為什麽不禁止你們在學校一起玩。
我寧願你恨我,我曾想,也許就可以使你心無旁騖地生活,真正和你大姑親如一家,也實在,隻有她才配稱你的母親。可沒想到我的舉動給你心底留下這樣深的傷疤,如果我能用心思索,也許會找到一種更好的方式表達我的願望。
現在我才明白,即使是好心也不意味著可以隨意妄為,就如我更早的領悟,勉強的獲得隻意味著加倍的失去!
我隻能說:
惠心,相信我,曾經的你夠好,好到即使不是親生母親也會愛你,照顧你,養大你。現在的你更好,年輕、動人、獨立,就讓過去的事過去吧,為什麽不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呢?
雖然我以為我和你父親的悲劇和愛無關,但我想,你未來的幸福卻應該和愛相連,對嗎?
新的一年就要來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是不是?惠心,想到這點我感覺安慰極了,不像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不可收拾的殘局了。
但你不會如此,我的孩子,你會很好的,因為我相信你會做出恰當的選擇,也因為每個愛你的人都會祝福你,包括我!
冷一晴
×年×月×日
望著信紙上最後三個字,惠心腦海裏一片空白,仿佛一個文盲誤入大學課堂,聽到了很多,卻全然不能明白……
過了中午了,在病房外麵,藍圖緊張的徘徊著,他們三個一到醫院,就被告知病人狀況再次惡化,正在全力搶救中。他沒有在北京轉機或轉火車,直接從機場包了輛出租回到這裏,所以上午就到了。
“阿姨。”護工何嫂走過來對大姑說:“我把東西給你吧,剛才他們給我說,車票買到了,快過年了,票可難買了,趕快交接了就可以回家了。”
大姑看看她,似乎覺得這會兒處理這些不合適,但看著何嫂急切的臉,又沒理由拒絕,遲疑片刻,點點頭。
小箱子抱了過來,她不得不撕開遺囑的信封。裏麵放了兩個折好的信紙,
簡單的是遺囑,除了台頭,隻有一句話:
我的一切財物都留給藍華女士。
下麵是她的簽名和另外兩個護士的,還有日期。
這個退休老師覺得很奇怪,不明白冷一晴為什麽把一切東西都留給自己,她間接聽說,冷一晴已經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全賣了籌做醫藥費,如果是這樣,應該是一些紀念品,可是作為一生都彼此怨恨的人,她覺得,其實有什麽紀念物都應該給藍圖,她們之間,沒什麽可紀念的。
最奇怪的,冷一晴似乎過分小心了,不僅告訴看護她的護士們她的物品處置方法,還寫了份正式遺囑,並把東西鎖在一個小箱子裏由護工何嫂保管,又寫了份清單交給趙護士長,好讓她將來兩相對照。
這樣的防備讓護工何嫂很受傷害,開始拒絕保管,以示自己的自尊,直到冷一晴給了她一筆相當於兩個月薪水的保管費才改成了寬容、理解的態度,雖然還是有些氣鼓鼓的。
“快點吧,阿姨,我要趕車。”何嫂一旁催促著。
她不得不停止猜測,打開另一張信紙。
大姐:
對不起!
這是我後半生一直想說而沒能說出的心裏話:對不起!
但這些東西留給你,不是道歉,而是認為孩子們都大了,對你才更有價值,也隻有你應當得到它們。
冷一晴
×年×月×日
另:明細附在後一頁。
“惠心——”
正低頭沉思的惠心聽到大姑異樣的聲音,她抬起頭,“怎麽了”
“除了我們給的那十二萬,她還留下了二十來萬。”
“什麽?”惠心和何嫂同時說到。
“小圖,”她的頭轉向藍圖顫抖著說:“房子她也沒有賣,都在這兒。”
他們彼此對視著,同時張開了嘴,又同時緩緩閉上了。
隻有何嫂在旁邊控製不住地表示羨慕之情:“這下你可不愁了,這下你可不愁了,這下你可不愁了……”
病房門無聲地被打開了,周主任和幾個護士一起走了出來,打量一下呆若木雞的幾個人,他輕聲說:“病人現在狀態很好,你們都進去吧,該說的盡量說。”
藍圖搶步跑了進去,望著病床上注視著他的母親,他拉起母親的左手。
“對不起!”他忍著眼淚,跪了下來,“對不起!”
