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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8月23號,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部隊對據守金門島的國民黨軍發動大規模猛烈炮擊,國民黨軍隨後展開反擊。
這一天,王天羽和薛來鳳的二兒子在南京出生,取名王岩。
上小學後,王岩發現班裏有個女生也叫王岩,就查字典給自己改了個新名字,叫王朔。他爸帶他去辦了更名手續。王朔後來說:「我出生在八二三炮戰這天。按迷信的說法,不知有多少冤魂托身,小時候不覺得,四十以後發現臉上帶著一股戾氣。」
王朔的父母是同鄉,小時候他爸告訴他,祖籍是遼寧鳳城,上小學要填籍貫,他爸又讓他填遼寧岫岩,大概是解放後重劃了縣。王朔是滿族,岫岩就是一個滿族自治縣。
父親王天羽從南京總參高級步兵學校畢業後留校執教,母親薛來鳳在校醫院工作。1959年初,王天羽接上級命令,調到北京,家屬一並調走。在北京,他們分到一套兩室一廳,位於複興路29號,訓練總監部大院兒。家屬樓在後,辦公樓在前,王天羽就在院兒裏上班。大院兒裏還有食堂、幼兒院、門診部。薛來鳳被分到離家不遠的複興醫院。
王朔一歲半前,薛來鳳都把他當女兒養,留長發,梳小辮。後來有人勸,說這樣下去性格會變,她才作罷,給王朔理了頭,換上男孩兒衣服。王朔三周歲時上了幼兒園,因為長得可愛,很討老師喜歡。
王朔小時候對父母的印象非常模糊,就記得他爸是一綠軍裝,她媽是一呢子大衣,「我十歲以前不認識我父母,小時候住在幼兒園。生下來第一印象就是在一大屋裏,全都是小朋友,兩個禮拜回一次家,有時候是四個禮拜」。
王朔小時候住在複興路,平時看不著外邊的人,有一次他和幾個孩子進城,看見街上的北京市民,他們院兒一女孩兒就說:「看,這都是老百姓。」當時他們的自我定位是軍屬,不一定非要住在北京,要跟著部隊走。
王朔小名叫鏘鏘,但性格卻沒這麽響。他是大院兒裏的老實孩子,特乖,或者說,特慫。真正的壞孩子是葉京和他哥夜貓子,王朔看見這哥倆兒就得跑。王朔家在三樓,葉京家在二樓,每次葉京一探頭,王朔就從窗戶往下吐痰玩。
王天羽愛看書,經常買書。在這個環境下,王朔小學時就看了大量的書,中外小說,文史資料,什麽都看。他最感興趣的是各種軍事書,從小看的中共黨史全是電報,第一手資料,專門給教員印的,還有張國燾的回憶錄,李德的回憶錄。
閱讀跟上了,寫作也沒落下。王朔小學時就寫五千字的檢查,最常寫的一句話是「做了階級敵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兒」,在全校同學麵前念,「我的寫作功底就是那時候打下的基礎」。
1949年以後,新中國率眾進京,黨政軍帶家屬,不下百萬人,北京變成了一個移民城市。王朔在西城上中學時,整班上海同學。他從小說普通話,後來去東城上學,才第一次聽見滿街人說北京話,「什麽胰子,取燈,完全聽不懂」。從那時起,他開始融入北京語境。
中學時,王朔響應毛主席號召,看了五遍《紅樓夢》。但他最愛看的,還是各種戰爭回憶錄和軍事史。丘吉爾的《二戰回憶錄》,以及德軍名將馮·曼施泰因的《失去的勝利》,還有《第三帝國的興亡》,他都看過。看得多了,王朔覺得,小說不牛逼,戰爭是藝術。
這些閱讀經驗,日後幫了他大忙,「我早期文字清晰幹淨,就打那兒來的,髒心眼別往上擱,曆史上沒這點兒擱髒心眼的地兒」。
2
文革結束後,王朔高中畢業,當時他隻有兩個選擇,去農村插隊或者當兵。父母商量後決定讓他參軍。1977年,王朔去青島當了海軍。王朔很高興,隻要能離開北京,他都覺得好玩。
王朔在中國海軍北海艦隊水麵艦艇部隊服役,當的是操舵兵。他是懷著當海軍司令的抱負去的。車開進青島,天在下雨,眼前一片紅瓦,讓他想起電影裏的薩拉熱窩。他們先去了青島的郊區,一個叫即墨的地方,進新兵連訓練。在那裏,他們將接受三個月的新兵隊列訓練,和八個月的航海、操舵技術專業訓練。
王朔從小靦腆,見生人最甚,但熟了以後,話就多了。戰友們最喜歡的娛樂活動就是聽王朔聊天。
有一次,中隊開批判四人幫的講用會,大家輪流講。其他戰友都是標準口徑的老詞兒,聽得人想睡,越講天越黑。王朔一張嘴,一串兒北京語流,頃刻萬丈光芒,他的批判稿裏夾雜了北京土話、政治俚語和各路坊間段子,下邊笑成人浪。王朔平時和戰友隨口聊起戰史秘聞、戰術掌故也是連綿不絕。他還有一個讀毛選的筆記本,有人借去看過,好看極了。
三個月後,部隊招衛生員去青島,本來招的是另一個人,但那哥們兒雄心健在,還想當操舵兵。海軍的艦長大部分是操舵兵出身,因為艦長必須會開船。那哥們兒給王朔遞話:「你當不當衛生員。」當時的王朔壯誌已喪:「當。」
然後王朔就去了青島市401醫院,每天學打針輸液、戰地救護、傷口縫合、人體解剖。半年後,學成上艦,發皮鞋和呢子,幾乎頓頓有肉。王朔上的是一條消磁船,主要工作是給別的艦艇消磁,保證指北針能指北。消磁工作一般在港灣裏進行,王朔沒出過遠海。沒活兒時,他就去幫廚。
1977年,恢複高考。很多戰友動了心。1978年,在部隊也能報考軍校了。王朔很多戰友報了第二軍醫大學海醫係。同年,海軍整編。王朔從船上下來,被分到一個倉庫,還是當衛生員。
他在倉庫裏寫出處女作《等待》,用第一人稱寫了一個青春期少女因精神生活乏味和父母操蛋的故事,背景是四人幫時期,算傷痕題材。王朔投給了《解放軍文藝》,沒想到直接發表了。五千字,編輯改動不小,寄來二十五塊錢稿費。要知道,在401醫院,三餐見肉,一天夥食標準才一塊二。王朔捏著錢,心裏盤算,這事兒,容易。
1980年,王朔複員回京,分到北京醫藥公司。那段兒時間,有戰友在三裏河附近一個高考補習班見過王朔。王朔老坐最後一排,穿一軍大衣。老師在台上講,他和後排幾個女孩兒在下邊小聲聊,老憋不住,笑出動靜。
在北京醫藥公司時,王朔是業務員,他們是二級批發站,賣輸液用的生理鹽水和葡萄糖。王朔後來還負責推銷,推一些滯銷品,領導給他定死任務。工作糟心,越幹越煩。
期間,王朔還幫葉京賣過電子表,葉京從廣州帶回來幾十塊表,進價五塊錢一塊,王朔出去賣,一塊賣了八十五,回來兩人就去涮羊肉。他自己也南下廣州幹過一些倒買倒賣的活兒,但他沉不住氣,東西一倒進來,就怕砸手裏,承受不住壓力。他還想過買輛車去跑出租,每晚刷一趟首都機場,宰兩個洛杉磯來的人,一晚上一百多,頂三個月工資。
