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騷第五
【原文】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
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
,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遊塵埃之外,嚼然涅
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
;昆侖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
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虯乘鷖,則時乘六龍;昆侖流沙
,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歎
,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
,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注釋】
軒翥(zhù):高飛的樣子,指作家積極從事創作的活動。詩人:指《詩經》的作者。
聖:指孔子。未遠:從孔子逝世(公元前479年)至屈原出生(公元前345-359年),隻不過有一個多世紀。
嚼:潔白。涅:染黑。緇:黑色。
昆侖:《離騷》和《天問》裏都曾講到昆侖山。懸圃:即昆侖山巔。
駟:四匹馬拉的車,在這裏作為動詞,乘坐。虯(qiú):傳說中的一種無角的龍。鷖:鳳凰的一種。
孟堅:班固的字。傳:經的注解,這裏也指經。
【譯文】
自從《國風》《大雅》《小雅》的歌聲漸漸停息,再沒有類似新的創作。後來湧現出一批奇特的妙文,
那就是《離騷》一類的作品啊!這是興起在《詩經》的後麵,活躍在辭賦家的前頭。大概由於離聖人
孔子的時代還不久遠,而楚國人又多有才華的緣故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等篇,命令淮南王劉安
作了《離騷傳》,劉安認為:“《詩·國風》言情但並不過分,《詩·小雅》諷刺上位的人但並不作亂,像
《離騷》這樣的作品,可以算是兼有二者的長處。屈原想像蟬從汙穢混濁的泥土中蛻殼出來那樣擺脫汙
濁的環境,逍遙於塵俗之外,他的清白是染也染不黑,完全可與日月比光明的啊!”但班固卻認為:屈原
誇耀自己的才華,以至忿懣怨恨,自投汨羅沉江而死;他在作品中講到後羿、過澆和有虞國王兩個女兒
二姚的故事,都和《左傳》的有關記載不相符合;他寫的登昆侖、懸圃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又是儒家
經典所不曾記載的;然而他的文辭瑰麗雅正,是詞賦的創始者,所以屈原雖然算不上賢明的人,但也可
以稱得上了不起的人才。王逸卻認為《詩經》的作者尚有諷諫其上的肯切的“捉耳”之言,屈原的《離騷》
抒發怨恨的感情較之卻委婉和順得多。《離騷》這一作品經常有依據經典來寫作的:說駕龍乘鳳,就是
從《易經》裏‘時乘六龍’的比喻那裏來的;講登昆侖、走流沙,就是從《尚書·禹貢》裏關於大禹治理九州
水土的記載來的。所以後世名家寫作辭賦,都以他為榜樣,的確可說是像金玉一樣值得珍貴,曆史上沒有
和他並稱的。此外,如漢宣帝讚歎《楚辭》,認為它完全符合儒家學說;揚雄吟誦品味《離騷》,也說它
的風貌和《詩經》相近。劉安、王逸、漢宣帝、揚雄四家都把《離騷》和經書並舉,而隻有班固卻說它與
經書不合。他們的讚譽與貶責都僅僅著眼於表麵,常常不符合作品的實際,都可以說是鑒別不精確恰當,
玩味而沒有查考。
【原文】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
規諷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
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於托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
康回傾地,夷羿彈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成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誌也;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
