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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內篇·大宗師

(2010-04-24 07:47:10) 下一個
題解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
誰夠得上稱作這樣的老師呢?那就是“道”。莊子認為自然和人是渾
一的,人的生死變化是沒有什麽區別的,因而他主張清心寂神,離形
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這就叫做“道”。全文可以分為九個部
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謂真人”,虛擬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
”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無人”、“無
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
於列星”,從描寫“真人”逐步轉為述說“道”,隻有“真人”才能
體察“道”,而“道”是“無為無形”而又永存的,因而體察“道”
就必須“無人”、“無我”。這兩段是全文論述的主體。第三部分至
參寥聞之疑始”,討論體察“道”的方法和進程。第四部分至“
然覺”,說明人的死生存亡實為一體,無法逃避,因而應“安時而處
順”。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進一步討論人的死和生,指出死
和生都是“氣”的變化,是自然的現象,因而應“相忘以生,無所終
窮”,隻有這樣精神才會超脫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於寥天一”,
說明人的軀體有了變化而人的精神卻不會死,安於自然、忘卻死亡,
便進入“道”的境界而與自然合成一體。第七部分至“此所遊已”,
批判儒家的仁義和是非觀念,指出儒家的觀念是對人的精神摧殘。
八部分至“丘也請從而後也”,論述“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是進入
“道”的境界的方法。餘下為第九部分,說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
,即非人為之力所安排。

 
原文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
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
夭者,是知之盛也。
  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
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
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
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
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
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
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複
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若然者,其心誌,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
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
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
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
、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
,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
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製也;連乎其似好閉
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
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
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
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
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
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
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
,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
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
,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
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
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旡為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
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
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
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
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
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
以處玄官;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
,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
,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
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
而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
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
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
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
旡古今;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
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
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
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旡為首,以生
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
而笑,莫逆於心,逐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
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
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旡事,跰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
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
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
,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
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失物不勝天
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
:「叱!避!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
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
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
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
,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全,金
踴躍曰『我且必為鏌』,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
『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
