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國風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題解】
《黍離》選自《詩經·王風》,采於民間,是周代社會生活中的民間歌謠,基本產生於西周初葉至春秋中葉,距今三千年左右。關於它的緣起,毛詩序稱:“《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宗廟公室,盡為黍離。閔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這種解說在後代得到普遍接受,黍離之悲成為重要典故,用以指亡國之痛。
注釋
1.黍 :一種農作物,即糜子,子實去皮後叫黃米,有黏性,可以釀酒、做糕等。
2.離離:莊稼一行行排列的樣子。
3.稷 :穀子,一說高粱。
4.行邁:遠行。邁,行、走;。
5.靡靡:遲遲、緩慢樣子。
6.中心:內心;
7.搖搖:心神不寧。
8.謂:說。
9.悠悠:遙遠的樣子。
10.此何人哉:這(指故國淪亡的淒涼景象)是誰造成的呢?
11.實:籽粒。
12.噎 :食物塞住咽喉,這裏指哽咽。
譯文 那糜子一行行地排列,那高粱生出苗兒來。緩慢地走著,心中恍惚不安。了解我的人說我有憂愁,不了解我的人說我有所求。遙遠的的蒼天啊,這都是誰造成的呢?
那糜子一行行地排列,那高粱抽出穗兒來。緩慢地走著,心中如酒醉般昏昏沉沉。了解我的人說我有憂愁,不了解我的人說我有所求。遙遠的的蒼天啊,這都是誰造成的呢?
那糜子一行行地排列,那高粱結出粒兒來。緩慢地走著,心中難過,哽咽難言。了解我的人說我有憂愁,不了解我的人說我有所求。遙遠的蒼天啊,這都是誰造成的呢?
文學常識
黍離是詩經裏的一首,采於民間,是周代社會生活中的民間歌謠,基本產生於西周初葉至春秋中葉,距今三千年左右。作者不可考。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共收入自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約五百年間的詩歌三百零五篇(《小雅》中另有六篇“笙詩”,有目無辭,不計在內)。最初稱《詩》,被漢代儒者奉為經典,乃稱《詩經》,也稱《詩三百》。現存的《詩經》是漢朝毛亨所傳下來的,所以又叫“毛詩”。 它開創了我國古代詩歌創作的現實主義的優秀傳統。《詩經》裏的內容,就其原來性質而言,是歌曲的歌詞。《墨子·公孟》說:“頌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意謂《詩》三百餘篇,均可誦詠、用樂器演奏、歌唱、伴舞。《史記·孔子世家》又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這些說法雖或尚可探究,但《詩經》在古代與音樂和舞蹈關係密切,是無疑的。《詩經》分為“風”“雅”“頌”三部分,“風”又叫做“十五國風”,共160篇;“雅”分為“大雅”和“小雅”,共105篇;“頌”分為“周頌”、“商頌”和“魯頌”,共40篇。《詩經》中的表現手法有“賦”、“比”和“興”,“賦”就是“敷陳其率而直言之”;“比”就是比喻;“興”又叫做“起興”,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風”“雅”“頌”“賦”“比”“興”被稱為詩經“六義”。
主旨 表達了對國家昔盛今衰的痛惜傷感之情。每讀此詩,都會被吟唱者心中那股濃濃的憂鬱哀怨所感染,一唱三歎的語式又讓感傷的情緒顯得格外深沉、強烈。我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讓詩人“心憂”的到底是什麽呢?詩中沒有說,詩人好象很突然地就憂慮起來了。從詩的字麵看,三章的內容簡潔明了:詩人在茂密成行的黍稷之間徘徊,便情不自禁憂傷起來,而且伴隨著黍稷的成長(出苗-成穗-結實),那股傷感越來越濃(中心搖搖-中心如醉-中心如噎)鬱積在詩人的心裏無處宣泄,不得不仰望蒼穹,一聲長歎: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是什麽原因讓詩人如此憂鬱悲怨卻又不能說出隻有自己才清楚的“心憂”的緣由?壓抑著詩人的顯然是一股沉重強大、單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抗爭的勢力。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詩人是不能說?不願說?不敢說?而這一切一切的誘因竟是地裏逐漸長熟的莊稼!另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詩人究竟有沒有相知者呢?如果有,那相知者一定與詩人有著同樣的身份、同樣的處境、同樣的感觸、同樣的難言的苦衷。現作為代表“對國家昔盛今衰的痛惜傷感之情”的一個詞。
【賞析】
這首詩在抒發對西周滅亡的沉痛時,首先出現的是生長茂盛的農作物,而莊稼生長的地方曾是宗周的宗廟公室。這種滄海桑田的巨大變化,自然使詩人陷人悲哀之中,行進的腳步變得遲緩。三章反複出現“行邁靡靡”的詩句,用腳步的遲緩引出心情的沉痛。
這首詩采用的是遞進式的寫景抒情筆法。出現的景物依次是“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實”,農作物的部位暗合農作物的生長過程:先有苗、再有穗、最後有了顆粒。作者抒發沉痛之情時,依次是“中心搖搖”、“中心如醉”、“中心如噎”,變得越來越強烈,也更加痛苦。
