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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內篇·人間世

(2010-04-24 06:32:00) 下一個
題解
  《人間世》的中心是討論處世之道,既表述了莊子所主張的處人
與自處的人生態度,也揭示出莊子處世的哲學觀點。
  全文可分為前後兩大部分,前一部分至“可不懼邪”,以下為後
一部分。前一部分假托三個故事:孔子在顏回打算出仕衛國時對他的
談話,葉公子高將出使齊國時向孔子的求教,顏闔被請去做衛太子師
傅時向蘧伯玉的討教,以此來說明處世之難,不可不慎。怎樣才能應
付艱難的世事呢?《莊子》首先提出要“心齋”,即“虛以待物”。
再則提出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第三提出要“正女身”,
並“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歸結到一點仍舊是“無己”。第二
部分著力表達“無用”之為有用,用樹木不成材卻終享天年和支離疏
形體不全卻避除了許多災禍來比喻說明,最後一句“人皆知有用之用
,而莫知無用之用”,便是整個第二部分的結語。前後兩部分是互補
的,世事艱難推出了“無用”之用的觀點,“無用”之用正是“虛以
待物”的體現。“無用”之用決定了莊子“虛無”的人生態度,但也
充滿了辯證法,有用和無用是客觀的,但也是相對的,而且在特定環
境裏還會出現轉化。

 
原文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
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
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嚐聞之夫子曰:
‘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
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
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
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
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劄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
,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
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
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
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
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
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幹,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
,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
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
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嚐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
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
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
,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
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
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
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
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
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
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
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
。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
,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心齋?”曰:“是祭祀之
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
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
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
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
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
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
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
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
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
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
,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語
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
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
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
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
,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
,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
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
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複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
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
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
:‘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
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
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
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勃然於是
並生心厲。囗(左“克”右“刂”音ke4)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
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
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
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
為致命,此其難者?”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
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
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
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
,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
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
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
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
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
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
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
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
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嚐見材如此其
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
。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
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
楂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
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
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
,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
,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
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
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舐其葉,
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
,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
,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斬之;三圍四
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
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
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
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
。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
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
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
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
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譯文

  顏回拜見老師仲尼,請求同意他出遠門。孔子說:“到哪裏去呢?
”顏回回答:“打算去衛國。”孔子說:“去衛國幹什麽呢?”顏回說
:“我聽說衛國的國君,他正年輕,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卻看
不到自己的過失;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國不可
稱數,就像大澤中的草芥一樣,百姓都失去了可以歸往的地方。我曾聽
老師說:‘治理得好的國家可以離開它。治理得不好的國家卻要去到那
裏,就好像醫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根據先生的這些教誨思考治
理衛國的辦法,衛國也許還可以逐步恢複元氣吧!”
  孔子說:“嘻!你恐怕去到衛國就會遭到殺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
摻雜的,雜亂了就會事緒繁多,事緒繁多就會心生擾亂,心生擾亂就會
產生憂患,憂患多了也就自身難保,更何況拯救國家。古時候道德修養
高尚的至人,總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
德修養方麵還沒有什麽建樹,哪裏還有什麽工夫到暴君那裏去推行大道!
