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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王者之氣與大同之夢——從頭品讀毛澤東詩詞(毛翰)

(2005-05-16 12:29:22) 下一個

由於作者的特殊地位,毛澤東詩詞一經問世便備受世人關注。不管你喜歡與否,它的影響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巨大存在。半個多世紀以來,對其思想和藝術的評價也是毀譽參半,眾說紛紜。譽之者認為“詩人毛澤東贏得了一個新中國”,用盡天底下最奢華的形容詞如“前無古人”“千古絕唱”“詞壇第一國手”“時代的詩魂”“中國革命的英雄史詩”猶嫌不足,還要號召人們“沿著毛澤東開創的當代詩詞創作道路奮勇前進”;毀之者則責難其“帝王思想”,指其語象粗豪重複,襲用前人成句,質疑其某些重要篇目的版權,直欲摘下其詩人桂冠。有的評語,如魯迅說毛澤東詩詞有“山大王氣”,則被作著不同的解讀。斯人早已作古,塵埃應該落定。盡管還有某些疑雲一時難以消散,我們還是不妨對其成敗得失,作一個大致的評估。

不過,有推崇者說:“也許可以誇張地說,西方的文明和文化的普及,應歸功於基督教所強加的人必誦詠的《聖經》。我們許多的古典詩詞知識,也許應歸功於毛澤東的詩詞在文革期間的廣泛普及。” 這就不免大謬特謬了。可歎我輩,生逢秋來九月八,一花開後百花殺,正該發蒙讀書,卻遭遇十年一出荒誕劇,古今中外人類的一切文化藝術幾乎盡被指為封、資、修貨色,予以焚毀,詩經、楚辭、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散曲統統都在禁書之列,上下五千年,泱泱我詩國,隻剩下一本紅寶書三十幾首詩詞流布於世,灌輸與人,歸功耶,歸罪耶,“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毛澤東詩詞版本很多。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9月版的《毛澤東詩詞集》算是官定的版本,共收六十七首,分正編和副編。其它晚出的版本,有的也有補正之處。
還是讓我們平心靜氣,不存任何偏見,逐一品讀其少年到晚年的全部詩詞,試著做一回客觀公正的評價吧。



今天能見到的毛澤東最早的詩作,是他十三歲時的兩首詠物詩。一首《詠井》:“天井四四方,周圍是高牆。清清見卵石,小魚囿中央。隻喝井裏水,永遠養不長。”另一首據說是在其塾師毛麓鍾指導下做成的《詠指甲花》:“百花皆競春,指甲獨靜眠。春季葉始生,炎夏花正豔。葉小枝又弱,種類多且妍。萬草披日出,惟婢傲火天。淵明愛逸菊,敦頤好青蓮。我獨愛指甲,取其誌更堅。”托物言誌,初識詩理,據此尚難推知其未來的造詣。

1910年,十六歲的毛澤東離開韶山,到五十裏以外的湘鄉縣讀書,曾抄錄一首當時已流傳很廣的日本詩給父母,表達自己的遠大抱負:“孩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隻改了兩個字,原詩前兩句為“男兒……死不還”。
直到晚年,毛澤東還有這種改他人詩作述自家情懷的習慣。例如,1971年林彪出逃,摔死在外蒙溫都爾汗,毛澤東與周世釗談及此事,感慨良深,改杜甫《詠懷古跡》詩雲:“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林彪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隻是將原作的“明妃”二字改為“林彪”,倒也貼切。明妃(昭君)生於秭歸,林彪生於黃岡,皆去荊門不遠。想林彪英武一生,追隨左右,號為副統帥和接班人,最後竟落得挈婦將雛遠赴朔漠,機毀人亡,成為孤魂野鬼,怎不令人歎息?

