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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布衣詞人薑夔的合肥情緣 作者赤闌老呆(6)

(2011-11-27 05:41:44) 下一個

六、“淮南皓月冷千山”

 

    薑夔魂牽夢繞、離思無盡、終生難忘的合肥女子,姓名已不可考了。據治薑夔詞的權威夏承燾考證,薑夔“合肥所遇,以詞語揣之,似是勾闌中姊妹二人”,後大多數治薑詞家多沿用此說,基本上認為是一對歌女或歌妓姐妹。如“歎杏梁雙燕如客”(《霓裳中序第一》),“燕燕輕盈,鶯鶯嬌軟”(《踏莎行》),“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琵琶仙》),“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解連環》)。

    其中,姐姐善彈琵琶,妹妹善彈箏。薑夔情思所係的主要是姐姐,可能姐妹倆形影不離、相依為命,所以薑夔同妹妹也有來往、可能也有一定的感情。也許是愛屋及烏,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但薑夔真正動心動情的是姐姐,這在薑夔的詞中是表現突出的。如“恨入四弦人欲老”(《浣溪沙》),“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醉吟商小品》),以及自創詞牌新曲《琵琶仙》等。姐姐可能既能琵琶也能彈箏,這才有“寶箏空,無雁飛”(《江梅引》)。薑夔本人長於樂曲音律,能琴瑟、善吹蕭,與姐妹倆有著共同的愛好基礎,在一起吹拉彈唱,相互切磋、相互配合,無疑有助於豐富曲調效果、增添藝術品位,真正是相得益彰,難免相互愛慕,相互敬重。因此,他們的美好聚會被薑夔稱之為“西樓雅集”(《一萼紅》),這才是真正的知音。所以後人才會把合肥女子稱之為“白石知音”。可能正是有了這種感情基礎,才有了後來薑夔刻骨銘心的終身思念、情意綿長。

    薑夔所愛的姐姐可能是個喜歡穿大紅裙子的姑娘(“香遠茜裙歸”《小重山令》),長相秀美(“蛾眉正奇絕”《琵琶仙》),體態輕盈,聲音嬌軟,身姿楊柳般柔弱,發髻青雲般蓬鬆,風姿綽約,根本沒必要刻意梳妝打扮(“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解連環》),因此說外表長相還是比較爽目養眼的,放在今天看也是個美眉眉,符合現代人的審美眼光,看來美人標準古今通用。此外,不僅會針線活、擅女紅,而且還會寫信,能夠用文字表達意思和交流感情,說明具有一定的文化教養(“別後書辭,別時針線”(《踏莎行》)。難怪前中山大學著名教授王季思認為合肥女子是個出身名門有教養的良家女子,戰亂中流落江湖,淪落風塵。如果此說符合事實,足以解釋薑夔為什麽終生念念不已、依依不舍。

    應該說,在八百多年前的南宋邊城合肥,有一個通樂律、善樂器、會寫信、擅女紅,並能讓大詞人看上且至死不渝的歌妓,可能確實是個非同尋常的女子。有人據此認為合肥女子可能是北方某個較大家族的人,戰亂年代逃難避禍於合肥,長大後無所憑依,成為煙花女子。此說純係揣測,可能性也有,史載1161年金主完顏亮曾兵分三路大舉攻宋,並於當年十月率軍渡淮,但此時合肥已是邊城,基本上沒有更北的北方城市了,要跑也隻能是合肥的聲望大家往江南一帶跑。當年金兵渡淮時,宋都統製王權棄廬州,經和州渡江逃到采石。因此,即使從合肥的北邊逃來,也有可能隨勢逃往江南似乎更為合理。如果是個土生土長的合肥人,可能也是遭此番兵火之災舉家南逃,金軍雖然在一個多月後因完顏亮瓜洲渡兵變被殺而全部北撤,時年兩三歲左右的合肥女子一家也可能於數日內回返合肥,但遭此一劫家境肯定發生重大變故,成年後在薑夔1176年來合肥時仍然不振。雖在少兒期接受過一定程度的培養教育,但當年的合肥在薑夔幾次客居期間,始終是凋敝蕭條的,估計大多數人家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按照現在的說法,在一個就業率很低的年代,沒有謀生手段,又無所依靠,為生活所迫,不得不賣藝為生。如此身世,與薑夔幼喪父母隻有一個姐姐的身世就很接近了,因此相互之間很容易同病相憐、猩猩相惜。

 

    在薑夔的詞中,不僅沒有留下合肥女子的姓名,對合肥女子的正麵描寫也是極少的,可以說基本上沒有。甚至說到合肥兩個字也是躲躲閃閃的,在1190年以前用淮南代替,不知何故。