惠心望著病床上的母親,精神確實比前幾天還要好,似乎痛苦已經消失了,目光澄澈安寧,她注視著弟弟,輕輕搖搖頭,似乎在反駁兒子的歉意。
好一會兒,惠心看到她的目光移開,投向了自己。彼此凝望了片刻,惠心確定她是召喚自己,她輕輕走到病床的另一邊,單腿跪下,母親的眼睛裏不再那樣安寧了,似乎很想說些什麽,但隻是張張嘴,又無力的閉上了,臉上顯出力不從心的失落和焦躁。
“我知道,媽——”惠心輕聲說,她閉了一下眼,然後伸出自己的右拳。“我知道,媽——”
她重複一句,慢慢豎起食指,溫柔而又堅定。
“清醒、”看著母親驟然放鬆的眼神,惠心依次豎起手指說,
“自律、堅強,還有智慧。”
她看到媽媽凝視著自己伸開的手掌,完全平靜下來,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母親看看她,目光又投向了自己的胸口,那裏正有她兒子的手。
輕輕的,惠心把右手也放在那裏,手心立刻傳來溫潤的暖意,接著,又感受到微弱的心跳,仿佛絮絮的話語,母親安詳下來的臉漸漸籠上一片睡意。
“媽——”惠心輕聲喊道。
冷一晴沒有反應,但一記強烈的心跳撞擊到惠心的手心,好象在回答她。然後,她的頭歪向了一邊。
“媽、媽!”她和藍圖同時大叫。
門外守侯的醫生和護士走了進來。
惠心退縮到牆角,看著病床上一動不動的軀體和醫生護士忙亂的動作,她知道,清楚的知道,結束了,真的結束了,當醫生讓每個家人進去道別的時候,就告知了一切,她下意識地舉起還清晰感受到母親強烈心跳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前漸漸模糊起來,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那顆曾經絕望、曾經快樂、曾經幸福、曾經狹隘、曾經憤怒、曾經木然、曾經博大、又終歸於安詳的心髒,再也不會跳動了……
如果排除忌諱的因素,墓園倒是個約會的好處所,阿劉暗想:如此潔淨又如此安寧,在這寒冷陰沉的天空下,四季長青的植物傲然挺立,額外的肅穆安詳,空寂優美,還彌漫著一種仿佛有無數洞察的眼睛在遠處注視的奇妙氛圍,讓不由得人們深沉認真起來。如果一對戀人想許下生死諾言,這裏倒是恰當的地方。
他轉過頭看一眼遠處依然肅立的女友,低頭看了看表,超過他們約定時間半個小時了,沒敢驚擾她的他也在遠處等了半個小時了,他已經知道女友母親的死訊,卻有一點點納罕,盡管僅僅是背影,那憂傷的感覺依然能從她長長的黑色羊毛大衣上流瀉下來。怎麽會呢?從各方麵得來的訊息,她們母女之間往好裏講,也僅僅是路人的交情,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如此傷心?
阿劉沒有深思下去,他又四下嘹望一下,思緒轉向另一個問題,女友為什麽選這個地方?是為了使那個悲劇故事更有震撼力量嗎?他想起最後一次約會時她痛心的麵容。不過這個故事他已經知道了,一回家就被他母親添油加醋(這是她一貫的風格)的講述幾遍了。
他也很震驚(在他母親講第一遍的時候),但僅僅為女友的身世,倒不認同母親或者還有女友的“隻有江瑤才能把他拖入地獄”的結論,最明顯的反證就是他也曾因為吵架生氣差一點出車禍,但跟他吵架的卻是惠心。他無法忘掉表麵看來溫良的惠心一旦失控有多麽猙獰,尤其是那還不是一次偶發事件,後來那沒完沒了的爭吵使他對她已經恐怖到隻想逃避了,他是個安靜的人,激情和理想更多投射到職業上,如果說私生活爆發幾次激情那也應該象江瑤給他的那樣,卑微忘我的愛。
想到江瑤,他心裏湧上一陣甜蜜的感動,尤其是當他在北京學習的時候,突然看到她出現在自己麵前,帶著得意和愛慕的表情,真是無法遏止住自己的驚訝和感動,還有一點點驕傲,他不知道有什麽的男人能拒絕這樣的追求,也許隻有偶像巨星和廟裏的泥塑木胎吧?這些不缺頂禮膜拜的人物。
活到而立之年的他,已經經曆過幾個女友了,但卻隻有江瑤是奮不顧身的,對,就是奮不顧身才能形容的感覺。可他卻無法向她們解釋,他知道,一說,必定會遭到嘲笑和尖刻的評價。這個世界是勢利的,他輕蔑地想,但他不是,他有自己的要求和選擇!