1983年,王朔再也無法忍受上班生活,一個月掙36塊錢的他,感到他們大院兒那一帶,整個階級都在下降,完全沒有安全感,他必須往上爬,寫作是他當時能找到的為數不多的登雲梯。於是他決定辭職回家,專心搞創作,家裏表示支持,王天羽給他買了很多書。王朔自己為了提高文化水平,還背過《成語詞典》。
薛來鳳去醫藥公司給王朔辦辭職手續,辦完正好碰上王朔從樓上下來,薛來鳳看著兒子和他的同事,覺得兒子確實有一種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氣質。王朔回到家,關起門來廢寢忘食地寫,每天寫到半夜,長期持筆,手指都磨破了皮。
寫作之餘,王朔和葉京還有另外一個朋友在沙窩那邊合夥兒開了個飯館,是北京第一批川菜館,叫天府酒家。王朔會做飯,是北京個體戶協會登記在冊的二級廚子。幾個人每天混在一起。有個成語叫葉公好龍,葉是多音字,用作姓氏時讀射,所以王朔他們常開玩笑,管葉京叫射京。
因為要寫小說,所以王朔不常在店裏,都是葉京盯著。一開始生意特別好,每天營業額能上三百,好的時候能過五百。生意做久了,葉京心氣兒下去了,是掙了點小錢,但就是覺得沒意思,不想好好開了,淨跟顧客打架,隔幾天砸一次,一般都是葉京先動的手。有一回還碰上一個會武術的河南人,站起來說:「俺跟恁會會。」
再後來,店徹底開不下去了,關門大吉,王朔更沒事兒幹了,繼續回家專心寫小說。
3
當時王朔看了一篇鐵凝寫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還有其他幾個小說,看完之後改變了他的小說觀,「這個我也能寫啊」。他原先一直覺得小說都是虛構的,「這幾個小說告訴我,小說可以寫身邊的事兒。我身邊的故事比他們那有意思多了,生活比戲牛逼,把身邊的東西描述出來並不困難。」
經商雖然失敗了,但經驗攢下了,王朔練成了一種商人的判斷,他知道了什麽東西好賣,他開始寫《空中小姐》。當時他真認識了一個空姐,皮膚有點黑,沒那麽好看。
那是全民看小說的文學黃金時代,在重要刊物發表一篇小說,夠高興半輩子的。王朔寫完《空中小姐》,定稿三萬字,投給了《當代》,曆經波折,終於發表。他前前後後,連刪帶改,寫了一百萬字,手指常年有個坑。
1984年,王朔談了六個女朋友,都分手了。最後一個分的,就是那位空中小姐。
那年夏天,一個悶熱的晚上,王朔和一群朋友去北京舞蹈學院玩,結識了就讀於中國舞係的沈旭佳。二人彼此印象不深,但互留了電話,告訴對方:「要實在無聊,可以給我打電話。」沒過多久,二人就開始實在無聊,互打電話,相約去玉淵潭遊泳,感情一路升溫。
事情自然而然地演變著,我們互相不再和其他異性約會,每天隻兩個人在一起。不久,我去外地一個月,沒寫信,回來時看見她嘴角起了個大燎泡,一見麵就使勁兒掐我的手,她越來越像我期待已久的那個人。
這時,我們誰也沒注意對方是幹什麽的。那些太不重要了。我們都陶醉、眩惑在對方的魅力中。
當時王朔的《空中小姐》在社會上有一些反響,但根本不足以作為競爭優勢。沈旭佳畢業後分到東方歌舞團,追她的年輕才俊多的是,但沈旭佳最終還是選了王朔。
1985年,王朔和沈旭佳合作而成的中篇小說《浮出海麵》在《當代》上聯名發表。小說寫得很吃力,王朔自己很滿意,通篇寫的都是他倆的感情生活。但發表小說並不能解決王朔在物質上的捉襟見肘。
那個階段,王朔和沈旭佳下館子總是提心吊膽,就怕吃冒了掏不出錢,當眾尷尬。沈旭佳跳舞也掙不了多少錢,跳一場才給五塊。沈旭佳又是個心大的人,經常丟東西。有一年在北展劇場後台洗澡,皮衣和手表都讓人順走了。王朔和她都沒表,走在街上想看時間,就得邊走邊歪頭,盯著路人擺動的手腕。
那會兒王朔有時一天隻吃一頓飯,每天憋在家裏寫稿,把希望全壓在小說上。偶爾得著一筆稿費,都會先緊著給沈旭佳買點東西,鞋和衣服,什麽都買,「反正沈旭佳在我眼裏濃妝佳,淡妝亦佳,蓬頭垢麵,不掩國色」。
1986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發表後,王朔的生活開始走上坡路,手頭漸寬,名聲漸長。但沈旭佳好像並沒有多高興:「我真不想讓你出名,我真希望咱們老像現在這樣。」
那一年,王朔新寫了一個小說,叫《橡皮人》,在《青年文學》發表了,對接的編輯是馬未都。馬未都順帶手把小說大樣寄給了中國作協的唯一刊物《小說選刊》。最終,《小說選刊》決定轉載。在當時,那是很高的榮譽。
那年夏天,經鄭曉龍介紹,王朔認識了馮小剛,開啟了一段長達幾十年的糾葛之旅。
4
1987年,王朔和沈旭佳登記結婚,沒房子,隻能繼續和父母一起住,婆媳融洽。同一年,《頑主》在《收獲》發表,王朔語流開始大殺四方。他沾了北京話的光,他晃倒了墨守成規,捅破了一本正經,改變了人們的說話方式,甚至生活方式。最直接的體現,他廢掉了量詞,以前人們說我一個哥們兒,王朔之後,大家直接說我一哥們兒。他的口語寫作,消解掉的東西,不止這些。
《頑主》被峨眉電影製片廠的米家山看中,要買下來拍成電影。米家山登門拜訪,跟王朔聊了半天,談好了價,三千塊買走,提前預付八百。米家山當時給葛優的片酬也是八百。那會兒沈旭佳快生了,急需用錢,王朔也就賣了。
談完買賣,王朔請米家山一行到他家樓下吃了頓餃子。王朔那天高興,他在飯桌上放話:「就算科波拉來找我買《頑主》,我都不賣他。」其實原本王朔還打算去演一個角色,但試完鏡一看,自己形容已糙,就放棄了。
後來,科波拉沒來,張藝謀來了。那時,張藝謀剛憑借《紅高粱》拿了金熊獎,風頭正勁,過來找王朔聊,想買《頑主》,但《頑主》已經給了米家山,王朔不想幹那背信棄義的事兒,就說再給他新弄一個,於是就寫了《千萬別把我當人》,「那是一個非常荒唐的故事,是我這一套嗑裏登峰造極的東西,把我自己都寫惡心了」。
張藝謀拿過來一看,覺得不理想,不是他要的東西,就沒買,轉身去拍了《代號美洲豹》。
王朔書櫃裏都是偵探小說和間諜小說,他愛看這個,後來也試著開始寫。1987年,王朔在法製文學雜誌《啄木鳥》上發了兩個偵探小說,第二年,他又在別處發了幾個。這幾個故事是一個係列,主角是一個叫單立人的警察,最後集結出版,書名叫《火欲——警官單立人的故事》。這套偵探小說反響平淡,他自己也說沒寫好。
1988年是王朔電影年,同時有四部改編自王朔小說的電影上映,《頑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輪回》和《大喘氣》。《輪回》是《浮出海麵》,《大喘氣》是《橡皮人》。