    薑夔留給後世的詩詞文集為數不多,在薑夔有限的詩詞題序裏,加上交遊酬唱贈別的詩詞,提到的親友人名達百人以上,連客居合肥時的鄰居範仲訥和布衣朋友趙君猷都是有名有姓,獨獨沒有合肥女子的姓名。也沒有留下合肥女子妹妹的名字。就連1191年範成大贈送的侍女(有人說是家妓)小紅也出現在詩句中。看來,薑夔是刻意沒有寫出合肥女子的名字。這個問題困惑了很多人,可能是薑夔生平資料中的第一大疑案,差不多成了本人近期咀嚼體會薑夔時的一大心病。薑夔透露情事遇合之地是在1190年以後,直到1197年才最終明確所戀所思之人是合肥人。但名字卻始終沒有透露。夏承燾先生認為“白石此類情詞有其本事,而題序時時亂以他辭,此見其孤往之懷有不見諒於人而宛轉不能自己者。”所說甚是,但有什麽不能見諒於人而宛轉不能自己的呢?

    是不是因為合肥女子是妓女而不能說?不好意思說?是為了保護合肥女子,還是為了保護自己?根據薑夔對合肥女子的感情,是不可能主動向蕭德藻侄女求婚的,最大的可能是蕭德藻出於好心主動提出,薑夔又沒有明確的理由拒絕。也許薑夔沒有拒絕蕭德藻,一個可能是已隨口回答蕭德藻沒有婚約,後來又不便改口了;另一個可能是難以啟齒,不好意思說婚約的對象是一個邊城合肥的無名妓女,因為對於南宋人來說,嫖娼宿妓雖是平常現象,人們會見多不怪,但對於一個始終想出人頭地、尋求功名前程的上進青年來說,要明媒正娶一個妓女為妻做老婆,恐怕還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即使有因情篤意切而有齧臂之盟,關鍵時刻能否頂住,不改弦易轍,確實是一個巨大考驗。對於具體當事人來說,當薑夔投靠蕭德藻尋求出路時,確實是很難拒絕蕭德藻的關心之舉。但薑夔畢竟是個狷介高潔之士,所以,當薑夔迫於形勢而同意蕭德藻的婚事安排時,薑夔是非常難受的、鬱悶的,有庾信的感覺,突然在1186年的大新年詞興大發,一吐塊壘。薑夔始終沒有在詞序點出合肥女子的名字,而是直至終老仍讓合肥女子的名字爛死於心,最大的可能是不想讓蕭家人知道合肥情事的真人真相,以免發生不必要的糾紛或猜疑。當然也有可能是合肥女子不容許薑夔在詞序中公開自己的名字,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

    根據陶慕寧《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分析,雖然宋代妓女地位遠較唐朝低落,但宋代民風耽於逸樂,城市經濟發達,勾欄瓦舍、燕館歌樓,遍布街衢,規模數量超過唐代,至南宋時激增數倍。狎妓享樂之風日甚。竟有詩書畫俱佳的風流天子道君皇帝宋徽宗,與詞壇宗匠周邦彥因共狎名重一時的青樓名妓李師師,而拈酸吃醋的故事。才雄當世的蘇東坡,居然帶妓女到佛門與禪師互相調侃。可以說明宋人與妓女交往並不為恥。至於與妓女交往密切的詞人,就更多了。開一代詞風的柳永,差不多是跟妓女們度過一生的,據說死後還是妓女們湊錢營葬的。許多詞人都有依翠偎紅、粉白黛綠、霧鬢雲鬟之類的青樓豔詞。但是,由於理學的傳播推廣,倫理綱常的日益強大,妓女們的地位也日益低落卑賤,士大夫階層對妓女持歧視態度,許多名士雖然也馳騖於風月場,但對待妓女卻是一種居高臨下、調侃譏噱的姿態,少有唐人視同知己的浪漫色彩。形成了一種妓可嫖不可愛的偽君子心態。可能與程頤程顥對待妓女時發生 “座中有妓,心中無妓”的爭論影響有關,這也是兩位理學大師始料不及的。因此,出於社會風氣和保護自己的原因,薑夔始終未敢透露自己所愛戀的對象是個妓女。

    至於薑夔在詞中極少正麵描寫合肥女子的形象,以及合肥情事的具體直接場景,根據趙仁圭《論宋六家詞》認為,主要是與薑夔騷雅清空的詞風詞路有關,著眼點不在情事本身的過程、不在情人本身的聲色,而是注重表現彼此之間獨特的感情與相思,注重描寫情事引發的主觀情緒與感受。

 

    1186年的除夕之夜至1187年的元旦,薑夔是在金陵的江麵上度過的。因為南京距離合肥已經很近了,薑夔無法脫身前往,感夢而作《踏莎行》,其中最後兩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十分感人。自古以來,癡情離人的情思世界是最富魅力最為奇特的,詩人詞家體會最深切處,往往情深意美,一點靈犀就會因至情至性而激發出奇妙想象,意象自然靈動。治詞大家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王國維是從意境的角度來評價的。然而如果沒有真情,是很難達到天然渾成的意境美的。

