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美文長篇連載——煙花三月(八)
(2009-12-07 12:57:54)
下一個
第八回正是河豚欲上時
“一刀鮮”對薑山,這不僅是當今天下兩大頂尖名廚的對決,更濃縮著兩大家族兩百多年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試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薑先生,請你先隨服務員到後廚選料、烹製。”老者對薑山說完,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一圈,鄭重地宣布,“這次比試,雙方所采用的原料為:‘百魚之王’。”
老者最後四個字輕輕吐出,除了不明就裏的徐麗婕之外,在座的眾人齊嘩然,驚詫議論聲此起彼伏。
“什麽!?”
“百魚之王?”
“那……那可是……”
就連素來樂觀不羈,似乎對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飛,此時也板起了麵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這‘百魚之王’到底是什麽東西呀?”看到眾人如此激烈的反應,徐麗婕拉著沈飛,迫不及待地詢問。
沈飛搖了搖頭,苦笑著吐出兩個字:“河豚!”
“百魚之王”、“魚中西施”、“天下第一鮮”……這些眩目的稱號全屬於同一種魚類:河豚。河豚名聞天下,首先因為它的美味。
中國食用河豚的曆史源遠流長,公元二世紀的《山海經》中即有相關記載。戰國時代,吳越之地盛產河豚,吳國成就霸王地位之後,奢侈淫華,歌舞升平,河豚被推崇為極品美食,吳王夫差更將河豚與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稱之為“西施肝”,河豚精巢被稱之為“西施乳”。
宋代大學士蘇東坡,可謂古往今來河豚食客中名氣最大也最為癡迷的一位了。對於河豚,他不僅有過“食河豚而百無味”的絕妙讚頌,更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如此種種,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
總有很多人,在誘惑麵前是看不見危險的。在江南一帶,自古嗜食河豚。因河豚體內毒素多集中於卵巢、肝、腎、腦、腸、眼、鰓、血等部位,饞嘴的食客認為通過細致的清理、衝洗,是可以吃到無毒的河豚肉的。確實有很多人吃了這種精心料理過的河豚,在大飽口福的同時亦安然無恙,但另一個事實是,僅江南一地,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便數以百計。
在任何時候,食用野生河豚都具有極高的危險性,所以,江南一帶流傳著一句民間俗語:“拚死吃河豚。”
“拚死吃河豚”的氣勢,來源於河豚無可比擬的鮮美滋味,就這一點來說,河豚完全能配得上今晚的這場巔峰對決。但同時,河豚的可怕毒性也給眾人心中罩上了一層不安的陰影。莫非,今晚也要出現一場“拚死”的比試嗎?
身為比試主角的薑山倒是泰然自若,在淮揚眾廚的注視下,起身離去。
“河豚?這東西是有劇毒的吧?”徐麗婕感受到了宴廳內那種沉重的氣氛,忐忑地詢問。
“野生河豚都是有毒的。”老者答道。
“那怎麽能保證食用時的安全呢?”徐麗婕不放心地追問著。
老者沉吟片刻:“河豚的毒性多集中在內髒和血液中,有經驗的廚師經過細致的處理,可以把這些有毒的東西剔除。”
“話雖這麽說,可既然食用野生河豚,那百分之百的安全是不可能的。”馬雲緊接著老者的話頭道,“揚州南城六圩縣的徐老倌,專門替人烹製野生河豚,積累了三十多年的經驗,人稱‘河豚徐’,可去年仍免不了被自己親手打理的一條河豚奪去了性命。”
說話間,段雪明已指揮著陪侍的女子將桌上的剩菜和用過的碗筷等餐具都撤了下去。不一會兒,眾人麵前都擺上了新的餐碗餐碟,但卻沒有筷子。
徐麗婕正感到奇怪,隻見一名女子手托一隻大盤,來到老者身邊,微微欠身,將盤子送到老者麵前。老者點點頭,伸出右手,從盤中拿起了一雙筷子。
女子隨即又來到馬雲身邊,馬雲也是先點頭,然後拿過一雙筷子。
徐麗婕好奇地捅捅沈飛:“這筷子裏有什麽名堂?怎麽要一個一個地動手自取?”
“筷子沒什麽特別,不過這是吃河豚時的規矩。”沈飛解釋說,“主人請客,如果上河豚魚,不僅不能像吃其他菜肴時那樣熱情招呼,而且連筷子都要收走。客人若想吃魚,必須先明確表示自己知道食用河豚的危險性,然後再親自動手取筷。”
此時,那女子已將筷子端到了徐麗婕麵前。徐麗婕學著別人的模樣,鄭重其事地點頭取筷,心中暗想:先把筷子拿在手裏總是沒錯的,到時候河豚上了桌,吃不吃還得看情況再定。
女子繞桌走一圈,眾人各自拿了筷子。又等了片刻,隻見薑山和先前帶路的那名侍女一前一後,走入了宴廳。
當先的侍女戴著塑膠手套,手捧一隻白瓷盤,亦是首先來到了老者身邊。老者仔細看了盤裏的東西,這才點頭揮手。侍女隨即走向馬雲,向他展示盤中物品。
這次沈飛不等徐麗婕發問,已經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輕聲道:“這盤子裏裝的,都是河豚身上含有毒素的部位,料理的廚師必須把這些部位從魚身上剔除後,裝盤供食客查驗。總計應該是魚眼一對、肝髒一副、腎髒一副、魚膽一副、魚皮一張,如果是母豚,則應該還有卵巢一副。”
等那女子端盤過來,徐麗婕仔細一看,果然如沈飛所說,各種有毒髒器一樣不少,想到這些東西可以致人死命,她不禁頭皮發麻,連忙擺擺手,讓女子把盤子端了下去。
眾人都檢驗完畢,跟在後麵的薑山這才把手中捧著的一隻大砂鍋放在桌上,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薑山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接下來自然就該“一刀鮮”出手了,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屏風後的那個身影。段雪明衝屏風旁陪侍的女子使了個眼色,一名女子輕舒玉臂,撩起屏風後的幕簾,柔聲道:“先生,該您了,請跟我來。”
“一刀鮮”一言不發,起身跟著那女子離去。此時幾乎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睹這個廚界傳奇人物的廬山真麵目,可惜那屏風正好橫在後廚入口和酒桌之間,大家隻能依稀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隻見他身材不高,舉手投足間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過人風采。
接下來的時間裏,廳內眾人都沉默無語,他們在等待著……
砂鍋是由侍女端上桌的。“一刀鮮”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坐回了屏風後,始終沒人能看見他的正臉。
不過此時,大家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了,都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桌上的兩隻砂鍋。
“一刀鮮”和薑山間兩百多年的家族恩怨、“一笑天”酒樓的盛名、揚州廚界的聲譽,現在已全部濃縮在了這兩隻小小的砂鍋中。
老者輕咳一聲,正色問道:“兩位,可以開鍋了嗎?”