王朔覺得《頑主》拍的最好,理由很簡單,「因為米家山沒什麽想法」,直接照書拍,就成了。《頑主》公映,葛優走上曆史舞台。
《頑主》上映那幾天,王朔一個朋友家去了兩個安熱水器的,一位師傅剛幹了半天就開始犯困,說是因為昨天看了個夜場電影,叫《頑主》:「這片子怪了,不關燈也不上床,但真他媽過癮,寫這片子的師傅準跟我們這樣的人一塊混過。今後隻要是這位王師傅寫的電影,我非看不可。」
據說,當年王朔經常手拿小本兒,守在朋友們的牌桌邊,聽見有意思的話,就趕緊記下來,上課一般認真。
葉大鷹導的《大喘氣》上映時已經入冬。王朔邀請葉京一塊去看,那天下大雪,葉京開車拉著王朔,去往和平裏影協影院。路上,王朔舞馬長槍地跟葉京說:「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
盡管如此,但那時的王朔還是處於小範圍知名狀態。真正讓他紅到人盡皆知的,還是後來的《渴望》和《編輯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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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6月6日,王咪出生,爺爺奶奶高興瘋了,他倆一直喜歡女孩兒。家裏人都叫她咪咪。王咪咪小時候嘴甜如蜜,見到院兒裏的老頭,一口一個爺爺好。
王朔更是愛得不行,覺得女兒一笑,就像太陽出來,屋裏也為之一亮。他動不動就捧起咪咪的臉狂親,親出一臉口水,想著,大了就不能這麽親了。抱的時候也在想,怎麽辦,總有一天不能抱了。王朔說,咪咪給他帶來的快樂是他過去費盡心機也不曾得到過的。他還跟人說,沒想到生一個孩子這麽好玩兒。
除了快樂,王咪咪也給王朔帶來了煩憂。三代人共居一室,處處不便。老人話多,小孩兒淚多,王朔哄完這個顧那個,手裏的筆還不能停,隻好挑燈夜戰。連續熬鷹,王朔實在盯不住了,開始托朋友幫他找房子,《啄木鳥》雜誌的編輯葛小剛很快就給聯係了一套。兩室兩廳,煤氣暖氣。離他家很近,隻有一站地。房主是葛小剛的朋友,也是王朔的粉絲,表示除了房租,別的費用都不要,王朔送他幾本書就行。
雖然有了自己的住處,但畢竟不是家。添了幾件不稱心的家具,撿了一套朋友淘汰下來的沙發,王朔就這麽湊乎住下了。但他堅信自己在這兒住不了多久,他和葛小剛說:「這套房子我頂多租一年,一年後我要還沒有自己的房子,我他媽一頭磕死。」
一年後,王朔買了房,三室一廳,敞敞亮亮。還花一萬二買了一套意大利真皮沙發,朋友們都開鍋了,王朔有自己的盤算,「根據自己的底兒,消費一步到位,省的這山望著那山高,總產生更新換代的念想兒」。收入水平上來了,消費水平緊跟其後,王朔從這時起開始喝洋酒。
1989年初,馬未都、王朔、莫言、海岩、蘇童、劉恒、劉震雲、魏人、史鐵生等人在北京成立了「海馬影視創作中心」,開始市場化生產、出售影視作品。文藝和商業搭上了線。王朔是法人兼理事長,馬未都是秘書長。
成立的新聞還上了當年1月12號的《人民日報》,發在第3版,「科學·文化·體育」版,標題叫《海馬影視創作中心在京成立 一批中青年作家進軍影視界》。創作中心後來定名為「海馬影視創作室」。
1990年,王朔參與策劃的中國第一部室內劇《渴望》播出以後,引爆全國。「海馬影視創作室」開門見春。據《渴望》的監製鄭曉龍說,當年《渴望》收視率探頂,無人不看,社會犯罪率都下降了,因為這個事兒,公安部還專門對《渴望》全劇組進行了表彰。
1991年是王朔的寫作分水嶺。1991年之前,他主要寫小說,1991年之後,他主要寫劇本。他的自我劃分也很清晰:「1991年前我是個職業寫作者,1991年之後我基本上就是一個放任的態度。」
1991年,「海馬影視創作室」主力陣容開始寫《編輯部的故事》,劇本寫完後,送了數次才過審,正要開拍,突然發現劇本丟了。除了王朔以外,馬未都、葛小剛、魏人他們幾個都有工作,沒人願意再重來一遍。
王朔正在糟心,過來一人,是正在劇組打雜的馮小剛,他說希望能跟王朔一起把這個本子弄完。最終,二人合力寫完了劇本。1992年,《編輯部的故事》播出,成了一代經典。這是王朔第一個主筆寫的電視劇。後來有一天,馮小剛說丟的劇本找到了。
1991年,王朔寫了大量劇本,他動手寫了《渴望》續集的第一稿劇本,是個電影。他還和王海鴒、喬瑜一塊寫了電視劇《愛你沒商量》,一共四十集,一集一萬五千字,王朔寫十集,十五萬字。
「電視劇實在太辛苦了,是一個體力活兒。最後給我寫殘了,寫惡心了。看字兒惡心。一天寫一萬字,我後來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不寫東西,就是那次給我寫惡心了。」那一年,王朔寫了很多小說和劇本,全算上,有一百多萬字,直接寫奔潰了。《愛你沒商量》播出後,口碑坍塌,王朔迎來首次大敗。
1992年,宋丹丹要拍一個喜劇電影,找王朔寫劇本,王朔沒底,想再找一個人墊背。於是就想起梁天的哥哥梁左,以前聽過他寫的的相聲,覺得是自己到不了的好。
通過梁天,王朔結識了梁左,成了難得的朋友。他倆經常換書看,王朔有一套《文史資料》,梁左一直想全套收編,王朔不答應,梁左就五本五本借著看。梁左史書看多了,談吐打扮老氣橫秋。王朔說自己非常願意和梁左出去,女孩兒見了都說他們像兩代人。梁左老愛說:「我是一直沒好看過,王老師年輕的時候好看過,現在就老忘不了,還以為自己好看。」說完就狂笑。
這一年,華藝出版社出版了王朔的小說集《過把癮就死》,收了王朔幾個中篇小說,市場迅速燎原,短時間內賣了30萬冊。出版社被王朔的市場影響力嚇到,趕緊開始準備給王朔出文集。同年,華藝出版社推出《王朔文集》,分為純情卷、矯情卷、諧謔卷、摯情卷四本。王朔開了在世作家出文集的先河。
王朔的市場意識一直領先於市場。出版《王朔文集》時,他要求實行版稅付酬製,不再用過去的稿費製。華藝的編輯金麗紅對版稅的概念聞所未聞,之前出書,作家隻拿固定稿費,賣多少和作家沒關係。王朔這次要求按印數拿錢,賣一本就得給他一份錢,按碼洋的10%走。
在王朔巨大的市場價值之下,華藝同意了這種付酬方式。金麗紅她們後來才弄明白,王朔當時這個提法是跟國際接軌的。《王朔文集》出版後,熱銷全國,不斷加印,再版。