    薑夔在此除了刻骨銘心的相思,除了隱約潛藏著一種無力相助的慚愧負疚心情,更透出一種對合肥女子的深切關懷,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體貼入微。簡而言之,是一種心疼,是一種傷透了心的真心疼,是一種接近心碎的心疼,或者說,就是一種已經心碎並且心已經碎了又碎的心疼。可以說,就是這份傷了又傷不能再傷的傷心、碎了又碎不能再碎的心疼,貫穿了薑夔合肥情詞的字裏行間,貫穿了薑夔緬懷相思的悲情人生。直到1197年又一個新年之際,薑夔再一次因感夢發出“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的心碎了又碎不能再碎的詞句。應該說合肥女子始終是薑夔生命的一個部分,是薑夔生命中一個難以割舍的部分。

    《全宋詞》收錄薑夔詞64首,存目10首;《四庫全書》收薑夔詞84首(令33、慢詞20、自製曲13、別集18)。外編聖宋鐃歌14,越九歌10,琴曲1。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收詞84首。今人各本多依夏本,並多從夏說。認為薑夔詞內容主要分為感慨時事與抒寫身世、山水紀遊與節序詠懷、交遊酬贈、合肥情詞及詠物等類,其中22首《合肥情詞》的發現與分類是夏承燾的一大貢獻,解開了曆代研讀薑夔詞的一些謎團與困惑。後有人綜合夏說及一些“無顯據”、“無確據”的詞,認為《合肥情詞》應為26首(趙篤慶《紅梅淡柳  健筆柔情》),占薑夔詞總數約三分之一。其實,與合肥情事有關的詞不止這些,比如有些送友贈別及詠物傷懷類的詞句,放在合肥情事相關感受的大背景下領會,也是可以相通的。對比重如此之大的情詞,夏承燾如此說明:“不以予說為然者,謂予說將貶低薑詞之思想內容。然情實俱在,欲全麵了解薑詞,何可忽此?況白石誠摯之態度,純似友情,不類狎妓,在唐宋情詞中最為突出,又何必諱耶?”感謝夏老,對薑夔的合肥情事給了極為公允而獨到的評價,讓發生在八百多年前的這場難得情遇以及唐宋情詞中的罕見情事,凸顯在我們麵前,不愧為薑夔在當世真正的“白石知音”。

    薑夔1176年初遇合肥女子,1186年開始有合肥情詞,到1197年被確認為有最後的懷人詞,可見薑夔的合肥情事前後二十餘年,合肥情詞十餘年。十餘年的合肥情詞似乎分可為三個階段,1186年前後,1191年前後,1197年前後。其中高潮部分是1191年前後,有十餘首,按照夏老確定的22首,幾近合肥情詞的一半。此後薑夔雖有一些應酬往答、感懷詠物類的詞,但是薑夔詞作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了,也不再有輝煌並且閃光的詞章,薑夔留下的最經典最具代表性的詞作,基本上都是在合肥情詞的前後。因此,如果說1191年前後的情詞是合肥情詞的高潮部分,也可以說合肥情詞是薑夔詞史的高潮部分。由此可見,合肥女子在薑夔心目中乃至生命中的位置。

 

    1189年,35歲的薑夔隨蕭氏在浙江吳興居住已兩個年頭了。這一年的春天,薑夔遊太湖時又作了一首自創的新曲《琵琶仙》。夏承燾認為“合肥人善彈琵琶,此調名《琵琶仙》之故。”薑夔的這首自度曲,是專為合肥女子而創作的。合肥女子善彈琵琶,所以有些研究薑夔的詞家常常稱合肥女子為“琵琶女”,此謂有違薑夔的本意,合肥女子在薑夔的心目中不是琵琶女,是琵琶仙。琵琶女聽起來似乎是個煙花風塵女子的名字,有歧視慢見之意,所以本人在與薑夔同呼吸共起伏期間,始終無法用琵琶女取代合肥女子這一更泛的稱呼。薑夔是個講究騷雅清空的文人,合肥女子如果就是妓女,在薑夔的眼中早已沒有了煙塵味。薑夔看見的隻是合肥女子身上的脫俗氣貌和內在品質,讓薑夔感動並珍重的是合肥女子曾給予的人間關懷與塵世溫暖,所以琵琶女在薑夔的世界裏不是琵琶女,是琵琶仙。妓女也不是妓女(如果是),是無人取代的天仙。

    這種精神與品質,正是薑夔深度打動我並贏得我高度尊重的地方,也是賺取我一字一句咀嚼他琢磨他的緣故。用我大學時代一個同學的話講,聽我說薑夔,覺得我活在另一個世界,活在非現實之中。薑夔確實讓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用我老婆的話講,我活人不愛,卻愛一個死人。灌了兩次水後,老婆才說,薑夔要是有在天之靈,會在另一個世界感謝你的。近期白天忙於單位的煩雜公務,晚上挖掘薑夔,放棄了許多所謂人間事,累的坐不住,眼疼的看不清,確實仿佛是活在人鬼兩個世界。因為我覺得這種精神與品質,現在已日漸稀少且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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