【注釋】
顛隕:《離騷》:“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
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乎顛隕。”顛隕,墜落。
雲霓:《離騷》:“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禦。”雲霓,惡氣,比喻不正派的人;霓,即虹。
《風》《雅》:以上四事,三件比《詩經》,一件比《尚書》,這裏當兼指《詩》《書》。
豐隆求宓妃:出自《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豐隆,雲神,一說雷神。宓(fú)妃,
洛水之神。
康回傾地:《天問》:“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康回,共工。共工與顓頊戰,共工撞倒作為天柱的
不周山,因此天崩地塌。
土伯三目:《招魂》:“土伯九約,其首觺觺些。叁目虎首,其身若牛些。”約,曲。觺觺,角尖貌。
從子胥以自適:《九章·悲回風》:“從子胥而自適。”子胥,伍子胥,春秋時楚國人,助吳王夫差打敗了
越國後,夫差逼他自殺,將他的屍體裝入革囊之中,投入江中。自適,順從自己的心意。
狷(juàn)狹之誌:耿直不容邪惡的心胸。狷狹,急躁偏狹。
“士女雜坐”二句:《招魂》:“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譯文】
要考查他們的論點是非,必須核對《楚辭》本身來加以驗證。像《離騷》中陳述唐堯、
虞舜的光明和偉大,稱頌商湯、夏禹的莊嚴與恭敬,這些就是近乎《尚書》中的《典》
《誥》。像《離騷》中譏諷夏桀和殷紂王的狂妄偏狹,傷歎後羿與過澆的滅亡,這些
就是符合經書中規勸諷喻的意思。像《涉江》中用虯龍來比喻賢明高尚的君子,《離騷
》中用雲霓來譬比奸邪讒佞的小人,這就是《詩經》裏“比”和“興”的表現方法。《哀郢》
中說回顧祖國要掩麵流涕,《九辯》中歎息君門深重君王難見,這些就是經書中常有的
忠君愛國的言詞。這些就是《楚辭》同經書相同的地方。至於《離騷》中托言駕八龍、
載雲旗,講說離奇怪誕的事,令雲師豐隆駕彩雲去尋求神女宓妃,讓鴆鳥去向有娀氏美
女說媒,這些就是離奇的說法。《天問》中講共工碰斷了天柱使地向東南傾斜,羿射下
了九個太陽,《招魂》中說拔木的大力士有九個腦袋,地神有三隻眼睛,這些就是神奇
古怪的傳說。《離騷》中說要學習殷大夫彭成,以其為榜樣,《九章·悲回風》中說願隨
從伍子胥,死後浮江入海來順適自己的心意,這是急躁而狹隘的心胸。《招魂》中說男
女雜坐調笑當做樂事,把日夜飲酒沉醉其中看做歡娛,這些就是講荒亂淫邪的例子。以
上所講的四點,就是《楚辭》和經書不同的地方。
原文】
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誇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
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
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誌;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問,瑰詭而惠巧
;招魂招隱,耀豔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
辭來切今,驚采絕豔,難與並能矣。
【注釋】
骨鯁(gěng):偏義複詞,即骨,指作品中的主要成分。
九歌九辯:是楚國民間祭神曲,經屈原加工改寫。九辯:《九辯》,宋玉作的長篇抒情詩,抒寫哀傷的感情。
瑰詭:瑰麗奇偉。瑰,奇偉;詭,怪,奇。惠:通“慧”。
深:應作“采”。
漁父:寫漁父勸屈原隨俗浮沉,屈原表示不願同流合汙。
【譯文】
所以論《楚辭》和經書相同的地方就有這樣一些內容,說它誇張荒誕的描寫和經書相異的
也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此我們知道《楚辭》的寫作基本上效法古代聖賢,但裏麵包含的內
容已經摻雜吸收了戰國時代的風氣。拿《楚辭》和《詩經》相比是要差一些,但是如果同
後代的辭賦相比,就好很多了。看他用來建立骨骼的主旨,作為附著骨骼肌膚的文采,雖
然熔化經書的含義,也獨自創製出卓越的文采。所以《離騷》《九章》明朗婉麗地表現了
作者哀怨的心誌,《九歌》《九辯》綺麗細致地表達了作者哀傷的感情,《遠遊》《天問
