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是虛掩著的,楊成試著推了一下,就開了,吱呀一聲響。他站在門洞裏,麵對著影壁牆,心裏怦怦跳成一團。他低下頭,瞅著靴子下的方磚地,努力地鎮靜了一下心神,然後緊了緊背上的行囊和腰間的劍,緩緩地向裏走,穿過二門,進了前院。一些麻雀撲簌簌地驚飛起來,把他嚇了一跳。
這時北屋門口竹簾晃動,一個老婆婆顫巍巍,急切切地掀簾出來。她站定了,雙手扶杖,諦聽著動靜,眼睛直直地瞪視著很遠的地方。
“成子?是你嗎,成子?”她喊起來。
楊成怔了一下,他有些認不出,眼前這瞎婆婆就是他娘。“娘?”他叫了一聲,三步兩步地躥過去。
“成子,成子,是你嗎?”娘拋了手杖,踉踉蹌蹌地,兩手在空中狂亂地摸索著。楊成趕緊扶住娘的胳膊,“娘!是我!兒回來了。”
娘的雙手抖著,一把抓住了楊成的手,拚命地攥著,像是溺水的人攥住了岸邊的草。娘的手骨瘦如柴,青筋凸露。娘的手是暖暖的。這溫暖直通楊成的心窩,讓他全身猛地一顫。
“兒啊,真的是你嗎?”
“是我啊,娘!兒回來了。”
娘鬆了手,呆呆地站在那兒,腿一軟幾乎要癱坐在地上。楊成趕緊又扶住,見娘的兩行老淚,汩汩的流下來,灑落在麻布衣襟上。
楊成的眼睛也濕了,身體抖動起來。他仰起頭,院裏那棵桐樹如今已覆蓋了半個前院,滿樹的紫桐花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他忍住了,沒有讓淚水流出來。
淚光中,楊成這時才發現娘身後還有一個姑娘,站在那兒,驚嚇得麵如土灰,眼中也是噙著淚,不知所措地望著地上。
“這不是---淑官兒嗎?”楊成驚訝地問。
淑官兒怯生生的抬眼看了看他,輕輕點了下頭,變得更加不知所措,突然扭轉身,慌慌張張跑到灶間去了。
望著淑官兒逃走的身影,楊成仿佛若有所悟。“莫非她真地……?”
靠在灶間熏黑的牆上,淑官兒覺得陣陣暈眩。這就是她這麽多年日日等待的人嗎?為什麽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他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像是從天而降,這難道不是個白日夢?她曾經多少次做過這樣的夢,都是在這個院子裏,在無處不在的透明陽光裏,他站在她麵前,笑容像陽光一樣透明。她生怕是夢,便努力把畫麵凝固住,免得夢境會改變,但她每次都是在這時醒來,枕邊濕成一片。多少次,她總是在心中問自己,為什麽壞事越怕越會降臨,好事越盼越不能成真?
她清晰地記得,那個早晨,初升的陽光是多麽明媚!幾隻喜鵲刺楞楞地拖著長尾巴飛過巷子。在巷口,哥說不要再送了,她就停住了。哥對他說你給淑官兒道個別吧,就獨自穿過大街到對麵去,停下來遠遠地等著。她低著頭心亂如麻。他笑了,說別愁眉苦臉的了,我們回來的時候捉隻草原上的蟈蟈送你,好不好?他還是把她當成黃毛丫頭。他不懂她的心事。他不知道,她雖情竇初開,卻已對他暗戀很深,不能自拔。見她一聲不響,他又說,小妹,我知道你會幫我照顧好我娘的。他直視著她,神情變得很嚴肅。她點了點頭。好!他說,緊了一下身上的包袱,扭身就走……
“我要等著你!”
她清晰地記得當年喊出那句話時顫抖的聲嘶力竭的腔調。他站住了,顯得非常震驚。“我要等你回來嫁給你!”她又喊道。
她至今還驚訝,那時自己怎麽敢那樣地不顧羞恥。她當時想,要是不告訴他,也許永遠都沒有機會告訴他了。
他停在那裏,沉思片刻,然後他一字一頓的說,淑官兒你不要傻!
