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感
錢鍾書
有那麽一個有名望的作家，我們竟不知道他的姓名
叫什麽。
者莫名其妙。緣故很簡單：
我們聽不清他的名字。例如信封上隻要寫：“
最大的詩人”，郵差自會把信送給雨果；電報隻要
打給“
去尋到鄧南遮。
作家的名氣更大，
必曉得，完全埋沒在他的名聲裏。
”兩字，那就是他。 這位作家是天才，所以他多產
；他又有藝術良心，所以他難產。
孩子不同，難產並未斷送他的性命，
了讀者們的負擔。他寫了無數小說、戲曲、
詩歌，感動、啟發、甄陶了數不清的中學生。在外
國，
我們中國呢，
中學生，
易崇拜偉人、
的大孩子，才肯花錢買新書、
學生們，自己早在寫書，希望出版，
到了大學教授，書也不寫了，隻為旁人的書作序，
夫寫，
給他們了。
中學生是他的好主顧。因此，
題為：“給不大不小的讀者”；或者：“
年的若幹封匿名欠資信”——“匿名”，因為上麵
說過，
年們掏腰包買的。
來掩飾淺薄，使糊塗冒充深奧。
，他成為一個避免不了的作家，
的作品。燒餅攤、熟食店、
常碰到他戲劇或小說的零星殘頁，
神食糧。最後，他對文學上的貢獻由公認而被官認
。
委員會來翻譯為世界語，
。這個消息披露以後，
紙的《讀者論壇》裏發表高見說：“
事了！不說別的，他的書裏有那麽多人物，總計起
來，
影響，人口稀少，
，他該得國府獎勵，以為同胞表率。
世界語並不名副其實地通行於全世界。
的裁判人都是些陳腐得發黴的老古董，隻認識英、
法、
偏沒有人懂世界語。
擦，
半天，有位對於“
大悟道：“是了！是了！
咱們攪錯了！這是中國語文，
字，怪不得我們不認識。”大家都透口長氣，
心。和“支那學”者連座的老頭子問他道：“
該認識中文的，它這上麵講些什麽？”“支那學”
父畢生專攻漢文的圈點，我四十年來研究漢文的音
韻，
。
前，也不敢武斷。
然理解。”主席的老頭子瞧“
，忙說：“我想，我們不用考慮這些作品，
們根本不合規則。按照我們獎金條例，
語言中的一種寫作，才能入選，
文寫的，我們不必白費時間去討論。”
子一致讚同，並且對“支那學”者治學態度的謹嚴
，
上獲得本屆諾貝爾醫學獎金的美國眼科專家
究左眼，不診治右眼的病，那才算得一點兒不含糊
。
們這位作家的一腔希望！ 獎金人選發表以後，據說
中國人民全體動了義憤，
用提。有好多他的同行朋友，
地忌妒他，本來預備好腹稿，隻等他獲得獎金，
一致對他的作品公開批評，說他不是理想人選。
些人現在都表示同情，大聲地惋惜，眼睛的顏色也
恢複了正常，
過天青的明朗。
主持人“忘本”；
，
金原該給中國人的，
那位“支那學”
篇有力量的文章隻等於白寫。
，用賀喜的方式來安慰這位作家，
的作家，現在又可以算是負屈的天才，被漠視、
得公平待遇的大藝術家：“成功和負屈，
是對抗地矛盾的；但是他竟能一身兼備，
希罕可羨的遭遇！”第三種報紙提出一個實際建議
：“
賞是一種恥辱。
設立文學獎金來抵製諾貝爾獎金，
評的自主權。這獎金的根本條件是，
種方言之一寫作者，才得入選；所謂中國方言，
括上海和香港人講的英文，青島人講的日文，哈爾
濱人講的俄文。
算希罕。
們的獎金，
諾貝爾獎金是私人名義的，
名義。
複策略，
理觀察。
學的人，也該受到獎勵；
金，我們該先對若幹資本家加獎，
數目不必大，隻要略表意思，好在資本家並不在乎
，
這些善意良言斷送了我們這位的性命！
金的確實消息，就氣得臥床生病。同胞們代抱不平
，
話的文章，
記，送去發表。
去的，
示出於旁人手筆，
能使他的大名兩次見報。
詞，偏偏接二連三看到上麵所說的社論。
經惱了他，因為他想，這是自己私人的財產損失，
渺小了。
生氣得把報紙一撕兩半。
篇，背上象澆了冰水。讀到第四篇的結句，
昏厥過去。 那天晚上，他病榻前立著不少男男女女
，來問病的團體代表、
除掉采訪們忙在小本子上速寫“
其餘的人手裏都緊握一方準備拭淚的手巾，
家拿準，今天是送終來了。有幾位多情善感的少女
讀者，
帕不夠用，
褂的袖子，可以補充應急。
病榻前擁擠的一大堆人，
情景符合；隻恨頭腦和器官都不聽命令，
的告別人世的一篇演說，此刻記不全也說不清。
容易掙紮出：“我的作品……將來不要編全集……
因為……”
生命太短，不容許他說完。
耳朵，失望地象豬耳朵般下垂。出來以後，
烈辯論他不要編全集的理由。有人說，這因為他作
品太多，
還有許多小說、
夠表示他的全部才華。
文學史裏最有趣的一章。
昂地說：“他的精神是不死的，
，是他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
一口氣說：“他的身體總算是死定了！
版新書，否則我真要破產了！”
花錢買的，
送的。 我們這位作者一靈不昧，覺得死倒也不錯；
精神輕鬆，
外衣，身上本有的病痛，
同衣服解除。死是死了，
己這樣對社會和文化大有貢獻的人，
表來歡迎招待才對。難道天堂真出於迷信，
那麽回事麽？為了安置自己，也得加工趕造一所呀
！不過，
德安排下的天堂，
恢複處女狀態的美人，
烤鴨，撲到嘴邊來挨吃，那還有點意思，
過勤，常發腸胃病，多吃了燒烤怕反而害事，
的脖子上想來會也掛著一瓶“胃去病”、“若素”
或者“
了，
同，
結果爭風吃醋；
消七十二位象泡菜那樣又酸又辣的
七十二個狐狸（Houris）
都是黑頭發，黑眼睛，水蛇腰，
。試想，老守著一個女人還嫌單調，
乘法變了七十二倍……他嚇得不敢再想下去。
講戀愛，大半出於虛榮，好教旁人驚歎天才吸引異
性的魔力。
幾所洋房，
要。
