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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蘇文存之四十一:人生到處知何似

(2012-04-17 02:49:22) 下一個
四月返陝公幹,長安竟飄起了霏霏細雨。密密綿綿淅淅瀝瀝,接連數日天潮潮地濕濕,像極了江南的梅子黃時雨。走在曾經的皇城根,道旁的樹葉綠的發亮,雨珠落於其上,凝聚之後滴落下來。這情景,一如戴望舒雨巷的悠長,隻是少了那份油紙傘的惆悵。那幾樹盛放的杏花或許寂寞自賞的太久,遂逐風雨而翩翩飄零,白色的花瓣在地麵堆疊了幾層,隻是不知積水將要帶她們去往何處。伸出手,一枚打濕的花瓣墜入掌心,興致已然寥寥——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記得在書中看過,蘇子作小令《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即令朝雲歌之,而朝雲泣涕零零不能自己,問之則答曰“奴所不能歌者,惟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二句”。其後不久,仿佛應了詞中真意,朝雲玉殞,紅顏香消。奈何,今夕你為芳草,明夕你就不是芳草,既然何處都有芳草,那麽這一刻的芳草又何足珍貴?人生無常人生無常!朝雲明白,任誰都無法輒越這句讖詞,她或者她和東坡都隻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時光流轉今昔何昔?聽得納蘭容若說得真切,賭書消得潑茶香。蘇子曰--: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知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雪是美的,雪地是美的,雪地裏的人更是美的,就像人生,無論怎樣,雪一樣的人生都該是美的。可是,偏偏最美好的事情總是要在寒冷中誕生,偏偏最美麗和單純的人生總要經曆艱難和困苦,難道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安排下這樣的盛宴,一場天使落人間的盛宴。

 
蘇子的情懷總是那麽的曠達和深遠,我有時感覺“雪泥鴻爪”是一種極至的悲觀,但是,再仔細品味,又忽然覺得如此悲觀的世界裏總有一絲雪一樣純淨的美麗。在詩人的眼中,即便是一爪的印痕,人都要努力掙紮著如鴻一般在雪地上留下,哪怕時間一下子就把這痕跡給淡漠了,有痕跡總比沒有痕跡來得好。然後,人不知道該去往哪裏,又不知道該向何處飛去,但是,飛過的時候,總是要掙紮著留下一些痕跡,表示著我來過這個世界。雪也是一樣,即使立刻就會化去,還是要用盡全身的力量把身體裏麵的能量拋灑,然後畫成一幅最最美的世界。雪既然畫了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那麽自然是等待著勇敢的生命去走上她心裏的世界,畫一道深深的痕跡在上麵。在皚皚的白雪中畫上一道別樣獨特的痕跡,這是人最大的幸運,是上天莫大的恩賜。人的一生是充滿了不可知性的,就像鴻雁在飛行過程中,偶然在一塊雪地上留下了指爪的印跡,待鴻飛雪化後,一切又都不複存在了。是啊,誰人會預知得了自己一生的發展軌跡呢?連消逝也是如此簡單容易之事。

 
唐代詩人崔顥在《黃鶴樓》一詩中寫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初唐四傑王勃在《滕王閣》詩中說:“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朱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這些詩句,都一個勁地說明了人生的行無定蹤,身似浮萍。

 
蘇子經曆了三番四次的貶謫,在感懷生命之外,才真正悟出了禪理。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皆空,永恒與短暫,隻差別於你自己如何看待。“有主還須更有賓,不如無鏡自無塵,隻從半夜安心後,失卻當年覺痛人。”東坡一生外儒內道,儒道互補,成就了他超凡的人生境界!在苦難中終於頓悟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讓其可以超脫於凡人無法承受的痛苦,灑脫地道出一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心安,即淡薄寧靜,其實是禪定的一種境界。蘇子終於成了一片永遠的翰海。


 
是夜,雨停。路燈寂寂,行人寥寥。趴在章台的欄杆上,望著橋下黑色的護城河水,寂靜而漣漪。晚風同護城河水一起穿過橋洞,仿佛細細的吟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歌,千古不絕。隻是這黑色的水中,隱隱約約,似有一道亮光閃閃滅滅。煩亂的心思一瞬間變得無比之渺小。人生百年,韶華白首,不過轉瞬,而明月宇宙萬古長存。掬水在手,想起了駱賓王的“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想起了阮籍的“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然則以有涯之生求無涯之知,證無涯之道,立無涯之世,本不是一個癡嗎?而“人間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如何消解?