他就這樣走了,踏著大步,頭一回也沒回,在初升的明媚的陽光裏,他和哥一起消失於那刺眼的街景。她哭了,在街上熙來攘往的路人中,哭得很大聲。
楊成扶娘到炕上,倚著折疊的被褥坐好,自己卸了行囊,摘下劍,解了披風,坐在炕沿上。望著娘雪白的頭發和枯槁的麵容,他百感交集。家裏的一切,跟他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可是物是人非!九年了,他跟著李將軍馳騁沙場,眼裏見的是大漠雪山,血肉橫飛,烽火遍地;為伴的是他的馬,他的劍。這個家他幾乎忘記了。這個家他一直盡力忘記。
他的臉已變得黢黑,他的眼睛像幽穀裏的深潭。九年來他第一次回到中原,穿過鬧嚷的街市,他騎在馬上踽踽獨行,感覺自己像匹誤入人間的野狼。荒原上的野狼獨行於鬧市,沒有人懂得他所經曆過的一切。他無心向人訴說。他所能交談的隻有那些深埋於黃泉之下的眼睛,他戰死疆場的弟兄們。那些眼睛始終或遠或近的追隨著他,盯視著他,讓他覺得甚至連痛苦憂愁都是一錢不值。
在強子戰死之前不久,一個中秋月夜,軍旅露宿於黑沙關外。圓月從遠處的雪山後升起來,無垠的戈壁灘泛著銀光。營中有笛簫嗚咽,所奏均為思鄉之調,兵士多有動容者。強子就是在那個時候扭過臉來,望著他的眼說,成弟,倘若哪天我遭不測,小妹淑官兒可就托付給你了。他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強子又說,不知道兄弟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要你娶了淑官兒。他沉默了,因為他不知道,臨行前淑官兒的話是不是少女懷春的一時衝動,他更不知道,在他把身心交付給這塞外疆場之後,還有什麽能剩下來去成個家。但那晚他緊握住強子的手,說大哥你放心,我隻要活著回去,就會娶淑官兒為妻。
太陽西斜下去。淑官兒進屋來,沒有了初遇時的慌亂。她走到炕頭,幫娘梳理散亂的白發。楊成竟有點窘,因為麵前的淑官兒,已變成個成熟的婦人。淑官兒又幫娘整了整衣襟衣袖,然後側轉臉對楊成說,哥,你比我想得還黑呢!楊成笑了笑。淑官兒又說,哥,蟈蟈呢?楊成楞了,說蟈蟈?什麽蟈蟈?淑官兒撇了撇嘴,臨走前許的願,敢情忘幹淨了呀?楊成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大笑起來,笑到後來心裏卻突然一陣抽痛。
淑官兒又說,哥,我給你燒好了熱水,你去洗洗吧。楊成答應了出來,進了灶間。灶間裏光線暗淡,灶膛裏閃著紅紅的火苗。楊成脫光衣裳,坐進木桶裏。水有一點燙,蒸騰著熱氣。他哼唧一聲,連頭一起沒進水裏。等他再從水裏伸出頭來時,他深深地舒了口氣。外麵,街巷裏傳來孩童嬉笑逐鬧的喊叫,坊間蓬瓦之上升騰起幾縷炊煙,黃昏暗藍的天空上抹著幾痕淡紅的霞。他呆呆地聽著望著。這時門口人影一閃,淑官兒走了進來。楊成下意識地趕緊捂住了自己的下體。淑官兒徑直走到他身後,說哥,我幫你洗頭發。
楊成打了個小盹,醒來見淑官兒正往木桶裏小心地加熱水。加完了,她又回到灶前,坐在小杌子上一把一把的拉風箱煮飯,火苗歡騰地在灶口跳躍著。
夜裏起了輕風,鄰家的那棵老楊樹,葉子沙沙響成一片,好似急促的雨點兒。淑官兒躺在炕上,像是聽候判決的死囚,心中七上八下。院子裏,她聽到他把馬牽進來,喂了草料,刷了鬃毛,又聽見他去井上打了水給馬倒在大瓦盆裏。後來是栓大門的聲響,院子裏的燈火滅了,月光從後院棗樹的枝葉間灑下來,紙窗上是晃動的樹影。淑官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房門是虛掩著的。楊成試著推了一下,就開了,吱呀一聲響。他站在小南屋裏,轉身把門關上,將門閂插緊。屋裏漆黑一片。他摸索到炕邊,用手摸了摸,炕上有半邊被窩是空著的。楊成把劍倚在炕頭,開始脫衣裳,一件一件地扔在矮板凳上。