懺悔錄的資料呢，
看書麽？
帶幾本作品去送同堂呢？
他的書房。 他踏進書室，覺得腳下有些異樣。
麵好象餓空的肚子給石塊壓得要陷下去，還在鼓氣
掙紮著掀上來。
載不起這分量。
出裂紋。他趕快搶架子上的書。
聲，地麵裂開一個大口子。架上的書，大的小的，
下，
子，
傷了肩膀，
作品的勢力多少重大，
創作衝動，少寫幾本書，
易，書都在身子前後左右摩擦過去了，
一個人還是在無底的錯暗裏跟著這書陣的尾梢飄降
。
把地球跌個對穿。
殼子那一麵就是西半球，
一切舊大陸作家的金銀島，
成功，成功的人到那裏可以收獲。
遊曆、演講，為作品開辟市場，
元的負擔。一跌直到美國，那是第一妙事，
，又新鮮，又免得坐飛機、坐船出事故的危險。他
想到這裏，
竟有知，沒虧負一生的苦幹。
是跌到美國去，不是升天堂！俗語說“
雲裏”，真有這一回事。 他正自我陶醉著，身子
碰得震蕩一下，停止下降，居然沒摔痛。
，原來是一間大屋子，壁上掛有地圖。
裂處掉進來，他的書把地麵鋪得又軟又厚，
傷筋骨。他方才懊悔寫的書太多太厚，
多書厚很有用處。隻是砸破了人家屋頂怎麽辦？
下的書忽然掀動起來，掀倒了他。門外衝進許多穿
製服的人，
的踢，
屋裏的陳設也露出來了，
。穿製服的人有的替那胡子拍灰，拉衣服，
拾屋子，把翻倒的桌子和椅子整理好。
種官僚氣派，惶恐得不得了，怕冒犯了一位要人。
那胡子倒客氣地對他說：“隨意坐罷。”又吩咐手
下人都出去。
子，又黑又密，
仿佛黑漆漆、毛茸茸的。 “先生的大作真是‘一字
千斤’哪！”那胡子也坐下來，
時苦笑，他的胡子妨礙著笑容的發育完全。 我們
的作者看見胡子不但不和自己為難，反而恭維“一
字千金”，
貴。我先請問，
稿費並不算貴。” “這兒不是美國。” “那末，
這是什麽地方？” “敝處就是世上相傳的地府。”
作者慌得跳起來說：“豈有此理！
不該有這樣的果報，到地獄來受苦！” 胡子揮手勸
他坐下，說：“這一點，先生不用過慮，
搬到人間去了。先生忙於著述，
大勢不很了解。唉！這也難怪。” 作者想對話者一
定就是閻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樣威風的胡子，
從剛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說：“地皇陛下，恕我冒昧
……”
躬（saluer?
了！我給你的書壓得腰和背還隱隱酸痛，
禮，生受你這一躬到底了。這兒雖是從前的地府，
可不是什麽退位的末代皇帝，也不是新任的故宮博物
院院長。
來雖然各方麵大有進步，但是對於同類的殘酷，
變得精致文雅。譬如特務機關逼取口供，集中營懲誡
俘虜，
，在非刑拷打裏，
裏灌水呀，火烙夾肢窩呀，
位文化’的遺產。所以地獄原有的刑具，
古董，也搬到人間世去運用了。這裏是‘中國地產公
司’
得冤枉，聽見胡子最後一句話，
天才，他弄地產，這倒是天造地設的妙對。
“地皮當然值錢啦，可是這兒是地心，會有人來交易
麽？
孔不入的商人，
地底下來發利市了。” 那司長不動聲色說：“照你那
麽說，‘中國地產公司’
顧當然不少，
使我是地道的商人，
做虧本生意，二不收空頭支票。
決不會跟任何人成交，
國零售和批發。
們是專管中國地界裏生產小孩子的機關。地獄雖然遷
往人間，
有人來管呀。
們這兒分派。” “為什麽叫‘公司’呢？” “這‘
司’字是傳統稱呼，陰間不是原有‘賞善司’‘罰惡
司’麽？
字呢，
賄舞弊，
子就是本司辦事精神的象征。” “我明白這是雙關，
”作者自作聰明說，“有胡子的是老公公，
的美髯可算是大公無私的表現。” “先生敏銳的心思
又轉錯彎了！這是你們文人的通病吧？號稱‘
’的不必要有胡子，從前的太監不就叫‘老公公’麽
？
。
，
是據說都和西洋相反麽？咱們是東方民族，
算西方民族；咱們是中國人，他們老做外國人；咱們
招手，
禮時屈膝，
向女人下跪求愛，
切的一切，你瞧多別扭！
們就不要臉；咱們死了人穿白，
們的公正官吏頭戴白假發，
巴該培養天然的黑胡子。
東西文明的學者們歸納出來的規律，
胡了的顏色永遠是漫漫長夜，此外天下就沒有‘
’的冤枉事！” 司長胡子飄揚，講得十分有勁，須縫
裏濺出口沫。
討厭，最不講情麵，
早溜一步為妙。他起身含笑告辭：“
，書架塌下來帶累貴處，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
抱歉得一言難盡。不過，借此認識了先生，聽到許多
高論，
一定把貴司大大表揚一下。兄弟不再耽擱了，
貴下人把掉下來的拙作搬進來。我想挑一兩種簽字送
給先生，
家都會出重價搶買，
“那不消費心。可是先生既來，不能隨便去。”司長
說時，
怒衝衝地質問。“你手下人敢攔我？
是天才？我並非有意跟你們搗亂，
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
是化了妝、戴了麵具的必然。
這兒來，各有各的來法。可是，
條不偏不頗的定律：‘作法自斃，請君入甕。’
子幹什麽事，臨死就在那事上出個岔子，叫他投到。
你是作者，
今天早晨，
他怎麽來的？
下來！
頭，
應該的。” “那麽，你想派我做什麽呢？ “這個，
我還在考慮。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
來世做烏賊魚，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紙，
你該投胎變羊，供給羊皮紙的原料。
生活裏用退了無數筆鋒，這樣，我得派你做兔子、
