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舊事 (六): 叔爺爺的厄運 (下)
一九五一年上半年,中國大陸的”清匪反霸”運動一開始,我的這位叔爺爺便突然失蹤了。聽我父親說,有幾個晚上,新政府的官員帶來的人包圍了這位叔爺爺的家,但進屋去搜查,卻未找到他。人們說,叔爺爺一定是已先聽到了新政府要抓他的風聲,不然,新政府的官員應該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抓到他的。不過,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得到消息的。不知道是留在大陸的國民黨舊政府的官員們之間還有聯係而通知了他,還是他在共產黨政府的地方官員中已有了朋友並向他透露了消息。
聽我父親說,他們後來才知道,起初,這位叔爺爺一聽到新政府要抓他,就躲在離我們村子兩裏地外的一個偏僻的村子裏。那個村子隻有兩三戶人家,其中一戶是他的親戚,就是他在抗日戰爭時藏美國飛行員的那個村子。據說,他的這家親戚在自家屋後的山坡上,給他挖了一個洞,他在那裏躲藏了幾個月。
後來,抓捕叔爺爺的行動更認真了,這位親戚的家也被搜查了幾次。叔爺爺開始感到親戚家已不再安全,因為村子之間總有人往來走動,時間太長,他很可能被人看見。於是,他決定藏到村子後麵的大湖中去。這個大湖在我家附近的湖區,是一大片季節湖,冬天,大湖上水退了,除湖中央有一條比較深的河流有水可以行船外,湖洲上到處都是草地。這年冬天,叔爺爺在離岸邊六、七裏地的湖洲上挖了一個坑,白天就躲在那裏,過起了真正的露宿風餐的日子。晚上,夜深人靜時,他便悄悄地來到親戚家,取一些食物,休息大半夜,在天未放亮時,就又趕回大湖中湖洲上的坑裏。那可是一段不難想像的艱難日子,因為我的家鄉的冬天還是比較寒冷的,在湖洲上,無所遮攔,氣溫比家裏要低很多。這樣,叔爺爺在湖中的土坑裏又躲藏了幾個月。當時,全中國絕大部分地區都解放了,我們村上許多不知情的人都以為他逃到台灣去了。
到五二年春節前後,叔爺爺的妻子終於在那位親戚家見到了叔爺爺。她看見丈夫兩眼深陷,麵黃肌瘦,跟以前比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加上幾個月未理頭發,看上去真像是一個野人。也難怪人們用”逃犯”一詞來形容頭發未理衣冠不整的人,叔爺爺此時正是一個”逃犯”,新政府的逃犯啊。
看到正直中年的丈夫變成眼前的這個樣子,叔奶奶心痛不已。她認為, 這樣躲藏下去也非長久之計,她也認為叔爺爺在舊政府時期並未幹什麽壞事,便勸他去區政府自首,爭取新政府的寬大處理。而這也是前幾次新政府的官員們來家裏抓捕叔爺爺時的勸告。經過反複考慮, 叔爺爺最後接受了叔奶奶的意見,決定去向新政府自首。
這一天,叔爺爺理了個發,換上一身好一點的衣服,在我的另一位叔爺爺的陪同下,由村中新上任的民兵隊長押送去區政府自首。叔爺爺進了區政府,看到當時關押在那裏的已被抓來判了罪的一些人們後,便對一切失去了信心。據陪同他去向新政府自首的另一位叔爺爺回來說,那天下午,他與去自首的叔爺爺見最後一麵時,臨別,去自首的叔爺爺耷拉著腦袋對他歎著氣說”我這輩子恐怕是出不去了”。
原來,這位叔爺爺看到被抓來的人中,有十幾個人來自鄰近的另一個村(相當於後來的一個大隊,一般包括十來個村子)。因為以前同屬一個”保”,他們的情況叔爺爺都很清楚。這些人中,大多以前根本從未在國民黨政府裏任過任何職,隻是有點文化而已(大多也就小學畢業,這在當時當地已是”知識份子”了)。這些人以前家境比較好,自然對新政府有一些不滿情緒。這一小撮”知識份子”有時沒事幹就喜歡聚在一起,尤其是喝了點小酒時,總喜歡評評時政,而且自然免不了對新政府、新政策、和新領導有些風涼話和”過激言行”。這些言行被村中一個苦大仇深的新領導給報告上去了,立即就有幾個涉案的人員被抓。經過審訊追查”反政府”的同夥,其中一位說了句”我們村上所有的’知識份子’都在內”,以至禍及這十幾個人。這十幾個人比我叔爺爺先被抓起來,當時已被判死罪。叔爺爺是位很機敏的人,看到和聽到這些,自然知道自已的情況不妙。
一九五二年農曆二月初八,我父親總是說,在他的記憶裏,發生在這一天的事就像昨天的事一樣清晰,我的這位叔爺爺被新政府槍斃了。一同被槍斃的還有鄰村那十幾個”知識份子”。這些人的家屬接到了去領死者屍首的通知。我爺爺和另外幾位叔伯爺爺去鎮上將這位叔爺爺抬了回來。叔奶奶見到叔爺爺的屍體,哭得死去活來。這事在當地震動很大,這位叔爺爺是我們村已知的第一個死於槍口之下的人。大人們清洗了叔爺爺的身體之後,仔細查看了他身上的槍傷。大家看到他的後腦勺有一個小孔,而麵部在下巴處有一個相對較大一點的彈孔。
那一年,這位叔爺爺剛滿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