《王朔文集》之後,中國出版社的市場化出版理念逐步確立,版稅製也沿襲下來。王朔幫所有中國作家漲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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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底,英達找王朔聊,說想做一個家庭喜劇,兩人一來二去,聊出了一家人的架構。拉投資的間隙,王朔想出了劇名,就叫《我愛我家》。
回京後,英達拿著錢準備開工,但王朔找不著了,聽說是去了海南島,躲《愛你沒商量》造成的坍塌輿論。好容易聯係上了,但王朔不想繼續跟了,他把梁左推薦給了英達,梁左開始接手《我愛我家》。
後來,梁左還給王朔埋了顆彩蛋。《我愛我家》第十三集:
賈誌新說:小凡她們同宿舍那同學叫沈旭佳,花三十塊錢買一獎券得一熱得快,在學校沒使兩天讓人給沒收了,倒罰二十。
那段兒時間,人們打開電視,原著王朔,編劇王朔,策劃王朔,滿屏幕都是王朔。王朔在影視上的成功,給當時憋在家裏苦悶碼字的中國作家指了一條翻身路,很多作家跟隨他的腳步開始轉攻影視。
1992年,王朔已然紅到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一家台灣公司打來電話,想買他作品的全部海外代理權,他脫口報了個一百萬美元。報完就後悔了,萬一他的小說在美國紅了呢。但話已出口,算了,一百萬就一百萬吧。掛掉電話,他和沈旭佳就開始商量,怎麽花這一百萬,該買點什麽。商量了兩個小時,夫妻二人,盡得其樂。
王朔在1992年還抽空出了一盤磁帶,專輯名叫《玩的就是心跳》,磁帶封麵寫著「王朔詞作歌曲」,一共12首歌,歌名都是王朔的小說名,全部由那英、田震、韓磊等當時最紅的歌手演唱。王朔最紅的那幾年,《正大綜藝》還跑來請他去當嘉賓,找了兩次,他都沒去。
這一年,王朔還放出話來,要寫一部大小說,叫《殘酷青春》。最損寫成《飄》,一不留神就寫成《紅樓夢》。
1993年,《上海文學》第6期發表了華東師範大學王曉明等人寫的《曠野上的廢墟一一文學與人文精神危機》一文,拿王朔和張藝謀開刀,說他們的作品反映了當代人精神信仰的破碎,反映了時代人文精神的萎縮。
由上海學術界發起的人文精神大討論自此揭開序幕。王朔日後被迫出走美國的禍根,就此埋下。
那兩年大量的劇本創作耗盡了王朔的寫作才華和狀態,放下筆,他一身疲憊,寫不動了。他轉身另辟新路,開公司尋求突破。
1993年,馮小剛拉上王朔,投了十萬塊,開了「好夢公司」,王朔是董事長,馮小剛是總經理,公司總共三個人,董事長天天自己擦桌子。好夢公司主要還是做影視,王朔構想了一套絕佳的商業模式,可以更好地經營劇本,但需要幾百萬來啟動。好夢公司沒這個錢,但葉大鷹有。
第二年,葉大鷹開了個「時事公司」,挖走了王朔。時事公司也是影視方向,還做藝人經紀,簽的第一個藝人是陸毅,每月給陸毅發五百塊生活費。
王朔對朋友一向不錯,雖然離開了「好夢」,但還一直惦記關照著朋友,他幫馮小剛的電影處女作《永失我愛》拉到了投資,還回「好夢」拍了《我是你爸爸》。
後來葉大鷹跑到俄羅斯拍《紅櫻桃》,把公司留給王朔一個人,王朔的日子不好熬。再後來,投資人出了問題,資金鏈斷了,王朔的工作從花錢變成了找錢,到處嗑合作,見了一堆騙子。最終,王朔離開了「時事公司」。
1993年,薑文拍完《北京人在紐約》,從美國回來。之前張藝謀給了王朔一萬塊,買了《我是你爸爸》的改編權,打算拍,找薑文演。王朔把劇本都改好了,但薑文在美國時突然對這個心思不大了,給王朔打過幾個電話,流露出要放棄《我是你爸爸》的意思。薑文回來後,就開始寫劇本,籌備《陽光燦爛的日子》,改編自王朔的《動物凶猛》。
電影開拍後,王朔去劇組看熱鬧。後來,他出於虛榮,答應在劇中出演一個角色。在盧溝橋拍第一場戲時他就後悔了,那場是冬天拍夏天的戲,凜冽北風下他一直在流鼻涕,後來還竄了稀。第二場戲是在莫斯科餐廳,他演北京傳奇頑主小混蛋,隻有一句台詞,主要是演被扔,往天上一扔,再掉下來。那天,他被一幫武警官兵扔了整整一夜,最後大家都沒勁兒了,有一次他掉下來,百十號人,居然沒一個伸手的,幸虧有個好心人用腳墊了一下,他才沒直接砸在地上。
他悔死了,「在空中我無數次地問,問自己,你這是何苦呢?有意思嗎?難道就不能安於當一個觀眾看電影嗎」。第二天早上,他從老莫出來,走在街上,他知道,自己的明星夢,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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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初的一個晚上,王朔,沈旭佳和幾個朋友在西苑飯店頂樓旋轉餐廳吃飯。期間,不時有年輕服務員過來找王朔簽名。吃到一大半兒,馮小剛一臉凝重進來找王朔,他告訴王朔,有消息說,今後各類媒體均不得報道有關他的新聞了。還是人文精神大討論的餘威。
1994年,王朔認識了在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上大二的徐靜蕾。王朔麵對二十歲的徐靜蕾無法自持。多年後王朔接受采訪,聊起徐靜蕾,還是難掩春風:
徐靜蕾是搖滾果出身,小時候喜歡搖滾,搖滾果出身在北京範兒是最正的,玩的是邋遢帥,就是完全不修邊幅的年輕人,我特別喜歡這種人。
二人很快進入另一個交往層級。1995年,王朔和沈旭佳離婚了。後來,沈旭佳帶著王咪咪去了美國。這個債,王朔背負一生,「我對不起女兒,對不起沈旭佳,我是她倆的奴隸」。
家庭破裂了,事業上也正經受著壓力,王朔暫避風頭,蟄伏待機。轉機沒讓他等太久,就在他離婚這一年,有一家公司投了五百萬,拍《我是你爸爸》。那時張藝謀已經不打算拍了,王朔說那我自己導,這是他第一次當導演。開機前,有記者采訪王朔,他說:
如果我來做導演的話,我更想成為薑文那樣的導演,我覺得寫小說也好,拍電影也好,必須是獨特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能這麽拍是出人意料的,這使我想到最近看的一部獲戛納大獎的電影《黑色追緝令》(即《低俗小說》),那導演和薑文差不多大,也是30歲左右執導了這部片子。
王朔散漫自由慣了,他不愛同時跟這麽多人打交道,拍《我是你爸爸》時,他根本盯不住。他後來明說,他當不了導演,導演要團著一幫人,他搞不了這個關係,也沒這個耐心。他想當的導演是那種不累的導演,總體把握,其他人把東西拿出來,他說行或不行。