子或者還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
外國人手裏的中國筷子。
筆的白金筆頭，
。萬不得已，
皮上也許可以刮下些鋼鐵。
藍寶石眼睛的女人是現成的典型人物。
藏頭露尾、用好幾個筆名投稿的習慣，
累犯盜案遭通緝的積賊。非得常常改姓換名不可。
過，你隻有一條命，總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
，又是墨魚，
！門外有人在等著你，
那胡子愈說愈不象話，正要拉開門直向外跑，
來回頭冷笑道：“什麽！跟我算賬！哈哈！司長先生
，
奉還。
想者，一頭長發、
餘毒，全沒有認識現實生活呢！
經濟在生活裏的重要，還怕自己不夠精明，
了經紀人和律師來保障我們的利益。大宗的版稅和稿
費，
其實的斯文叫化，
有幾個劇本的上演稅沒收到，
幾千股股票沒有脫手，
隻有我向人家討債，
話想哄誰？” “先生善於抓住現實——我的意思是
抓住現款和實利，那不消說。
銀錢的賬，他們向我告你的狀。” “告我什麽？大
不了是誹謗、抄襲，或是傷害風化。
這三種緣故。”— —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對
簿，不遭看管逮捕，
涉出庭，名兒不會響的。 “告你謀財害命。”這後
麵四個字說得好象在鋼鐵模型裏鑄出來的。 作者嚇
呆了。過去幾十年的生活，瞬息間在心上纖悉不遺地
瞥過，
革命，
熱血。
，太太要生孩子，
婆兒子的生命起見，
也不算什麽。
決不會後悔，向自己倒搬賬。
”了一聲，拉開辦公室門，身子還沒全出去，
麵叫喊：“還我命來！” 院子裏擠滿了人，直溢出大
門以外。
不許他們衝進辦公室來。
如此，你總得和他們對個是非了。”
前站住。那群人望見作者，伸著雙手想湧上來，
地喊：“還我命來！”人雖然那麽多，聲音卻有氣無
力，
和重量來合成雄渾的呐喊。作者定睛細瞧，
，有老有少，富的貧的，各色人都全。每人害大病似
的，
一個輪廓鮮明的影子。他們向自己伸出的手，
著，仿佛悲憤時強自抑製的聲音。這種人有什麽可怕
！
有一團邪氣（
影響而革命的烈士。除非——
革掉了，所以追究到他身上。
麽可怕！作者雄赳赳上前一步，咳聲幹嗽，
子，說：“別吵呀！你們認錯了人罷！
得你們，一個都不認得。” “我們認得你！” “那
當然，自己全不知道的人卻知道自己，這就是名氣。
你們認識我，有什麽用？問題是，我不認識你們呀。
” “你不認識我們！你別裝假！我們是你小說和戲曲
裏的人物，
子，仰著臉，叫他認，
》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
！”“我是你大作《夏夜夢》裏的少奶奶！”
奇書《落水》裏的老婆婆！”“我是你劇本《強盜》
的大家閨秀！”“我是你小說《左擁右抱》裏的知識分
子！”“
” 作者恍然大悟說：“那末咱們是自己人呀，你們今
天是認親人來了！
得我們又呆又死，生氣全無；
不得活潑潑的人物。你寫了我們，
你該償命。” 一個麵目模糊的女人搶先說：“你記得
我麽？隻有我的打扮，
樣的角色。
了不知多少有誌的青年。
既不是象人的女人，
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
’，又說我有‘
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
簷上掛的冰楞！你描寫我講話‘幹脆’，
是不是幹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誤了我的一生，
怎麽辦哪？” 旁邊一個衣冠端正的老頭子上氣不接下氣
說：“
是老人該有老人的脾氣啊，象我這種身體，加上這一把
年紀，
人呀！
譽。
向你要了命，
嗆，說不下去。 一個黑大漢拍老頭子的肩，說，“老家
夥，你話也說得夠啦，
我？我就是您筆下寫的粗人，
，卷上袖口，動不動拍著胸脯，開口‘
‘他媽的’。您書裏說我‘滿嘴野話’，‘咱老子’
‘他媽’，倆口兒不就合成一家麽？‘野’在那裏！
是你筆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給你幾個耳刮子，再來
算這筆帳，
還手。你說可憐不可憐！
，作者慌得也沒工夫欣幸，
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
長呼籲，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處罰。
事雖比不上留聲機的唱片，
者先生，你對他們的一麵之詞，
急出主意來了，對階下的群眾說：“你們講的話，
片麵的理由，但是，沒有我，那來你們呢？我是產生你
們的，
不要忘本，
一個男角色怒叫道：“你在書裏寫我鬧家庭革命，為理
想逼死老子，
嘴笑道：“你是我爸爸，那末媽媽呢？” 另一個不男不
女的角色聲淚俱下說：“我隻知道‘母親之愛’，
、純潔的‘母親之愛’。我在你的書裏，
有存在的必要。” 一個中年人說：“養活孩子的父親還
不能博得兒女們的同情，
我們寫得死了，你可以賣稿子生活，
，至少也是貪圖遺產。所以，
” 那老頭子聽了點頭讚歎說：“這才象句話。” 那粗
人指著自己鼻子說：“咱老子！” 那都會女人扭著身
說：“‘父母’的‘母’？我可不愛做。
養活老人。反正為父親而犧牲自己身體的年輕姑娘，
的是。” 一個意料不到的洪大的聲音在人堆裏叫：“我