最能見出少年毛澤東個性的,是他這一年秋天作為湘鄉縣東山學堂學生所作的《詠蛙》:“獨坐池塘如虎踞,綠楊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普天之下唯我獨尊的王者之氣,日後數十年中國政治的一言堂,種種情景都在這詩中預示著。不過,這首詩也並非原創。其藍本,今有三說。一說是明代權奸嚴嵩的少作:“獨坐池邊似虎形,綠楊樹下彈鳴琴。春來我不先開口,誰個蟲兒敢出聲?”二說出自清末湖北名士鄭正鵠之手。鄭氏為官清正,有人刁難他,送一幅怪模怪樣的青蛙圖請他題詩,鄭氏即題一絕回敬:“小小青蛙似虎形,河邊大樹好遮陰。明春我不先開口,那個蟲兒敢作聲?”三說作者是明朝正統年間的考官薛瑄:“蛤蟆本是地中王,獨臥地上似虎形。春來我不先張嘴,哪個魚鱉敢吭聲?”不知毛澤東當初所見是哪一家之作,三家詩彼此間的沿襲關係也待考。不過,其改動之後,倒是較原作增色了,“如虎踞”較之“似虎形”更為傳神,“養精神”也比“彈鳴琴”“好遮陰”更見韜略。



1915年3月,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範的同學易昌陶病故。5月,學校舉行追悼會,毛澤東作五言古詩一首《挽易昌陶》:“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來。愁殺芳年友,悲歎有餘哀。……”由喪友之痛,到家國之憂,承轉有度。恨島夷日本,世仇沙俄,亡我之心不死,國賊袁世凱接受“二十一條”,民族危亡在即,正當男兒仗劍報國之際,卻見少年才俊悄然早殤,身為同窗摯友,焉得不悲!全詩長四十句,情思誠摯,語象練達,可謂異峰突起,讓世人第一次領略了毛澤東的詩才。

另有《歸國謠》小令一首,可能是毛澤東1916年所作:“今宵月,直把天涯都照徹,清光不令青山失。清溪卻向青灘泄,雞聲歇,馬嘶人語長亭白。”據說,韶山一名“大青山”,“清溪”“青灘”也都在作者家鄉一帶 。抒寫家鄉靜寂的夜色,收於“馬嘶”“長亭”等虛擬意象,其中隱寓的,還是跨出鄉關的男兒之誌。

據周世釗回憶,同在長沙讀書時,毛澤東曾一次抄給他詩作幾十首,可惜後來都散佚了。今天能見到的毛澤東這一時期的詩作,有羅章龍晚年提供的《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1918年春作)和肖三回憶文章提到的一首《七律·遊學即景》殘篇(作於1916—1917間):“驟雨東風過遠灣,滂然遙接石龍關。□□□□□□□,□□□□□□□。野渡蒼鬆橫古木,斷橋流水動連環。客行此去遵何路?坐眺長亭意轉閑。”及其它幾個殘句和與蕭瑜、羅章龍的聯句之作,有的還不能確認其真偽。作者自己記得的一聯是“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

這一時期的最為後人援引的名句是:“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這是作者一生奉行的鬥爭哲學的著名表述。晚年演繹為:“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八億人民,不鬥行嗎?”“鬥則進,不鬥則退,不鬥則垮,不鬥則修!”於是,戰火硝煙之後的歲月仍然處在鬥爭和動蕩之中,不得片刻的喘息和安寧,中國古代聖賢的“和為貴”的教誨已經淡遠無痕,“窩裏鬥”堂而皇之。



1919年10月8日,毛澤東作了一篇《祭母文》:“嗚呼吾母,遽然而死。壽五十三,生有七子。七子餘三,即東民覃。其它不育,二女三男。育吾兄弟,艱辛備曆。摧折作磨,因此遘疾。……”四言一句,共九十六句,情真意摯,整飭工穩,不妨視為一首四言詩。
也許隻有英雄氣短者才會兒女情長,毛澤東素有大誌,必欲匡舉宇內,囊括四海,不屑於纏綿情愛的吟詠。“我自欲為江海客,更不為昵昵兒女語。”世人能夠見到的毛澤東的情詩,寥寥無幾。他自己說是:“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所謂豪放和婉約,並不單指風格,而首先應該是指其內容。

毛澤東的最早一首婉約之作當是《虞美人·枕上》:“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無奈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皆灰燼,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一般認為此詞作於1921年,是給妻子楊開慧的。但這一解讀於情理有所不合,為中共建黨“開天辟地”而奔忙而亢奮的年青革命家,會為一次夫妻小別而“百念皆灰燼”“不拋眼淚也無由”嗎?近年已有人詳加考證,認為這是毛澤東在其第一任妻子羅氏1910年春患痢疾去世之後所作,作者時年17歲,亡妻21歲。

