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鷗按 : 這篇教程無疑對詩詞學者具有一定的引導與啟發作用 , 但詩道無極 , 要靠自心體悟 , 不能墨守成規 . 隻有多讀 -- 多思 -- 多寫 , 才是學習的不二法門 . 第一章 詩人與詩心 八十多年前,蔡元培先生提出了一個偉大的教育理念:“以美育代宗教”。《大學詩詞寫作教程》是一門講寫作實踐的課程,但其本質是美育。希望同學們通過這門課的學習,不僅能掌握舊體詩詞的平仄、格律、章法,更進而對中國古人高雅的審美旨趣有一通盤之了解,而最終能夠傳承中國古代士大夫高貴的人文精神。 我國文學導源於《詩》三百零五篇。當春秋之時,賦詩言誌之事盛行於朝聘盟會之間,貴族子弟皆以《詩》為必修之課程。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即此之謂也。《詩》中《雅》、《頌》之部,除少數篇什作用有別,其餘多為朝廷郊廟樂歌之詞,自古迄今未有異論,而國風一百六十篇,論者頗有以為皆出自民間。實則我國現代著名學者朱東潤早有《〈國風〉出於民間論質疑》 一文,證明《國風》一半以上為統治階級之詩。而那些不能明確證明為統治階級所作的詩,依理推之,也當是貴族所作,或經貴族整理,蓋民間歌謠自古即今,其形式莫不簡單,措詞莫不直率,而又不忌鄙俗,如鍾敬文先生所引客家山歌: 門前河水綠飄飄,阿哥戒賭莫戒嫖。 說著戒賭妹歡喜,說著戒嫖妹也惱。 即春秋當時來自民間之歌謠,如 ” 既定爾婁豬,曷歸吾艾豭 ” 亦與《詩》三百篇大異其趣。故知《詩》三百篇,貴族之文學也。 是故,吾國文學傳統,實即貴族文學、士大夫文學之傳統。中國光輝燦爛的詩國文明,是士大夫創造出來的。漢之大賦、漢魏六朝之古詩樂府,唐之詩、宋之詞,莫不如此。惟元曲悖離此一士大夫文學之傳統,故元曲之文學價值不能與唐詩宋詞相比。今人可誦唐詩宋詞名篇無數者,問能誦元曲否?職是之故,我們這門課上隻講詩詞,而不會涉及曲的寫作。 所以,在這門課上,我們提出,學習古典詩詞,就是“要承傳高貴的人文精神和高雅的藝術審美情趣。其價值傾向,無疑應該是否定低級而宏揚高級,否定醜惡而頌揚美好,否定卑劣而禮讚高尚;否定庸俗而倡導高雅。” 因為,“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一個重要旨趣就是走向高貴和高雅。如同科學和自由是人類永不停息的追求一樣,高貴和高雅也是人類永遠心儀的生存佳境。否定這一點,那就是自甘墮落。而我們半個世紀的文學遺產研究,恰恰就一直存在著這種可悲的墮落。” 當代詩詞的創作,也一直就存在著這種可悲的墮落。 當代詩壇有三種人,第一種人沒有任何思想,一輩子習慣聽話,香港回歸了,他就寫一首七律,澳門回歸了,他又寫一首七律;神五上天了,他就填一首詞,神六上天了,他又填一首詞。從來沒有屬於個人的見解和情感,他們的一切作品,都是新華社社論的韻文體。第二種人,他們倒不會像上述的人那樣,他們的詩倒是涉及到一些個人的東西,整日價吟風弄月,在網上遇一個美眉就填一首詞,遇另一個美眉又填一首詞,然而其情既不真,其誌又偽,此金應珪所謂遊詞也。詩詞絕不應該是一種精巧的玩具,真正的詩人,是要把生命作為祭禮奉獻於詩歌的。第三種人,他們的作品往往能關注到社會的不公、關注到民生的疾苦,但是,他們的詩作並沒有經過情感的醖釀,他們就像一個有良知的新聞記者,揭示出一些別人不敢、不願說的東西,依然不是真正的詩。正如白居易的那些新樂府,同樣不是詩,而是韻文體的報告文學。 要學寫詩,首先要做詩人,要做一個追求高貴和高雅的人。 然則何謂高貴?何謂高雅?請試言之。 豐子愷先生說:“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 這裏所說的宗教徒,非必要信仰某一具體的神,而卻必須要有信仰。夫惟有信仰者最高貴。愛因斯坦亦謂: 在科學的廟堂裏有許多房舍,住在裏麵的人真是各式各樣,而引導他們到那裏去的動機實在也各不相同。有許多人所以愛好科學,是因為科學給他們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學是他們自己的特殊娛樂,他們在這種娛樂中尋求生動活潑的經驗和雄心壯誌的滿足;在這座廟堂裏,另外還有許多人所以把他們的腦力產物奉獻在祭壇上,為的是純粹功利的目的。如果上帝有位天使跑來把所有屬於這兩類的人都趕出廟堂,那末聚集在那裏的人就會大大減少,但是,仍然還有一些人留在裏麵,其中有古人,也有今人。我們的普朗克就是其中之一,這也就是我們所以愛戴他的原因。 ? 而普朗克,也正和愛因斯坦一樣,是因為信仰而探索的科學家,也是真正的高貴者。