總不是你產生出來的！
看，喜出望外。說話的人非別，
位提倡文化事業的資本家，
本家原是暴發財主的兒子，少年有誌，
時期太短，家裏的錢還刺眼地亮、刺鼻地臭。
有同感。於是老子一心和紳士、官僚結交，
當頹廢派詩人，歌唱著煙、酒、蕩婦，以及罪惡。
好的女人有一把；抽的煙、
國際聯盟，隻是什麽罪惡也沒有犯過，
非由自出的自由詩。一天，他和情婦上飯館，
女人的口紅老是拌著飯和菜同吃下肚去，所以一頓飯吃
完，
他意識裏如夢初醒，如蛇起蟄。
行把老子的錢來開工廠。
命唇膏”。這個大發明的功效，
的妙文來形容：“美容衛生，一舉兩得”；“
，接吻就是吃補藥”——
一個帶發尼姑似的女人，
充實的愛情！”——
一個骨朵著嘴的女人，
命補血口紅”。
毫沒有兩樣，
三五個字，
他的資本翻了幾倍。
油”，“魚肝油口香糖”，
特製罐頭“保瘦肥雞”。到四十歲，
未斷，想起少年時的嗜好，讚助文學事業。 他和我們這
位作者一見如故，結下了生死交情。資本家五十生日，
作者還征集稿件慶祝呢。他現在看到朋友，膽子大壯，
招手說：“
”資本家鼻孔裏出冷氣說：“我也要向你算帳呢！” 作
家驚惶失措說：“唉！咱們倆翻起臉來了！你五十生辰
那一天，
了幾千字的頌詞，
，當天晚上就得急病死了！
憾事，今天不期而遇，大家都該高興，
情？” “嚇！我的命就害在你手裏，還說什麽交情！
的副刊簡直就是訃刊，你的壽文送了我壽終正寢，
真捧上了西天。你不知道自己多利害，你的筆是刀筆，
你小說劇本裏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東西，
經你筆上一描寫敘述，也就命盡祿絕。
文章，我還有好幾年的壽命呢。
讚，象不象追悼會上講死人的好話？
恭維！把我的福分都折盡了！
” 作者聽他數說時，忽然起一個不快意的念頭，梗在心
中，
自傳，
的說法，
次並不是氣死的，
該，萬不該，
殺地寫什麽自傳，
如今正好將錯就錯，
道：“既然如此，
們的命了。我不是寫自傳麽？
了！咱們大家扯個直，我也不虧你們什麽。
齊叫起來：“好便宜！你的死那裏算得自殺？
河豚，中了毒送命，那算不得厭世。我們還是向你要命
！
“這可真要了我的命！” 胡子說：“現在我可以判決了
。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禮說：“司長
先生，我請求你先聽我一句話。
的味道，
我不指望了。
作自受的原則，
：“還做作者？你不怕將來又有人向你要命麽？”
的人都睜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釋道：
“我隻翻譯，不再創作，這樣總可減少殺生的機會。
直譯原文，決不意譯，免得失掉原書的生氣，吃外國官
司。
忠實地翻作‘中風狂走’——請注意，‘狂走’把‘
’字的聲音和意義都傳達出來了！每逢我譯不出的地方
，
的例子，
可以在譯文裏人壽保險了。再不然，我不幹翻譯，
戲劇。我專編曆史悲劇，象關公呀，嶽飛呀，楊貴妃呀
，
死的，
沒有人會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編莎士比亞。
，
，
。他還恭維我‘後生可畏’，
拜托！’呢。” 司長說：“我自有好辦法。大家聽著。
他作自傳的本意雖然並非自殺，
是要使人減壽。這兩事可以抵消，
扯個直了。他剝奪了書裏人物的生命，
。不妨罰他轉世到一個作家的筆下也去充個角色，
親身嚐嚐不死不活的滋味。問題是，這一類的作家太多
了，
青年人，
小品文的句法、
小說。紙、墨、
他‘神來’之候，
，”——
書裏主人翁最好沒有了！你是天才，
恰要在書裏描摹天才的性靈和生活。” 書裏一個角色啞
聲問：“司長說的是‘性靈和生活’，還是‘
？我沒有聽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後者，
便宜了我們這個公敵？” 胡子笑說：“諸位放心。那個
青年人傳授了這位先生的衣缽，
活，更談不到什麽生活。” “讚成！”“公正的司長
萬歲！”群眾歡呼。
議道： “司長先生，我個人的利害，早已置諸度外，
逆來順受，
！那位青年等候‘神來’
’，他要求的是‘靈感’，不是‘
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藝開惡毒的玩笑，
我不答應。文藝界同人知道了要動公憤抗議的。
犯，還請三思。” “神者，鬼之靈者也，”司長說，
“先生當之無愧，這事不要緊。”
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為出於權威性經典著作，
言。在大眾嗤笑聲中，
送上路。 這位青年作家等候靈感，實實足足有三年了
，
稿紙抵得上一元花花綠綠的紙幣，可是靈感左等不來，
右等還不來，也許迷失了路，也許它壓根兒不知道青年
作者的住處。
何不向處女身上去找。
的時候，
送的小鬼是個守舊派，
作者在這生死關頭，馬上打定主意，
送進那青年的腦子裏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
房東女兒的耳朵裏直鑽進去，
一團，隻有兩隻耳朵還暢通無阻。這樣，
證實了中世紀西洋基督教神學家對於童貞女瑪利亞懷孕
的解釋，女人的耳孔是條受胎的間道（
。
胎兒。
筆來替丈人家開的雜貨鋪子記流水賬。他唯一的安慰是
：
，
體。
事就得窺探私情。
有那麽一個有名望的作家，我們竟不知道他的姓名