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旡相與,
為於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旡所終窮?」
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閑,而子桑戶死。未葬
。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
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
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旡有,而外其形骸
臨屍而歌,顏色不變,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內外不相
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
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
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
,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
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
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
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旡事而生
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畸人。
」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
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旡涕,中心不戚,居喪
不哀。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
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
巳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
;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巳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
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旡損
心,有旦宅而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
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
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
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
:『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
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
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
「夫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
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
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
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他日,複見,曰:「回益矣。」曰:「
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
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然
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
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旡好也,化則旡常也。而果其賢乎
!丘也請從而後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
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
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
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
天旡私覆,地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
此極者,命也夫!」

 
譯文

  知道自然的作為,並且了解人的作為,這就達到了認識的極點。
道自然的作為,是懂得事物出於自然;了解人的作為,是用他智慧所通
曉的知識哺育、薰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曉的知識,直至自然死亡而不中途
夭折,這恐怕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了。雖然這樣,還是存在憂患。人們
的知識一定要有所依憑方才能認定是否恰當,而認識的對象卻是不穩定
的。怎麽知道我所說的本於自然的東西不是出於人為呢,怎麽知道我所
說的人為的東西又不是出於自然呢?況且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
麽叫做“真人”呢?古時候的“真人”,不倚眾淩寡,不自恃成功雄踞
他人,也不圖謀瑣事。像這樣的人,錯過了時機不後悔,趕上了機遇不
得意。象這樣的人,登上高處不顫栗,下到水裏不會沾濕,進入火中不
覺灼熱。這隻有智慧能通達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這樣。古時候的“真
人”,他睡覺時不做夢,他醒來時不憂愁,他吃東西時不求甘美,他呼
吸時氣息深沉。“真人”呼吸憑借的是著地的腳根,而一般人呼吸則靠
的隻是喉嚨。被人屈服時,言語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語。那些嗜好
和欲望太深的人,他們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淺。古時候的“真人”,不懂
得喜悅生存,也不懂得厭惡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辭;無拘無束
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來了罷了。不忘記自己從哪兒來,也不尋求自
己往哪兒去,承受什麽際遇都歡歡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
然,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損害大道,也不用人為的因素去幫助自然。這
就叫“真人”。像這樣的人,他的內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的容顏淡
漠安閑,他的麵額質樸端嚴;冷肅得像秋天,溫暖得像春天,高興或憤
怒跟四時更替一樣自然無飾,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稱而沒有誰能探測到他
精神世界的真諦。所以古代聖人使用武力,滅掉敵國卻不失掉敵國的民
心;利益和恩澤廣施於萬世,卻不是為了偏愛什麽人。樂於交往取悅外
物的人,不是聖人;有偏愛就算不上是“仁”;伺機行事,不是賢人;
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輔,算不上是君子;辦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
性,不是有識之士;喪失身軀卻與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
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這樣
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適世人的人所安適,而不是
能使自己得到安適的人。古時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
不足卻又無所承受;態度安閑自然、特立超群而不執著頑固,襟懷寬闊
虛空而不浮華;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興,一舉一動又像是出自不得已
容顏和悅令人喜歡接近,與人交往德性寬和讓人樂於歸依;氣度博大
像是寬廣的世界!高放自得從不受什麽限製,綿邈深遠好像喜歡封閉自
己,心不在焉的樣子又好像忘記了要說的話。把刑律當作主體,把禮儀
當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用道德來遵循規律。把刑律當
作主體的人,那麽殺了人也是寬厚仁慈的;把禮儀當作羽翼的人,用禮
儀的教誨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的人,是因為對各種
事情出於不得已;用道德來遵循規律,就像是說大凡有腳的人就能夠登
上山丘,而人們卻真以為是勤於行走的人。所以說人們所喜好的是渾然
為一的,人們不喜好的也是渾然為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是渾一的,那