在薑山回答“可以”的同時,“一刀鮮”也在屏風後輕輕點了點頭。
陪侍女子上前,揭開了砂鍋的鍋蓋,濃鬱撲鼻的鮮香頓時彌漫而出,在座的眾人都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不過各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聞到的氣味也略有差別。馬雲師徒同時脫口而出:“羊肉!”陳春生則很自信地道:“菜心!”在他身旁的孫友峰和淩永生也點頭以示讚同。
作為淮揚名廚,他們的辨味判斷當然是準確的,羊肉和菜心正是薑山和“一刀鮮”在烹製河豚魚時所選用的不同配料。
“羊肉燉河豚。魚羊相配,正好形成一個‘鮮’字,這道菜的目的就是鮮上加鮮,把人間的鮮味發揮到極致。嗯,是個好思路!”馬雲手指薑山端來的那隻砂鍋,搖頭晃腦地點評著。
陳春生則看著麵前“一刀鮮”的作品,緊接著馬雲的話道:“這道菜則是‘河豚菜心’了?用菜心吸收河豚的香味,河豚細嫩,菜心爽滑,不管是口味、口感和色澤上,這兩者相配,確實是相得益彰的妙筆!”
“嗯。”老者點了點頭,“從手法上來看,這兩道菜各有所長,到底誰能勝出一籌,看來還得品嚐以後才下得了結論啊。”
聽完這話,屏風後的“一刀鮮”忽然嘿地笑了一聲,道:“可惜啊,你們卻沒人能看出那些菜心的真正作用。”
眾人都是一愣,薑山更是鎖起了眉頭。剛才開鍋後,從兩道菜肴的綜合情況看來,他至少有信心不輸。可對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難道還另藏有厲害的伏筆?
陳春生既興奮又迷惑地轉過身體,問“一刀鮮”:“您的意思是,這菜心裏麵還有什麽玄妙?”
“請撥開菜葉看看。”
老者從段雪明手中接過一雙公筷,伸入砂鍋中,輕輕撥開了一片菜葉,眾人都瞪大了眼睛,隻見那菜心的間隙處附著許多細小的金黃色圓粒……
“這是……魚子?”淩永生驚訝地撓著頭,難以置信。
“不錯。河豚魚的魚子味道極為鮮美。不過其入鍋散碎後又不易夾食。如放入菜心,細散的魚子便可以附著在菜葉的空隙處,方便大家一飽口福。”
“一刀鮮”這幾句話說得輕鬆自若,可聽的人卻盡皆愕然。要知道,河豚體內毒性最大的髒器就是母魚的卵巢,而在排卵期中,卵巢中成熟的魚子更是毒中之毒。
半晌後,陳春生咧嘴苦笑了一下,道:“魚子的確是河豚體內鮮味最濃的部位,可同時也是毒性最大的部位,您這麽做,這道菜的美味當然是登峰造極,可是誰敢吃啊?”
隻聽“一刀鮮”道:“河豚的毒性並不是天生的。它身體內毒素的形成和它後天的生活環境和食物來源息息相關。這也是為什麽通過人工養殖,可以培育出無毒河豚的原因。這些你們應該都知道吧?”
馬雲學識豐富,開口道:“不錯,河豚體內的毒素是在食物鏈當中積累而成的。產生毒素的主要是一些菌類和其他微生物,這些有毒物質通過食物鏈進入河豚體內,河豚通過一些特殊的生理機能將毒素積累下來,從而把自己武裝成致命的毒魚。”
淩永生眼睛一亮:“這麽說,如果野生河豚沒有吃過含毒素的物質……”
“對。”不等淩永生說完,“一刀鮮”就搶過了話頭,“野生的河豚中,並不是百分之百都有毒,隨著生活環境和食物來源的不同,野生河豚有的有劇毒,有的毒性小些,甚至有極少一部分是完全無毒的。”
薑山明白“一刀鮮”話語中的含義,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您的意思是,這條就是極少的無毒野生河豚?”孫友峰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又道,“但既然是野生的河豚,它吃過什麽根本無法控製,這其中毒性的差別也無法分辨啊。”
“別人無法分辨,但是我能,這也是我家族中代代相傳的烹飪絕技之一。”
“一刀鮮”這句話說得信心十足,連見多識廣的馬雲也忍不住驚歎道:“居然有這樣的神奇本領,真是聞所未聞!”