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序雲: 或問觀堂先生所以死之故。應之曰:近人有東西文化之說,其區域分劃之當否,固不必論,即所謂異同優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義焉。其義曰: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已之心安而義盡也。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 Idea 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 此 Idea ,即王國維之信仰,王氏因此 Idea 而殉身,真如陳寅恪在《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文》中所說“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凡有真信仰者,其人格必具以下之特征: ①蘇世獨立,橫而不流 這句話出自屈原的《橘頌》。我以為這八個字,是高貴靈魂的最基本的特征。詩人應當主動把自己與世俗的人們區別開來。他們從不摧眉折腰事權貴,他們從不像普通人一樣,隻要“每頓桌上都有肉”就滿足了,他們更不會迷惑於任何“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他們有狷介的個性,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獨行,不同流俗。莊子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似此,可為真詩人,可謂真高貴。不僅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們甚至可能是病人。藍棣之先生說過, “一切文學經典都是有病呻吟”。蘇珊•桑塔格說:“像克爾愷郭爾、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萊爾、蘭波、熱內——以及西蒙娜•薇依——這樣的作家,之所以在我們中間建立起威信,恰恰是因為他們有一股不健康的氣息,他們的不健康正是他們的正常,也正是那令人信服的東西。” 楚之靈均、晉之元亮、唐之太白,莫不如是。《離騷》有雲:“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鹹之遺則。”這樣的人格,便是真詩人的人格,這樣的人生態度,便是真詩人的人生態度。 ②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聞一多先生曾說過,“詩人的最主要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鍾敬文先生說:“詩人的第一件功課,是學習怎樣去熱愛人類。” 詩人永遠會把全人類的苦難當作他自己的苦難。在詩人的身上,不可或缺的是悲憫情懷、憂患意識。老杜窮餓潦倒,而未嚐一飯忘心家國,此後世所以尊之為詩聖也。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字裏行間,皆是一種偉大的人本情懷,故而詩仙不朽。我們所熟悉的海子的詩:“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也同樣是懷著對人類的大悲憫的作品。惟此種悲憫,更具形而上之價值。蓋惟有個人主義是詩人最重要的品質,也是現代性的根本標誌,在多大的程度上愛個人,才會在多大程度上愛人類。 ③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詩人、高貴的靈魂都像龔自珍的詩銘所說“之美一人,樂亦過人,哀亦過人”。他們比常人的情感要濃熱真摯得多,且對於自己所信仰的 Idea 極其執著。此一 Idea 托於家國,則為“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托於愛情,則為“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魯迅謂愛情當“執著如冤鬼,糾纏如毒蛇,二六時中無有已時”,惟有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詩人,才具有真正高貴的靈魂。那些情感衝淡的王孟一類的詩人,其實不是詩人,而是散文家。而這種哀樂過人執著到死的天性,實即尼采所謂的酒神精神。事實上,也惟一具有這樣激烈的天性,才可能對於生命的終極意義有著探索之欲望,也才可能最終獲得信仰。那些賄神求福的假宗教徒是永遠不會如此的。我們可以舉弘一法師為例。