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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布衣詞人薑夔的合肥情緣 作者赤闌老呆(7)

(2011-12-04 18:18:44) 下一個

七、“擬將裙帶係郎船”

 

    1191年,對於薑夔與合肥女子來說,命中注定都是一個大坎與大結的一年。這一年,可能是他們經曆了生命中最為大喜大悲的一年,同時,也是他們經曆一生中最為淒迷癡絕的一年。這一年,可能是他們聚散離合最為集中的一年;這一年,他們至少經曆兩度生離死別。其中,最後一次是他們此生此世永遠的訣別,此後,他們再也沒有相聚重逢。這一年,是屬相為豬的薑夔36周歲的本命年;合肥女子大概三十二三歲左右。

    1190年寒食節前夕,正是初春時分,薑夔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南宋邊城合肥。客居在合肥南城赤闌橋的西邊,舉目所見,巷陌一片淒涼,與江南的風光大不一樣,隻見柳色夾道,依依可憐的樣子。不能想象,這就是薑夔魂縈夢牽、朝思暮想的地方,因而作了這首自度曲《淡黃柳》,以抒發寬解客居的情懷。詞為:“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大意是:早晨走在空落落的城裏,聽到冷風中破曉的號角聲,從遠處傳到垂柳掩映的巷陌深處。騎馬踽踽獨行在清冷空寂的路上,在悲鳴淒涼的戍角聲中,薑夔感到難以接受眼前這一片蕭條淒清的情景,在陣陣冷風襲來的時候,更覺得身上的衣服單薄的難以抵禦寒氣,內心也愈加淒冷悲涼。然而環顧四周,滿眼鵝黃嫩綠的初春景象,卻與江南的景色何等相似。正在孤寂憂思時,突然想到明天又是清明前夕的寒食節,這本該是踏青春遊的季節,也是出郊祭掃的節日。於是,強打精神,帶著酒前往合肥女子的住處。此時此刻,薑夔沒有久別重逢之前的欣喜與激動,而是擔心、焦慮,仿佛害怕梨花紛紛落盡變成秋天一樣的顏色,似乎是深恐春光不駐、好景難留。燕子飛來時,問春天在哪裏?隻有池塘綠水如初碧波依舊。

    《淡黃柳》透出傷春悲秋的情景,體現出薑夔詞騷雅清空的風格。因此,我們在《淡黃柳》的上片中,透過薑夔的眼睛,看見合肥的春天不是美好的春天;通過薑夔的肌膚,感觸合肥的春天不是溫暖的春天。主要是心情所然。如果是即將見到魂牽夢縈、朝思暮想的合肥女子,為什麽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與激動?為什麽前往合肥女子的住宅時,要“強攜酒”?為什麽在“鵝黃嫩綠”的初春季節,居然會害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為什麽看見燕子飛來,還要明知故問春天何在?這也是《淡黃柳》下片中薑夔為什麽要用輕描淡寫的反常方式,企圖掩飾內心中巨大的擔心、焦慮和不安。那麽,薑夔擔心、焦慮、不安什麽呢?這是特別讓人感到難以理解的地方。就要見到分別已久、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應該高興、激動才是。也許是一種不祥預感,合肥女子已經有別的情況了,可能已不在合肥了,“歎杏梁雙燕如客。人何在?”(《霓裳中序第一》)。也許是擔心合肥女子同他一樣,已經因為等他而快老了,見麵會不會怪罪他,尤其是對於一個南宋女子來說,三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是遲暮美人了,“恨入四弦人欲老”(《浣溪沙》)。然而,這兩個原因都不足以讓薑夔“強攜酒”,“怕梨花落盡”,“問春何在”。