薑山則是一臉愕然,愣了片刻後,感慨地道:“能以野生河豚的魚子入菜,再加上精湛的烹飪技藝,這道河豚菜心的鮮美滋味可想而知。看來這場比試我取勝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淮揚眾廚麵露喜色,心想:薑山這幾天縱橫揚州廚界,勢不可當,到了“一刀鮮”的麵前,終究還得低頭認輸。“一刀鮮”享譽廚界兩百多年,果然名不虛傳。
可薑山似乎還沒有完全死心,手指桌上的砂鍋,道:“不管怎樣,還是請諸位品嚐完這兩道河豚菜肴後,再給出最後的評判吧。”
薑山的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淮揚眾廚都沒什麽異議。而且麵對這野生的河豚魚子,眾人都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頤。當下老者便揮手道:“那就開始吧。”
老者說完後,眾人卻都一動不動,隻有薑山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自己烹製的河豚,放入口中。同時一名侍女上前,端起“一刀鮮”的那隻砂鍋,向屏風處走去。
徐麗婕看了沈飛一眼,偷偷笑道:“你們都是說得熱鬧,真正要開吃的時候,還不跟我一樣?誰也不敢動筷子了。”
“什麽呀。”沈飛衝徐麗婕翻了個白眼,“這是吃河豚魚時的規矩,必須主理的廚師先吃,在確保安全無毒之後,客人們才能食用。”說完,他立刻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看著屏風後的“一刀鮮”。
女子撩開幕簾,把砂鍋送到了“一刀鮮”麵前。“一刀鮮”用筷子夾起一塊河豚肉,卻沒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在眼前細細端詳著。
宴廳中寂靜無聲,眾人都在默默等待著。終於,“一刀鮮”手腕輕抬,將那塊魚肉緩緩送向嘴邊。
沈飛突然大叫一聲:“等等!”
“一刀鮮”一怔,筷子停在了半途。大家的目光全都轉到了沈飛身上。老者詫異地問道:“怎麽了?”
沈飛卻隻顧盯著那屏風,鄭重地道:“這河豚您不能吃。”
“一刀鮮”沉默片刻後,反問:“為什麽?”
“您這麽做太危險了。野生河豚無毒的比例連百分之一都不到。”沈飛說話時的語氣和表情都是一反常態的嚴肅。
“你什麽意思?”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一刀鮮”此刻的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根本沒有什麽辨別野生河豚毒性的方法,您是在用生命賭博。為了一場廚藝比試,真的值得您這樣做嗎?”
沈飛說出這句話,淮揚眾廚一片嘩然,徐麗婕更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隻有薑山麵沉似水,雙眼炯炯地看著沈飛。
“一刀鮮”歎了口氣,回答道:“年輕人,我‘一刀鮮’家族的盛名流傳了兩百多年,自然會有過人的絕技,你怎麽敢斷定我就是在冒險賭博呢?”
一向對沈飛尊敬有加的淩永生此刻選擇了支持“一刀鮮”,埋怨地道:“飛哥,你不該胡亂猜測。‘一刀鮮’老前輩的很多本事,肯定是你我都無法想象的。”
沈飛搖搖頭,無奈地自言自語:“‘一刀鮮’,‘一刀鮮’……唉,這‘一刀鮮’真的就能這麽厲害?”
沈飛的性格雖然放浪不羈,但對於前輩長者向來非常尊敬。可剛剛說的話對“一刀鮮”卻似隱隱有輕視的意思,淮揚眾廚一時間既驚訝又迷惑,不知道他葫蘆中究竟賣的什麽藥。
卻見沈飛突然嘻嘻一笑,拿起筷子,從自己麵前的小碗裏夾出一條菜心來,略帶得意地道:“剛才趁大家不注意,我已經偷偷從砂鍋裏夾了一條菜心。如果屏風後的先生真的這麽自信,不如就讓我來吃這第一口吧。”說著,他抬起手,作勢要將那菜心送入口中。
“一刀鮮”顯然吃了一驚,手腕一哆嗦,筷子上夾的魚肉掉回砂鍋內,同時失聲叫道:“不行!你不能吃!”
沈飛的動作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屏風。
沈飛最初對“一刀鮮”表示懷疑時,淮揚眾廚之所以嘩然,大多是責怪沈飛言語冒昧,可現在,眾人心中難免也起了同樣的疑惑。就連主座上的老者也皺起眉頭,不安地問:“你那辨識無毒河豚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
“一刀鮮”木然端坐在屏風後,沉默不語。場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薑山看看沈飛,又看看“一刀鮮”,忽然微微一笑,道:“兩位不要再爭了。這樣吧,隻要屏風後的這位先生答應我一個請求,我就自動認輸,這份河豚有毒無毒,也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薑山的這番話,不論是對“一刀鮮”還是對在座的淮揚眾廚,無疑都是一個擺脫尷尬的好台階。不過眾人也明白,薑山能提出主動認輸,那他要說的請求肯定非同一般。
“什麽請求,你說吧。”“一刀鮮”沙著嗓子,那幾個字似乎是很艱難地從他喉嚨中擠出來一般。
“兩百多年來,‘煙花三月’的盛名在廚界幾乎成了一個傳奇,可是一直以來,卻從來沒有人真正見過這道菜。我想請先生今天顯一顯身手,做一道‘煙花三月’,一來讓在座的各位都開開眼界,二來也好讓我薑家心服口服。”薑山說完,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沈飛一眼,“沈飛,你覺得這個提議怎麽樣?”
