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深夜裏的琵琶!
是誰的悲思,
是誰的手指,
象一陣淒風,象一陣慘雨,象一陣落花,
在這夜深深時,
在這睡昏昏時,
挑動著緊促的弦索,亂彈著宮商角微,
和著這深夜,荒街,
柳梢頭有殘月掛,
啊,半輪的殘月,象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頭戴一頂開花帽,
身上帶著鐵鏈條,
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
完了,他說,吹糊你的燈,
她在墳墓的那一邊等,
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
<><><> ①寫於1926年5月,初載同年5月20日《晨報副刊·詩鐫》第8期,署名誌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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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誌摩的詩歌常有一起句就緊緊抓住讀者的力量。本詩第一句以“又被它從
睡夢中驚醒”造成觸目驚心的效果,立刻將琵琶聲和抒情主人公同時凸現出來。
“又”說明這不是第一回,增強了這種“驚醒”的效果。這深夜裏的琵琶聲表達
的是“淒風”、“慘雨”、“落花”般的“悲思”。它出現的時間是“夜深深時”
、“睡昏昏時”,空間是“荒街”、“柳梢”、“殘月”。在這荒涼沉寂的時空
之間驟然響起的淒苦之聲,風格哀婉精美,它奠定了全詩抒寫愛情悲劇的基調。
“是誰的悲思,/是誰的手指,”這樣緊促的詢問傳達出詩人心靈深處翻湧的波
瀾。琵琶聲在構思上既是比,又是興。它直接引發了詩人心中久鬱的痛苦,為後
半部分抒發詩人的內心感慨作了必要的準備。全詩一到九行都是鋪墊,從第十行
開始由對琵琶聲的描寫形容轉入內心悲思的抒發,是全詩的重心所在,也是琵琶
聲抒情意蘊的直接升華。 在詩的後半部,詩人內心感慨的抒發,是通過“他
”的形象及與“他”有關的一係列意象來表達。他共出現三次,第一、二次緊緊
粘連:“啊,半輪的殘月,象是破碎的希望他,他/頭戴一頂開花帽,/身上帶
著鐵鏈條,/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這兩個“他”既可指抒
情主人公心中“破碎的希望”,是無形無影情感的形象化表現,是一種比喻;又
可指懷著這“破碎的希望”的抒情主人公自身,是一個人。“他”由“半輪”“
殘月”的比喻導引入詩,其抒情意蘊又通過肖像和行動的詳細描寫來表達。囚徒
般落魄的麵貌、絕不妥協的掙紮跳動以及躍出常態的瘋笑構成一個多層麵的悲劇
形象,充分體現出詩人為追求自由的愛情受盡磨難、深感絕望又仍要苦苦掙紮的
痛苦心情。這種瘋狂而慘痛形象的出現,使本詩在審美風格上突破並發展了傳統
琵琶聲哀而不傷、精美怨婉的基調。全詩在這裏形成一個情感高潮。伴隨第三個
“他”而出現的人物有“你”和“她”。徐誌摩是個“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的個性主義者,詩句中的“她”既指與詩人深深相戀而又不可望及的女子,又
指與愛人相關的幸福、理想等人生希望,既是實指又是象征。自由的愛情總難為
現實所容,“吹糊你的燈”也就熄滅了希望之光、生命之火。愛人甜美的親吻卻
隔著標誌生死界限的墳墓,“墳墓”與“親吻”這情感色彩強烈反差的事物構成
一種巨大的張力,將愛情、希望與其追尋者統一於寂滅,寫盡了詩人對愛的熱切
渴望,更寫盡了詩人受盡磨難之後的淒苦、絕望。這裏,“他”和“你”實際上
是同一的,抒情主人公分身為一個旁觀的“他”對一個當局的“你”發出如此殘
酷而又絕望的告示,表現出詩人對命運的深深無奈。詩的末尾部分以“燈”、“
墳墓”、“她”、“親吻”構成淒豔詭秘的氛圍。這種氣氛,我們常可從李賀詩
歌中感受到。 詩人在深夜一陣悲淒的琵琶聲中,把落魄困擾又“發瘋似地”
“跳”著、“笑”著的“他”置於有“柳梢”、“殘月”的“荒街”,繼而又示
之以“吹糊”的“燈”和“在墳墓的那一邊”“等你去親吻”的“她”,造成一
種淒迷頑豔的獨特意境。其豐富的內涵使得全詩既疑煉精致又豐潤舒闊,充分傳
達出詩人不惜一切、熱烈追求愛情又倍受苦難的慘痛心情。 極富音樂美是本
詩突出的藝術特色。各詩行根據情感的變化精心調配音韻節奏。“是誰的悲思,
/是誰的手指”的急切尋問和“象一陣淒風,/象一陣慘雨,/象一陣落花”的
比喻排比,句型短小,音調急促清脆,如一批雨珠緊落玉盤,與作者初聞琵琶、
驟生感觸的情境正相諧和。而後的“夜深深”、“睡昏昏”以eng、un沉穩渾然
的音調疊韻,為琵琶聲設置了一個深厚、昏沉、寂靜的背景,如一個寬厚的灰色
帷幕,與前台跳躍的音調共成一個立體的世界。接著,“挑動著緊促的弦索,亂
彈著宮商角微”,這稍長的句式,因多個入聲字連用,其聲雖又如一陣急雨,但
已不再有珠圓玉潤的亮色,顯得陰暗慘促,正合作者深受觸動、萬緒將起的紊亂
心境。臨末,“瘋了似的跳,疲了似的笑”,以入聲“jào”押韻,音調促仄尖刺
,正與詩中作瘋狂掙紮的絕望形象一致。最後三聲“等你去親吻”的複遝,如聲
嘶力竭的哭喊,一聲高過一聲,撕人肺腑。全詩長短詩行有規律地間隔著,長句
每行六個節拍,短句每行三個或四個拍,整齊且富有變化。短句詩行押韻,並多
次換韻。全詩節奏鮮明,音調和諧悅耳,宛若一支琵琶曲,悲切而並不沉寂,與
本詩既淒迷又頑豔的抒情風格相一致,達到了心曲與琴曲的統一,也使詩歌獲得
了形式上的美感。
(李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