叫什麽。
者莫名其妙。緣故很簡單：
我們聽不清他的名字。例如信封上隻要寫：“
最大的詩人”，郵差自會把信送給雨果；電報隻要
打給“
去尋到鄧南遮。
作家的名氣更大，
必曉得，完全埋沒在他的名聲裏。
”兩字，那就是他。 這位作家是天才，所以他多產
；他又有藝術良心，所以他難產。
孩子不同，難產並未斷送他的性命，
了讀者們的負擔。他寫了無數小說、戲曲、
詩歌，感動、啟發、甄陶了數不清的中學生。在外
國，
我們中國呢，
中學生，
易崇拜偉人、
的大孩子，才肯花錢買新書、
學生們，自己早在寫書，希望出版，
到了大學教授，書也不寫了，隻為旁人的書作序，
夫寫，
給他們了。
中學生是他的好主顧。因此，
題為：“給不大不小的讀者”；或者：“
年的若幹封匿名欠資信”——“匿名”，因為上麵
說過，
年們掏腰包買的。
來掩飾淺薄，使糊塗冒充深奧。
，他成為一個避免不了的作家，
的作品。燒餅攤、熟食店、
常碰到他戲劇或小說的零星殘頁，
神食糧。最後，他對文學上的貢獻由公認而被官認
。
委員會來翻譯為世界語，
。這個消息披露以後，
紙的《讀者論壇》裏發表高見說：“
事了！不說別的，他的書裏有那麽多人物，總計起
來，
影響，人口稀少，
，他該得國府獎勵，以為同胞表率。
世界語並不名副其實地通行於全世界。
的裁判人都是些陳腐得發黴的老古董，隻認識英、
法、
偏沒有人懂世界語。
擦，
半天，有位對於“
大悟道：“是了！是了！
咱們攪錯了！這是中國語文，
字，怪不得我們不認識。”大家都透口長氣，
心。和“支那學”者連座的老頭子問他道：“
該認識中文的，它這上麵講些什麽？”“支那學”
父畢生專攻漢文的圈點，我四十年來研究漢文的音
韻，
。
前，也不敢武斷。
然理解。”主席的老頭子瞧“
，忙說：“我想，我們不用考慮這些作品，
們根本不合規則。按照我們獎金條例，
語言中的一種寫作，才能入選，
文寫的，我們不必白費時間去討論。”
子一致讚同，並且對“支那學”者治學態度的謹嚴
，
上獲得本屆諾貝爾醫學獎金的美國眼科專家
究左眼，不診治右眼的病，那才算得一點兒不含糊
。
們這位作家的一腔希望！ 獎金人選發表以後，據說
中國人民全體動了義憤，
用提。有好多他的同行朋友，
地忌妒他，本來預備好腹稿，隻等他獲得獎金，
一致對他的作品公開批評，說他不是理想人選。
些人現在都表示同情，大聲地惋惜，眼睛的顏色也
恢複了正常，
過天青的明朗。
主持人“忘本”；
，
金原該給中國人的，
那位“支那學”
篇有力量的文章隻等於白寫。
，用賀喜的方式來安慰這位作家，
的作家，現在又可以算是負屈的天才，被漠視、
得公平待遇的大藝術家：“成功和負屈，
是對抗地矛盾的；但是他竟能一身兼備，
希罕可羨的遭遇！”第三種報紙提出一個實際建議
：“
賞是一種恥辱。
設立文學獎金來抵製諾貝爾獎金，
評的自主權。這獎金的根本條件是，
種方言之一寫作者，才得入選；所謂中國方言，
括上海和香港人講的英文，青島人講的日文，哈爾
濱人講的俄文。
算希罕。
們的獎金，
諾貝爾獎金是私人名義的，
名義。
複策略，
理觀察。
學的人，也該受到獎勵；
金，我們該先對若幹資本家加獎，
數目不必大，隻要略表意思，好在資本家並不在乎
，
這些善意良言斷送了我們這位的性命！
金的確實消息，就氣得臥床生病。同胞們代抱不平
，
話的文章，
記，送去發表。
去的，
示出於旁人手筆，
能使他的大名兩次見報。
詞，偏偏接二連三看到上麵所說的社論。
經惱了他，因為他想，這是自己私人的財產損失，
渺小了。
生氣得把報紙一撕兩半。
篇，背上象澆了冰水。讀到第四篇的結句，
昏厥過去。 那天晚上，他病榻前立著不少男男女女
，來問病的團體代表、
除掉采訪們忙在小本子上速寫“
其餘的人手裏都緊握一方準備拭淚的手巾，
家拿準，今天是送終來了。有幾位多情善感的少女
讀者，
帕不夠用，
褂的袖子，可以補充應急。
病榻前擁擠的一大堆人，
情景符合；隻恨頭腦和器官都不聽命令，
的告別人世的一篇演說，此刻記不全也說不清。
容易掙紮出：“我的作品……將來不要編全集……
因為……”
生命太短，不容許他說完。
耳朵，失望地象豬耳朵般下垂。出來以後，
烈辯論他不要編全集的理由。有人說，這因為他作
品太多，
還有許多小說、
夠表示他的全部才華。
文學史裏最有趣的一章。
昂地說：“他的精神是不死的，
，是他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
一口氣說：“他的身體總算是死定了！
版新書，否則我真要破產了！”
花錢買的，
送的。 我們這位作者一靈不昧，覺得死倒也不錯；
精神輕鬆，
外衣，身上本有的病痛，
同衣服解除。死是死了，
己這樣對社會和文化大有貢獻的人，
表來歡迎招待才對。難道天堂真出於迷信，
那麽回事麽？為了安置自己，也得加工趕造一所呀
！不過，
德安排下的天堂，
恢複處女狀態的美人，
烤鴨，撲到嘴邊來挨吃，那還有點意思，
過勤，常發腸胃病，多吃了燒烤怕反而害事，
的脖子上想來會也掛著一瓶“胃去病”、“若素”
或者“
了，
同，
結果爭風吃醋；
消七十二位象泡菜那樣又酸又辣的
七十二個狐狸（Houris）
都是黑頭發，黑眼睛，水蛇腰，
。試想，老守著一個女人還嫌單調，
乘法變了七十二倍……他嚇得不敢再想下去。
講戀愛，大半出於虛榮，好教旁人驚歎天才吸引異
性的魔力。
幾所洋房，
要。
懺悔錄的資料呢，
看書麽？
帶幾本作品去送同堂呢？
他的書房。 他踏進書室，覺得腳下有些異樣。
麵好象餓空的肚子給石塊壓得要陷下去，還在鼓氣
掙紮著掀上來。
載不起這分量。