沈飛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既釋然又無奈。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答話,陳春生已經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話:“這個主意好啊!化幹戈為玉帛,大家共同賞菜,一團和氣。”
馬雲也點頭表示讚同,道:“可這件事情,得‘一刀鮮’自己認同才行。這道菜的秘密保守這麽長時間,想必總是有原因的。”
“煙花三月”,兩百多年來號稱天下第一名菜,廚界中有誰不想一睹其中奧妙?眾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著“一刀鮮”的回答。
可“一刀鮮”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們既吃驚又失望。
對薑山的請求,他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在沉默良久後,他說出的話是:“‘煙花三月’……我不會做!”
淮揚眾廚麵麵相覷,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刀鮮”家族和“煙花三月”的故事在廚界流傳了兩百多年,可現在,這個“一刀鮮”的傳人卻說自己不會做“煙花三月”。
徐麗婕莫名其妙地搖著頭:“難道那個牌匾、那個傳說都是假的嗎?”
“不可能的。”淩永生一如既往地維護著心中偶像的尊嚴,“也許是年代久遠,這道菜已經失傳了吧?”
“牌匾、傳說都是真的,這道菜多半也沒有失傳。”薑山目光掃過迷惑的眾人,然後微笑著說,“隻不過這位屏風後的先生,並不是‘一刀鮮’!”
屏風後那人沒有否認薑山的說法,隻是反問:“你憑什麽這麽說?”
“其實第一次聽到你聲音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些疑惑了。”薑山道,“‘一刀鮮’去北京的時候,我雖然沒有見過他,但據父親說,他當時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你卻刻意沙著嗓子說話,一派老沉。”
“‘一刀鮮’是個年輕人?這怎麽會呢?”屏風後那人顯得非常驚訝。不過他說出這句話,其實也就承認了自己並非真的“一刀鮮”。
“‘一刀鮮’當年突然出現,橫掃北京廚界,然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簡直像謎一樣。不過,他終究還是在北京留下了一樣東西。”薑山一邊說,一邊從衣兜裏拿出一個掛墜,懸在手中向眾人展示著,“當初,‘一刀鮮’在北京比試廚藝的時候,總是把這個墜子掛在廚案前他抬頭就可以看見的地方。最後一場,和我父親剛一比完,他就匆匆地離開了,連這個掛墜也忘了取。我父親發現後,就把它保存了起來。”
“這墜子裏好像是嵌著一張照片?”徐麗婕好奇心大起,“能讓我看看嗎?”
“可以啊。”薑山把墜子遞了過去,“你應該知道這照片上的人是誰。”
“是嗎?”徐麗婕接過墜子,放在手心仔細端詳。那照片上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一臉燦爛的笑容似曾相識,徐麗婕突然想起了什麽,疑惑地道:“這……這不是曉萍麽?”
薑山點點頭:“不錯。你上次在沈飛家看到的那張合影上也有她。現在麻煩你把這個掛墜還給沈飛吧。”
沈飛衝薑山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徐麗婕看著這兩人,腦子裏有如一團迷霧。突然,她終於明白了過來,驚訝地大叫道:“啊!沈飛……你才是那個‘一刀鮮’!”
沈飛沒有說話,他從徐麗婕手中接過掛墜,看著上麵的照片,一時間想起太多的事情,竟有些癡了。
淩永生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飛哥……你……”
沈飛擺脫了回憶的思緒,淡然一笑:“小淩子,我並不是刻意想瞞著你們,隻不過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必說的。”
雖然沒有明說,但沈飛話中的潛台詞再明顯不過:他已經認可了徐麗婕的猜測。
沈飛就是“一刀鮮”!
“一刀鮮”就是沈飛!
從今天晚宴開始的那一刻起,赴會的淮揚眾廚就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驚訝,但此前所有的驚訝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的一分。如果不是事實擺在眼前,即使讓他們想破腦殼,也決不會把看似不羈甚至有些不求上進的沈飛,同傳說中那個叱吒風雲的“一刀鮮”聯係在一起。
就連屏風後的那個假“一刀鮮”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顫著聲音追問道:“沈飛,這些……都是真的嗎?”
沈飛點點頭:“不錯,八年前在北京的那個‘一刀鮮’,就是我。”
“那文革前在‘一笑天’酒樓的那位是?”
“那是我的父親。”沈飛回答。
“你的父親……難怪難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和這家酒樓有緣。唉,你為什麽不早說呢?”到了這個地步,那人已毫無掩飾假扮的必要,他起身撩起幕布,走出了屏風。
“徐老板?!”
“師傅?!”
“爸爸?!”
眾人七嘴八舌地叫出了聲。原來,這個假冒“一刀鮮”的神秘人物,正是稱病不出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神色尷尬,道:“我和曹老先生共同演了這麽一出戲,也是無奈之舉,還請諸位不要見怪。唉,如果知道‘一刀鮮’近在眼前,我又何必費這個勁呢?”
聽徐叔這麽一說,眾人心中都已明了:他肯定是見賭期將盡,揚州城內無人可勝薑山,而“一刀鮮”又遲遲不露麵,這才孤注一擲,假冒“一刀鮮”,用河豚魚這種特殊的原料和薑山作最後一搏。
徐麗婕想到剛才父親和薑山比試時的情景,不禁心中後怕,上前拉著父親的手,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道:“爸,您怎麽能冒這麽大的險,拿生命去當賭注呢?”
徐叔看看女兒,道:“留不住這塊匾,‘一笑天’的招牌也就垮了,你也不願意留在我身邊,那我還有什麽?多活幾天,少活幾天也無所謂了。”
徐麗婕心中一酸,知道父親這麽選擇,和自己要離開揚州不無關係,不禁又愧又慮,說話也帶著了哭腔:“爸,您如果真的出了什麽事,不是要讓我負疚一輩子麽?”
