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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誌摩的《濟慈的夜鶯歌》賞析

(2010-07-31 06:18:3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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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慈①的夜鶯歌


①濟慈(1795—1821),英國詩人。他出身貧苦,做過藥劑師的助手,年輕時就死於肺病。
    詩中有濟慈(Jonh Keats)的《夜鶯歌》,與禽中有夜鶯一樣的神奇。除非你親耳
聽過,你不容易相信樹林裏有一類發癡的鳥,天晚了才開口唱,在黑暗裏傾吐他的妙樂,
愈唱愈有勁,往往直唱到天亮,連真的心血都跟著歌聲從她的血管裏嘔出;除非你親自咀
嚼過,你也不易相信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有一天早飯後坐在一株李樹底下迅筆的寫,不到
三小時寫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長歌,這歌裏的音樂與夜鶯的歌聲一樣的不可理解,同是
宇宙間一個奇跡,即使有哪一天大英帝國破裂成無可記認的斷片時,《夜鶯歌》依舊保有
他無比的價值:萬萬裏外的星亙古的亮著,樹林裏的夜鶯到時候就來唱著,濟慈的夜鶯歌
永遠在人類的記憶裏存著。 那年濟慈住在倫敦的Wentworth Place①。百年前的倫
敦與現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時候“文明”的沾染比較的不深,所以華次華士②站在威士
明治德橋上,還可以放心的謳歌清晨的倫敦,還有福氣在“無煙的空氣”裏呼吸,望出去
也還看得見“田地、小山、石頭、曠野,一直開拓到天邊”。那時候的人,我猜想,也一
定比較的不野蠻,近人情,愛自然,所以白天聽得著滿天的雲雀,夜裏聽得著夜鶯的妙樂
。要是濟慈遲一百年出世,在夜鶯絕跡了的倫敦市裏住著,他別的著作不敢說,這首夜鶯
歌至少,怕就不會成功,供人類無盡期的享受。說起真覺得可慘,在我們南方,古跡而兼
是藝術品的,止淘成③了西湖上一座孤單的雷峰塔,這千百年來雷峰塔的文學還不曾見麵
,雷峰塔的映影已經永別了波心!也許我們的靈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這時代
普遍的苦痛與煩惱的呼聲還不是最富靈感的天然音樂;——但是我們的濟慈在哪裏?我們
的《夜鶯歌》在哪裏?濟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語——“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覺得鮮花一朵朵的長上了我的身”,就是說他一想著了鮮花,他
的本體就變成了鮮花,在草叢裏掩映著,在陽光裏閃亮著,在和風裏一瓣瓣的無形的伸展
著,在蜂蝶輕薄的口吻下羞暈著。這是想象力最純粹的境界:孫猴子能七十二般變化,詩
人的變化力更是不可限量——沙士比亞戲劇裏至少有一百多個永遠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
的、貴的賤的、偉大的、卑瑣的、嚴肅的、滑稽的,還不是他自己搖身一變變出來的。濟
慈與雪萊最有這與自然諧合的變術;——雪萊製《雲歌》時我們不知道雪萊變了雲還是雲
變了;雪萊歌《西風》時不知道歌者是西風還是西風是歌者;頌《雲雀》時不知道是詩人
在九霄雲端裏唱著還是百靈鳥在字句裏叫著;同樣的濟慈詠“憂鬱”“Odeon 
Melancholy”時他自己就變了憂鬱本體,“忽然從天上掉下來像一朵哭泣的雲”;他讚美
“秋”“To Autumn”時他自己就是在樹葉底下掛著的葉子中心那顆漸漸發長的核仁兒,
或是在稻田裏靜偃著玫瑰色的秋陽!這樣比稱起來,如其趙鬆雪④關緊房門伏在地下學馬
的故事可信時,那我們的藝術家就落粗蠢,不堪的“鄉下人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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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Wentworth Place,即文特沃思村。實際上,該處是濟慈的女友範妮·布勞納的家
,濟慈寫《夜鶯頌》的時候還在漢普斯泰德,他是去意大利療養前的一個月才搬到這裏的。
②華次畢士,通譯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詩人,湖畔派的代表人物。
③淘成,浙江方言,這裏是“剩存”的意思。
④趙鬆雪,即趙孟俯(1254—1322),元代書畫家。其書法世稱“趙體”,畫工山水、人物
、鞍馬,尤善畫馬。
    他那《夜鶯歌》是他一個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據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畫家Robert 
Haydon①給Miss Mitford②的信裏說,他在沒有寫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們倆
在草地裏散步時濟慈低低的背誦給他聽——“……in alow,tremulous undertone which
affected me extremely.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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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Robert Haydon,通譯羅伯特·海登(1786—1846),英國畫家、作家。   
②Miss Mitford,通譯米特福德小姐(1787—1855),英國女作家。