對於媽媽對惠心的極力維護他倒完全想到了,應該說惠心就是他按照媽媽的要求——心照不宣的要求——選擇的,在經曆過媽媽對他以前交往過兩個女友的強烈反對後,他已經明白她需要什麽樣的兒媳,就象惠心那樣,容顏大方又沒有引人邪念的魅力;有份體麵的職業卻又沒有職業野心可以把重心全部放到家裏;家庭成員簡單又不貧窮免得將來照顧個不停;還有性格溫婉(這點他現在相信自己看錯了)不會自嬌自憐,像那些被寵縱過分的女孩兒,心安理得的要求全天下都聽命自己。
他知道媽媽的心思,這樣的女孩兒才能既體麵又比他家低一等,乖乖的服從,從某種意義上,他感到,媽媽甚至不希望他和惠心熾熱相愛,因此破壞了她在兒子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當“我都是為你好”這句專讓對方感到理虧的名言被媽媽苦口婆心的說出時,他幾乎要笑了,懶得和母親分辨,如果為他好,就該給他自由選擇的時間和享受戀愛的快樂,而不是奮不顧身——對,也是奮不顧身——的幹涉他,以前和現在都是如此。但他不想急著解釋,等媽媽冷靜冷靜再說吧。
但他今天必須給惠心一個解釋。想到惠心,阿劉感到一份內疚,他們的開始緣於他對戀愛的漠不關心,而惠心是個各方麵都很說的過去的女孩兒,他們有過肉體接觸和浪漫的舉動,喝咖啡、看電影等等,卻沒讓他感到浪漫的幸福。人與人的情感對象、情感深度大概是天生的,就像同性戀和異性戀那樣,並非恐嚇和溫柔可以根本逆轉的。
現在的他受到了浪漫的報複,愛上了另外一個女孩兒,是的,他可以自律行為,卻控製不住內心,不可否認,惠心的大吵大鬧使他添了幾分理由,如果一會兒惠心講述那個故事,他想,他可以委婉地提醒她,她母親那時的行為並非貧窮人的專利。
他又抬頭看了看惠心站立的方向,正好碰到她剛回過身的目光,一刹時,他覺得她的模樣似乎變了些,哪裏變卻說不清楚。
他剛要舉步過去,惠心已大步走了過來,
“還好嗎?”惠心問。
“還好。”阿劉回答,躲閃了一下惠心直視的目光。
看來他已經有了選擇,惠心想,心裏驀地酸了一下,“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談吧。”她盡量平靜地說。
阿劉點點頭,不遠處就有個長椅,他們慢慢走了過去。
“我母親過世了。”一陣的沉默之後,惠心率先開口了。
“我知道,回醫院聽周主任說了。”
“我媽媽給我留下一封信。”惠心從包裏取了出來遞給阿劉:“你可以看看。”
阿劉遲疑地接了過來,是什麽呢?是不是她媽媽對過去事情的講述,也許這正是解釋的機會。
“惠心,那件事,我已經聽我媽給我講了,我——”
惠心知道,他要表態了。
“是嗎?你怎麽想?”她鎮定地追問。
“惠心,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非常好——”
“你的意思就是不喜歡我了?”