徐叔看著女兒,語氣柔和了許多:“我也是沒有辦法,這麽做多少還有獲勝的希望,總比看著別人把牌匾帶走好啊!”
“那您得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做這樣的事了。”
“好,我答應,我答應。”徐叔滿口應著,眼角滲出一絲笑意。他心中暗想:即使女兒以後不在自己身邊,至少知道了她心中是有這個父親的,自己也就知足了。
早有侍女加了坐椅,父女倆緊挨著坐下。他們的注意力也像在場的其他人一樣,都集中在了薑山和沈飛的身上。
自從來到“一笑天”酒樓之後,沈飛沒做過一道菜,大家也一直認為,沈飛根本不會做菜。現在大家知道,這是一個多麽可笑的錯誤。早在八年前,沈飛就已經是橫掃京城的無敵刀客了!
而今晚薑山和“一刀鮮”之間的這場巔峰對決,看起來此時才是剛剛拉開了帷幕。
薑山看著沈飛,沈飛也在看著薑山。
兩人都默不作聲,也許他們此時都想到了很多事情。
終於,還是薑山首先打破了沉默:“沈飛,‘一刀鮮’!我苦苦鑽研了八年的廚藝,就是為了和你相遇的這一天。”
沈飛淡淡一笑:“我知道。”
薑山也笑了:“可是在明確你的身份之前,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沈飛點點頭。的確,誰都隻會覺得他們是朋友,而且是那種心心相印的老朋友。
所以,薑山忍不住歎了口氣,無奈地問:“我們之間的這場比試,究竟該如何進行呢?”
沈飛沒有回答,他又在看掛墜上的照片。那照片把他帶回了八年前,他突然覺得薑山和八年前的自己很像:廚藝登峰造極,為人處事傲氣,而且對“煙花三月”的秘密同樣充滿了好奇。
想到這裏,沈飛忍不住抬眼看著薑山,問:“你鑽研了八年的淮揚菜,那麽,對淮揚菜的特點應該很熟悉了!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你能夠做到麽?”
“淡!”薑山自信地答道,“淮揚菜注重原汁原味,用料不求貴重,講體味而不講調味。古語雲:大味必淡。這正是對淮揚菜最為貼切的寫照。”
沈飛提出問題之後,在場的淮揚眾廚也各自暗暗思索,現在聽薑山給出的答案,眾人心中都極為讚同。一個“淡”字,確實概括了淮揚菜的至高境界。
“大味必淡,大味必淡……說得好啊。”沈飛喃喃自語幾句,然後對薑山道,“兩百多年來,你們薑家一直想知道當初的那道‘煙花三月’究竟是什麽樣的菜。既然你能夠說出這個字來,我就滿足你剛才的要求,給大家做一道‘煙花三月’!”
薑山驀然動容。
徐麗婕遠在海外讀書時便曾屢次聽聞關於“一刀鮮”的傳說,為此她萌生找到“一刀鮮”,將博大精深的中華飲食文化在美國發揚光大的想法。所以,她此次回國恰逢揚州廚界風波,在幫薑山尋找“一刀鮮”時的積極表現,其實是有著極大私心的。隻是,她沒有將心中的秘密早早透露出來。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一直在苦苦尋覓的“一刀鮮”,竟是那個天天陪伴在自己身邊、看似懶散的飛哥!一時間,她思緒翩躚,盯著沈飛,癡癡的,竟似坐禪入定了一般。
淮揚眾廚卻是各露喜色。
馬雲捋著胡須,嘖嘖連聲:“煙花三月……難道今天真的要一開眼界嗎?”
老者在驚喜之餘,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主人身份,他揮了揮手,客氣地道:“既然沈先生有這樣的雅量,那就請隨段經理到後廚吧,一切原料灶具,隻管隨意選用。”
“好的,大家隻要稍微等一會兒就可以了。”沈飛說完,很隨意地站起身,跟著段雪明走去。他的身影剛剛在門口消失,眾人就迫不及待地議論起來。
徐叔搖頭感慨:“真是想不到,我找‘一刀鮮’找了這麽多年,原來他就在我的身邊。”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沈飛的時候,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此時,徐麗婕回過神來,說出這話,多少有些馬後炮的意思。
“‘一刀鮮’的傳人居然在街頭炸臭豆腐幹,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每年損失的市場價值,何止百萬呀?”具有如此商業頭腦的人,自然是“鏡月軒”的老板陳春生了。
一直對沈飛敬若兄長的淩永生此時恍若夢中,喃喃自語:“飛哥就是‘一刀鮮’,飛哥就是‘一刀鮮’……”
馬雲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略帶擔心地問老者:“這‘煙花三月’那麽神奇,也不知是以什麽為主料,後廚不會沒有吧?”
老者顯得極為自信:“隻要是叫得上的魚肉果蔬,這裏都能夠提供。”
徐叔在一旁附和:“這紅樓宴廳現在的工作人員,都是昔日曹家奴仆的後人,各方麵的準備和服務工作絕對是無須擔心的。”
老者微微一笑,換了個話題:“大家不要幹坐著,薑先生的這份河豚現在可以動了,來,邊吃邊等。”說著,他率先夾起一塊肉,入口,大讚,“好!如此鮮味,妙不可言!”