些不同一的東西也是渾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跟自然同類,那些不同一
的東西跟人同類。自然與人不可能相互對立而相互超越,具有這種認識
的人就叫做“真人”。
  死和生均非人為之力所能安排,猶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樣永恒地變
化,完全出於自然。有些事情人是不可能參與和幹預的,這都是事物自
身變化的實情。人們總是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終身愛戴它,何況那
特立高超的“道”呢!人們還總認為國君是一定超越自己的,而且終身
願為國君效死,又何況應該宗為大師的“道”呢?泉水幹涸了,魚兒困
在陸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氣來取得一點濕氣,以唾沫相互潤濕,
不如將過去天下裏的生活徹底忘記。與其讚譽唐堯的聖明而非議夏桀的
暴虐,不如把他們都忘掉而融化混同於“道”。大地把我的形體托載,
並且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閑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
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將船兒藏
在大山溝裏,將漁具藏在深水裏,可以說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裏有
個大力士把它們連同山穀和河澤一塊兒背著跑了,睡夢中的人們還一點
兒也不知道。將小東西藏在大東西裏是適宜的,不過還是會有丟失。假
如把天下藏在天下裏而不會丟失,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實之情。人們隻
要承受了人的形體便十分欣喜,至於像人的形體的情況,在萬千變化中
從不曾有過窮盡,那快樂之情難道還能夠加以計算嗎?所以聖人將生活
在各種事物都不會丟失的環境裏而與萬物共存亡。以少為善以老為善,
以始為善以終為善,人們尚且加以效法,又何況那萬物所聯綴、各種變
化所依托的“道”呢! “道”是真實而又確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無為
和無形的;“道”可以感知卻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悟卻不可以麵見;“
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還未出現天地的遠古時代“道”就已經存在;
它引出鬼帝,產生天地;它在太極之上卻並不算高,它在六極之下不算深
,它先於天地存在還不算久,它長於上古還不算老。狶韋氏得到它,用來
統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合元氣;北鬥星得到它,永遠不會改變
方位;太陽和月亮得到它,永遠不停息地運行;堪壞得到它,用來入主昆
侖山;馮夷得到它,用來巡遊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來駐守泰山;黃
帝得到它,用來登上雲天;顓頊得到它,用來居處玄宮;禹強得到它,用
來立足北極;西王母得到它,用來坐陣少廣山。沒有人能知道它的開始,
也沒有人能知道它的終結。彭祖得到它,從遠古的有虞時代一直活到五伯
時代;傅說得到它,用來輔佐武丁,統轄整個天下,乘駕東維星,騎坐箕
宿和尾宿,而永遠排列在星神的行列裏。
  南伯子葵向女偊問道:“你的歲數已經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顏卻像孩
童,這是什麽緣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說:“
‘道’可以學習嗎?”女偊回答說:“不!怎麽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學習
‘道’的人。卜梁倚有聖人明敏的才氣卻沒有聖人虛淡的心境,我有聖人
虛淡的心境卻沒有聖人明敏的才氣,我想用虛淡的心境來教導他,恐怕他
果真能成為聖人哩!然而卻不是這樣,把聖人虛淡的心境傳告具有聖人才
氣的人,應是很容易的。我還是持守著並告訴他,三天之後便能遺忘天下
既已遺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七天之後能遺忘萬物;既已遺忘外物,
又凝寂持守,九天之後便能遺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遺忘存在的生命,而後
心境便能如朝陽一般清新明徹;能夠心境如朝陽般清新明徹,而後就能夠
感受那絕無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後就能超越古今的時
限;既已能夠超越古今的時限,而後便進入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的境界。
摒除了生也就沒有死,留戀於生也就不存在生。作為事物,‘道’無不有
所送,也無不有所迎;無不有所毀,也無不有所成,這就叫做‘攖寧’。
攖寧,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紛擾,而後保持心境的寧靜。” 南伯子葵
又問:“你偏偏是怎麽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說:“我從副墨(文
字)的兒子那裏聽到的,副墨的兒子從洛誦(背誦)的孫子那裏聽到的,
洛誦的孫子從瞻明(目視明晰)那裏聽到的,瞻明從聶許(附耳私語)那
裏聽到的,聶許從需役(勤行不怠)那裏聽到的,需役從於謳(吟詠領會)
那裏聽到的,於謳從玄冥(深遠虛寂)那裏聽到的,玄冥從參寥(高曠寥
遠)那裏聽到的,參寥從疑始(迷茫而無所本)那裏聽到的。”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在一塊擺談說:“誰能夠把無當作頭
,把生當作脊柱,把死當作尻尾,誰能夠通曉生死存亡渾為一體的道理,
我們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個人都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契卻不說
話,於是相互交往成為朋友。不久子輿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輿
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樣子!腰彎背駝,五
髒穴口朝上,下巴隱藏在肚臍之下,肩部高過頭頂,彎曲的頸椎形如贅
瘤朝天隆起”。陰陽二氣不和釀成如此災害,可是子輿的心裏卻十分閑
逸好像沒有生病似的,蹣跚地來到井邊對著井水照看自己,說:“哎呀
造物者竟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說:“你討厭這曲屈不伸的
樣子嗎?”子輿回答:“沒有,我怎麽會討厭這副樣子!假令造物者逐
漸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便用它來報曉;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右臂
變成彈弓,我便用它來打斑鳩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變化成
為車輪,把我的精神變化成駿馬,我就用來乘坐,難道還要更換別的車
馬嗎?至於生命的獲得,是因為適時,生命的喪失,是因為順應;安於
適時而處之順應,悲哀和歡樂都不會侵入心房。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解脫
了倒懸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脫的原因,則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縛。況且
事物的變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經很久很久,我又怎麽能厭惡自己現
在的變化呢?” 不久子來也生了病,氣息急促將要死去,他的妻子兒
女圍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說:“嘿,走開!不要驚擾他由生而
死的變化!”子犁靠著門跟子來說話:“偉大啊,造物者!又將把你變
成什麽,把你送到何方?把你變化成老鼠的肝髒嗎?把你變化成蟲蟻的
臂膀嗎?” 子來說:“父母對於子女,無論東西南北,他們都隻能聽從
吩咐調遣。自然的變化對於人,則不啻於父母;它使我靠攏死亡而我卻
不聽從,那麽我就太蠻橫了,而它有什麽過錯呢!大地把我的形體托載
,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閑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
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現在如果有一個高
超的冶煉工匠鑄造金屬器皿,金屬熔解後躍起說‘我將必須成為良劍莫
邪’,冶煉工匠必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金屬。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
形,便說‘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會認為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
把整個渾一的天地當作大熔爐,把造物者當作高超的冶煉工匠,用什麽
方法來驅遣我而不可以呢?”於是安閑熟睡似的離開人世,又好像驚喜
地醒過來而回到人間。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在一起談話:“誰能夠相互交往於無
心交往之中,相互有所幫助卻像沒有幫助一樣?誰能登上高天巡遊霧裏
,循環升登於無窮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遠沒有終結和窮盡?