③這句英文的意思是:“……那低沉而顫抖的鳴囀深深地感染了我。”
    那年碰巧——據著《濟慈傳》的Lord Houghton①說,在他屋子的鄰近來了一隻夜鶯,
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傾聽,一直聽得他心痛神醉逼著他從自己的口裏複製了
一套不朽的歌曲。我們要記得濟慈二十五歲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個朋友的懷抱裏作古,他是,
與他的夜鶯一樣,嘔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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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Lord Houghton,通譯雷頓爵士(1809—1855),英國詩人,曾出版濟慈的書信和遺著。
    能完全領略一首詩或是一篇戲曲,是一個精神的快樂,一個不期然的發現。這不是容易
的事;要完全了解一個人的品性是十分難,要完全領會一首小詩也不得容易。我簡直想說一
半得靠你的緣分,我真有點兒迷信。就我自己說,文學本不是我的行業,我的有限的文學知
識是“無師傳授”的。裴德①(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著大雨到一家舊書鋪去躲
避無意中發現的,哥德②(Goethe)——說來更怪了——是司蒂文孫③(R.L.S.)介紹
給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Cing④那書裏他稱讚George Henry Lewes⑤的《葛德
評傳》;Everyman edition⑥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一本黃金的書)柏拉圖是一次在浴室裏忽
然想著要去拜訪他的。雪萊是為他也離婚才去仔細請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⑦、托爾斯泰、
丹農雪烏⑧、波特萊耳⑨、盧騷,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來法,反正都不是經由正宗的介紹:
都是邂逅,不是約會。這次我到平大⑩教書也是偶然的,我教著濟慈的《夜鶯歌》也是偶然
的,乃至我現在動手寫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鸞⑾再三要我寫才鼓起我的興來,
我也很高興寫,因為看了我的乘興的話,竟許有人不但發願去讀那《夜鶯歌》,並且從此得
到了一個親口嚐味最高級文學的門徑,那我就得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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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裴德,通譯佩特(1839—1894),英國詩人、批評家,著有《文藝複興史研究》等。    
②哥德,通譯歌德(1749—1832),德國詩人,著有《浮士德》、《少年維特之煩惱》等。
③司蒂文孫,通譯斯蒂文森(1850—1894),英國作家。
④Art of Writing,即《寫作的藝術》。
⑤George Henry Lewes,通譯喬治·亨利·劉易斯(1817—1878),美國哲學家、文學評
論家,還做過演員和編輯。
⑥Everyman edition,書籍的普及版。
⑦杜思退益夫斯基,通譯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著有《卡拉馬佐夫兄弟
》等。
⑧丹農雪烏,通譯鄧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
⑨波特萊耳,通譯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
⑩平大,即平民大學。
⑾友鸞,即張友鸞(1904—1989),作家、翻譯家。當時他在主編《京報》副刊《文學周刊》。
    但是叫我怎樣講法呢?在課堂裏一頭講生字一頭講典故,多少有一個講法,但是現在要我
坐下來把這首整體的詩分成片段詮釋它的意義,可真是一個難題!領略藝術與看山景一樣,隻
要你地位站得適當,你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遠視”的看,不是近視的看;
如其你捧住了樹才能見樹,那時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的審查過去,你還是看不到全林的景
子。所以分析的看藝術,多少是殺風景的:綜合的看法才對。所以我現在勉強講這《夜鶯歌》,
我不敢說我能有什麽心得的見解!我並沒有!我隻是在課堂裏講書的態度,按句按段的講下去
就是;至於整體的領悟還得靠你們自己,我是不能幫忙的。 你們沒有聽過夜鶯先是一個困
難。北京有沒有我都不知道。下回蕭友梅①先生的音樂會要是有貝德花芬的第六個“沁芳南”
②( The Pastoral Symphony)時,你們可以去聽聽,那裏麵有夜鶯的歌聲。好吧,我
們隻能要同意聽音樂——自然的或人為的——有時可以使我們聽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腳下獨
步時聽著清越的笛聲,遠遠的飛來,你即使不滴淚,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聽
泉樂,也可使你忘卻俗景,想象神境。我們假定夜鶯的歌聲比我們白天聽著的什麽鳥都要好聽
;他初起像是龔雲甫③,嗓子發沙的,很懈的試她的新歌;頓上一頓,來了,有調了。可還不
急,隻是清脆悅耳,像是珠走玉盤(比喻是滿不相幹的)!慢慢的她動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
了什麽事情使他激成異常的憤慨似的,他這才真唱了,聲音越來越亮,調門越來越新奇,情緒
越來越熱烈,韻味越來越深長,像是無限的歡暢,像是豔麗的怨慕,又像是變調的悲哀——直