淮揚眾廚也紛紛跟著舉筷,魚肉下肚後,無不滿臉陶醉,大加讚美。
徐麗婕雖然仍有些害怕,但見此情景,終於還是按捺不住肚子裏的饞蟲,揀了鍋中最小的一塊河豚肉,先仔仔細細端詳了許久,然後才送入口中。
那河豚肉融於唇齒之間,立刻有一股奇鮮溢出,肥、香、細、嫩、滑,諸多美妙口感都趨極致,連舌頭都變得軟綿綿的,好像要脫離身體飛去一般。徐麗婕此前從沒有嚐過如此美味,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要冒著生命危險一飽口福了。
眾人正吃得痛快,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這麽好的東西,你們可別吃光了,也得給我留點兒。”
說話的人正是沈飛,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回到了宴廳內,正笑嘻嘻地看著大家。
眾人全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齊刷刷射向沈飛手中托著的一隻土缽。那土缽是以黃陶燒製而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無特別之處。
可誰都知道,號稱“天下第一名菜”的“煙花三月”,現在就盛在這隻土缽中。
“這麽快就好了?”徐叔忍不住問道。從沈飛離席到現在,不過十來分鍾,這麽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天下第一名菜”,確實讓人詫異。
沈飛點著頭,非常肯定地回答:“好了!”
此時,在座的所有人中,心情最為複雜的無疑便是薑山了。“煙花三月”,這道神秘的菜肴,薑家和“一刀鮮”家族兩百多年的恩怨就是因它而起,兩百多年來,薑家的後人為了獲得這道菜中的秘密,不知做過多少努力,可他們卻始終隻能在猜測中承受一種失敗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你被人打倒了,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一樣。
今天,這一切終於可以有一個結果了。不管這道菜怎樣的神奇,怎樣的了不起,怎樣的不可超越,至少它會露出真實的麵目,讓薑家明白,兩百多年前,他們究竟是為什麽而敗。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隻土缽中。
“這就是‘一刀鮮’代代相傳的‘煙花三月’。”沈飛的話淡如清水。伴著這句話,土缽被擺在了桌上。
緊隨而來的是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奮力瞪大了眼睛,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們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菜肴:煙花三月。隻見土缽中清湯寡水,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徐麗婕已忍不住問道:“這就是‘煙花三月’嗎?”
“‘煙花三月’是當年乾隆太上皇禦賜的菜名。”沈飛平靜地回答,“這道菜其實還有個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做‘青菜燴豆腐’。”
“青菜燴豆腐?”眾人麵麵相覷,他們眼中的興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
老者閱曆豐富,也最為沉穩,略微一愣後,立刻道:“大家先嚐一嚐這個菜,如何?”
陳春生等人立刻跟著附和。的確,真正的烹飪高手具有藏巧於拙的神妙本領,這看似普通的“青菜燴豆腐”中,又焉知沒有出人意料的玄機?
薑山拿起筷子,看看沈飛:“可以嗎?”
“當然可以。”沈飛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家隻管隨便用。”
眾人伸筷入缽,或取豆腐,或夾青菜,然後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閉眼咂舌,不敢錯過半點兒滋味。很快,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出現了失望的神色。
淮揚眾廚都把目光看向薑山。
因為這道菜最終關係到的,正是薑山和沈飛二人間的對決。
薑山醞釀許久,終於一字一頓地道:“菜做得很好,可它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青菜燉豆腐。”
這也正是其他人心中的感覺,作為“一刀鮮”的傳人,沈飛的廚藝無可挑剔。可無論如何,青菜燉豆腐就是青菜燉豆腐,就像“神仙湯”和“蛋炒飯”一樣,名頭再響,也終究脫不了原料本身的束縛,難登大雅之堂。
薑山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難道當年以自己先祖為首的大內一百零八名禦廚,就是被這道菜打敗的?兩百多年來薑家苦苦追尋的“天下第一名菜”,就是任何一個市井老婦都會做的青菜燴豆腐?
“煙花三月,煙花三月,它到底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呢?”唯獨徐麗婕仍在蹙眉沉思。
“菜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沈飛回答說,“特別的是,做菜和品菜人的心。”
薑山像是被針蜇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當年我父親教給我這道‘煙花三月’的時候,我也和你們一樣失望。”沈飛又開口說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這道菜。”
“八年前?”薑山皺了皺眉頭,“這麽說,你是明白了這道菜裏的奧妙之後,才到北京挑戰去的?”
沈飛搖頭一笑,言語中不無遺憾:“你猜錯了。如果我早一點兒理解了這道菜,我就不會去北京了。”
眾人茫然相望,一頭霧水。
徐叔問道:“那你父親是什麽時候教給你這道菜的呢?”
“在我來揚州城之前。”
“哦?”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親當年離開‘一笑天’之後,就在高郵農村住了下來。”沈飛解釋道,“在那裏,父母結了婚,然後生下了我。”
“原來,你父親就住在高郵農村?文革結束以後,他為什麽不回來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飛父親的風采,不禁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飛往高郵,拜訪這位昔日的高人。
“我父親不回來,是因為他在那裏過得很快樂。”沈飛笑道,“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辦紅白喜事,父親就過去幫忙做菜。那裏的村民隻知道有名的‘沈師傅’,不知道‘一刀鮮’。”
“這樣的日子倒是自得其樂。不過太平淡了些,未免浪費了你們父子倆的一身廚藝。”陳春生免不了又是一陣惋惜。
“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從小,我父親就把祖傳的烹飪技藝教給了我,到我十多歲的時候,我就已經非常自負了。十年前,當我修完了學業之後,一心想著外出闖蕩,父親並沒有阻攔我。不過在我離開的前一天,他教給我這道‘煙花三月’,告訴我,隻有真正理解了這道菜,才稱得上是‘一刀鮮’的傳人。”
眾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土缽,這“青菜燴豆腐”中到底藏著什麽秘密呢?