在現場,他動不動就鑽車裏和葉京聊天,他還經常在片場睡覺。最忙的是馮小剛,一溜小跑過來問朔爺你看這個這麽弄行麽,他回一句,你看著辦,轉頭接著聊。布光、清場,協調各工種,好多亂七八糟的事兒都是馮小剛在弄。後來王朔自己也說過,馮小剛是一個工兵型的導演,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他其實存了點私心,需要有馮小剛這麽一個人一直在,但馮小剛並沒有這個打算。
二人的間隙也因此而生,「我心裏暗暗希望,我真正拍電影的時候,他給我幹執行導演,當然人家有自己要發展的路,所以最後我對他有點不滿」。
1996年,上海和北京兩地同時出版《人文精神討論文選》。人文精神大討論還沒完,但已近尾聲。
那一年,王朔為「好夢」寫了劇本《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開機不到十天,接到了電影局的停拍通知。那時,片子已經花進去一百多萬。韓三平還有更壞的消息,《我是你爸爸》也被斃了。從北影廠回來的路上,王朔和馮小剛都沒說話。
《我是你爸爸》雖然被斃了,但他們後來還是偷偷拿出去參了展,在洛迦諾拿了金豹獎,得了四萬瑞士法郎。自己的事業雖然不順利,但王朔還是在積極幫助徐靜蕾的事業向上發展。王朔把徐靜蕾推薦給了自己的好友趙寶剛,出演了他的電視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那是徐靜蕾的處女作,也是她的成名作。
1997年,王朔準備再拍一個電影,改編自池莉的小說《一去永不回》,打算讓徐靜蕾演。但這個劇本在當年的清理精神汙染,重建人文精神中被認為是宣揚灰色人生觀,再次被斃。
王朔在國內徹底待不下去了,正好有紐約出版商邀請他去出英文書,他就去了美國。他憑借之前在美國一些媒體的報道中積累的聲名,申請了傑出人才綠卡,很快就通過了,「美國人多仗義啊,我一申請傑出人才,人家兩星期就批了,給我發了兩張綠卡,我都不知道為什麽」。另外,王朔當時手上還有一個斯坦福大學的邀請,但他沒好意思去,說臊得慌。
走之前他對馮小剛說:「咱們分開吧,他們是衝著我來的。你有機會活,不要一起死。」
8
到美國後,他去了紐約、洛杉磯、舊金山、芝加哥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城市,就是為了走走看看,也為了將來能堵人之嘴,「別人一說起哪兒哪兒,你說你去過,他就不會跟你多囉嗦了」。他在紐約和洛杉磯待的時間最長,阿城住在洛杉磯,他老去找阿城玩。
在美國時,紐約的出版社還曾介紹王朔給《花花公子》等雜誌投稿,王朔用中文寫,他們翻譯成英文,與此同時,王朔還得到了一些寫劇本之類的活兒。通過投稿,王朔對《花花公子》有一些新認識。他從《玩的就是心跳》中摘了一些片段,投給《花花公子》,為了增加知名度,幫助新書在美國更好地發行,但是稿子被退回來了,理由是太黃了。
王朔說自己在美國期間,沒有遇到過任何不愉快的事兒,他覺得美國是理想社會,非常適合小市民生活。王朔在美國待了半年,回國了。回來後,他考慮過,將來老了以後可能還會到美國去住,「這麽多年我在中國這個地方沽名釣譽,結下了一些仇人,所以我老的時候打算死在美國,不為別的,就為圖個清靜」。
王朔回來時,馮小剛正在籌拍改編自王朔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的電影《甲方乙方》。馮小剛聽說王朔回來了,派人送去五萬塊錢,王朔沒要,他不想再摻和影視圈兒的事兒了,他後來一直看不慣馮小剛的一些為人處世方法,加上還有一些利益問題,多重因素下,他和馮小剛漸漸疏遠了。
回國後,王朔重新回歸寫作生活,開始接著寫當年說的那部大小說《殘酷青春》。王朔1997年10月開始動筆,一直寫到1998年10月,本來沒打算結尾,因為隻進行到了預想的一半兒,但字數已經過了二十萬,怕太厚,影響銷售,就先出一本,取名叫《看上去很美》。
王朔原本的打算是把《看上去很美》當成整個這個大長篇的第一章,沒想到,第一章就寫了二十萬字,全寫完,怕是也該死了。寫《看上去很美》的一年裏,王朔常常處於喜悅之中,甚至還有久違的得意感,得意自己還沒失去對文字的駕馭能力。
從《看上去很美》開始,王朔的文字裏口語少了,書麵語多了,他說這不由他,活潑口語大多出自少年之口,不年輕了,強裝少年也可憐。人到中年了,還是穩重一點,描情狀物準確一點,可能有點囉嗦,有點傷感。這種情調倒是非常適合寫回憶。
王朔一直以來的寫作觀就是不重複自己:
若沒有變化,沒有新東西,我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一個小說有一個小說的路子,就像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相貌。我找《看上去很美》的相貌找了好幾年,好容易找到了,沒想過多與眾不同,隻覺得這是唯一合適的,即使落入時髦,也隻能如此。
王朔覺得寫《看上去很美》,自己像又活了一次,重新目睹了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兒,又和老朋友們在一起,百感交集,有時感覺自己像在寫遺書。
這個大小說,王朔原來計劃寫四本,第一本叫《看上去很美》,第二本叫《黑處有什麽》,故事時間線連著,五年寫一本,從小寫起,把他整個人生經曆記述下來。1999年,《看上去很美》出版之後,雖然賣了40萬本,但反響評價並不好,王朔馬上就收了,不再寫了。
那一年,王朔在《中國青年報》上發了《我看金庸》,引來群攻。次年,他又在《收獲》上發了《我看魯迅》,八麵殺氣。說完這兩位,王朔又在《南方周末》上發了《我看王朔》,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王朔跟人吵架的原則是批評對方,也批評自己,把自己罵殘了、罵矮了,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出來,然後蹲著罵對方,讓對方無處下口。
9
2000年是王朔的崩潰年,幾位親友相繼去世。