  “你懂得道德毀敗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嗎?道德的毀敗在於追求名聲
,智慧的表露在於爭辯是非。名聲是互相傾軋的原因,智慧是互相爭鬥
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將它推行於世。
  “一個人雖然德行純厚誠實篤守,可未必能和對方聲氣相通,一個
人雖然不爭名聲,可未必能得到廣泛的理解。而勉強把仁義和規範之類
的言辭述說於暴君麵前,這就好比用別人的醜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
樣的做法可以說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會被別人所害,你這樣做恐怕會
遭到別人的傷害的呀!況且,假如說衛君喜好賢能而討厭惡人,那麽,
哪裏還用得著等待你去才有所改變?你果真去到衛國也隻能是不向衛君
進言,否則衛君一定會緊緊抓住你偶然說漏嘴的機會快捷地向你展開爭
辯。你必將眼花繚亂,而麵色將佯作平和,你說話自顧不暇,容顏將被
迫俯就,內心也就姑且認同衛君的所作所為了。這樣做就像是用火救火
,用水救水,可以稱之為錯上加錯。有了依順他的開始,以後順從他的
旨意便會沒完沒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進言,那麽一定會死在這位
暴君麵前。
  “從前,夏桀殺害了敢於直諫的關龍逢,商紂王殺害了力諫的叔叔
比幹,這些賢臣他們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而以臣下的地位撫愛人
君的百姓,同時也以臣下的地位違逆了他們的國君,所以他們的國君就
因為他們道德修養高尚而排斥他們、殺害了他們。這就是喜好名聲的結
果。當年帝堯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國的土地變成廢墟,
人民全都死盡,而國君自身也遭受殺戮,原因就是三國不停地使用武力
,貪求別國的土地和人口。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結果,你偏偏就沒有聽
說過嗎?名聲和實利,就是聖人也不可能超越,何況是你呢?雖然這樣
,你必定有所依憑,你就試著把它告訴我吧!”
  顏回說:“我外表端莊內心虛豁,勤奮努力終始如一,這樣就可以
了嗎?”孔子說:“唉,這怎麽可以呢!衛君剛猛暴烈盛氣露於言表,
而且喜怒無常,人們都不敢有絲毫違背他的地方,他也借此壓抑人們的
真實感受和不同觀點,以此來放縱他的欲望。這真可以說是每日用道德
來感化都不會有成效,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將固守己見而不會
改變,表麵讚同而內心裏也不會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那樣的想法
怎麽能行得通呢?”
  顏回說:“如此,那我就內心秉正誠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內心自有
主見並處處跟古代賢人作比較。內心秉正誠直,這就是與自然為同類。
跟自然為同類,可知國君與自己都是上天養育的子女。又何必把自己的
言論宣之於外而希望得到人們的讚同,還是希望人們不予讚同呢?象這
樣做,人們就會稱之為未失童心,這就叫跟自然為同類。外表俯首曲就
的人,是跟世人為同類。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做臣子的禮節,別人
都這樣去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們也就不會責
難了吧,這就叫跟世人為同類。心有成見而上比古代賢人,是跟古人為
同類。他們的言論雖然很有教益,指責世事才是真情實意。這樣做自古
就有,並不是從我才開始的。像這樣做,雖然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
害,這就叫跟古人為同類。這樣做便可以了嗎?”孔子說:“唉,怎麽
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糾正,就是有所效法也會出現不當,雖然固陋
而不通達也沒有什麽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又怎麽能感化
他呢!你好像是太執著於自己內心成見的人哩。”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冒昧地向老師求教方策。”孔子
說:“齋戒清心,我將告訴你!如果懷著積極用世之心去做,難道是容
易的嗎?如果這樣做也很容易的話,蒼天也會認為是不適宜的。”顏回
說:“我顏回家境貧窮,不飲酒漿、不吃葷食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
,可以說是齋戒了吧?”孔子說:“這是祭祀前的所謂齋戒,並不是‘
心齋。’顏回說:“我請教什麽是‘心齋’。”孔子說:“你必須摒除
雜念,專一心思,不用耳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凝寂虛
無的意境去感應!耳的功用僅隻在於聆聽,心的功用僅隻在於跟外界事
物交合。凝寂虛無的心境才是虛弱柔順而能應待宇宙萬物的,隻有大道
才能匯集於凝寂虛無的心境。虛無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齋’。”
  顏回說:“我不曾稟受過‘心齋’的教誨,所以確實存在一個真實
的顏回;我稟受了‘心齋’的教誨,我便頓時感到不曾有過真實的顏回
。這可以叫做虛無空明的境界嗎?”孔子說:“你對‘心齋’的理解實
在十分透徹。我再告訴你,假如能夠進入到追名逐利的環境中遨遊而又
不為名利地位所動,衛君能采納你闡明你的觀點,不能采納你就停止不
說,不去尋找仕途的門徑,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標的,心思凝聚全無
雜念,把自己寄托於無可奈何的境域,那麽就差不多合於‘心齋’的要
求了。一個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跡就很難。受世人的
驅遣容易偽裝,受自然的驅遣便很難作假。聽說過憑借翅膀才能飛翔,
不曾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聽說過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聽說
過沒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曠的環宇,空明的心境頓時獨
存精白,而什麽也都不複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於凝靜的境界。
此還不能凝止,這就叫形坐神馳。倘若讓耳目的感觀向內通達而又排除
心智於外,那麽鬼神將會前來歸附,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
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領,也是伏羲、幾蘧所遵循始終的道理,何況普通
的人呢!”