唱得你在旁傾聽的人不自主的跟著她興奮,伴著她心跳。你恨不得和著她狂歌,就差你的嗓子
太粗太濁合不到一起!這是夜鶯;這是濟慈聽著的夜鶯,本來晚上萬籟靜定後聲音的感動力就
特強,何況夜鶯那樣不可模擬的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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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蕭友梅(1884—1940),音樂教育家,當時任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音樂係主任。   
②貝德花芬的第六個“沁芳南”,即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沁芳南”是英語
交響曲Symphony一詞的音譯。   
③龔雲甫(1862—1932),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下文中的“她”,是指他的角
色身份。
    好了;你們先得想象你們自己也教音樂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的,說
不出的一種濃味的馥鬱的舒服,眼簾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裏滿是流膏似的感想,遼遠的
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調一齊兜上方寸靈台時——再來——“in a low
,tiemulous undertone”①——開通濟慈的《夜鶯歌》,那才對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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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句英文的意思是:“低沉顫抖的鳴囀”。
    這不是清醒時的說話;這是半夢囈的私語:心裏暢快的壓迫太重了流出口來綣繾的細語—
—我們用散文譯過他的意思來看:—— (一)“這唱歌的,唱這樣神妙的歌的,決不是一
隻平常的鳥;她一定是一個樹林裏美麗的女神,有翅膀會得飛翔的。她真樂呀,你聽獨自在黑
夜的樹林裏,在架幹交叉,濃蔭如織的青林裏,她暢快的開放她的歌調,讚美著初夏的美景,
我在這裏聽她唱,聽的時候已經很多,她還是恣情的唱著;啊,我真被她的歌聲迷醉了,我不
敢羨慕她的清福,但我卻讓她無邊的歡暢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劑麻藥,或是喝盡了一劑鴉
片汁,要不然為什麽這睡昏昏思離離的像進了黑甜鄉似的,我感覺著一種微倦的麻痹,我太快
活了,這快感太尖銳了,竟使我心房隱隱的生痛了!” (二)“你還是不倦的唱著——在
你的歌聲裏我聽出了最香冽的美酒的味兒。啊,喝一杯陳年的真葡萄釀多痛快呀!那葡萄是長
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魯罔斯①那種地方,那邊有的是幸福與歡樂,他們男的女的整天在寬闊的
太陽光底下作樂,有的攜著手跳春舞,有的彈著琴唱戀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與各樣的樹馨—
—在這快樂的地土下他們有酒窖埋著美酒。現在酒味益發的澄靜,香冽了。真美呀,真充滿了
南國的鄉土精神的美酒,我要來引滿一杯,這酒好比是希寶克林靈泉的泉水,在日光裏灩灩發
虹光的清泉,我拿一隻古爵盛一個撲滿。啊,看呀!這珍珠似的酒沫在這杯邊上發瞬,這杯口
也叫紫色的濃漿染一個鮮豔;你看看,我這一口就把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這才真醉了,我

的神魂就脫離了軀殼,幽幽的辭別了世界,跟著你清唱的音響,像一個影子似淡淡的掩入了你
那暗沉沉的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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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魯罔斯,通譯普羅旺斯,法國南方的一個省。
    (三)“想起這世界真叫人傷心。我是無沾戀的,巴不得有機會可以逃避,可以忘懷種種
不如意的現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蔭裏過無憂的生活,你不知道也無須過問我們這寒傖的世界,
我們這裏有的是熱病、厭倦、煩惱,平常朋友們見麵時隻是愁顏相對,你聽我的牢騷,我聽你

