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可以...放下 (1)
(2011-05-10 13:15:10)
下一個
江南的小鎮,水聲欸乃。
春柳剛剛映出婀娜的時節,她,五歲,兩根細長的辮子,躲在父親的身後,圓圓的臉上,溜溜的眼睛。
他,十三歲,細竹一樣的身形,站在教課老師的辦公室裏,看著她怯怯又好奇的神色,輕輕地咧了咧嘴。
江南的一個小小城市,夏季的炎熱開始褪去。
她,十四歲,從課桌裏掏出書來,不太喜歡去也沒有奈何地等待著上課。
他,二十二歲,剛剛畢業分配到這所學校。
對於她,他隻是一個剛認識的新老師,和那些新老師一樣,眉目間多一些堅毅。隻是,漸漸地,她有那麽一點期盼,上他的課。看見他在講台上很認真的樣子。每天枯燥的學習裏,似乎多了一點點的歡喜。
對於他,她是眾多新學生中的一個,神情常有些鬱鬱的。按部就班的學習,對她們這個年紀,本來就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後來,有一天,他見到她的父親,他以前的老師。才知道,他們舉家搬來這個城市。因為這個原因,偶爾,他會略多關注一下她的作業和成績。
她的心裏充滿歡喜,曾經,遇見過他。偷偷追隨著他的身影,那些日子,滿心歡喜地期盼著等待著,他的身影出現。哪怕是遠遠地,心都會跳得很厲害。看不見,便會惆悵百轉。
他的天地不在這個小小的城市裏,雖然,比起他出生的村莊好很多。他向往去的地方是一個沿海大城市。一起來工作的年輕老師陸陸續續開始成家了,他卻開始新的奮鬥,著手考研。沒有什麽背景和關係的他,隻有這一條路可以拚一下。
有時同事間開玩笑,別鬧出什麽師生戀,在那個時代,這是絕對的禁忌。談戀愛對他而言,是時間的浪費。教好書,育好人,走出這個小地方,是他的夢想。
有時遇上他的眼神時,她晃得低下眼簾,怕他會看穿她的心思。可又想讓他知道她的心思。隻是,她一貫是乖乖的孩子,說句話都害羞,不知道如何讓他知道。
畢業的前夕,隱隱地聽說,他要離開這個城市。她突然很害怕,他從她的視線裏消失。
夕陽下,自修間短短的休息間隙,他正好在走廊盡頭,她衝出教室,依著欄杆站在他對麵,似乎不經意地問他要離開了麽。他說是。她問他去哪裏。他說了那個城市的名字。
夕陽很大很圓,蛋黃色的光暈罩在他身上。她有點痛的站立不住了,卻不知道怎樣告訴他。
他有點奇怪她會突然來問這個。可是,應付了那些明箭暗槍,終於考上那個城市的研究生,他已經沒有什麽精力來想其他太多東西。
她開始憂心匆匆,不單單是為了日益逼近的考試。她的誌願,不由她作主。她不敢告訴家人,甚至於任何人,這樣的心思。在那個時代,這是不允許的,不可理喻的。她真的無能為力,挽回他從她視野裏離去的身影。
畢業的季節裏,總在下雨。陽光下,她看見葉葉落下的晶瑩雨滴。
熱熱鬧鬧的畢業會結束了,拿了畢業證書的學生興高采烈地相互道別。她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地沒有走,等走廊裏慢慢安靜下來,蟬的聲音幽幽長長地繞著。輕輕走下樓梯,轉個彎,婆娑的樹影,在桌麵上撫拭著。她站在教室的門口,看他安靜坐著的樣子,手裏,拿著缺席學生們的證書。她的心跳的很厲害。
他覺得門口有人,以為是學生來拿證書。微笑地抬起頭,看見了她。她不是他負責的班級的學生。略略楞一下,叫她進來,他柔和地問她有什麽事。
她在桌邊站著,絞著雙手,好半天開不了口。
他心裏隱隱覺出了些什麽,不太確定地。他隨便找些話題,問她考上哪裏了,告訴她上學要準備些什麽。
她仍然低著頭,心裏慌作一團,很多很多的話,要從哪裏說起。
有片刻的沉默,在她和他之間。他,疑惑著;她,無從說起。她偷偷咬了咬牙,抬起頭,清亮的眼神,帶著些許急切,些許憂傷,深深的期盼。她問他可不可以送她一張照片。說完,慌得不曉得如何是好,趕緊又垂下眼簾。