出裂紋。他趕快搶架子上的書。
聲，地麵裂開一個大口子。架上的書，大的小的，
下，
子，
傷了肩膀，
作品的勢力多少重大，
創作衝動，少寫幾本書，
易，書都在身子前後左右摩擦過去了，
一個人還是在無底的錯暗裏跟著這書陣的尾梢飄降
。
把地球跌個對穿。
殼子那一麵就是西半球，
一切舊大陸作家的金銀島，
成功，成功的人到那裏可以收獲。
遊曆、演講，為作品開辟市場，
元的負擔。一跌直到美國，那是第一妙事，
，又新鮮，又免得坐飛機、坐船出事故的危險。他
想到這裏，
竟有知，沒虧負一生的苦幹。
是跌到美國去，不是升天堂！俗語說“
雲裏”，真有這一回事。 他正自我陶醉著，身子
碰得震蕩一下，停止下降，居然沒摔痛。
，原來是一間大屋子，壁上掛有地圖。
裂處掉進來，他的書把地麵鋪得又軟又厚，
傷筋骨。他方才懊悔寫的書太多太厚，
多書厚很有用處。隻是砸破了人家屋頂怎麽辦？
下的書忽然掀動起來，掀倒了他。門外衝進許多穿
製服的人，
的踢，
屋裏的陳設也露出來了，
。穿製服的人有的替那胡子拍灰，拉衣服，
拾屋子，把翻倒的桌子和椅子整理好。
種官僚氣派，惶恐得不得了，怕冒犯了一位要人。
那胡子倒客氣地對他說：“隨意坐罷。”又吩咐手
下人都出去。
子，又黑又密，
仿佛黑漆漆、毛茸茸的。 “先生的大作真是‘一字
千斤’哪！”那胡子也坐下來，
時苦笑，他的胡子妨礙著笑容的發育完全。 我們
的作者看見胡子不但不和自己為難，反而恭維“一
字千金”，
貴。我先請問，
稿費並不算貴。” “這兒不是美國。” “那末，
這是什麽地方？” “敝處就是世上相傳的地府。”
作者慌得跳起來說：“豈有此理！
不該有這樣的果報，到地獄來受苦！” 胡子揮手勸
他坐下，說：“這一點，先生不用過慮，
搬到人間去了。先生忙於著述，
大勢不很了解。唉！這也難怪。” 作者想對話者一
定就是閻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樣威風的胡子，
從剛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說：“地皇陛下，恕我冒昧
……”
躬（saluer?
了！我給你的書壓得腰和背還隱隱酸痛，
禮，生受你這一躬到底了。這兒雖是從前的地府，
可不是什麽退位的末代皇帝，也不是新任的故宮博物
院院長。
來雖然各方麵大有進步，但是對於同類的殘酷，
變得精致文雅。譬如特務機關逼取口供，集中營懲誡
俘虜，
，在非刑拷打裏，
裏灌水呀，火烙夾肢窩呀，
位文化’的遺產。所以地獄原有的刑具，
古董，也搬到人間世去運用了。這裏是‘中國地產公
司’
得冤枉，聽見胡子最後一句話，
天才，他弄地產，這倒是天造地設的妙對。
“地皮當然值錢啦，可是這兒是地心，會有人來交易
麽？
孔不入的商人，
地底下來發利市了。” 那司長不動聲色說：“照你那
麽說，‘中國地產公司’
顧當然不少，
使我是地道的商人，
做虧本生意，二不收空頭支票。
決不會跟任何人成交，
國零售和批發。
們是專管中國地界裏生產小孩子的機關。地獄雖然遷
往人間，
有人來管呀。
們這兒分派。” “為什麽叫‘公司’呢？” “這‘
司’字是傳統稱呼，陰間不是原有‘賞善司’‘罰惡
司’麽？
字呢，
賄舞弊，
子就是本司辦事精神的象征。” “我明白這是雙關，
”作者自作聰明說，“有胡子的是老公公，
的美髯可算是大公無私的表現。” “先生敏銳的心思
又轉錯彎了！這是你們文人的通病吧？號稱‘
’的不必要有胡子，從前的太監不就叫‘老公公’麽
？
。
，
是據說都和西洋相反麽？咱們是東方民族，
算西方民族；咱們是中國人，他們老做外國人；咱們
招手，
禮時屈膝，
向女人下跪求愛，
切的一切，你瞧多別扭！
們就不要臉；咱們死了人穿白，
們的公正官吏頭戴白假發，
巴該培養天然的黑胡子。
東西文明的學者們歸納出來的規律，
胡了的顏色永遠是漫漫長夜，此外天下就沒有‘
’的冤枉事！” 司長胡子飄揚，講得十分有勁，須縫
裏濺出口沫。
討厭，最不講情麵，
早溜一步為妙。他起身含笑告辭：“
，書架塌下來帶累貴處，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
抱歉得一言難盡。不過，借此認識了先生，聽到許多
高論，
一定把貴司大大表揚一下。兄弟不再耽擱了，
貴下人把掉下來的拙作搬進來。我想挑一兩種簽字送
給先生，
家都會出重價搶買，
“那不消費心。可是先生既來，不能隨便去。”司長
說時，
怒衝衝地質問。“你手下人敢攔我？
是天才？我並非有意跟你們搗亂，
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
是化了妝、戴了麵具的必然。
這兒來，各有各的來法。可是，
條不偏不頗的定律：‘作法自斃，請君入甕。’
子幹什麽事，臨死就在那事上出個岔子，叫他投到。
你是作者，
今天早晨，
他怎麽來的？
下來！
頭，
應該的。” “那麽，你想派我做什麽呢？ “這個，
我還在考慮。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
來世做烏賊魚，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紙，
你該投胎變羊，供給羊皮紙的原料。
生活裏用退了無數筆鋒，這樣，我得派你做兔子、
子或者還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
外國人手裏的中國筷子。