》瑰麗奇偉而又文思巧慧,《招魂》《大招》光彩照耀而辭采華麗,《卜居》標立了不羈
的意誌,《漁父》寄托了特立獨行、不同流合汙的性氣才情。所以《楚辭》的氣概能夠壓
倒古人,文辭可以超越今後的文人,它的華采使人驚奇,豔麗使人歎絕,難以和他媲美了。
【原文】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
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
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
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
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複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注釋】
鬱伊:指心情不舒暢。鬱,憂愁;伊,助詞。
披:翻閱。
衣被:加惠於人,指給人以影響。
中巧:心巧,即說心巧者僅僅著眼於文辭方麵,隻是小巧而已。獵:采取。
憑軾:倚著車前橫木。此處指縱橫馳騁。軾,古代車前的橫木。
玩華:玩,玩味、欣賞,學習、運用。華,花,和“實”相對,指華美的形式。實,果實,和“華”相對,指有意義的內容。
欬(kài)唾:指不十分費力的事。欬,同“咳”,咳嗽。唾,吐口水。
乞靈:求教。長卿:司馬相如的字。
【譯文】
從王褒的《九懷》以後許多作品都學習《楚辭》,但是屈原、宋玉卓越的文才沒有人能夠跟得上。
所以屈原、宋玉的作品敘述怨恨的感情,就能使人抑鬱而容易感動;訴說離傷別緒,就能使人悲傷
不平而難以忍受;描繪山水風景的時候,就能使人依循聲韻得到山水的形貌;敘述季節氣候,就能
讓人打開文辭看到時令的變化。所以枚乘、賈誼追隨《楚辭》的風貌學到了雅麗的特色,司馬相如
、揚雄沿著《楚辭》的餘波獲得了奇偉動人的成就。《楚辭》使文學家獲得的好處,不僅僅是一代
啊!所以文才高的就從創作中學習大的體製,心靈慧巧的就獵取它豔麗的文辭,喜愛吟詠諷誦的就
記住了它描繪山水的詩句,學童便隻是拾揀到描寫香草的語言。倘能嚴肅地遵照《雅》《頌》的準
則,有控製地駕馭《楚辭》寫作的要領,斟酌采取它奇異的方麵而又不至失其正確,玩味鑒賞它形
式華豔的方麵而又不失其實質的方麵,那在一顧一盼之間就可以發揮文辭的作用,一開口間就可以
窮盡文章的情致,也就不再需要去向司馬相如乞求寫作的靈感,向王褒借用寫作的經驗了。
【原文】
讚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誌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豔溢錙毫。
【注釋】
勞:古時“勞”常借為“遼”。遼:遼闊,遙遠。
金相:金玉般的質地。相,質。式:用。
錙(zī)毫:細微處。錙,錙銖,古代重量單位,六銖為一錙,四錙為一兩。毫,絲毫,古代度量單位
,十絲為一毫,十毫為一厘。這句指作品極細微處都十分有文采。
【譯文】
總結:
要是沒有偉大的作家屈原,
哪會見到偉大的作品《離騷》?
驚人的才華如風般飄逸,
豪壯的誌氣如煙雲直衝九霄。
楚國的山河無限廣闊美好,
詩人的情思實在寬廣遙遠。
它美好的內容金玉般的質地,
它豔麗的文采處處閃耀。
【評析】
所謂“辨”,就是辨析、辯解的意思。需要辨的原因是:首先曆代的評論家對《楚辭》有各不相同的評價,
應該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離騷》是否符合儒家經典,需要辨其同異。
全篇分三部分:一、通過引證漢代學者對《離騷》的評論,說明了其讚揚和指責都不合實際。二、比較了
《楚辭》和儒家經書的異同,從而肯定了《楚辭》的巨大成就,指出它“取熔經意,自鑄偉辭”的創造性。
三、講《楚辭》對後代作者的不同影響,進而總結出騷體作品創作的基本原則。
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繼承《詩經》優良傳統而又有創新,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
曆代評論不一,這些分歧不僅涉及對屈原作品的評價,而且涉及文學創作的方向,所以列入“文之樞紐”,
專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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