  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他向孔子請教:“楚王派我諸梁出使齊國
,責任重大。齊國接待外來使節,總是表麵恭敬而內心怠慢。平常老百
姓尚且不易說服,何況是諸侯呢!我心裏十分害怕。您常對我說:‘
情無論大小,很少有不通過言語的交往可以獲得圓滿結果的。事情如果
辦不成功,那麽必定會受到國君懲罰;事情如果辦成功了,那又一定會
憂喜交集釀出病害。事情辦成功或者辦不成功都不會留下禍患,隻有道
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飪食物
的人也就無須解涼散熱。我今天早上接受國君詔命到了晚上就得飲用冰
水,恐怕是因為我內心焦躁擔憂吧!我還不曾接觸到事的真情,就已經
有了憂喜交加所導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辦不成,那一定還會受到國君
懲罰。成與不成這兩種結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擔,先生你大概有
什麽可以教導我吧!”
  孔子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義。做
兒女的敬愛雙親,這是自然的天性,是無法從內心解釋的;臣子侍奉國
君,這是人為的道義,天地之間無論到什麽地方都不會沒有國君的統治
,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這就叫做足以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雙親的人
,無論什麽樣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適,這是孝心的最高表現;侍奉國君
的人,無論辦什麽樣的事都要讓國君放心,這是盡忠的極點。注重自我
修養的人,悲哀和歡樂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響,知道世事艱難,無可奈
何卻又能安於處境、順應自然,這就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
原本就會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並忘掉自身,哪裏還顧得
上眷戀人生、厭惡死亡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
  “不過我還是把我所聽到的道理再告訴你:不凡與鄰近國家交往一
定要用誠信使相互之間和順親近,而與遠方國家交往則必定要用語言來
表示相互間的忠誠。國家間交往的語言總得有人相互傳遞。傳遞兩國國
君喜怒的言辭,乃是天下最困難的事。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添加了
許多過分的誇讚,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憎惡。
凡過度的話語都類似於虛構,虛構的言辭其真實程度也就值得懷疑,
君產生懷疑傳達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說:‘傳達平實的
言辭,不要傳達過分的話語,那麽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況且
以智巧相互較量的人,開始時平和開朗,後來就常常暗使計謀,達到極
點時則大耍陰謀、倍生詭計。按照禮節飲酒的人,開始時規規矩矩合乎
人情,到後來常常就一片混亂大失禮儀,達到極點時則荒誕淫樂、放縱
無度。無論什麽事情恐怕都是這樣:開始時相互信任,到頭來互相欺詐
;開始時單純細微,臨近結束時便變得紛繁巨大。
  “言語猶如風吹的水波,傳達言語定會有得有失。風吹波浪容易動
蕩,有了得失容易出現危難。所以憤怒發作沒有別的什麽緣由,就是因
為言辭虛浮而又片麵失當。猛獸臨死時什麽聲音都叫得出來,氣息急促
喘息不定,於是迸發傷人害命的惡念。大凡過分苛責,必會產生不好的
念頭來應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假如做了些什麽而他自
己卻又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誰還能知道他會有怎樣的結果!所以古代
格言說:‘不要隨意改變已經下達的命令,不要勉強他人去做力不從心
的事,說話過頭一定是多餘、添加的’。改變成命或者強人所難都是危
險,成就一樁好事要經曆很長的時間,壞事一旦做出悔改是來不及的。
行為處世能不審慎嗎!至於順應自然而使心誌自在遨遊,一切都寄托於
無可奈何以養蓄神智,這就是最好的辦法。有什麽必要作意回報!不如
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所給的使命,這樣做有什麽困難呢!”