“不,不是——”阿劉下意識地否定這太直白的反問:“我是說你,你確實是非常優秀的女孩兒——”
“看來我可以確定這一點,你選擇了她。”
“不,我——”阿劉有些張皇地扭頭看看惠心,一刹那,他明白她那裏變了,她臉上有著以前所沒有的堅強和冷靜,他閉上了嘴,這不正是他要得結果嗎?雖然過程不是他想象到的。
“你誤會了。”惠心抑製住內心的失落,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微笑,從容地說:“看了這封信我才明白,以前我的很多結論都是錯的。我也明白了很多,給你信也是希望對你們也能有啟示,你和她,江瑤,都可以看,祝你們幸福!”
“對不起,那段時間,對不起。” 惠心柔聲說,然後站了起來,注視著阿劉驚愕的眼睛,最後輕聲說道;“信是複印的,你不用還我了,再見。”
望著惠心大步遠去的背影,阿劉呆住了,一時間百味雜陳,她的果決讓他輕鬆之餘又充滿了說不出的遺憾。他也有著很多人的潛在自私心理,暗自期待前女友,既保持著無須負責的距離,卻又如行星那樣遠遠地環繞自己,無欲無求、無願無悔、亙古長存。
惠心努力挺拔地走著,不願被阿劉看出自己的痛苦,她還是愛著他的,或者說留戀吧,但無論如何,現在的她已經明白,自己可以為愛卑微,卻無法因愛勉強,麵對事實,冷靜堅強的接受,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既然不是命運的寵兒,她願象母親說的那樣,清醒、自律、堅強,還有智慧的生活。
這並不容易,惠心知道,即使這並非完美性格的全部要素,做到也不容易,尤其是最後一條,隻能用心思考,盡力去做吧,就比如為了阿劉,更是為了父親遙遠的笑容,她依然希望能對阿劉有所提醒,卻不再喋喋不休,而選擇把信給他那樣,因為思索過的惠心明白,貶低她就是貶低他,無關於愛,卻有關於他的麵子和自尊。
但願他們能平心靜氣看看信,再好好的思索,他們——他和江瑤——可能都會有所領悟,更加珍惜。也許就因此得到和父母不同的結局,幸福相伴的走完一生。
也許依然不能?惠心無法確定他們的結局,可那又怎樣呢?幸福總是由自己決定的吧?!如果說當年的母親有錯?父親又怎能說完全無辜呢?他應該承擔選擇的後果。已經出局的她,能做的,隻是有限的。畢竟,除去天災,每個人的命運都隻能由自己的性格決定。
但無論怎樣,都和她無關了,阿劉不愛她,至少是不太愛她,在江瑤之前已經是事實,隻不過在江瑤之後一切都那麽明白了,媽媽說的對,幸福應該與愛相連,委屈自己和勉強別人都是愚蠢的,這曾是父母犯過的錯,她不要重蹈覆轍。
以後會怎樣呢?會像母親那樣孤獨一生嗎?她打個寒噤,下意識地裹緊大衣,抬頭望著高遠的天空,大片的雲彩緩緩變換著不同的形狀,她想起小時侯看到白雲忽而像棉花,忽而又像羊群,有時像人臉,還有一次非常像一隻豎起大拇指的拳頭,那次她正好考了一百分,高興的到處說雲彩都誇她呢!
雲彩還會誇她嗎?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變換的雲層像過不同模樣的山巒,又像過灰暗的海浪,獨獨沒有像豎起大拇指的拳頭,惠心有些失落,她控製不了白雲的變化,就象確定不了幸福會不會來一樣,但生活中又豈止是這兩樣?她不能把握控製的事情太多了……,對於生活,她能努力做的,也許真如母親說的那樣,清醒、自律、堅強,智慧。全部是對自己的要求,想起來很虧!
但結果並不太壞,惠心突然釋然了,至少這使她通達,懂得珍惜、懂得放棄,遠離了可能的不幸。
至於幸福,如果急躁和勉強都沒有用,那自己就虔誠的祈禱和耐心的等待吧,虔誠的聲音一定會傳到主宰幸福的神靈那裏,因為還有愛她的家人陪伴著她發出和聲,他們會一直為她祈福,無論在過去還是將來,在這一生還是那一世,一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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