清晨,在南郊小寨興善寺西街著名伊斯蘭餐廳--老蘭家吃水盆羊肉,老湯香醇,嫋嫋的煙火氣讓我甚是享受。時間很充裕,就做了一度看客。路人熙熙攘攘,絡繹不絕,隻是行色匆匆不見悲喜;道旁商販張羅吆喝,利來利往,甘苦自知。突然想到東坡寄語兒子“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隻是東坡會否想到不曾拿起,就已放下,人生豈不遺憾?


倚天屠龍記裏,張無忌向張三豐學習太極拳,稍加習練後,愈是純熟愈是將招式忘得幹淨,最後終至大成之境。佛門中修小乘佛法如是說,一個人悟道有三階段:“勘破、放下、自在。” 的確,一個人必須要放下,才能得到自在。隻是沒堪破而得的自在又作何解?而關山難越,誰又會悲失路之人?失路之人又會否兀自煩惱自悲堪破?想得久了,站起身子,口中默念一道佛偈: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惟願如此。因轉世之前有著太多的悲歡離合戚戚怨怨,又猶自不肯在回眸中悵然淡漠漸行漸遠,因此飲一瓢忘川水遺忘不了三生石中看過的前世今生,來世種種?不,不夠。我需要更多的水。我需要一汪水來為鏡鑒以正我衣冠,需要一片水來育淵藪以采涉芙蓉,需要一江水來興風浪以避世患,像雲夢大澤,洞庭瀟湘,郴江洙泗,輞川滄浪,而我的水在哪裏?
                  
近年愛煞蘇子,孤遊於蘇子曾經的徜徉之處眉山之三蘇祠、鳳翔之東湖、黃州之赤壁。雖然旅途疲憊,但為了追尋蘇子的足跡,也甘願消受了,一直想象,能夠竹杖芒鞋,夢回大宋,隨了蘇子同行於名山大川,青衣長衫,行與塵世之外,踏遍青山人未老,是何等的逍遙幸福?縱是不可到之蓬萊,我亦泅渡三萬裏弱水,一睹芳顏!那時,或可以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無病呻吟了這麽多,無非還是迷茫於這滄浪之水,塵世的喧囂。總想著能如夢蝶的莊周而達逍遙之境,或者能破繭而出,實現蛻變,振翅飛翔。但是現實很骨感,夢想之後,生活還得繼續。探問和找尋種種意義終究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最終還是應該把問題化為怎麽樣對待生活對待生命,明確的告知自己,要活在當下。


活著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睜開眼睛可以看見美妙的風景,閉上眼睛可以聽到窸窣的風聲。古龍小說裏有花滿樓這麽個角色。“無論在什麽地方,他都能領略到一些別人領略不到的樂趣。他的眼睛是盲的,也許正因為這種缺失,他才可以靜下心來,聆聽到自然中最動聽和歡快的曲章,才可以聞到誰也不曾留意過的清冽芬芳,可以感受到生命裏最簡單平凡的快樂。”這就是生活中的大智慧,對於美的感恩和對於生命的熱愛。


麵對身邊是非紛擾坎坷哀怨,要懂得學會堪破和放下,否則真應了佛家八苦中求不得和放不下二苦。倉央嘉措在《問佛》中說“我問佛:如何才能如你般睿智?佛曰: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六道眾生要經曆因果輪回,從中體驗痛苦。在體驗痛苦的過程中,隻有參透生命的真諦,才能得到永生。鳳凰,涅盤。”其實說白了,就是要把心放寬,充滿著對於美和生命的感恩,開心簡單的活著,像蘇子般昂首地“一蓑煙雨任平生”,體會人生的酸甜苦辣,也不枉來人世間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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