楊成赤條條鑽進被窩。悉悉嗦嗦躺好之後,炕上變得寂無一聲。淑官兒遠遠地躺在炕的最裏邊,麵對著牆壁。過了一會兒,楊成緩緩伸過手去,觸到了淑官兒光著的身子。她的身子在發抖。楊成張開粗大的手掌,抓住她滑膩的膀子。她慢慢地翻轉過來。楊成把她拉到身邊,輕輕抱在懷裏。她的身子冰冷,簌簌地抖著。楊成一隻手撫摸著她的脊背,另一隻手梳理著她散開的長發。淑官兒姿勢僵硬,抖得更加厲害,上下兩排牙也得得地不由自主地敲起來。楊成輕聲笑了,把嘴貼在她耳邊嗬著熱氣低語,別怕,傻丫頭,別怕。他把她抱得更緊,讓她的身子貼著他的身子。他輕輕親著她的額頭,鼻頭兒,臉頰,耳朵和脖頸。
在楊成熱烘烘的懷抱裏,淑官兒一點點暖起來。她的身子變得柔軟,不再抖動。她張開手臂,抱住了楊成,越來越緊。她有淚水流出來,落在楊成滾燙的胸膛上。
楊成覺到自己勢不可擋地樹立起來。一股極其強烈的願望折磨著他。他努力地抑製著。他害怕會傷著她。
那一瞬間淑官兒低低地一聲呻吟。她的手死命地掐緊了他的臂膊,指甲嵌進他的皮肉。她哭起來,哭出了聲。楊成不敢再動,緊咬著牙,喘著粗氣。
可是淑官兒開始一點一點地移進,她忍受著痛,讓他深入到底。她抽泣著,重複著,每次都更加深遠。再後來她變得不顧一切,身子激烈地蠕動起來。不行!淑官兒!楊成叫道,你不要命了?他想要止住她,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我不要命了!”淑官兒哭喊著。
狂風暴雨過後他們癱軟在炕上。黑暗變得無邊,兩人似乎漂遊在天際雲端。多少天來旅途的疲倦湧上來,像一團烏雲,楊成睡死過去,良久,又猛地醒來,見淑官偎在自己懷裏,像個無辜的嬰兒。
半夜一起去院子裏上茅房,有夜行的鳥無聲無息的飛過去。淑官兒蹲在那邊嘩嘩地好一泡春秋大尿,楊成禁不住笑出聲來,心想就像已經跟她一塊兒過了十年的日子似的。
上完茅房淑官兒到北屋去照看一下娘,楊成給馬添了些草料。一起回屋上了炕,淑官兒精神起來,給他講起這些年家常裏短的事,說到好玩的地方便捂著嘴咯咯的笑。可是楊成的眼皮不一會兒就打起架來,黑暗中淑官兒的聲音好似漫天飄舞的柳絮。
楊成再醒來的時候,發現淑官兒在親他的唇。他張開嘴回應著。淑官兒忘情起來,如癡如醉地撫摸著他。他懂得這個相思了十年的女人此時的狂熱。半睡半醒之中,他任由她肆無忌憚地占有。
後來楊成飛馳在一片草原上,遍地黃花,清澈的溪流映著一大朵一大朵的白雲,馬蹄踐踏上去就成了碎片,一層層漾開去。前呼後擁的都是人,他軍旅中的弟兄。楊成有些納悶兒,那個扛旗子的順子,不是大前年就死了嗎?
又成了黑夜,天上綴滿碩大模糊的星,不時地會有一兩顆墜落下來,緩緩地劃過天際,拖著長尾巴。娘沒瞎。娘和他在街巷裏走。可是後來娘就走丟了,四處一抹黑,他睜大眼卻什麽也看不見。突然強子騎馬立在他麵前,全身盔甲,風風火火的說到處找你找不到,你去哪兒啦?要攻城了!大家都等著你呢。說完又一陣風地沒影了。楊成趕緊找自己的劍,正著急呢,一下子就醒了。
醒來一絲惆悵。看窗紙上已閃著淡淡的光。楊成去外麵解手。望著東方漸漸泛起的魚肚白,想一夜間自己成了有妻室的人,一時思緒萬千。強子死了以後,楊成把自己的大半積蓄寄給強子家,寫了信說算是成哥送給淑官兒的嫁妝,希望能盡快給她找個好人家。後來書信來,說是淑官兒已於某日出嫁,並尋來鄉下親戚桃花來幫著照料他娘。娘也有書信來,說是桃花雖有些笨手笨腳,卻是聽話的很。沒料到這都是編了敷衍他的,淑官兒嫁的卻是他。這個癡心的女人,九年等待一個也許永遠回不來的人。這一刻,她就躺在他離家前睡的炕上,做著甜美的夢,盼著日子從此就這樣一天天地過下去。她不知道,等在楊成前麵的是一場拚死的大決戰。
時機到了!軍帳中,燭光裏,李將軍的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大漠風中鳴響的沙。李將軍有些激動,這在楊成眼裏是第一次。他知道將軍等這一天等了近三十年。