梁左死完,我哥死,然後我爸死。都連著,兩禮拜死一人,還有幾個朋友。這一下造成嚴重的危機感。很多年輕人覺得生活是永恒的,遙遙無期的,太遠了。他那一下造成你一百八十度大轉向,一下你就看到生活盡頭了。死亡就在跟前,下禮拜不知是誰,在那時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恐慌。
那時,王朔進城走機場高速,特別冬天傍晚,就覺得那一片片灰樹林子後麵藏著另一個世界,就覺得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盡頭。
王朔後來在情緒灰暗時,為王咪咪寫下一段兒話:
你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我們都不在了的時候好陪伴你。爺爺和大大在的時候我和他們很疏遠,他們走了我很孤單。
崩潰後的幾年,王朔老在外邊吃,不知該吃什麽,就看電視找胃口,看了韓劇就想吃韓餐,看了日劇就想吃日料,看完美國電影就去吃牛排,有一天看完《小雞快跑》,煮了兩雞蛋。看完中國戲,什麽都不想吃。他更愛吃家裏飯,他說自己是自作自受,有家的時候把家折騰沒了,現在又想吃家裏的飯了。
2002年,王朔和葉大鷹,薑文,還有另外兩個朋友,在三裏屯開了一個酒吧,叫非話廊。幾位股東裏,王朔去的最多,老能見著,所以大家就一直管「非話廊酒吧」叫「王老師的酒吧」。王朔聽了,說囉嗦,直接叫「王吧」不就得了,後來就叫開了。
「王吧」的裝修是艾未未設計的,線條利索。「王吧」分兩層,王朔一般在上層會各路親友,往飛了聊,他管「王吧」的上層叫上層建築,其他人在下層喝大酒,結賬也在下層,徐靜蕾管「王吧」的下層叫經濟基礎。王朔說他真挺喜歡開酒吧的:
那有一種把家放大,街上的行人隨時都會變成親人的感覺,走在街上,左鄰右舍,每家店鋪的人都認識,都打招呼,你還知道每家店的一點小秘密,那感覺真是不錯。
2003年春節過後,王朔開始寫最新一版的《致女兒書》,最早的那一版,寫了一章,一萬字大抒情,一個月後再看,覺得肉麻,就給刪了。寫完手上這版的前兩章後,又覺得第一版好,但也懶得再恢複了。
王朔想過把《致女兒書》當遺書寫,也想過寫了不發,死後再發頂遺產。《致女兒書》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王朔一怒之下就換成了《和我們的女兒談話》,換成了別人,對方言的女兒說,好像情感就不那麽激動了。
「非典」以後,王朔去三聯書店買了三本《華嚴經》,回家發現那是最難看的經,全是在聊看見什麽了。後來朋友又送了幾本經,他看《金剛經》時覺得很費勁,就望文生義用北京話把《金剛經》和《六祖壇經》翻譯了一遍。接著,王咪咪從美國回來了,他陪著玩了一個月,然後又在家窩了一個月。
那時的王朔,時常自我懷疑:「最讓我難以正視的是,我時時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藏著一個打不消的念頭:退出是為了更大型更招搖的進入」。
不過,那段兒時間,王朔確實打通了自己身上原先好多解不開的穴道。
我就是人家說的那種軟蛋、慫包、雛逼。能承認這一點真好,我感到放下一個大包袱。這輩子背著他我真是累壞了。
王朔說他四十五歲時終於可以承認自己不勇敢了。他想起好多自己當年的不勇敢:
有一年,他在白塔寺擠公交,被人一腳從車上踹下來,一句話沒說。當兵時,他和一個老兵罵起來,老兵衝過來剛要動手,他立刻道歉。在翠微賓館,他的自行車被看門的把氣放了,本來是他發火,結果對方一發火,他就走了。
「這就是我的性格,苟全性命於亂世,惹不起躲得起,富貴可淫,威武可屈」。
10
2003年,徐靜蕾想當導演,於是王朔拉來一眾好友幫忙,薑文,張元都客串了徐靜蕾的導演處女作《我和爸爸》,葉大鷹更是直接上了主演。徐靜蕾包攬了出品人、製片人、編劇、導演和女主。
王朔其實對徐靜蕾一直寄予厚望:「在我們北京,50年代傑出代表是劉索拉,又能寫字兒又能寫曲兒,60年代傑出代表是王菲,70年代我希望是徐靜蕾。」
2004年,張元在八一廠的棚裏拍電影版《看上去很美》,王朔去探班,見著演他童年的小演員董博文後,兩人都臊了,長得太像了。最後,王朔抱起董博文合了個影。
王咪咪才是真的越長越像王朔了。王咪咪上初三時,王朔對她說:「你不要參加中考了,你要考過去你就是傻子,你要考不過去,你自信心會受到很大打擊。」
後來,王朔把王咪咪送到了美國去上學,他覺得美國教育很靠譜,「不像咱們大學生出來什麽都不知道,人家中學生出來就都知道了」。王咪咪在中國不愛學習,到了美國以後,變成一個特愛學習的人。
學習上,王朔從沒要求過,「你有興趣學就去學,你沒興趣學你就當普通人,當個普通人不丟人」。他對女兒的期許再簡單不過:「我希望她快快樂樂過完一生,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這詞兒了。什麽成功,不就掙點錢,被傻逼們知道嗎。」
2005年前後,王朔在家寫《我的千歲寒》,他家門口住著一個修自行車的,他一見那人就煩,靈感全無。有一天終於忍不住了,他跑出去跟那人說:「我給你三萬塊錢,你能不能別在這兒住了。」修車的一聽:「行啊。還有這好事兒。」
王朔趕緊回家取錢,修車的把錢一拿,收拾東西,絕塵而去。他為什麽說了個三萬呢,因為他家裏當時有且隻有三萬塊。《我的千歲寒》是在一種飛行狀態下寫成的,也是在極度沮喪和痛哭中寫完的。那幾年王朔手頭有點緊,生活上老需要靠朋友接濟。
王朔在家寫累了,偶爾也出去玩。2005年春節,鄰居組織了一個趴體,叫了他。鄰居有個朋友叫王子文,四川人,北漂來混演藝圈兒,遇了點兒糟心事兒,她和經紀公司簽了個流氓合約,最近又添了些糾紛,她覺得不公平,要解約,對方不許,還威脅她解了約就別想在這圈兒混。王子文執意要解,然後就被對方起訴了,索賠二百萬。王子文嚇壞了,在北京待不下去了。
王朔上去一打聽,那個經紀公司上邊的總公司他有熟人,他覺得這個事不複雜,好辦,當即攬下。
那個階段,王朔還養了一隻貓,朋友送來時是個英文名字,叫 bubble,後來王朔給起了中文名叫八不,他說貓是最可愛的動物,比狗好,獨立,「甭以為你對它好,它就得對你好,你以前對它好現在對它不好,它還得對你好,沒門兒」。
這中間,徐靜蕾第三部導演作品《夢想照進現實》上映了,王朔寫的劇本,是他最熟悉的那套嗑,但當年喜歡這套嗑的觀眾,部分下落不明,部分換了口味,電影反響平平。