作者憂國憂民,傷時憫亂,最後向天發問:這種曆史悲劇是誰造成的,由誰來承擔西周滅亡的曆史責任,詩的作者非常清楚。他不把問題的答案明確說出,而是采用質問的方式,所產生的藝術效果更加強烈,並給讀者留下思考的空間。
背景
這首詩作於西周滅亡後:一位周朝士大夫路過舊都,見昔日宮殿夷為平地,種上莊稼,不勝感慨,寫下了這篇哀婉悲傷的詩。
鑒賞
關於《黍離》一詩的主旨,雖然《詩序》說得明白:“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而且從此詩序於王風之首,確見其為編詩者之意旨。但曆來爭訟頗多,三家詩中韓、魯遺說與毛序異,宋儒程頤更有臆說以為“彼稷之苗”是彼後稷之苗。近人讀詩,新說迭出,比較有代表性的有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將其定為舊家貴族悲傷自己的破產而作,餘冠英則在《詩經選》中認為當是流浪者訴述他的憂思。還有藍菊蓀的愛國誌士憂國怨戰說(《詩經國風今譯》),程俊英的難舍家園說(《詩經譯注》)等。說法雖多,詩中所蘊含的那份因時世變遷所引起的憂思是無可爭辯的,雖然從詩本文中無法確見其具體背景,但其顯示的滄桑感帶給讀者的心靈震撼是值得細加體味的。另一方麵,從詩教角度視之,正因其為大夫閔宗周之作,故得列於《王風》之首,此為詩說正統,不可不及,以下從兩方麵細析之。
閔宗周之詩何以列於《王風》之首,先得弄清何為《王風》,鄭箋雲:“宗周,鎬京也,謂之西周。周,王城也,謂之東周。幽王之亂而宗周滅,平王東遷,政遂微弱,下列於諸侯,其詩不能複《雅》,而同於《國風》焉。”可見《王風》兼有地理與政治兩方麵的含義,從地理上說是王城之歌,從政治上說,已無《雅》詩之正,故為《王風》。此詩若如《詩序》所言,其典型情境應該是:平王東遷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鎬京,即所謂宗周,滿目所見,已沒有了昔日的城闕宮殿,也沒有了都市的繁盛榮華,隻有一片鬱茂的黍苗盡情地生長,也許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哀鳴,此情此景,令詩作者不禁悲從中來,涕淚滿衫。這樣的情和這樣的景化而為詩是可以有多種作法的,詩人選取的是一種物象濃縮化而情感遞進式發展的路子,於是這首詩具有了更為寬泛和長久的激蕩心靈的力量。
全詩共三章,每章十句。三章間結構相同,取同一物象不同時間的表現形式完成時間流逝、情景轉換、心緒壓抑三個方麵的發展,在迂回往複之間表現出主人公不勝憂鬱之狀,“三章隻換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回無限”(方玉潤《詩經原始》)。
詩首章寫詩人行役至宗周,過訪故宗廟宮室時,所見一片蔥綠,當年的繁盛不見了,昔日的奢華也不見了,就連剛剛經曆的戰火也難覓印痕了,看哪,那綠油油的一片是黍在盛長,還有那稷苗淒淒。“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黍稷之苗本無情意,但在詩人眼中,卻是勾起無限愁思的引子,於是他緩步行走在荒涼的小路上,不禁心旌搖搖,充滿悵惘。悵惘尚能承受,令人不堪者是這種憂思不能被理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尷尬,這是心智高於常人者的悲哀。這種大悲哀訴諸人間是難得回應的,隻能質之於天:“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蒼天自然也無回應,此時詩人鬱懣和憂思便又加深一層。
第二章和第三章,基本場景未變,但“稷苗”已成“稷穗”和“稷實”。稷黍成長的過程頗有象征意味,與此相隨的是詩人從“中心搖搖”到“如醉”、“如噎”的深化。而每章後半部分的感歎和呼號雖然在形式上完全一樣,但在一次次反覆中加深了沉鬱之氣,這是歌唱,更是痛定思痛之後的長歌當哭。難怪此後曆次朝代更迭過程中都有人吟唱著《黍離》詩而淚水漣漣:從曹植唱《情詩》到向秀賦《思舊》,從劉禹錫的《烏衣巷》到薑夔的《揚州慢》,無不體現這種興象風神。
其實,詩中除了黍和稷是具體物象之外,都是空靈抽象的情境,抒情主體“我”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基於這一點,欣賞者可根據自己不同的遭際從中尋找到與心靈相契的情感共鳴點。諸如物是人非之感,知音難覓之憾,世事滄桑之歎,無不可借此宣泄。更進一層,透過詩本文所提供的具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孤獨的思想者,麵對雖無靈性卻充滿生機的大自然,對自命不凡卻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人類的前途的無限憂思,這種憂思隻有“知我者”才會理解,可這“知我者”是何等樣的人呢?“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充滿失望的呼號中我們看到了另一個詩人的影子。“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吟出《登幽州台歌》的陳子昂心中所懷的不正是這種難以被世人所理解的對人類命運的憂思嗎?讀此詩者當三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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