筆的白金筆頭，
。萬不得已，
皮上也許可以刮下些鋼鐵。
藍寶石眼睛的女人是現成的典型人物。
藏頭露尾、用好幾個筆名投稿的習慣，
累犯盜案遭通緝的積賊。非得常常改姓換名不可。
過，你隻有一條命，總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
，又是墨魚，
！門外有人在等著你，
那胡子愈說愈不象話，正要拉開門直向外跑，
來回頭冷笑道：“什麽！跟我算賬！哈哈！司長先生
，
奉還。
想者，一頭長發、
餘毒，全沒有認識現實生活呢！
經濟在生活裏的重要，還怕自己不夠精明，
了經紀人和律師來保障我們的利益。大宗的版稅和稿
費，
其實的斯文叫化，
有幾個劇本的上演稅沒收到，
幾千股股票沒有脫手，
隻有我向人家討債，
話想哄誰？” “先生善於抓住現實——我的意思是
抓住現款和實利，那不消說。
銀錢的賬，他們向我告你的狀。” “告我什麽？大
不了是誹謗、抄襲，或是傷害風化。
這三種緣故。”— —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對
簿，不遭看管逮捕，
涉出庭，名兒不會響的。 “告你謀財害命。”這後
麵四個字說得好象在鋼鐵模型裏鑄出來的。 作者嚇
呆了。過去幾十年的生活，瞬息間在心上纖悉不遺地
瞥過，
革命，
熱血。
，太太要生孩子，
婆兒子的生命起見，
也不算什麽。
決不會後悔，向自己倒搬賬。
”了一聲，拉開辦公室門，身子還沒全出去，
麵叫喊：“還我命來！” 院子裏擠滿了人，直溢出大
門以外。
不許他們衝進辦公室來。
如此，你總得和他們對個是非了。”
前站住。那群人望見作者，伸著雙手想湧上來，
地喊：“還我命來！”人雖然那麽多，聲音卻有氣無
力，
和重量來合成雄渾的呐喊。作者定睛細瞧，
，有老有少，富的貧的，各色人都全。每人害大病似
的，
一個輪廓鮮明的影子。他們向自己伸出的手，
著，仿佛悲憤時強自抑製的聲音。這種人有什麽可怕
！
有一團邪氣（
影響而革命的烈士。除非——
革掉了，所以追究到他身上。
麽可怕！作者雄赳赳上前一步，咳聲幹嗽，
子，說：“別吵呀！你們認錯了人罷！
得你們，一個都不認得。” “我們認得你！” “那
當然，自己全不知道的人卻知道自己，這就是名氣。
你們認識我，有什麽用？問題是，我不認識你們呀。
” “你不認識我們！你別裝假！我們是你小說和戲曲
裏的人物，
子，仰著臉，叫他認，
》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
！”“我是你大作《夏夜夢》裏的少奶奶！”
奇書《落水》裏的老婆婆！”“我是你劇本《強盜》
的大家閨秀！”“我是你小說《左擁右抱》裏的知識分
子！”“
” 作者恍然大悟說：“那末咱們是自己人呀，你們今
天是認親人來了！
得我們又呆又死，生氣全無；
不得活潑潑的人物。你寫了我們，
你該償命。” 一個麵目模糊的女人搶先說：“你記得
我麽？隻有我的打扮，
樣的角色。
了不知多少有誌的青年。
既不是象人的女人，
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
’，又說我有‘
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
簷上掛的冰楞！你描寫我講話‘幹脆’，
是不是幹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誤了我的一生，
怎麽辦哪？” 旁邊一個衣冠端正的老頭子上氣不接下氣
說：“
是老人該有老人的脾氣啊，象我這種身體，加上這一把
年紀，
人呀！
譽。
向你要了命，
嗆，說不下去。 一個黑大漢拍老頭子的肩，說，“老家
夥，你話也說得夠啦，
我？我就是您筆下寫的粗人，
，卷上袖口，動不動拍著胸脯，開口‘
‘他媽的’。您書裏說我‘滿嘴野話’，‘咱老子’
‘他媽’，倆口兒不就合成一家麽？‘野’在那裏！
是你筆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給你幾個耳刮子，再來
算這筆帳，
還手。你說可憐不可憐！
，作者慌得也沒工夫欣幸，
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
長呼籲，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處罰。
事雖比不上留聲機的唱片，
者先生，你對他們的一麵之詞，
急出主意來了，對階下的群眾說：“你們講的話，
片麵的理由，但是，沒有我，那來你們呢？我是產生你
們的，
不要忘本，
一個男角色怒叫道：“你在書裏寫我鬧家庭革命，為理
想逼死老子，
嘴笑道：“你是我爸爸，那末媽媽呢？” 另一個不男不
女的角色聲淚俱下說：“我隻知道‘母親之愛’，
、純潔的‘母親之愛’。我在你的書裏，
有存在的必要。” 一個中年人說：“養活孩子的父親還
不能博得兒女們的同情，
我們寫得死了，你可以賣稿子生活，
，至少也是貪圖遺產。所以，
” 那老頭子聽了點頭讚歎說：“這才象句話。” 那粗
人指著自己鼻子說：“咱老子！” 那都會女人扭著身
說：“‘父母’的‘母’？我可不愛做。
養活老人。反正為父親而犧牲自己身體的年輕姑娘，
的是。” 一個意料不到的洪大的聲音在人堆裏叫：“我
總不是你產生出來的！
看，喜出望外。說話的人非別，
位提倡文化事業的資本家，
本家原是暴發財主的兒子，少年有誌，
時期太短，家裏的錢還刺眼地亮、刺鼻地臭。