王朔沒進影院看,他不愛看自己的東西。這一年,他窩在家裏全身心投進去看了一部電視劇,葉京導的《與青春有關的日子》,底子是《玩的就是心跳》,還揉了《橡皮人》、《動物凶猛》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與青春有關的日子》把王朔看瘋了。
我連續看了三天,我當真事兒看了,那是一個長篇小說,當年我放過話,要寫一個大小說《殘酷青春》,最損寫成《飄》,一不留神就寫成《紅樓夢》那個,現在不必寫了,《與青春有關的日子》就是,葉京當長篇小說給寫了。說實在的,《看上去很美》想往下寫,別寫了,基本拍完了,這個自然段可以沒有了,從此這一段兒我不寫了,寫不過他。現在長篇小說都沒有這麽精彩的人物。
11
官司最終還是沒避了。2006年12月26日,48歲的王朔出現在北京海澱區人民法院,為19歲的王子文充當代理人,要求與對方解除不公平合約。
出了法庭的第二天,王朔接受邀請,上了搜狐的一個叫《明星在線》的節目,大鵬是主持人之一。開頭聊了一會兒官司,後來就聊飛了。王朔聊了馮小剛、葉京、張藝謀、韓寒,還說了娛樂圈兒和國產電影,收不住閘。搜狐最後給這次訪談定的標題叫「做客搜狐娛樂兩小時,王朔什麽都說了」。
接下來的三個月,王朔開始了大規模巡回聊天活動,各大門戶網站輪番請他,挨個兒聊了一遍,他還接受了《三聯生活周刊》和《南方周末》的采訪。
開始去那幾個地方,還稍微提一嘴官司,後來就完全放開聊了,基本上是問什麽說什麽,說了一些事兒,罵了一些人,隨手幾刀小開殺戒之餘,還道了很多歉。
《三聯》采訪了很多王朔身邊的朋友,整個采訪下來,人們談論王朔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他是個善良的人。」大家的口徑出奇地統一:「其實王朔很痛苦,他對這個世界過於敏感。他是一個心地善良,假狠的人。他寫得狠,但內心不是這樣。」
王朔這一輪聊得最暢快的地方,還是《鏘鏘三人行》,聊出了語流。《鏘鏘》向王朔發出邀約,王朔說上節目可以,但必須找梁文道來對聊,他覺得鳳凰衛視就梁文道最靠譜。王朔在《鏘鏘》一共聊了五期,聊得電光四濺,曇花定格。
後來,許子東又上節目,不禁感慨:「王朔做過以後,我們節目就很難做了。像談朋友一樣,你打過野戰以後,再坐下來吃個蛋糕、喝喝咖啡,就都沒意思了。」
王朔曾說,若是下令,全國每人都必須追星,他就追阿城。但其實沒人下令,他也追星,追的就是鳳凰衛視的主持人曾子墨,「曾子墨是林徽因以後範兒最正的。過去有句話,江浙人,北京話。新思維,舊傳統。這是女孩子裏的極品。當年他們說林徽因就是這麽說的」。
王朔上《鏘鏘》時還和竇文濤、梁文道炫耀:「我和曾子墨天天短信不斷。」王朔很熱愛這項活動,他在《和我們的女兒談話》說過:「人生至樂就是和聰明女人聊天」。
官司後來也有了結果,法院判王子文敗訴,王朔帶著法院判決的10萬塊錢現金和2100塊訴訟費,登門言和,並和對方經紀部負責人武丹丹同誌進行友好擁抱,還送上兩本《看上去很美》和三套《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王朔對判決結果表示接受。但王朔說自己這邊不是輸了,而是得到了公平的結果,10萬塊解約金也是對方應得的權益。
王朔在現場為當初在搜狐罵武丹丹的事兒當麵道歉,除此之外,他說他還要向馮小剛、張藝謀道歉。他跟馮小剛也和好了,雖然當初因為一些原因產生過矛盾,但沒什麽不能原諒的,「中國和日本還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咱們普通老百姓有什麽深仇大恨的?又不是殺了誰爸爸。道歉特別好,一道完歉,立馬就輕鬆了」。
王朔覺得認錯這件事兒特別好,「我因為認錯,我這輩子占了大便宜,我當然不可能句句話都說正確了,但是我說錯了我就認賬」。
雖然敗訴了,但王子文其實已經得到了最好的結果,她一直很感激王朔。王朔也一直在關照她,一路護航。王子文先是簽到了王朔好友趙寶剛的經紀公司,後來在馮小剛的兩部電影裏,又都給她安排了角色。
12
2007年4月1號,王朔在上海舉辦了新書發布會,出了《我的千歲寒》。在上海期間,他見了陳村、王安憶、孫甘露、沈宏非等很多老友。沈宏非為了迎接王朔,組織了一場名為「動物凶猛」的飯局,王安憶還親自下廚,為王朔獻上一道拿手私房菜「黃芽菜煮東海梭子蟹」。
後來,王朔還在東方衛視的安排下,和韓寒見了麵,兩人都有點靦腆,瞎聊一氣。聊到喜歡的姑娘類型,韓寒對主持人說:「他(王朔)喜歡小孩兒,我其實就喜歡姐姐。」王朔說:「我在你那個年齡,也喜歡姐姐。」
王朔其實不想過操這麽多心的人生,他明確說過自己的理想:
我走到今天,其實一點兒也不願意像今天這樣,我的人生理想是當一大堂副理,我願意幹那個,全世界最大的辦公室,又不用負太大的責任,能處理的處理,不能處理的往上交。我願意當這麽一人。誰願意盡那麽多社會責任,多累呀。
不過《我的千歲寒》確實是王朔創作生涯中的得意之作,講的是佛教禪宗祖師惠能得法傳法的事兒。
我不愛給自己吹牛逼,但我這次真得說,寫得確實好,但是這還不是全部,我還天天進步,還能更好,氣死他們,我才四十九,我他媽還能寫得更好。
那幫傻逼跟我臭來勁兒多長時間了,有本事你們拿出作品來,哥哥拿出來了。我原來起手是一手傻牌,我都秀你們,我現在起手是頂天花同花順,通秀大夥。
2007年上半年,王朔開始在占座網發聲。占座網是一個實名製大學生社區,是徐靜蕾電子雜誌《開啦》的合作方,徐靜蕾的網站鮮花村也是占座技術團隊幫著升的級。當時占座的功能比較簡單,本質上是個博客,這也是王朔本人唯一開過的博客。
他上占座的第一天就玩嗨了,第二天還專門寫了一篇長文,取名《回憶初夜》,開頭一段兒是這麽聊的:「昨晚可說是我在網上第一次群交,和所有初夜一樣既混亂又興奮累得骨頭癢癢。」
王朔在占座的發博頻率非常噴湧,大部分都不長,就是一句突然蹦出來的話,一句影評,或一個想法,有時一天能發十幾條」。放眼望去,飛花摘葉:
「南極可要化了」
「連吃兩碗白米飯的訣竅」
「舞蹈起源於假嗨」
「請大家脫襪子檢查自己的小腳趾頭蓋」
「夜生活小常識」
「從搖滾果兒的衰落看銳舞果兒的興起」
「火山口之於沸騰岩漿是直觀的地獄」
「北洋時期正經是一情景喜劇」
「我一胖,還像臧天朔呢」
「劉索拉建議我練電貝司」
光是陳列標題,已然一場盛宴。
還有一篇《告天下擔心我的紅知》,內容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收一紅知短信有感。短信原文:……你別亂來,他們會不會把你殺啦?)