的哀怨;老年人耗盡了精力,聽憑痹症搖落他們僅存的幾莖可憐的白發;年輕人也是叫不如意
事蝕空了,滿臉的憔悴,消瘦得像一個鬼影,再不然就進墓門;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
的時候就不由得你發愁,不由得你眼睛裏鈍遲遲的充滿了絕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說,也許難得
在這裏,那裏,偶然露一點痕跡,但是轉瞬間就變成落花流水似沒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愛
美的人也不是沒有,但美景既不常駐人間,我們至多隻能實現暫時的享受,笑口不曾全開,愁
顏又回來了!因此我隻想順著你歌聲離別這世界,忘卻這世界,解化這憂鬱沉沉的知覺。”
(四)“人間真不值得留戀,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靈於培克司(酒神)與他那寶輦前的
文豹,隻憑詩情無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飛上你那裏去。啊,果然來了!到了你的境界了!這林子
裏的夜是多溫柔呀,也許皇後似的明月此時正在她天中的寶座上坐著,周圍無數的星辰像侍臣
似的拱著她。但這夜卻是黑,暗陰陰的沒有光亮,隻有偶然天風過路時把這青翠蔭蔽吹動,讓
半亮的天光絲絲的漏下來,照出我腳下青茵濃密的地土。”
(五)“這林子裏夢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腳下踏著的不知道是什麽花,樹枝上滲下來的清
馨也辨不清是什麽香;在這薰香的黑暗中我隻能按著這時令猜度這時候青草裏,矮叢裏,野果
樹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野薔薇,在葉叢裏掩蓋著的芝羅蘭已快萎謝了
,還有初夏最早開的麝香玫瑰,這時候準是滿承著新鮮的露釀,不久天暖和了,到了黃昏時候
,這些花堆裏多的是采花來的飛蟲。” 我們要注意從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順下來的:第一
段是樂極了的譫語,接著第二段聲調跟著南方的陽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調還是一路的纏綿。第

三段稍為激起一點浪紋,迷離中夾著一點自覺的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從“already 
with thee!”①起,語調又極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一個陰涼的地窖子,骨髓裏覺著涼,
心裏卻覺著半害怕的特別意味,他低低的說著話,帶顫動的,斷續的;又像是朝上風來吹斷清
夢時的情調;他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裏聞著各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測訴說,
像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這第六段的聲調與情調可全變了;先前隻是暢快的惝恍,這
下竟是極樂的譫語了。他樂極了,他的靈魂取得了無邊的解說與自由,他就想永保這最痛快的
俄頃,就在這時候輕輕的把最後的呼吸和入了空間,這無形的消滅便是極樂的永生;他在另一
首詩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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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句中的英文意為:“早已和你在一起”。
I know this being’s lease,    
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 spreads,
Yet could I on this very midnight cease,
And the world sgaudy ensign see in shreds’ Verse,
Fame and Beauty are in tense indeed;
But Death in tenser-Death is Life’shigh Meed.


在他看來,(或是在他想來),“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詩,聲名與美是我
們活著時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為死是無限的,解化的,與無盡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
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在生前隻能部分的,相對的實現,但在死裏卻是整體的絕對
的諧合,因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調諧的全調諧了,一切不完全的都完全了,他
這一段用的幾個狀詞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

翻作“逍遙的死”;還有他說“Quiet Breath”,幽靜或是幽靜的呼吸,這個觀念在濟慈詩
裏常見,很可注意;他在一處排列他得意的幽靜的比象——
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 e upon the quiet sheaves.
Sweet Sapphos Cheek-a sleeping infant’s breath-
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n an hour glass runs
A woodland rivulet,aPoet’s death