弘一法師中年以後剃度出家,持律極嚴,堪稱一代名僧,而早歲詞作《金縷曲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雲: 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 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 可見其性情之激烈、人生欲望之強烈。而惟有人生欲望如此強烈之人,才可能真正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大寫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既明何謂詩人,更當明何謂詩。鍾敬文先生說得好:“由於心髒的搏動而詠唱出來的真理,是詩。” 這裏有三層含義:第一層含義,詩是詩人內心激情的外在體現。詩是火,是岩漿!內心種種激情的衝突,總有一種激情戰勝理智,最終讓你不得不拿起筆來,隻有這個時候,你寫出來的才可能是真正的文學經典。寫詩根源於心靈,正如《毛詩大序》——中國最早的一篇文藝理論經典——所說:“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心靈是詩歌的惟一的源泉,社會生活隻會起到感發心靈的作用,本身並不是詩的源泉。詩不但是心靈的產物,更是個人主義的產物。詩,一定要寫個人內心所獨有的東西。那些信奉儒家集體主義的人們,本身既沒有獨立的人格,自然也就不會產生真正偉大的詩歌。唐代白居易所謂的“文章合為時而作,歌詩合為事而著”,是根本不懂詩歌的本質的一種說法。可悲的是,這種說法迄今仍謬種流傳。 第二層含義,詩是要詠唱的。因此,詩的意境就要追求深遠,詩的情感就要追求深婉,不能像白居易在《與元九書》裏所說的,詩要“質、徑、直、切、順”,恰恰相反,詩是語言的語言,要求的是極致的美感,絕不可追求老嫗能解。有一項對海外華人的調查,結果顯示在海外華人中間,最受歡迎的詩是李白的《靜夜思》。於是有論者以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就是最好的詩,因為它最通俗易懂,群眾基礎深厚。然而,一千個無知加起來不等於一點點的有知。在中國詩詞漫長的河流中,這首詩隻能說是一粒沙,連浪花都說不上。在李白的作品當中,這首詩也是極其的平庸。試想,如果李白隻寫這樣的詩,而沒有《古風》、《蜀道難》、《將進酒》這樣的作品,他還能是李白嗎?陸機《文賦》雲:“詩緣情以綺靡”,這就很好地說明了詩的本質第一要根源於情,第二在形式上、語言上要有綺靡之美。這裏的綺靡,不能理解成字麵的軟綿綿的意思,而是說,詩的語言,不同於日常的語言,它需要修飾,需要美。我們來看傅庚生先生的一段論述: 深情必達之以深入之文字。深入即是多一層聯想。若單純平直,則辭儉於情矣。方人之情有所會、感有所觸也,往往將內在情感之顏色塗染於外在事物之表,增益其鮮明或加重其黯晦。更往往憑依己身情感之悲愉,重視或漠視與情感趨向有關涉或無關涉之事物。“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懷著一種悼亡傷逝之情愫,身在行宮,目見月而心傷,並以為月原有傷心之色;時逢夜雨,耳聞鈴而腸斷,並以為鈴原有斷腸之聲。情感之發展與浸淫,隻是一派聯想,文學原為憑依情感之觸發而生,自然頗重聯想工夫。或有闕失,則不足以達情感之真蘊也。 杜工部詩雲:“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花飛一片即已是春減卻,則飄萬點正惹人愁可知。辛幼安詞雲:“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人憫花落,乃至於怕花開,則見落紅當惜春殘可信。李義山詩:“三年已製思鄉淚,更入新年恐不禁。”思鄉已製淚三年,應更難製,是就時間明思鄉之彌切也。陸放翁詞:“故山猶自不堪聽,況世蕭然羈旅。”故出且猶不堪聽,矧在他鄉,是就空間明羈旅之難堪也。沈約齋《論詞隨筆》雲:“詞貴愈轉愈深。稼軒雲:‘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玉田雲:‘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下句即從上句轉出,而意更深遠。” 據此,可知詩當求深求婉,夫文勝於質則史,質勝於文則野,必文質彬彬,而後始可言詩也。 第三層意思,詩是真理。鍾先生說:“詩人是真正的預言家。他的敏感使他預見到人世未來的禎祥或災禍,而他的誠實使他敢於宣布他。” 偉大的思想家不一定皆是詩人,但詩人一定是偉大的思想家。隻是,詩人的思想,不一定符合語言的邏輯,卻符合著情感的邏輯。他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比曆史更嚴肅、更具有哲學意味的東西來感發人、讓人看到未來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