    1186年之前,估計在1184、85年前後,薑夔與合肥女子之間有一個約,可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約。這個約也許與終身大事有關,可能就定在1186年的新年前後。遇到蕭德藻後單方麵改變了約定,不僅未能踐約,並與別人結婚,而且沒有告之,近似於背叛。到了1190年,已經爽約五個年頭了,因此,盡管薑夔可能頗費了一番周折,得以重返合肥,但確實不知如何麵對合肥女子。1186年突然有大量懷思合肥女子的詞時,薑夔可能就在暗自籌謀回合肥的事。即使不能與合肥女子同結百年之好,也要當麵對合肥女子有個交代。薑夔始終沒有在詞序中透露合肥女子的姓名,作為一個秘密深藏在心中,可能也是為了減少重回合肥的障礙與阻力。在第一首懷人詞《一萼紅》最後兩句,就有“待得歸鞍到時,隻怕春深”的擔心;想到等待落空的合肥女子,便有“九疑雲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小重山令》)、“亂落江蓮歸未得”(《霓裳中序第一》)、“滿汀芳草不成歸”(《杏花天影》)的焦慮;也有“當時何似莫匆匆”(《浣溪沙》)、“三生杜牧,前事休說”(《琵琶仙》)的懊悔;更有“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的不安與牽掛。由此可見,薑夔在五年後重回合肥時,更多的不是久別重逢的激動與興奮,而是無法交待的沉重和無顏麵對的惶恐。所以,薑夔不僅是“隻怕春深”,更是“怕梨花落盡成秋色”。

 

    1190年寒食節前一天的早晨,薑夔騎馬走在南宋邊城合肥“柳色夾道,依依可憐”的淒涼巷陌中,懷著殷殷眷戀的相思與忐忑不安的心情,“強攜酒”,前往合肥女子居住的“小橋宅”。至於去了之後是個什麽情況,薑夔沒有描寫有關見麵場景的詞。根據1191年秋期離開合肥東歸時的惜別之作《點絳唇》,透露了有關蛛絲馬跡的信息。全詞為:“金穀人歸,綠楊低掃吹笙道。數聲啼鳥,也學相思調。    月落潮生,掇送劉郎老。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生春草。”通過第一句中的“歸”字,透露出兩個信息。一個是合肥女子此時人已不在合肥本地了,至於是嫁人了,還是在他鄉謀生,不得而知;另一個是薑夔終於與合肥女子見麵了。

    詞的上片描寫的似乎是1190年與合肥女子見麵的心情和感覺,雖正麵不著一語,全部由外景映襯,個中濃情密意卻盡在不言中。真是風含情水含意,沒有一句久別重逢時的張揚之詞,也沒有相見時的熱烈場麵。似乎把見麵時的那份欣喜與激動壓抑在心底,如同把那聲相見時的呼喚含在喉間,讓人直覺得喉嚨發硬。金穀人歸,應該是指合肥女子終於在薑夔去“小橋宅”後不久從外地回來了。金穀,據說在河南洛陽市西北,晉代大富豪石崇曾築豪華園林於此,名金穀園。園中多美女,其中以善吹笛子的綠珠最為出色,也是石崇甚為寵愛的歌妓。後人多以金穀人代指歌妓。唐李德裕有詩曰:“恨無金穀妓,為我奏思歸。”合肥女子回來時,正是綠楊茂密柳條垂地臨風搖曳之際,風搖低拂的枝葉發出陣陣吹笙的聲音。一聲聲鳥兒的鳴叫對唱,仿佛在學著戀人間相互傾訴相思衷情,不由得讓人想象到薑夔與合肥女子歡聚時那種低訴襟懷親密無間的情形。同時,也讓人聯想到合肥女子雖怨怪責備薑夔有負與她之間曾有過的約定,最終還是因為不敵相思之情,加之薑夔畢竟是千裏迢迢前來找她,因此原諒了薑夔的爽約。

    詞的下片轉換到1191年與合肥女子分別後的諸多愁緒感慨。月落潮生,化用元稹《重贈樂天》:“明朝又向江頭別,月落潮平是去時”。薑夔的合肥情遇,時合時離,曆經波折,最終好夢未圓,隻留下刻骨相思。所以,時序更替如潮起潮落,催送人日漸衰老。劉郎:劉義慶《幽明錄》載:劉晨、阮肇至天台山采藥迷路,遇兩未仙女,受邀於其家中,半年後返鄉,家中子孫已過七代。後重返天台山尋訪,仙女已無蹤跡。薑夔以劉晨自比,以仙女喻合肥女子可能最終難以再見。“劉郎”也可能化用劉禹錫《再遊玄都觀》“前度劉郎今又來”句,原意是前次遊玄都觀時正風華正茂,此次再遊時已屆衰年,表示自感滄桑,自傷遲暮。最後表達重見舊歡的願望。淮南好,因為淮南有合肥女子,有一幕幕難忘的合肥情事。什麽時候重回,薑夔也拿不準,也許又是一個“陌上生春草”的季節。一年一度春草綠,還能回來嗎?