”三人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印於是相互結成好友。過不多久子桑戶
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貢前去幫助料理喪事。孟子
反和子琴張卻一個在編曲,一個在彈琴,相互應和著唱歌:“哎呀,子
桑戶啊!哎呀,子桑戶啊!你已經返歸本真,可是我們還成為活著的人
而托載形骸呀!”子貢聽了快步走到他們近前,說:“我冒昧地請教,
對著死人的屍體唱歌,這合乎禮儀嗎?”二人相視笑了笑,不屑地說:
“這種人怎麽會懂得‘禮’的真實含意!” 子貢回來後把見到的情況告
訴給孔子,說:“他們都是些什麽樣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養而無有
禮儀,把自身的形骸置於度外,麵對著死屍還要唱歌,容顏和臉色一點
也不改變,沒有什麽辦法可以用來稱述他們。他們究竟是些什麽樣的人
呢?” 孔子說:“他們都是些擺脫禮儀約束而逍遙於人世之外的人,
我卻是生活在具體的世俗環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內彼此不相幹
涉,可是我卻讓你前去吊唁,我實在是淺薄呀!他們正跟造物者結為伴
侶,而逍遙於天地渾一的元氣之中。他們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贅瘤一樣多
餘,他們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癰化膿後的潰破,像這樣的人,又怎麽會
顧及死生優劣的存在!憑借於各各不同的物類,但最終寄托於同一的整
體;忘掉了體內的肝膽,也忘掉了體外的耳目;無盡地反複著終結和開
始,但從不知道它們的頭緒;茫茫然彷徨於人世之外,逍遙自在地生活
在無所作為的環境中。他們又怎麽會煩亂地去炮製世俗的禮儀,而故意
炫耀於眾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貢說:“如此,那麽先生將遵循什麽準
則呢?”孔子說:“我孔丘,乃是蒼天所懲罰的罪人。即使這樣,我仍
將跟你們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無上的‘道’。子貢問:“請問追求‘道’
的方法。”孔子回答:“魚爭相投水,人爭相求道。爭相投水的魚,掘
地成池便給養充裕;爭相求道的人,漠然無所作為便心性平適。所以說,
魚相忘於天下裏,人相忘於道術中”。子貢說:“再冒昧地請教‘畸人’
的問題”。孔子回答:“所謂‘畸人’,就是不同於世俗而又等同於自
然的人。所以說,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就是自
然的小人。”
  顏回請教孔子說:“孟孫才這個人,他的母親死了,哭泣時沒有一
滴眼淚,心中不覺悲傷,居喪時也不哀痛。這三個方麵沒有任何悲哀的
表現,可是卻因善於處理喪事而名揚魯國。難道真會有無其實而有其名
的情況嗎?顏回實在覺得奇怪。” 孔子說:“孟孫才處理喪事的作法確
實是盡善盡美了,大大超過了懂得喪葬禮儀的人。人們總希望從簡治喪
卻不能辦到,而孟孫才已經做到從簡辦理喪事了。孟孫才不過問人因為
什麽而生,也不去探尋人因為什麽而死;不知道趨赴生,也不知道靠攏
死;他順應自然的變化而成為他應該變成的物類,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
知曉的變化!況且即將出現變化,怎麽知道不變化呢?即將不再發生變
化,又怎麽知道已經有了變化呢!隻有我和你呀,才是做夢似的沒有一
點兒覺醒的人呢!那些死去了的人驚擾了自身形骸卻無損於他們的精神,
猶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變卻並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唯獨孟孫才覺醒,
人們哭他也跟著哭,這就是他如此居喪的原因。況且人們交往總借助形