  顏闔將被請去做衛國太子的師傅,他向衛國賢大夫蘧伯玉求教:“
如今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德行生就凶殘嗜殺。跟他朝夕與共如果不符合
法度與規範,勢必危害自己的國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規範,那又會危害
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別人的過失,卻不了解別人為什麽會出現過錯
。像這樣的情況,我將怎麽辦呢?”
  蘧伯玉說:“問得好啊!要警惕,要謹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
麵上不如順從依就以示親近,內心裏不如順其秉性暗暗疏導。即使這樣
,這兩種態度仍有隱患。親附他不要關係過密,疏導他不要心意太露。
外表親附到關係過密,會招致顛仆毀滅,招致崩潰失敗。內心順性疏導
顯得太露,將被認為是為了名聲,也會招致禍害。他如果像個天真的孩
子一樣,你也姑且跟他一樣像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
,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線。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麽你也姑且跟他一
樣無拘無束。慢慢地將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軌,便可進一步達到沒有過錯
的地步。
  你不了解那螳螂嗎?奮起它的臂膀去阻擋滾動的車輪,不明白自己
的力量全然不能勝任,還自以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警惕呀,謹慎呀!
經常誇耀自己的才智而觸犯了他,就危險了!你不了解那養虎的人嗎?
他從不敢用活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撲殺活物會激起老虎凶殘的怒
氣;他也從不敢用整個的動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撕裂動物也會誘
發老虎凶殘的怒氣。知道老虎饑飽的時刻,通曉老虎暴戾凶殘的秉性。
老虎與人不同類卻向飼養人搖尾乞憐,原因就是養老虎的人能順應老虎
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虐殺的人,是因為觸犯了老虎的性情。
  愛馬的人,以精細的竹筐裝馬糞,用珍貴的蛤殼接馬尿。剛巧一隻
牛虻叮在馬身上,愛馬之人出於愛惜隨手拍擊,沒想到馬兒受驚便咬斷
勒口、掙斷轡頭、弄壞胸絡。意在愛馬卻失其所愛,能夠不謹慎嗎!
  匠人石去齊國,來到曲轅這個地方,看見一棵被世人當作神社的櫟
樹。這棵櫟樹樹冠大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用繩子繞著量一量樹幹,
有頭十丈粗,樹梢高臨山巔,離地麵八十尺處方才分枝,用它來造船可
造十餘艘。觀賞的人群像趕集似地湧來湧去,而這位匠人連瞧也不瞧一
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樹旁看了個夠,跑著趕上了匠人石
,說:“自我拿起刀斧跟隨先生,從不曾見過這樣壯美的樹木。可是先
生卻不肯看一眼,不住腳地往前走,為什麽呢?”匠人石回答說:“
了,不要再說它了!這是一棵什麽用處也沒有的樹,用它做成船定會沉
沒,用它做成棺槨定會很快朽爛,用它做成器皿定會很快毀壞,用它做
成屋門定會流脂而不合縫,用它做成屋柱定會被蟲蛀蝕。這是不能取材
的樹。沒有什麽用處,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壽延。”
  匠人石回到家裏,夢見社樹對他說:“你將用什麽東西跟我相提並
論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來跟我相比嗎?那楂、梨、橘、柚都屬於果樹
,果實成熟就會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後枝幹也就會遭受摧殘,大的
枝幹被折斷,小的枝丫被拽下來。這就是因為它們能結出鮮美果實才苦
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終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來了世俗人
們的打擊。各種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尋求沒有什麽用處的辦法已經很
久很久了,幾乎被砍死,這才保全住性命,無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
處。假如我果真是有用,還能夠獲得延年益壽這一最大的用處嗎?況且
你和我都是‘物’,你這樣看待事物怎麽可以呢?你不過是幾近死亡的
沒有用處的人,又怎麽會真正懂得沒有用處的樹木呢!”