楊成這次被密遣回京,就是來向聖上麵呈李將軍請戰書的。如今宮中特使已持了軍令前往高昌,而他自己很快就要策馬奔馳在回軍營的路上,披風飄起,像隻大鳥。
楊成早晨起來,炕上已沒有淑官兒的身影。聽著遠遠近近報曉的雞啼,他一時有種從未離開過這個地方的感覺。院子裏已打掃過,馬糞也清除幹淨了。在灶間楊成見到正在煮飯的淑官兒。淑官兒顯得靦腆,或許是為夜裏的放肆而害羞。楊成自己搬了個小杌子在灶前坐下,幫著往灶裏加柴草。兩人相視一笑。
吃過早飯,楊成陪著娘啦了會兒呱,之後到大街上去雇了駕車,帶著淑官兒一起出了門。強子的墳在一片田地的地頭,墳上的野草,清明節淑官兒來上墳的時候已經拔過了,如今隻有幾朵淡藍的小野花開放著。淑官兒摘了兩朵戴在發髻上,衝著楊成笑。還是那個孩子樣,楊成心想。他把帶來的酒菜擺放好。遠處,幾個勞作的村婦歇了手中的鋤,望著這邊。楊成記得這片地方,就在強子姥娘家村外,以前常隨了強子和淑官兒來這兒玩耍的。楊成記得,每次回城,三個孩子要走半天的路,走到後來淑官兒就走不動了,要她哥背著。強子背累了,就由成子背著。進了城,強子總是在南門裏瘸子唐鋪子裏買三張胡餅,三個孩子一人一個,在街上大口地嚼。
楊成心裏一陣抽搐。他禁不住想,要是強子還活著,再一起走一遍那郊野的路該有多好。他眼前甚至浮現出夕陽下三個人的背影和路邊池塘泛著的金光。
坐在回城的馬車上,淑官兒的手在寬袖下偷偷抓住了楊成的手。楊成知道淑官兒在注視著他,但他望著車外,一聲不吭。良久,楊成轉過臉來,說你知不知道我這次隻是順路回家看看?淑官兒低下了頭。我猜到了,過了一會兒淑官兒輕聲地說,那你幾時動身回營?
“明兒一早。”楊成平靜地說。淑官兒的臉色變得慘白,垂著眼不再吱聲。
回城後去了西榆林巷的壽材鋪,楊成仔細物色了上好木料,付了銀兩,給娘訂了副棺材,並與掌櫃的商定好娘身後喪葬事宜。到家已是掌燈時分,娘坐在大門口台階上等著。趕快扶了進去,淑官兒獨自回小南屋躺著去了。娘問淑官兒怎麽了,楊成說怕是累著了。娘埋怨了一回,楊成說應該不礙事的,歇歇就好了。
楊成一個人去灶間煮飯,眼瞪著灶裏的火苗出神兒。淑官兒進來了,立在牆根,眼睛腫腫的,像個委屈的孩子。楊成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淑官兒撲到楊成懷裏,哭著說哥,我好怕,我好怕再過那一天天等待的日子!
那天夜裏,淑官兒幫著楊成打理行囊。一切整理妥當,兩人燈下靜對,紙窗外是時有時無的蟲鳴。哥,早點兒睡吧,明天要走遠路呢。淑官兒終於出聲說。楊成點了點頭。熄了燈,兩人脫衣躺下了。
許久,淑官兒輕聲喊,“哥,”
“嗯?”
“還沒睡著?”
“嗯。”
又過了許久,楊成輕聲喊,“淑官兒,”
“嗯?”
“還沒睡著?”
“嗯。”
楊成伸出手,握住了淑官兒的乳。淑官兒轉過身摟住楊成。她全身酥軟,情不自禁。
“哥,我要你好好記住你的淑官兒……”
太陽有一杆子高的時候,楊成出了家門。他牽了馬在前麵,淑官兒在後麵跟著。在巷口,楊成說不要再送了,淑官兒就停住了。楊成翻身上了馬,深深看了淑官兒一眼,就要走。
“哥!”淑官兒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楊成勒住馬,原地打了個轉。
“哥,告訴我,你心裏會惦記著淑官兒!”
楊成又深深的看著淑官兒。淑官兒,你要好自為之!說完他扭轉馬頭,一甩馬鞭,策馬而去。
淑官兒這回沒有失聲痛哭。她倚在巷口,淚眼模糊中望著楊成遠去的身影。馬蹄敲著石板的路麵,初升的陽光給他的披風勾勒出亮邊。他就這樣走了,頭一回也沒回。她那麽深愛著的,就是這麽一個響當當的漢子。當他騎馬踏上那塞外荒原的時候,他的心腸會比鐵石還要硬,但她知道他的鐵石心腸裏有她,淑官兒現在是他的婆姨。想到這裏,淑官兒的臉紅了,又是漢子又是婆姨的,真是不知羞。她偷偷的笑了。她抹幹了殘留的淚珠,轉身進了巷子,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