骸而稱述自我,又怎麽知道我所稱述的軀體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夢中
變成鳥便振翅直飛藍天,你夢中變成魚便搖尾潛入深淵。不知道今天我
們說話的人,算是醒悟的人呢,還是做夢的人呢?心境快適卻來不及笑
出聲音,表露快意發出笑聲卻來不及排解和消泄,安於自然的推移而且
忘卻死亡的變化,於是就進入到寂寥虛空的自然而渾然成為一體。”
  意而子拜訪許由。許由說:“堯把什麽東西給予了你?”意而子說
“堯對我說:‘你一定得親身實踐仁義並明白無誤地闡明是非’”。
許由說:“你怎麽還要來我這裏呢?堯已經用‘仁義’在你的額上刻下
了印記,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將憑借什麽遊處於逍遙放蕩
、縱任不拘、輾轉變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說:“雖然這樣,我還是希
望能遊處於如此的境域。” 許由說:“不對。有眼無珠的盲人沒法跟
他觀賞佼好的眉目和容顏,瞎子沒法跟他賞鑒禮服上各種不同顏色的花
紋。”意而子說:“無莊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麗,據梁不再逞強忘掉
自己的勇力,黃帝聞‘道’之後忘掉自己的智慧,他們都因為經過了‘
道’的冶煉和鍛打。怎麽知道那造物者不會養息我受黥刑的傷痕和補全
我受劓刑所殘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載精神的身軀而跟隨先生呢?
” 許由說:“唉!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還是給你說個大概吧。‘
道’是我偉大的宗師啊!我偉大的宗師啊!把萬物碎成粉末不是為了某
種道義,把恩澤施於萬世不是出於仁義,長於上古不算老,回天載地、
雕創眾物之形也不算技巧。這就進入‘道’的境界了。”
  顏回說:“我進步了。”孔子問道:“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麽?”
顏回說:“我已經忘卻仁義了。”孔子說:“好哇,不過還不夠。”
過了幾天顏回再次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孔子問:“你的
進步指的是什麽?”顏回說:“我忘卻禮樂了。”孔子說:“好哇,
不過還不夠。”過了幾天顏回又再次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
”孔子問:“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麽?”顏回說:“我‘坐忘’了”。
孔子驚奇不安地問:“什麽叫‘坐忘’?”顏回答道:“毀廢了強健
的肢體,退除了靈敏的聽覺和清晰的視力,脫離了身軀並拋棄了智慧
,從而與大道渾同相通為一體,這就叫靜坐心空物我兩忘的‘坐忘’
。”孔子說:“與萬物同一就沒有偏好,順應變化就不執滯常理。
果真成了賢人啊!我作為老師也希望能跟隨學習而步你的後塵。”
  子輿和子桑是好朋友,連綿的陰雨下了十日,子輿說:“子桑恐
怕已經困乏而餓倒。”便包著飯食前去給他吃。來到子桑門前,就聽
見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還彈著琴:“是父親呢?還
是母親呢?是天呢?還是人呢?”聲音微弱好像禁不住感情的表達,
急促地吐露著歌詞。子輿走進屋子說:“你歌唱的詩詞,為什麽象這
?”子桑回答說:“我在探尋使我達到如此極度困乏和窘迫的人,然
而沒有找到。父母難道會希望我貧困嗎?蒼天沒有偏私地覆蓋著整個
大地,大地沒有偏私地托載著所有生靈,天地難道會單單讓我貧困嗎
尋找使我貧困的東西可是我沒能找到。然而已經達到如此極度的困
乏,還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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