秋田裏的晚霞,沙浮①女詩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陰漸緩的流沙,山林裏的小溪,詩人的
死。他詩裏充滿著靜的,也許香豔的。美麗的靜的意境,正如雪萊的詩裏無處不是動,生命的
振動,劇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們可以拿濟慈的《秋歌》對照雪萊的《西風歌》,濟慈
的“夜鶯”對比雪萊的“雲雀”,濟慈的“憂鬱”對比雪萊的“雲”,一是動、舞、生命、精
華的、光亮的、搏動的生命,一是靜、幽、甜熟的、漸緩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奧更博
大的死,那就是永生。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們再來解釋他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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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浮,通譯莎福(前7—前6世紀),古希臘女詩人。
    (六)“但是我一麵正在猜測著這青林裏的這樣那樣,夜鶯他還是不歇的唱著,這回唱得
更濃更烈了。(先前隻像荷池裏的雨聲,調雖急,韻節還是很勻淨的;現在竟像是大塊的驟雨
落在盛開的丁香林中,這白英在狂顫中繽紛的墮地,雨中的一陣香雨,聲調急促極了)所以他
竟想在這極樂中靜靜的解化,平安的死去,所以他竟與無痛苦的解脫發生了戀愛,昏昏的隨口
編著鍾愛的名字唱著讚美他,要他領了他永別這生的世界,投入永生的世界。這死所以不僅不
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僅不是不幸,並且是一個極大的奢侈;不僅不是消極的寂滅,這
正是真生命的實現。在這青林中,在這半夜裏,在這美妙的歌聲裏,輕輕的挑破了生命的水泡

,啊,去吧!同時你在歌聲中傾吐了你的內蘊的靈性,放膽的盡性的狂歌好像你在這黑暗裏看
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你的葉蔭中實現了比快樂更快樂的快樂;——我即使死了,你還是
繼續的唱著,直唱到我聽不著,變成了土,你還是永遠的唱著。”
這是全詩精神最飽滿音調最神靈的一節,接著上段死的意思與永生的意思,他從自己又回
想到那鳥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這歌聲裏消散,但這歌聲的本體呢?聽歌的人可以由生入死,
由死得生,這唱歌的鳥,又怎樣呢?以前的六節都是低調,就是第六節調雖變,音還是像在浪
花裏浮沉著的一張葉片,浪花上湧時葉片上湧,浪花低伏時葉片也低伏;但這第七節是到了最
高點,到了急調中的爭調——詩人的情緒,和著鳥的歌聲,盡情的湧了出來;他的迷醉中的詩
魂已經到了夢與醒的邊界。
這節裏Ruth①的本事是在舊約書裏The Book of Ruth②,她是嫁給一個客民的,後
來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羅司一定不肯,情願跟著她的姑
到外國去守寡,後來他在麥田裏收麥,她常常想著她的本鄉,濟慈就應用這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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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Ruth,通譯露絲(本文譯作羅司),聖經《舊約·路得記》中的一個人物。不過,
濟慈的《夜鶯頌》至第七節才用到這個典故,徐誌摩這裏把她錯到第六節裏去了。   
②The Book of Ruth,即《舊約·路得記》。
    (七)“方才我想到死與滅亡,但是你,不死的鳥呀,你是永遠沒有滅亡的日子,你的歌
聲就是你不死的一個憑證。時代盡遷異,人事盡變化,你的音樂還是永遠不受損傷,今晚上我

在此地聽你,這歌聲還不是在幾千年前已經在著,富貴的王子曾經聽過你,卑賤的農夫也聽過
你:也許當初羅司那孩子在黃昏時站在異邦的田裏割麥,他眼裏含著一包眼淚思念故鄉的時候

,這同樣的歌聲,曾經從林子裏透出來,給她精神的慰安,也許在中古時期幻術家在海上變出
蓬萊仙島,在波心裏起造著樓閣,在這裏麵住著他們攝取來的美麗的女郎,她們憑著窗戶望海
思鄉時,你的歌聲也曾經感動她們的心靈,給他們平安與愉快。”
(八)這段是全詩的一個總束,夜鶯放歌的一個總束,也可以說人生的大夢的一個總束。
他這詩裏有兩相對的(動機);一個是這現世界,與這麵目可憎的實際的生活:這是他巴不得
逃避,巴不得忘卻的,一個是超現實的世界,音樂聲中不朽的生命,這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實
現的,他願意解脫了不完全暫時的生為要化入這完全的永久的生。他如何去法,憑酒的力量可

