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胡同七號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製求婚的豔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雲,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簷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搗爛鮮紅無數,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裏,月兒乘雲艇歸去,西牆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後的黃昏,滿院隻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麵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 ①北京西單牌樓石虎胡同七號是北京鬆坡圖書館,專藏外文書
籍之處。徐誌摩曾在此工作過。
/>>
如果說,那脫盡塵埃、清澈秀逸的康橋,是詩人在異國的“樓高
車快”的現代生活之外找尋的一塊精神淨土,那麽,北京西單牌樓石
虎胡同七號,則是詩人在風雨搖蕩的故國古都覓到的一塊生存綠洲。
這裏“滋生”著詩人所追求和向往的“詩化生活”:它沒有人與人之
間的爭鬥與冷漠,隻有溫情和友愛;沒有外麵世界的喧鬧與繁雜,這
是一個寧靜的和諧的世界,靈魂能夠得以憩息;你可以輕輕地歎息,
抒遣善感的憂傷,可以暫時忘卻榮辱得失,沉浸在田園牧歌式的情調中
。它仿佛象個“世外桃源”,寧靜、溫馨、和諧,洋溢著無限的詩趣。
詩人無疑在“石虎胡同七號”寄寓著他的理想人生——“詩化生活”。 《
石虎胡同七號》一詩用擬喻手法寫成。詩的第一節,詩人把自己
的意趣賦予小園庭的一景一物,不僅把它們擬人化:“藤娘”、“槐翁
”、“棠姑”,還賦予它們的人的性格、神態、動作:“善笑”、“綢
繆”、“抱摟”、“守候”、“媚唱”;他寫它們間的情意,寫它們和
睦融洽得象一個家庭,使整個小園庭洋溢著歡愉的氣氛,充滿著生機盎
然的詩趣。對溫情和友愛的歌吟,是徐誌摩詩歌的重要特色之一。詩人
曾在一篇詩中歌吟過“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誠然,詩人所渴慕的“
詩化生活”是不能沒有愛意和溫情的,這是他的人生信仰,是他所追求
和向往的人生境界。詩的第二節,詩人給我們描繪了另一幅生活情境。
不同於前一節的歡愉氣氛,這節描繪的是一幅幽深靜謐的雨後情景,一
切都那麽默契,那麽恬適,靈魂不再在喧鬧搖蕩的風雨聲中驚悸不寧,
而是怡然自得地享受著大雨後的和平寧靜。這不是現實中的生活情境,
而是小園庭所淡描的“依稀的夢景”,是理想的“幻象”。這“依稀的
夢景”其實正寄寓著詩人所憧憬的理想生活,即希冀在孤獨和焦慮的現
代生活之外尋得靜謐恬寧的處所,與大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這同樣是
詩人所追求的一種人生境界。詩的第三節與其它幾節有所不同,它不是
對一種生活景象或自然景致的描繪,它表現的是一種善感的情懷、感傷
惆悵的思緒,可以說,這是詩人情感心靈世界的披露。為一片落花、一
片落葉而傷心歎息;在夜深人靜時,看著天上的月兒西斜滑落,聽著從
遠處被冷風吹來的樂音,淡淡地品味內心的孤獨、寂靜和淒冷。這種情懷
、這種心境,不是一般整日介為生計忙碌奔波的人而有的。清靜幽美的小
園庭,不僅成為詩人寄托情思、坦露內心情感的小天地,它還是一塊能讓
人解脫人生羈絆、償還人的天真和本性的“快樂之地”,詩的第四節描繪
的就是這樣一幅充滿著爽朗盡情的歡笑,洋溢著率性天真、忘乎所以的快
樂的生活畫麵。至此,《石虎胡同七號》一詩,給我們描繪了四幅富有詩
趣的生活情境,從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詩人所謂的理想人生——“詩化生
活”,還可以看到一位超然物外,追求寧靜、和諧、性靈生活的詩人的形
象。 徐誌摩詩歌有一特色,即他喜歡用“開門見山”式的起句,定下全詩
的基調和氛圍。《石虎胡同七號》這首詩,詩起句“我們的小園庭,有時
蕩漾著無限溫柔”,一開始就把我們帶進一種獨特的詩歌語境和敘述語調
中:詩人賦予小園庭以人的性格和情感,用富有詩意的、童話般的語言敘
寫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情境,敘述語調是舒緩、柔婉的。基於這種語境和語
調,詩的每一節采用大致相同的句法和章法,押大致相同的韻,形式結構
整齊有規律,隻是規律中又靈活多變。綜觀全詩,詩人不是平麵地去描繪
一種畫麵或營造一種氛圍,而是截取日常生活的幾幅剪影,描繪四種不同
的情境,這些不同的情境由於被置於共同的詩歌語境和敘述語調中,就成
功地構成了一幅小園庭立體的畫麵,具有工筆描繪與光色感應相結合的效
果。 (王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