其另一首婉約之作《賀新郎·別友》(1923年):“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曾不記,倚樓處?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我自欲為江海客,更不為昵昵兒女語。山欲墜,雲橫翥。”過去也一直被認為是寫給楊開慧的。但這一解讀也有多處不能自圓其說。譬如,既是別妻,為什麽題作“別友”?今見學者彭明道考證,這首詞應該是毛澤東寫給他的女友陶毅的。陶毅,字斯詠,1896年生,湘潭人。她於1916年考入周南女子中學師範二班,與向警予同窗,也是新民學會中出色的女將,“周南三傑”之一,與毛澤東過從甚密。

毛澤東常常修改舊作。《賀新郎·別友》上片的結束兩句,後來改為“人有病,天知否?”下片的結束四句,一稿為“我自精禽填恨海,願君為翠鳥巢珠樹。重感慨,淚如雨!”後來改為:“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台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人多不以為然,認為後來的改動,自我神化,反而破壞了當初詩境的圓融。其實,這上片的結束兩句還是改好了的,因為“倚樓”的語象失於陳舊,而“人有病,天知否?”自鑄其辭,語工意新。人有之病,可指身體有恙,也可指精神的不適,相思成疾。(今人著書,有取《人有病,天知否》一語為書名者 ,意味深長:當年的人,已經成為後來統治人間的天,後來的人們在天的統治之下,肉體和靈魂多有病痛,天高高在上,可曾知曉?)而“昆侖崩絕壁”、“台風掃寰宇”等豪放之語,嵌入婉約之章,如果是別妻之作,固不協調,如果用來贈別情侶兼戰友,則是得體的。



《沁園春·長沙》(1925 年)和《菩薩蠻·黃鶴樓》(1927 年春)是作為政治家的毛澤東年輕時的兩首代表作。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句極具英雄氣魄。毛澤東後來自己解釋說:“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軍閥統治,中國的命運究竟由哪一個階級做主?”這似乎有點刻意掩飾。其實,詩言誌,詩所言之誌是不必掩飾的。指點江山,問鼎蒼茫,正是領袖情結,王者氣概,沒什麽好欲說還羞的。有一個說法,稱此詞是20年代初毛澤東和他的一些同學同遊嶽麓山和橘子洲頭時的集體聯句,經幾位老師修改而成。此說有無根據,已難索考。以毛澤東的天賦和功力,獨作此詞,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若說“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道得個語,必是某人,似乎也失之武斷,是塵埃落定後的推想。曹操有一名言:“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中原方逐鹿,群雄並起時,敢問大地主宰者,當不乏其人。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站在九省通衢的武漢,長江與京漢、粵漢鐵路縱橫交匯,這正是逐鹿中原之時,逐鹿中原之地,境界極其開闊。然而“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有“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的困惑,有“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的茫然。龜山蛇山封鎖大江,黃鶴棲處人去樓空,現成的意象用以寄托心緒,很是妥帖傳神。最後兩句源出蘇軾赤壁懷古時“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永恒慨歎和姿態,“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則憑添幾分入世的執著和頑強。



接下來,從1927年9月的《西江月·秋收起義》到1935年的《七律·長征》,這段時間的十幾首詩詞,多係行軍打仗的紀實之作,泥於事功,粘著具象,詩意無多,除《憶秦娥·婁山關》等少數篇目,不足以代表其藝術成就。如果毛澤東隻有這些詩詞,其藝術品位則隻與陳毅、董必武諸人相當。都說毛澤東喜歡三李,不喜歡杜甫,喜歡李白的豪放飄逸,不喜歡杜甫的沉鬱泥實,其實,毛澤東這一時期的詩風,恰恰更近於杜甫的史筆,長於詩中見史,拙於史中見詩,藝術上更遜一籌。