以去,憑詩的無形的翅膀亦可以飛出塵寰,或是聽著夜鶯不斷的唱聲也可以完全忘卻這現世界
的種種煩惱。他去了,他化入了溫柔的黑夜,化入了神靈的歌聲——他就是夜鶯;夜鶯就是他
。夜鶯低唱時他也低唱,高唱時他也高唱,我們辨不清誰是誰,第六第七段充分發揮“完全的
永久的生”那個動機,天空裏,黑夜裏已經充塞了音樂——所以在這裏最高的急調尾聲一個字
音forlorn①裏轉回到那一個動機,他所從來那個現實的世界,往來穿著的還是那一條線,音
調的接合,轉變處也極自然;最後糅和那兩個相反的動機,用醒(現世界)與夢(想象世界)
結束全文,像拿一塊石子擲入山壑內的深潭裏,你聽那音響又清切又諧和。餘音還在山壑裏回
蕩著,使你想見那石塊慢慢的,慢慢的沉入了無底的深潭……音樂完了,夢醒了,血嘔盡了,
夜鶯死了!但他的餘韻卻嫋嫋的永遠在宇宙間回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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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forlorn,孤寂。
    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夜半  


對徐誌摩來說,藝術即生活,因為兩者的目的隻有一個:美。
美是自然的,刻意造作都與其無緣。這正如康河的柔波,搖曳的水草,夜半的明月。他心靈中的
點點情絲,在被外界融合的瞬間,就會洋溢出美文。就象“輕輕的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那樣的空靈,如“我不知道/風往那一個方向吹——/我
是在夢裏/在夢的輕波裏依洄”那般的令人迷醉。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徐誌摩的詩文抒情
的濃鬱為最。不信你看《濟慈的夜鶯》。 開篇即是“詩中有濟慈(John Keats)的《夜鶯
歌》,與禽中有夜鶯一樣的神奇”。美妙的比喻,信手拈來。傾刻間,你閱讀的欲望升起,於是
,你無法終止你對美的好奇,一氣讀完,不忍釋卷。你再往回翻,想要找到這美產生的原因,瞑
思良久,不得所以然。看結構,平淡無奇;分析語詞,他敘述如白話,尾尾道來;他的散文抒情
如他的詩歌,情感的褳漪是片片的粼光,而不會刺得你掙不開眼。可你就是認為手中的短文不同
凡響,象聽完一首迷人的歌,聽完後,而它的“餘韻卻嫋嫋的永遠在宇宙間回響著……”
讀徐誌摩的散文,你不能去解釋,也不要去字字句句的條分縷析。他的散文如他的詩一樣,
是許多美的意象的感受,是情緒的自如流淌,是心靈振顫的曲線。就象你無論如何說不出“我揮
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為何絕妙為何讓你看完再也無法忘記,也無法在相同的情境下
隻會脫口而出而難以創造出更好的詩句一樣。你佩服,你感歎,你不得不承認天才藝術家心靈的
寶貴,你會說那是徐誌摩那顆易感的心的專利品。 世上最寬廣的是大海,最複雜的是人的心
靈。心靈說不盡也說不清。真正出自心靈的產物比如美文,它不可細說,不可析,隻可感。濟慈
寫《夜鶯歌》時感到鮮花一朵朵長上了他的身,徐誌摩感到濟慈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裏聞著各
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測訴說,像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感覺是無
聲的交流,是尋找心靈共振,是美的再造和延伸。 我固執地以為一定是上帝讓徐誌摩那顆心
早些休息的。他即使閉上雙眼,美的事物經過時,他也會驟然間睜開,然後用心去籠罩它。我猜
想,美的東西一定有一種光茫,它們出現就能射穿他的心。 徐誌摩崇尚高雅脫俗冰清玉潔的
美,如曼殊斐兒的仙姿靈態;他欣賞瀟灑的美,如翩翩的雪花飛舞,如河畔的金柳,夕陽中的新
娘;他迷念於大自然的美,如夜鶯的歌般婉轉悠揚,如山花爛漫;他沉醉於淒惋悲哀的美,如濟
慈的喋血嘔歌,夢裏的傷悲…… 似乎有某種預感,他竟然在他不多的散文中多次寫到那些早
殤的天才。難道那也是一種心靈的共同的鳴響?他仿佛對他們更是情有獨鍾。手捧他寫的《曼殊
斐兒》,《濟慈的夜鶯歌》,遙看東方上空漂浮無定的雲彩,心中不禁倀然。漫遊藍天上的徐誌
摩,你的英靈該化作了天邊的彩虹吧? 天地之間,環宇之內,你是不死的美的精靈。
(王利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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