“我來到揚州後,首先就找到了‘一笑天’酒樓。那塊‘煙花三月’的牌匾向我見證了家族曾經有過的榮耀,不過我們離開酒樓已經二十年了,我決定暫時隱瞞自己的身份,在酒樓做一名菜工,觀察一段時間再說。”說到這裏,沈飛看了一眼淩永生,“沒過幾天,小淩子也來了。”
淩永生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恍若隔世:“那時候你總對我講你的抱負,還講了很多有關‘一刀鮮’的傳奇故事,誰能想到,原來你自己就是‘一刀鮮’。”
“抱負……是啊,在後廚呆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對自己已經充滿了信心。那時候,我的目標就是要成為天下第一名廚。”沈飛眯起眼睛,似乎也被勾起了頗多感觸,“可就在我準備找個機會一展身手的時候,一個人的出現打亂了我的計劃。”
徐麗婕脫口而出:“曉萍!”
薑山問道:“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吧?”
沈飛點點頭:“我和她相遇、相識的每一個細節,我到現在都清晰記得。我們在一起相處了近兩年,那段日子對我來說充滿了陽光。她喜歡吃我炸的臭豆腐,我就每天都炸給她吃,後來我們還一起炸給其他人吃,我們的攤點前總是能吸引很多的食客,這使得我們非常有成就感,每天都很快樂。”
“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做著自己喜歡的事,那確實是一種幸福。”薑山不禁有些神往,不過,他隨即又話鋒一轉,“這種幸福使你把自己的抱負都拋在腦後了嗎?”
“不,其實,那時候我也經常向曉萍提起自己做名廚的夢想。每到這時,曉萍就會在我麵前撒嬌,讓我再多陪她一陣。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了大廚,兩人在一起炸臭豆腐的日子就結束了。而這種快樂甜蜜的生活實在讓我不忍舍棄,所以我實現夢想的日期便一次一次地被拖延了下去。”
“可你終究還是去了北京。你橫掃京城,就是為了實現夢想吧?”薑山猜測。
“不錯。我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在此之前的一個星期,曉萍突然提出要嫁給我。”
聽到這話,淩永生禁不住驚訝地“啊”了一聲,當時他和沈飛、曉萍的關係都很好,可這件事情還是第一次聽說。
沈飛看著淩永生,略帶歉意地一笑:“當時是我讓曉萍瞞著你的,因為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以一個菜頭的身份娶回自己心愛的女孩。我告訴曉萍,我要先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然後再回來娶她。”
徐麗婕以手托腮,專注地聽著,她已經隱隱猜到下麵將發生什麽了。
隻聽沈飛繼續道:“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實現我的目標,我決定直接去北京,挑戰京城的名廚。曉萍曾試圖說服我留下,等娶了她再走。可我那時決心已定,我要用自己的功成名就作為送給愛人的新婚禮物。曉萍見我如此堅決,也就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在我臨走前,她交給我一封信,囑咐我在北京成功之後再打開看。我當時並沒有多想,向酒樓請了假後,就急匆匆地趕往北京去了。”
“我還記得你當時請假的理由是回老家探親。”徐叔回憶道,“沒想到是這麽回事。”
“我到北京之後的事情,你們也大概知道了。一個月內,我與京城各大酒樓的名廚們展開較量。”說到這裏,沈飛看了眼薑山,“最後一戰,就是和你父親進行的。”
薑山點點頭:“嗯,我父親,包括整個京城廚界都是一敗塗地,‘一刀鮮’聲名鵲起,從這一點上來說,你確實是天下第一名廚了。”
“天下第一名廚,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目標。那一刻,我高興得幾乎要大喊出來。可當我如約打開那封信時,心情卻一下子沉到了深淵裏。”沈飛略頓了頓,然後淡然地一笑,接著道,“那封信,我一直保留著。雖然已經過去了八年,但信中的每一個字我都還記得。”
“那信中的內容,方便說嗎?”徐麗婕試著問道。
飛哥,祝賀你獲得了成功,真希望能和你一塊兒分享這份喜悅,我想,這肯定也是你現在最大的願望吧?
對不起啊,這個願望很可能無法實現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瞞著你的,不過我真的不願意我們的快樂裏有任何陰霾。
那天,我說讓你馬上娶我,你一定以為我在開玩笑吧?但我是認真的。我患有先天性的家族病,這種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下個月十一號,我將進行一次決定自己命運的移植手術。這次手術會有很大的危險性,醫生告訴我,以前成功的案例很少。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獲得新生,不管怎樣,我總是要試一試的。
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麽樣的結果了。也許我還沒有手術,還等得及你回來娶我;也許我已經獲得了新生,正在籌劃我們未來的美麗生活;也許,也許,我已經再也無法看見你了……
沈飛輕聲將那封信複述了一遍。徐麗婕和淩永生早已知道曉萍的結局,此時得知其中的細節,仍不免動容。其餘眾人則都是一臉愕然。
薑山忽然想起什麽,道:“十一號?那正是你和我父親比試的當天。”
沈飛點點頭:“我看完信後,一刻不停地趕回了揚州,在醫院中正巧趕上曉萍從手術室中出來,她沒有等到見我最後一麵!”
“什麽?”薑山難以接受這種故事結局,“那個女孩……她就這樣走了?”