    1190年,薑夔見過合肥女子後,可能又因故離開了合肥。此後在1191年的新年來臨之際再度回到合肥,與合肥女子一起過了一個他們曾經約定而未過成的年。也算是還了一個俗世的願。離情惜別詞《解連環》可能是薑夔這一年離開合肥後,在某個驛站追憶與合肥女子分別情景時作的。全詞為:“玉鞍重倚,卻沈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鬲簾,半麵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歎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正要重新上馬起程,卻又沉思未上,心中又縈繞回蕩起無窮的離思別情。如同三國東吳大喬小喬一樣美好的合肥女子姐妹,臨別前演奏著動聽的樂曲為薑夔送行,姐姐彈撥琵琶的四弦,發出春風化雨的聲音,潤澤心田;妹妹妙手移箏的聲音,如大雁越過秋水時發出的如咽悲鳴。記得分手時,合肥女子搖曳著柳枝般輕柔的體態,挽著流雲般蓬鬆的發髻,天生的自然本色,根本不需要去刻意梳妝打扮。話別時合肥女子問薑夔是否還記得多年前初次見麵的情景,那次郎君手持羽毛扇隔著簾子翩然而來,倉促間留下半麵的美好印象。

    臨別前夕正是雨過天晴之際,薑夔與合肥女子在涼風襲人的西窗前話別到深夜,感歎歡聚不久,尚不足以聊慰相思之苦,為何又輕言分離。合肥女子問何時歸來重聚,薑夔沒有把握心中無數,徒然指花為期,勉強說個日期安慰對方。“空指薔薇”化用唐杜牧詩“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不知合肥如此美好的地方,到底什麽時候再能重來。不知為何以“溪山”代指合肥,也不知有無典故。水邊驛站的昏暗燈光下,仿佛合肥女子的身影又閃現在曲屏的跟前。此時隻能祈願在夜晚有輪明亮的月亮升起,照著她獨自安然入睡吧。

    本詞一般都認為是薑夔別合肥後所作,具體何時別不詳。根據詞意,可能是1190年初秋時分曾離開過合肥。如果薑夔1190年寒食節前來合肥,到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離開合肥,中間沒有離開合肥,意味著薑夔要在合肥客居近十個月左右,對於有家有室的人而言,時間似乎稍長了一些;加之合肥女子可能又不在合肥,就是人在合肥似乎也是身不由己,好象也不可能長時間陪伴薑夔。因此,與薑夔有過短暫的相聚後,薑夔極有可能中途又離開了合肥。根據1191年“發合肥”的時間,薑夔可能在1190年底又趕回來與合肥女子過了一個新年。此外,根據三首離別詞可知,1190年寒食節前薑夔是騎馬來合肥的,《淡黃柳》“馬上單衣寒惻惻”。1191年兩次離開合肥時是乘船走的。見《浣溪沙》“擬將裙帶係郎船”,《長亭怨慢》“暮帆零亂向何許”。隻有《解連環》“玉鞍重倚”是表示騎馬離開合肥的。因此,也可以認為《解連環》是追憶1190年與合肥女子離別前的情景,詞中的時節似乎是夏末初秋的氣候,如“西窗夜涼雨霽”。由此可以確定,1190年薑夔在合肥客居一段時間後曾離開過合肥,可能於當年底又從水路來合肥。

 

    一個人的一輩子其實可以說是由無數個瞬間組成的,而真正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常常就是那麽幾個瞬間。其他時間包括許多個瞬間可以說就是為了這幾個瞬間而存在的,或者說,一個人也許或有意或無意為了這幾個瞬間在活著,或在這幾個瞬間的光輝中或陰影中活著。能夠標誌一個人曆史或命運的,其實就是由這麽幾個關鍵的、獨特的瞬間構成。比如,對於薑夔而言,1168年父親的病逝;1176年遇見合肥女子;1186年在長沙接受蕭德藻的婚許,等等。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晚上,對於薑夔和合肥女子來說,可能不是一個關鍵的人生瞬間,但薑夔卻用他的詞,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獨特的瞬間。可能也是有史以來罕見的離別場麵。這就是薑夔的《浣溪沙》,詞為:

釵燕籠雲晚不忺,擬將裙帶係郎船,別離滋味又今年。

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些兒閑事莫縈牽。

    在薑夔的合肥情詞中,大多是懷念性質的、抒發相思之情的詞,很少有正麵描寫與合肥女子相見相處情景的詞;正麵描寫的詞可能隻有三首,《浣溪沙》、《長亭怨慢》、《解連環》,嚴格講,隻有前兩首,而且都是描寫離別場麵的。

    本詞序非常簡短直接:“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隻注明時間、地點,說明事情非同尋常。夏承燾《箋注》說:“白石情詞明著時地與事緣者,此首最早。”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就是南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是指薑夔離開合肥。這個日期,可能說明薑夔與合肥女子共同度過了他們此生此世最後一個新年,完成了薑夔與合肥女子邂逅塵世的一個凡俗願望。

    這一天晚上,合肥女子梳洗打扮了一番,送薑夔到碼頭或渡口。在薑夔眼裏,合肥女子雖然用燕形金釵挽起蓬鬆如雲的環形發髻,戴上平常不用的珍貴頭飾,著裝飾容十分隆重地前來送別,卻掩飾不住一肚子不愉快和滿麵揪心的愁容。合肥女子一路送薑夔來到肥水的一個碼頭,同往年一樣,仍舊是依依不舍,但今年卻更加難分難舍,也許是合肥女子感到一種來自冥冥之中的絕望,覺得以後可能難以再見到薑夔了,或者是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不僅僅隻是薑夔已經有家有室,更因為自己的處境亦愈益困難,合肥女子不知如何阻止事態向更壞的方向發展,情急之下要用身上的裙帶係住薑夔即將乘坐的行船,恨不得用身上唯一能夠打結的裙帶,緊緊拴住將要離岸的船和即將上船的薑夔,這種生離死別的絕命滋味對於苦苦相戀多年的合肥女子與薑夔來說,已經不是今年這一次了,但是每一次都象是剛剛發生過的一樣。繾綣悱惻的合肥女子始終不忍放手,倆人纏綿到深更半夜仍難以分手。情癡淒迷的合肥女子,在正月午夜的寒風中,猶如獨自在寒夜中臨風自舞的楊柳樹,似乎在天寒地凍的黑暗中作著似抗爭更似掙紮的舉動。倆人如同一對遭遇風急浪打難以成雙的鴛鴦,不得安眠。薑夔被折騰得不知說什麽好,也不知用什麽話寬慰合肥女子,隻能“執子之手”說些寬解自慰的話,也許顛三倒四的就那麽幾句叮嚀。

    該詞是本人研讀薑夔合肥情詞中最為感動的一首詞,特別是“擬將裙帶係郎船”一句,初讀時就讓人震動,讀畢全詞後甚至讓人熱淚盈眶。一方是不想讓對方離開,卻又不得不讓對方走;一方是不想離開對方,卻又不得不走。任何人遇到這種兩難境地,常常都是無解的。其實在遇到這個句子之前,本人對薑夔基本上是一無所知的。正是無意中看見了這個句子,才激發了本人對薑夔的興趣。起初看見這個句子,覺得不可思議,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癡情女子,竟然要用身上的裙帶係住情郎即將離開的行船。薑夔是個什麽樣的人,居然讓一個女子如此癡情。查閱了相關資料後,才知道薑夔是南宋一個獨特而落魄的大詞人,對薑夔癡心癡情的女子竟然是我們合肥的一個歌妓,因此引發了極大的好奇心。通過近兩個多月的潛心研究,方知薑夔與合肥女子之間的感情,可能是古文學史中最真實最美好最偉大的一次愛情個案。癡情女有很多,但是一個要用裙帶係船的癡情女子,好象還沒有聽說過。說明當時合肥女子是如何的淒迷癡絕,如何的孤苦無助。