有同感。於是老子一心和紳士、官僚結交，
當頹廢派詩人，歌唱著煙、酒、蕩婦，以及罪惡。
好的女人有一把；抽的煙、
國際聯盟，隻是什麽罪惡也沒有犯過，
非由自出的自由詩。一天，他和情婦上飯館，
女人的口紅老是拌著飯和菜同吃下肚去，所以一頓飯吃
完，
他意識裏如夢初醒，如蛇起蟄。
行把老子的錢來開工廠。
命唇膏”。這個大發明的功效，
的妙文來形容：“美容衛生，一舉兩得”；“
，接吻就是吃補藥”——
一個帶發尼姑似的女人，
充實的愛情！”——
一個骨朵著嘴的女人，
命補血口紅”。
毫沒有兩樣，
三五個字，
他的資本翻了幾倍。
油”，“魚肝油口香糖”，
特製罐頭“保瘦肥雞”。到四十歲，
未斷，想起少年時的嗜好，讚助文學事業。 他和我們這
位作者一見如故，結下了生死交情。資本家五十生日，
作者還征集稿件慶祝呢。他現在看到朋友，膽子大壯，
招手說：“
”資本家鼻孔裏出冷氣說：“我也要向你算帳呢！” 作
家驚惶失措說：“唉！咱們倆翻起臉來了！你五十生辰
那一天，
了幾千字的頌詞，
，當天晚上就得急病死了！
憾事，今天不期而遇，大家都該高興，
情？” “嚇！我的命就害在你手裏，還說什麽交情！
的副刊簡直就是訃刊，你的壽文送了我壽終正寢，
真捧上了西天。你不知道自己多利害，你的筆是刀筆，
你小說劇本裏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東西，
經你筆上一描寫敘述，也就命盡祿絕。
文章，我還有好幾年的壽命呢。
讚，象不象追悼會上講死人的好話？
恭維！把我的福分都折盡了！
” 作者聽他數說時，忽然起一個不快意的念頭，梗在心
中，
自傳，
的說法，
次並不是氣死的，
該，萬不該，
殺地寫什麽自傳，
如今正好將錯就錯，
道：“既然如此，
們的命了。我不是寫自傳麽？
了！咱們大家扯個直，我也不虧你們什麽。
齊叫起來：“好便宜！你的死那裏算得自殺？
河豚，中了毒送命，那算不得厭世。我們還是向你要命
！
“這可真要了我的命！” 胡子說：“現在我可以判決了
。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禮說：“司長
先生，我請求你先聽我一句話。
的味道，
我不指望了。
作自受的原則，
：“還做作者？你不怕將來又有人向你要命麽？”
的人都睜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釋道：
“我隻翻譯，不再創作，這樣總可減少殺生的機會。
直譯原文，決不意譯，免得失掉原書的生氣，吃外國官
司。
忠實地翻作‘中風狂走’——請注意，‘狂走’把‘
’字的聲音和意義都傳達出來了！每逢我譯不出的地方
，
的例子，
可以在譯文裏人壽保險了。再不然，我不幹翻譯，
戲劇。我專編曆史悲劇，象關公呀，嶽飛呀，楊貴妃呀
，
死的，
沒有人會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編莎士比亞。
，
，
。他還恭維我‘後生可畏’，
拜托！’呢。” 司長說：“我自有好辦法。大家聽著。
他作自傳的本意雖然並非自殺，
是要使人減壽。這兩事可以抵消，
扯個直了。他剝奪了書裏人物的生命，
。不妨罰他轉世到一個作家的筆下也去充個角色，
親身嚐嚐不死不活的滋味。問題是，這一類的作家太多
了，
青年人，
小品文的句法、
小說。紙、墨、
他‘神來’之候，
，”——
書裏主人翁最好沒有了！你是天才，
恰要在書裏描摹天才的性靈和生活。” 書裏一個角色啞
聲問：“司長說的是‘性靈和生活’，還是‘
？我沒有聽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後者，
便宜了我們這個公敵？” 胡子笑說：“諸位放心。那個
青年人傳授了這位先生的衣缽，
活，更談不到什麽生活。” “讚成！”“公正的司長
萬歲！”群眾歡呼。
議道： “司長先生，我個人的利害，早已置諸度外，
逆來順受，
！那位青年等候‘神來’
’，他要求的是‘靈感’，不是‘
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藝開惡毒的玩笑，
我不答應。文藝界同人知道了要動公憤抗議的。
犯，還請三思。” “神者，鬼之靈者也，”司長說，
“先生當之無愧，這事不要緊。”
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為出於權威性經典著作，
言。在大眾嗤笑聲中，
送上路。 這位青年作家等候靈感，實實足足有三年了
，
稿紙抵得上一元花花綠綠的紙幣，可是靈感左等不來，
右等還不來，也許迷失了路，也許它壓根兒不知道青年
作者的住處。
何不向處女身上去找。
的時候，
送的小鬼是個守舊派，
作者在這生死關頭，馬上打定主意，
送進那青年的腦子裏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
房東女兒的耳朵裏直鑽進去，
一團，隻有兩隻耳朵還暢通無阻。這樣，
證實了中世紀西洋基督教神學家對於童貞女瑪利亞懷孕
的解釋，女人的耳孔是條受胎的間道（
。
胎兒。
筆來替丈人家開的雜貨鋪子記流水賬。他唯一的安慰是
：
，
體。
事就得窺探私情。
據說，那孩子一生下地就笑，看見父親，笑得愈有一種
勝利的表情。
直到現在，
勝利的表情。
直到現在，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