他驚訝地看著她。驚訝地,有一會兒,不知道答應好還是拒絕好。她一直都是安靜的羞澀的乖乖的孩子,可她那一刹那的眼神和表情,有一種決斷的味道。她垂著眼簾,抿著嘴唇,緊握的雙手,略顯單薄的身形。他說好的,可現在手上沒有,答應幾天後送給她。
她鬆了口氣,說了聲謝謝,便急急地逃出了門。
看著她匆忙離開的樣子,他有點怔仲,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又有些喜悅。
穿過教室前的花圃,繞過影壁,沿著寬寬的通向學校大門的水泥路,她的歡喜在眼睛裏慢慢溢滿。
過後,她才開始犯愁,非常地犯愁。慌忙中忘了告訴他地址了,她又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她的死黨突然來她家,因為沒有考上,她的死黨從發榜後好像消失了一樣,總找不到人。她很高興跟她的好友說呀說,直到進了她的房間,她的好友悄悄給她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紙包,他讓我帶給你的。
她不知所以地接過紙包,打開,還有一層,再打開,小小的一張照片,淡淡的微笑。她慌得忙又包上,藏到口袋裏。她的好友很狐疑地看著她,卻,什麽也沒問。
她一個人,麵對著房間的窗戶,夏的暮色,越來越濃。她的心裏波瀾起伏,他居然想到這個法子。她的這個好友,人很活躍大方,膽子也大,和班上的老師常常稱兄道弟。他居然想到這個法子。她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對她並不是熟視無睹的。在這個傷悲的離別季節,至少有一張照片讓她能夠開懷。這就足夠了,她很滿足了,沒有太多的奢望。
來到繁華時尚大氣的沿海這個城市,他在向他的夢想靠近。沒有背景,來自鄉村,全靠著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拉扯他們兄弟,他畢業工作,也是無奈下的一個選擇。他覺得應該分擔家庭的責任,況且弟弟還在讀書。但是,他不甘心一輩子就在那個小小的城市。省吃儉用的三年,解決了生活和考研的費用。這個繁華的城市裏,一切又要從新開始,但這一切,已經那麽的不一樣了。在這個總是走在全國之先的城市裏,一切都有可能發生。
陌生的城市,很少觸及到的外麵的世界,最初的她有些手足無措,慢慢地,便適應了。她常常偷偷看著他的照片,想著他那裏的學校生活是不是和她這裏不盡相同呢。之所以決定要照片,她實在不能確信,有他的那一段青蔥歲月是不是正的存在過,他是不是在她的生命中真正的出現過。她要一些東西,來確定他真真實實地陪過她,那一段時光。
舊時的同學間,即使沒有說過幾句話的,去了不同的大學不同的城市,反倒多了幾分親近。沒有家長的管束,她常常參加著他們的聚會。雖然她的話還是那麽少,人
還是那麽文靜,可年輕總是好的,毛頭小子總是歡迎有女孩的加入,隻要女孩子不那麽恐龍。她不屬於恐龍的,這一點,她還是很自信的。這群毛頭小子中間,有一
些人,以前和他的關係很鐵。
那個時代,電話還是稀罕的東西。通信是正時尚的方式。可是,她沒有他的通信地址,又不能貿貿然地問舊日同學。她擔心會有流言。
能聽到他最新的消息就好,她微微笑著。能知道,在那個城市,他生活的很好,她就覺得開心。那小小的照片上有他的氣息,伴隨著她,她不敢奢望太多。
後來過了很長的時間,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不經意地借別的事情提到需要他的地址,對麵坐著的那個很樂意幫她的男孩,立即寫在一張紙上遞給她。好像還那麽漫不經心地,她收起那張紙,說著不相幹的一些事情。偷偷摸了好幾次,確信那紙好好的在口袋裏。