    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的晚上,在八百多年前南宋邊城合肥的一個小碼頭上,曾經上演了一出多麽感人肺腑、攝人魂魄的愛情場景,甚至有些驚心動魄、情不自禁的情景,讓人恨不得立即前往南宋合肥的肥水碼頭邊,幫助合肥女子用裙帶係住薑夔的船,留住薑夔的船,把薑夔留在合肥,永遠留在合肥女子的身邊。合肥女子最終還是讓薑夔走了,合肥女子的裙帶雖未係住薑夔的船,應該說卻係住了薑夔的靈魂。薑夔對合肥女子至少二十年不變的情思愛意,就是最好的說明。其實薑夔對合肥女子的感情是伴隨生命的終結而終結的。在如今我們這個市場經濟發達、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這種美好偉大而執著的感情已愈來愈少了。這也是本人在此潛心挖掘八百多年前一對死人業已被人遺忘的愛情的緣由。

 

    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夜,薑夔告別合肥女子後,乘船離開合肥,沿肥河航行到巢湖。在正月三十日泛舟巢湖時,聽到遠處的岸上傳來吹蕭打鼓的樂聲,問船夫,船夫說是住在湖邊的居民正在祭祀巢湖神姥。大概聽說三國時曹操孫權之間的曆史傳說,加之聯想到不久前剛剛分別的合肥女子,薑夔因此觸發靈感,當即作了一首據說是詞史上唯一的一首平調《滿江紅》,以這首迎送神曲抒發內心的感情。並“書以綠箋,沉於白浪”,當年六月再次來到神姥廟時,發現此詞已刻在柱間了。通過詞序可知,薑夔在1191年往返合肥至少三次。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離開合肥;可能在四、五月份又往返合肥一次(見《長亭怨慢》);六月經巢湖再上神姥廟;不久流寓南京,於初夏時節在“金陵邸中” 拜謁時任江東漕的大詩人楊萬裏,作《醉吟商小品》;秋天再度客寓合肥,作《摸魚兒》、《淒涼犯》、《秋宵吟》,根據詞意可知,薑夔終於失去與合肥女子的聯係;冬天薑夔黯然離開合肥,冒雪經過蘇州拜訪大詩人範成大,逗留範府石湖別墅期間作出了公認的名篇《暗香》、《疏影》,此後薑夔似乎再也沒有見過合肥女子。

這似乎就是薑夔的1191年。不知薑夔頻繁往返合肥是為了什麽,是忙於奔波生計,還是忙於與合肥女子有關的事,企圖作最後的努力與掙紮。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在薑夔與合肥女子相識的15年期間,離多聚少,有過數次分別,其中以1191年暮春的一次分別最為重要,因為這可能是薑夔與合肥女子的最後一次告別。最後一次作別的情景,薑夔在自製曲《長亭怨慢》中作了屈指可數的正麵抒寫,全詞為: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隻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吩咐:“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

    1191年春天,薑夔再一次匆匆回來,與合肥女子作一次短暫的相聚後又次離別。每年暮春時節,正是柳絮紛飛之際。長風漸漸吹盡枝頭的柳絮,合肥人家大都掩映在濃深綠蔭的柳樹後麵。合肥女子送薑夔走出門戶遮蔽的家中,走了沒幾步,就看見遠處蜿蜒的河岸回環曲折,無數日暮時分的船帆交織晃動,也不知道都是要去哪裏。合肥女子又一次送薑夔來到多次來過的肥水碼頭附近,在長亭旁邊的柳樹下麵磨磨蹭蹭,不忍分手。看盡了多少傷心的離人嗬,誰能像長亭樹一樣。看了這麽多黯然銷魂的離別場景,長亭樹如果有情,就會經不住這麽多離愁別恨的折磨,就不應該長得如此青翠。天色將晚,薑夔乘坐的船漸行漸遠,慢慢就看不見邊城合肥了,而淚早已流幹淌盡的合肥女子,慢慢就這麽永遠消失在眼簾中了。這裏化用唐歐陽詹一首贈別詩“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一路上都無法忘懷臨別時合肥女子難割難舍及生死離別的模樣,所以船行到離巢湖不遠的方向時,暗色中兩岸的青山疊嶂,在薑夔的眼中竟如紊亂無序的心緒一樣,亂成一團。尤其是不能回味合肥女子發自肺腑的臨別叮囑。這裏化用了《雲溪友議》中記載的唐代韋皋、玉蕭的故事。韋皋遊江夏雲夢澤時,遇薑使君館侍女玉蕭並相戀,分別時留下信物玉指環,相約五至七年後前來迎娶,玉蕭癡心苦等,到了第八年仍未見韋皋來,最後絕食而死。薑夔在此以韋皋自指,但反用其事,表明自己不會負約。韋郎離開了,怎麽能忘懷類似玉環的臨別叮囑。最後那一聲“早早歸來”的叮囑,足以讓薑夔柔腸寸斷、肝膽俱碎,縱使用天底下以鋒利著稱的並州(今山西太原)剪刀,也難以剪斷這“剪不斷,理還亂”的、如萬千柳條般千絲萬縷的離愁情思。