  匠人石醒來後把夢中的情況告訴給他的弟子。弟子說:“旨意在於
求取無用,那麽又做什麽社樹讓世人瞻仰呢?”匠人石說:“閉嘴,
說了!它隻不過是在寄托罷了,反而招致不了解自己的人的辱罵和傷害
。如果它不做社樹的話,它還不遭到砍伐嗎?況且它用來保全自己的辦
法與眾不同,而用常理來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遠了嗎!”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帶遊樂,看見長著一棵出奇的大樹,上千輛駕著
四馬的大車,蔭蔽在大樹樹蔭下歇息。子綦說:“這是什麽樹呢?這樹
一定有特異的材質啊!”仰頭觀看大樹的樹枝,彎彎扭扭的樹枝並不可
以用來做棟梁;低頭觀看大樹的主幹,樹心直到表皮旋著裂口並不可以
用來做棺槨;用舌舔一舔樹葉,口舌潰爛受傷;用鼻聞一聞氣味,使人
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還醒不過來。
  子綦說:“這果真是什麽用處也沒有的樹木,以至長到這麽高大。
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物外的‘神人’,就像這不成材的樹木呢!”
國有個叫荊氏的地方,很適合楸樹、柏樹、桑樹的生長。樹幹長到一兩
把粗,做係猴子的木樁的人便把樹木砍去;樹幹長到三、四圍粗,地位
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尋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樹木砍去;樹幹長到七、八圍
粗,達官貴人富家商賈尋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樹木砍去。所以它們始終不
能終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這就是材質有用帶來的禍
患。因此古人祈禱神靈消除災害,總不把白色額頭的牛、高鼻折額的豬
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這些情況巫師全都了解,
認為他們都是很不吉祥的。不過這正是“神人”所認為的世上最大的吉
祥。
  有個名叫支離疏的人,下巴隱藏在肚臍下,雙肩高於頭頂,後腦下
的發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兩條大腿和兩邊的胸肋並生在
一起。他給人縫衣漿洗,足夠?口度日;又替人篩糠簸米,足可養活十
口人。國君征兵時,支離疏捋袖揚臂在征兵人麵前走來走去;國君有大
的差役,支離疏因身有殘疾而免除勞役;國君向殘疾人賑濟米粟,支離
疏還領得三鍾糧食十捆柴草。像支離疏那樣形體殘缺不全的人,還足以
養活自己,終享天年,又何況像形體殘缺不全那樣的德行呢!
  孔子去到楚國,楚國隱士接輿有意來到孔子門前,說“鳳鳥啊,鳳
鳥啊!你怎麽懷有大德卻來到這衰敗的國家!未來的世界不可期待,
去的時日無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聖人便成就了事業;國君昏暗天
下混亂,聖人也隻得順應潮流苟全生存。當今這個時代,怕就隻能免遭
刑辱。幸福比羽毛還輕,而不知道怎麽取得;禍患比大地還重,而不知
道怎麽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揚你的德行!危險啊,危
險啊!人為地劃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去遵循!遍地的荊棘啊,不要妨礙我
的行走!曲曲彎彎的道路啊,不要傷害我的雙腳!”
  山上的樹木皆因材質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燭火皆因可以
燃燒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樹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樹漆因為
可以派上用場,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懂得
無用的更大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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