記在本子上的地址,被打開了,又闔上,又打開,闔上。好幾天過去了,她猶豫著。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她這樣一個人。她隻想問他,現在好不好。她隻想他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想念著他。就這些,沒有其他的了。真要落筆,卻有千斤的重。
陽光灑滿的閱讀室,她展開信紙,一筆一筆的寫下去。不知不覺,寫了兩頁紙,陽光轉西,柔柔的淡黃色,她柔柔沉思的側影,落在信紙上。
上中學的時候,她很頭痛寫論經說理的文章,語文的成績一直時好時壞,隻是有一次,她如有神助,洋洋灑灑地做著語文試卷,得了高分。因為,那場考試,他是監考員。她甚至期盼那場考試永遠不要結束。
工工整整的起信紙。信裏,小心地寫了一些不著痕跡的話語,說了這個城市這個校園,說世間很奇妙她會走上他曾經的講台,還有問他好。壓在筆記本裏好幾天的信,在一個午後,終於還是,寄了出去。她太想知道關於他的事情,哪怕是,片言隻語。
那天,他和幾個橋牌友,在宿舍激鬥正酣,收發員來分發信件,遞給他的時候,還調侃他,是個女的,牌友跟著起哄。他笑著掃了一眼信封,陌生的筆記,陌生的來信地址,也沒在意,放在一邊。
晚間,躺在床上,看見那封信躺在床架上。會是誰呢,他有些好奇地打開。開首稱他老師,是以前教的學生,他和那些學生的關係不錯,偶爾會有學生寫信來感謝他,也不足為奇。
慢慢看下去,慢慢地,他不覺得這是一封普通的感謝信。溫婉的字句,緩緩流動著一種情緒,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他一時間抓不住那樣的一種情緒。她告訴他,世間奇妙,時光流轉間,她站在他曾經的講台上。她問他現在好不好。然後是謙和的落款。
他說不上那是什麽感覺,似乎想起了些事情,模模糊糊地。他又讀了一遍,柔柔的口氣,淡淡的傷感。那個名字,那個名字,突然,那個夏季的教室,門口踟躕的身影,明亮的眼睛,期盼的神色,決斷的味道,他忽的坐起來。是,.......,她。居然,是,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那曾經被精心折疊的信,心裏有點亂亂地。
記得她問他要過一張照片,那時,他就有些吃驚。總是安靜的沉默的她,會有那樣大膽的舉動,會流暢地說出那些話,會有那樣期盼的眼神。似乎,她的舉動和平日的外表完全不一樣。
當時,答應送她照片也是有猶豫的,他不了解她為什麽會要,可看見她的眼神後,沒忍心拒絕。既然答應了,又不想食言。雖然不知道她的地址,但她的好友是他班上的學生,到不是件難事。送出以後,忙著收拾行李,適應新的環境,也就忘記了這件事。記得她還是個沒長大孩子的模樣,現在,他的手上是她寫來的信。
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感覺,他說不上來。一向,他都是為在大城市落腳的夢想而忙碌著,很少有風花雪月的心情,或者,他本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可是,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女孩,不善言辭的樣子,竟然能想法子找到他的地址,竟然能主動寫信過來。即使他不懂風花雪月,也能感到字裏行間的依戀和憂傷。
他不是沒有試圖交往一些女孩,畢竟他的年紀不小了,不想讓母親太擔心。可是,這樣的文字裏,這樣溫婉的敘說,他沒辦法無動於衷。
小心地收好信,他的心情有點亂。
不感奢望他會回信,隻是,她迫切的想知道這個地址是對的,他是能收到她寄的信,就可以了。能收到信,是件讓人很開心也很得意的事,她知道每天每個班上負責收發信件的人,到班上分發信件時,每個有信的人,在別的人麵前,很是得意的。這表示,這個人被很多人惦記著關心著,而且對方肯花心思一字一筆的寫下來。她希望他開心,隻要知道這個地址是對的,她不求其他,隻是希望能常常寫信給他,讓他開懷。