這位紅知是誰,沒人知道,王朔紅知太多了。關於他和徐靜蕾的關係,以前接受采訪,記者都問過,二人口徑不同,徐老師答得不複雜:「王朔是我的良師益友。」王老師答得更簡單,就兩個字:「紅知。」
王朔後期愛用省略詞,絕不多說一個字,紅知就是紅顏知己。王朔說自己有很多紅知,池莉、王海鴒、曾子墨都是他的紅知。紅知隊伍裏沒有王安憶,王朔原話,「王安憶是我親姐姐」。
後來金麗紅去找了王朔,把他發在占座的內容集結整理,然後又加了一些別的沒露過麵的東西,做成一本書,叫《新狂人日記》,書名是王朔自己取的。那一年,王朔還出了《致女兒書》。第二年,王朔又出了《和我們的女兒談話》。算上《我千歲寒》,前後十一個月,王朔出了四本書。
王朔一直想寫一個和所有小說都不一樣的小說,幾次以為逮著它了,終於把他揪出來了,幾次都是揪住個頭發,拉上來一看,臉不是,認錯人了。《和我們的女兒談話》是揪得比較多的,揪出上半身了,才覺得不像。雖然最終還是不像,但已經自爆得粉身碎骨了。王朔很喜歡朋友給他的評價「文壇釘子戶」,「就不搬遷,就在這兒紮下來了」。
鬧完天宮鬧東海,大家都以為王朔這回是徹底回來了,沒想到他轉了一圈兒後,又徹底消失了,他的占座再也沒更新過。再次出來公開接受采訪,是八年後的事兒了。
13
2013年9月7號,王咪咪結婚了,嫁的是畫家朱新建的兒子朱砂。婚禮是在北京霄雲路一家法國餐廳辦的。王咪咪初三時去美國上學,2007年考上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朱砂在法國讀藝術研究生,王咪咪有一次去法國玩,機緣巧合,二人相識相戀。兩個人經曆差不多,都是從小跟媽在國外長大。
婚前雙方家長正式見麵。那時朱新建生了病,身體狀態不好,說話不便,但可簡單溝通,王朔見生人話也不多,兩個老男人,相對無言。朱新建一直給王朔遞煙,王朔平常出門不太抽煙,養嗓子,在家寫東西的時候才抽。那天下午他跟著親家抽了一包。多數時候,二人都在互相抽煙,互相微笑。
婚禮那天,王朔沒去,按陳丹青的說法:「他扛不住,他沒勇氣站這兒。」馮小剛頂上來救場,擔任證婚人,撐住了場麵,劉震雲、陳丹青、趙寶剛都代表娘家人上了台。
消失的幾年裏,王朔除了寫小說外,還寫了幾個劇本。他看完《非誠勿擾》後跟馮小剛說:「小剛你這個還挺有意思的,我一看我老覺得我有下嘴的地兒。」馮小剛一聽高興了:「那你要有興趣的話,要不然你弄一個續集。」王朔確實起了興致:「行,咱一塊。原來我覺得犯貧這嗑我都快不會寫了,你把我這想寫小說的勁兒逗起來了。」最後,王朔借《非誠勿擾2》聊了一把生死。
後來,王朔還幫朋友寫了幾個劇本,馮小剛的《私人訂製》,薑文的《一步之遙》,徐靜蕾的《有一個地方隻有我們知道》。
後來《南方人物周刊》的記者問王朔選戲寫劇本的標準是不是就是為了幫朋友。他說:「不是我幫朋友,是朋友幫我。寫小說慢,我得靠寫劇本掙錢,解決生活問題。」
2015年年初,受徐靜蕾之邀,王朔消失八年後來首次接受媒體專訪,也隻有徐靜蕾能請動他,媒體是《南方人物周刊》。王朔其實絲毫不避諱談徐靜蕾,之前接受采訪時他就主動說起自己住的別墅是徐靜蕾買的,他也說過死了以後錢全歸徐靜蕾。
徐靜蕾也公開聊過王朔:「我覺得分手之後還是可以成朋友,而且可以成很好的朋友,我有一個男朋友,二十年了,幾乎每天還會打電話。」兩人後來不在一起了,反而成了一種更高維度的關係。
王朔又養了一隻貓,叫多多,是一隻短折耳。他用上了微信,但在朋友圈隻看不說話,他的微信頭像就是多多。王朔家一直電視開著,但處於靜音狀態,隻走畫麵,王朔後來一直這樣看電視。他一個月去一趟超市,買一堆東西吃到月底,打鹵麵收尾。
他的書桌上散放著十來本舊書,是他正在寫的史前小說的參考典籍。他一天寫五百字,電腦寫稿改起來方便,他邊寫邊改,需要用詞的地方,煉字如煉金。
王朔說他91年停筆後,不知道下麵該寫什麽,他想寫巨牛逼的東西,但是他不知道那巨牛逼的是什麽。
中間不知道要寫什麽的時候就特擰巴,沒有方向。我覺得應該是寫一個跟我自己的生活有關的,於是寫了《看上去很美》,從我的幼兒園開始寫,是不是這個?寫完我發現不是這個。
直到我找到現在這個故事,現在這個故事結構,我的全部思想感情都能安放進去,這個結構特別合適,我把它投射到古代和遠古以後反倒自由了。
王朔新寫的是一個史前小說,他說中國其實有文字的曆史沒多久,沒有文字之前的史,隻有一些非常零碎的線索,史前史裏有巨大的空白,誰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王朔覺得搞清楚我們是怎麽來的特別有意思。
他還在裏麵編一個中國的假聖經。他漸入佳境,本來他最不擅長就是描寫場景,但是寫史前,寫到嗨時完全沒障礙了。
小說名字已經有了,他想到一特別得意的,但不能說,怕被人提前用了,計劃寫三四十萬字,當時已經有了二十三萬字。這個小說他隻給女婿朱砂看過一段兒。
王朔一直覺得別人的支持特別廉價,沒必要,時過境遷都會走,沒有人記得你有多少支持者,人家隻記得你的作品。作家不重要,作品最重要。
他一直想寫一個和所有小說都不一樣的小說,「多年來,我一直盼著哪天把這本操蛋小說寫出來,我就踏實了,可以放心去過自己的日子,到處轉轉,到異國他鄉看看風景,像電影裏那樣一個人開車長途旅行去看望朋友,或素未謀麵的親人,吃一點沒吃過的東西,每天躺著曬太陽,或開個酒吧。那些年,我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沒玩好,淨想著小說了,心不在焉」。
除了作品之外,王朔對此生還有一個遺憾:
我有一個心願沒了,我希望再有一世,我當一個普通人,去當我的大堂副理去。再有一世我也不想這麽亂七八糟的,我也找一女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得過一輩子這個我才不再來了。否則人間給我的記憶太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