    這可能就是薑夔與合肥女子的最後一別。上片寫薑夔在門戶前、長亭下、渡口邊,與合肥女子依依惜別、難分難解的情景與感慨,以及夕陽西下時如“暮帆零亂”般的離情別緒;目睹無數傷心離別場景的長亭樹,天若有情天亦老,樹若有情樹不青。下片寫薑夔在天色將晚時登舟離岸,漸行漸遠,滿腔離緒難解難收;人看不見了,城看不見了,特別是耳邊回響起合肥女子那猶如訣別的癡絕叮嚀,峰巒連綿的湖邊青山頓時在離人眼裏成了“亂山無數”。首句以現實中的柳樹起,尾句以想象中的柳樹結。讓人聯想到薑夔之所以情有獨鍾的合肥柳樹,可能是薑夔策馬初來合肥時第一眼看見的景物,也是薑夔乘舟離開合肥時最後一眼看見的景物。

    如果說“擬將裙帶係郎船”是合肥女子此生此世最為淒迷癡絕的舉動,那麽“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則是合肥女子此生此世最為淒迷癡絕的話語,也可能是合肥女子此生此世留給薑夔的最後一句話。如果說“裙帶係船”是癡憨的合肥女子想留下薑夔,卻最終沒有留住,那麽“無人為主”的話就是絕望的合肥女子想等薑夔,卻最終沒有等到薑夔。這句最後一別的話,發自合肥女子的心靈深處,如同一聲具有穿透力的呐喊,仿佛帶著合肥女子生命深處的淒絕之情,響徹在薑夔的耳際,也響徹在八百年後我們的耳際。這句話不僅讓薑夔為之心碎,也讓我們為之心碎。

    可以想見,合肥女子當時是多麽無助、無奈而又無望,也許就在薑夔轉身準備上船的刹那,仿佛被某種宿命的東西追到生命的盡頭,合肥女子突然有種被完全掏空的感覺,一輩子想抓終究沒抓住,一輩子想等終究未等到,然而就要在眼前消失,終於不可控製脫口而出,說出這句天地都會為之動容的話。也許當時合肥女子是用哽咽破碎的聲音發出的這句話。看來,當時的合肥女子處境十分艱難,已經身不由己,想把自己完全托付而不得,最後隻能聽天由命,在近似無辜而不幸的宿命中度過自己的悲情人生。

    可能正是合肥女子最後這一句感天搶地的話,時時縈繞在薑夔的耳畔,難以忘懷,因此在1191年的秋天,薑夔又一次回到合肥。但是,薑夔再也見不到合肥女子了。

 