他終於,還是回信了。也不太明白出於什麽想法,他給她寫了回信。有那麽一點點的試探,他隻是寫了些長輩式鼓勵的話。再多,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沒有她那樣的文筆,細細地訴說與文字間。
寄信的時候,他希望是他多想了。她不過是想問候他一聲,像其他的那些學生一樣。可,又有那麽一點點的希望,那,也許是,真的。
她一下子覺得生活是那麽的美好,什麽都可以讓人開心。那是他的信,真真切切的,他的地址,他的筆跡。無論他寫什麽,都是好的,都是讓她高興的。她不苛求他會了解她的心思,她不苛求他能在她身邊,隻要她能知道他在哪裏做些什麽,就足夠了。她的整個人,突然有了光彩。
他讀著她的信,流水般的字句,在眉間心上盤繞。記憶中她的樣子有點模糊,那晶亮的眼神,沒有掩飾的傷悲,卻還有印象。他突然很想見她。圍著,說不清的情緒,或許,是那些浪漫婉轉的文字。
找到她的地址並不難,和他關係不錯的一個學生正在討她歡心。第一次去,借著拜訪她父親的名義,那個大男孩很熱心地帶他去,應該也很想找機會見她的原因吧。然後,他另找了個時間,獨自一人,登門拜訪。
他有他的打算。
那個時間,她的父母應該在家。他們坐在那個光線有點暗的小客廳,她的父親坐在方桌的另一邊,她的母親半擁著她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寒暄著的話題慢慢轉到她的身上。他覺得後背有點涼,雖然,還是夏天。彼此微笑著,閑聊著,然後,他客氣地道別,他的父母客氣地站起身。
他看著她亦步亦隨地走在身後,看見她的發在夏日的風裏,微微晃動著,遮住臉頰。他在門口站定,回身說再見。他看到她迅速抬起頭,臉上滿是開心的神情,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晶亮地,純粹的快樂,盛滿。隻是一瞬間,她又低下頭。他慢慢地,轉身,她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似乎沒有明白他和他父母談話的內容。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她一直很安靜,乖乖地坐在母親的身邊,低垂著頭。他還在想著怎麽開口比較好的時候,她的母親撫摸著她的頭,如同看著一件絕世珍寶似的溺愛的眼神,淡淡的口氣,告訴他,很多家世好背景厚的人家看上他們的女兒,他們還不願意,怕他們的女兒受委屈。她的父親也婉轉地提到,她是個很乖的孩子,一直沒經過什麽風浪。
他還能說什麽。她滿心都在他的身上,可是她又了解他多少,那辛苦走過的一步一步。她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而他,沒有實力如他父母一般地嗬護著。在那個大城市,他隻不過是一個外地來的學生,能不能立足,現在還是未知數。
即使,他想要全力嗬護她,她父母的期望,還有她的家族,他不確定能夠承擔得住。何況,他還要分擔他母親肩上的擔子,還要支持他年幼的弟弟。她的父母已經婉轉而明確地表明,他是不會被接受的。
這是他的打算。他嚐過世間人情的冷暖,也沒有可以冒險的資本。他和她的事情,她父母的態度是決定性的。等著她長大,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奢望。
她看著他的背影,覺得實在是太幸福了。他是在意她的,花了那些心思找來她家,見她父母,這些都是她根本不敢想到的事情。她太過於高興了,沒有辦法用言語來說的高興。可是,她可以寫信給他,回校後寫信告訴他吧。
這個夏天過得那樣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