“是的。”沈飛眼神空洞洞的,“沒有什麽生離死別,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眾人默然,都沉浸在了這個憂傷的故事裏。可沈飛的話還沒有說完:“在北京,我實現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目標。當時我叱吒廚界,風光無限。可是當一切過去之後,最讓我懷戀和回味的,還是和曉萍在一起炸臭豆腐的平淡時光。人總有個毛病,都會向往那些沒有經曆過的波瀾壯闊的生活,而不知珍惜已經擁有的快樂。就像這做菜,‘大味必淡’的古語已傳了幾千年,可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品出這‘淡’的好處呢?”說著,他輕輕拿起筷子,從土缽中夾出一塊豆腐,送入口中細細地品嚐著。
沈飛話語中顯然包含著極深的道理,眾人聽完,麵色都是一凜。薑山更是額頭滲出汗珠,喃喃自語:“大味必淡?大味必淡……”
卻聽沈飛又道:“乾隆爺在位數十年,嚐遍天下珍奇美味,到最後值得回味的,卻是這道極為平淡的青菜燴豆腐。嗬嗬,其實誰不是從吃青菜豆腐過來的?吃得多了,卻忽略了其中的滋味,總想去吃大魚大肉。大魚大肉吃膩了,你又會像乾隆爺一樣,念起青菜豆腐的好來。薑山,你先祖當時身為總領禦廚,春風得意,又怎能體會到乾隆爺退下皇位後那種曆盡滄桑、嚐遍百味的心境?就是我自己,如果沒有經曆曉萍離去的痛苦,恐怕直到現在也無法理解‘煙花三月’的真諦,也不會明白真正屬於我的快樂生活究竟是怎樣的。”
眾人反複咀嚼著沈飛的這幾句話,心情各有不同。良久,薑山輕歎一聲:“原來這‘煙花三月’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種人生。”
沈飛笑了笑:“這句話,你隻說對了一半。‘煙花三月’既是菜,也是人生,菜和人生原本就是相通的。”
眾人此時都心中恍然:“煙花三月”這道菜,不理解的人不屑於提及,理解的人又沒有勝負爭鬥之心,不願提及,難怪這秘密能保守兩百多年!
沈飛看著薑山:“這樣的一道菜,你現在能做得出嗎?”
薑山沉默半晌,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我做不出,我輸了!”
尾聲
“至於初學分布,務求平正,既能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複歸之際,人書俱老。”
這是懸掛在“片石山房”門牆上的那段話。它描繪的雖然是書法藝術,但其中蘊含的哲理卻足以隱喻人生。“險絕”與“平正”之間的辯證關係亦可適用於一切藝術。
烹飪也是一門藝術。“大味必淡”四個字,不就是對這段話的最好濃縮嗎?
遺憾的是,世上並沒有多少人能夠明白其中的道理,即使明白,也不見得能做到。
沈飛曾在“片石山房”外點過薑山,但對方卻沒能領悟。這並不是因為薑山的悟性不夠。要真正達到最高的境界,光有悟性是不行的,你還必須去經曆很多事情。
所以,薑山最終還是敗了,他還沒有盡覽險絕,又怎麽能夠複歸平正呢?
至少他還不可能像沈飛一樣,在街頭給別人炸臭豆腐。
這一場風波結束之後,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煙花三月”的牌匾,仍然掛在“一笑天”的大堂中。薑山和徐麗婕去了火車站,晚上會有一列開往北京的火車。
最高興的是沈飛,他又可以擺攤炸臭豆腐了,而且他的生意,似乎比以前更好。
不過當他晚上收攤回到酒樓時,才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淩永生本來愁眉苦臉地站在門口,一見到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飛哥,你可算回來了。店裏的客人早就等不及了!”說著,他遞過厚厚的一遝下菜單:“這些都點名要吃你這個天下第一名廚做的天下第一名菜‘煙花三月’。”
沈飛撓撓腦袋,苦笑起來。
沈飛一口氣做了三十六份“煙花三月”,當最後一份做完的時候,他終於可以伸個懶腰,懶懶地問道:“小淩子,現在該讓我休息一會兒了吧?”
淩永生卻苦著臉,看起來比剛才還要煩惱:“飛哥,外麵有個客人,非得讓你親自端菜過去。”
“什麽?”沈飛咧著嘴,幾乎要跳了起來,“誰呀?這麽牛逼,你還不幫我拍死他?”
淩永生一臉的無辜:“這個客人我可治不了他,你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當沈飛看到那個客人時,他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這確實是個難纏的家夥。
此刻,這個家夥正在稚聲稚氣卻又一本正經地教訓站在他身旁的徐叔:“徐老板,你去問問飛哥,是不是出了名,就不認朋友了?”
除了浪浪,還會是誰呢?
沈飛從身後捏住了他的脖子:“好小子,看我今天怎麽收拾你!”
浪浪咯咯一笑,閃身跳下座位,向門口邊跑邊喊:“徐阿姨,徐阿姨,飛哥又欺負我啦!”
沈飛嘿嘿一笑:“徐阿姨早就上火車啦,今天看誰還來救你!”
眼看沈飛就要追上浪浪,忽然,前方一雙纖纖玉手伸出,把浪浪抱了起來。
來人正是“早就上火車啦”的徐麗婕。
沈飛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大小姐?”
跟在他身後的徐叔和淩永生則是滿臉詫異。徐叔甚至揉了揉眼睛:“你……你沒有走?”
“這個城市,這個酒樓,終究有我難以割舍的東西、難以割舍的人——”徐麗婕看著眾人,認真地說道。最後,她將目光定在沈飛臉上,燦爛一笑,“我不想失去!”
作者簡介:
周浩暉,男,1977年生於江蘇揚州。少時偏科,精通數理化,唯懼語文,每得作文命題,搜腸刮肚,苦不堪言。後入清華大學,獲環境工程碩士學位。忽一日突發奇想,作一校園推理小說,發於水木清華BBS,竟獲好評。此後陸續有《黑暗中的女孩》、《凶畫》、《雨城故事》等懸念小說問世。現任教於華北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