    整個1191年的秋天,薑夔都客寓合肥,似乎在期待與合肥女子再度相見,並在一種無限的愁思與淒苦中,一連作了《摸魚兒》、《淒涼犯》、《秋宵吟》三首詞。表示出追悔與沉痛的悲憤鬱悶情懷。在七夕的晚上,想到今夜又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約鵲橋會的日子,而自己已經身臨合肥卻與合肥女子天隔一方,甚至不知能否再與合肥女子相見,因此薑夔感慨自己“無人與問”,隻能與合肥的布衣朋友趙君猷對月飲酒,喝到酒酣處,悲極而戲吟一曲《摸魚兒》,“蓋欲一洗鈿合金釵之塵”,企圖從複雜沉重的感情旋渦中解脫出來。此後在自度曲《淒涼犯》中,薑夔表達了合肥女子“人歸甚處”後“不勝淒黯”、“情懷正惡”的惡劣情緒,以及“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的期盼與擔憂。可能整個1191年的秋天,薑夔都深陷在這種惡劣情緒中不能自拔,甚至達到通宵不寐、徹夜失眠的程度。

    《秋宵吟》就是這種狀態下的產物。全詞為:“古簾空,墜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漸漏水丁丁,箭壺催曉。引涼風,動翠葆,露腳斜飛雲表。因嗟念、似去國情懷,暮帆煙草。    帶眼銷磨,為近日愁多頓老。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搖落江楓早,嫩約無憑,幽夢又杳,但盈盈、淚灑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此調為薑夔自度曲,宋詞亦僅此一篇。上片寫薑夔秋宵失眠獨坐。陳舊的簾子高高卷起,皎潔的秋月在漸漸西墜。獨自一人久坐在西窗下,滿臉愁容麵對正在不斷下墜的明亮秋月。蟋蟀不時苦苦發出唧唧的悲鳴,銅壺滴漏的水滴聲不時發出聲聲敲耳的叮叮聲,漏壺上的箭刻漸漸地快速移向破曉。引起涼風乍起,不時掠動青翠的竹叢,卷起露珠斜斜飛上雲空。那份孤寂迷茫的感覺如同遠離家國故土的情懷,仿佛置身暮帆煙草,令人無限嗟歎。

    下片寫薑夔愁思憾恨無限。革帶上的孔眼因日漸消瘦不斷移動,近日因為愁苦過於深重而迅速衰老。衛娘(代指合肥女子)在什麽地方,宋玉(薑夔自喻)回來了,如今卻暗自分別在兩地魂牽夢繞。江楓過早的飄落凋零,隨口說出的約定不能作為依據,即使在夢裏合肥女子也是杳無音信的,禁不住悲淚縱橫,灑濕了單薄的衣裳,這個難熬的不眠之夜是個怎麽樣的夜晚呀,讓人在千古遺恨中綿綿無盡期。

    也許,薑夔所愛的合肥女子姓衛,不然,怎麽會突然用衛娘來代指合肥女子呢?據說漢武帝皇後衛子夫稱衛娘,後代指美貌女子。雖有唐羅隱《春思》:“蜀國暖回溪峽浪,衛娘清轉遏雲歌”之句,但在此以衛娘代指,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而有突兀的感覺。如果用代稱,有許多別的典故可以代稱;再說,這個典故似乎既不經典也不貼切。何況,衛娘與宋玉也是兩個毫無關聯、八代不連宗的人物,以此作類比,實在有些牽強附會。也許,悵恨不已的薑夔隻有在此呼出合肥女子的姓氏,才能夠一慰心中強烈難抑的愁思恨意。真希望薑夔所愛戀的合肥女子名字就叫衛娘。真是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當然,這隻是一種揣測。

    薑夔這次前來,可能就是下決心與合肥女子同結百年之好,否則薑夔怎麽會在一年當中第三次回轉合肥,並且等了整整一個秋天,不象是僅僅為了來見一麵、聚一次的。如果是這樣,他們終於在不該錯過的時候錯過了他們的今生今世。我們也就能夠理解薑夔對於合肥女子的不知所向,為什麽懷有如此嚴重難釋的惡劣情緒。當然,這也隻能是一種揣測。無論是什麽原因,1191年對於薑夔和合肥女子來說,都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大坎與大結。無論他們用什麽樣的情什麽樣的意,無論他們是多麽的淒迷與癡絕,無論他們怎麽樣的挽留和掙紮,無論他們彼此即使早已是對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就是無法邁過各自生命中的大坎,總是難以解開各自命運中的大結。也不知到底是什麽緣故,他們最後終究沒有相伴在現世。所幸的是,他們彼此曾擁有過對方的一份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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