試看《西江月·秋收起義》:“軍叫工農革命,旗號鐮刀斧頭。修銅一帶不停留,要向平瀏直進。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秋收時節暮雲愁,霹靂一聲暴動。”全是大實話,且平仄不協,韻腳不工,著實是粗率得過分了。後來的版本裏,“修銅”改作“匡廬”,“平瀏”(平江和瀏陽)改作“瀟湘”,意在借“匡廬”和“瀟湘”的詩意積澱增色,效果卻有限,倒不如一仍其舊,以存本色。

此後,《西江月·井岡山》(1928 年秋)依舊紀實。“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典出《孫子·軍爭篇》“言不相聞,故為鼓鐸;視不相見,故為旌旗”。“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史實是,守衛黃洋界的紅軍僅有一門迫擊炮、三發炮彈。兩發“啞炮”之後,孤注一擲,擊中了山下敵軍的指揮部,敵人竟匆忙收兵。《清平樂·蔣桂戰爭》(1929 年秋。原題“進軍福建”),紀紅軍乘蔣桂戰爭無暇東顧之機發展之實,隻嵌入兩個有著強烈情感反差的典故:“黃粱”“金甌”。《采桑子·重陽》(1929 年 10 月),這年秋天,紅四軍攻占了福建上杭,故有“戰地黃花分外香”之感。《如夢令·元旦》(1930 年1月):“寧化、清流、歸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風展紅旗如畫。”除末句誇張一點,純為紀實。《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1930年2月。原題“攻吉安”):“漫天皆白,雪裏行軍情更迫。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 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上片22字,紀行軍情景,下片22字,紀行軍目標。《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1930年7月。原題“進軍南昌”),“天兵”“長纓”“狂飆”等詩家意象,附著於“偏師借重黃公略”“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的紀實筆墨。其中“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一句原為“欲打南昌必走汀州過”。《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1931 年春),上片實到“前頭捉了張輝瓚”,下片結句原為“同心幹,叫他片甲都不還”,收於平聲,不合律,改作“同心幹,不周山下紅旗亂”,借助神話色彩渲染意境。這是一處重要的改動,作者為此加了一個長長的自注。不過,用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是否妥當,值得商榷。因為在曆來的傳說中,共工的形象並不好。一、共工的全部夙求,隻在“與顓頊爭為帝”。二、共工隻是“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且“虞於湛樂,淫失其身”,並非正麵形象。三、“皇天弗福,庶民弗助”,天意和民心都不在共工一邊。四、“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之後怎麽辦呢,共工並無良策,甚至沒有去想。《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1931年夏)繼續紀實,“枯木朽株齊努力。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原為“三路大軍齊進逼。包抄疾,拉朽摧枯如霹靂。”

《菩薩蠻·大柏地》(1933 年夏):“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清平樂·會昌》(1934 年夏):“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這兩首語象明麗練達,卻是以樂景寫愁心。作者自注:“一九三四年,形勢危急,準備長征,心情又是鬱悶的。這首清平樂,同前麵那首菩薩蠻一樣,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十六字令三首》(1934年—1935年),三首小令,寫景寄懷。第一首化用民謠,極言山高。第二首,以江流和戰馬的奔騰,形容群山的氣勢及動感。第三首則前後矛盾:“刺破青天鍔未殘”,意在破壞現有秩序;“天欲墮,賴以拄其間”,意在維護現有秩序。“刺天”,“拄天”,兩重使命諒難得兼。“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 此之謂乎?可歎詩人一生,善於破壞,不善於建設,刺破青天之後,於蒼生拄天之賴,終有所負。

《憶秦娥·婁山關》(1935年2月),追摹“百代詞曲之祖”,傳為李白所作那首《憶秦娥》(簫聲咽)的恢弘蒼涼境界,筆力勁健。遵義會議後,毛澤東重出江湖,婁山關一役奏捷。“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語句,見出意誌的堅韌,“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意象,則透露其屢敗屢戰的堅韌之餘的迷茫。

《七律·長征》(1935年10月),此篇可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中間兩聯,“五嶺”“烏蒙”“金沙水”“大渡橋”直挺挺地排比著,加上“岷山”,五個地名,隻是劃出了一條長征路線,隻是線性的長征紀實,缺少詩的靈動。“騰細浪”“走泥丸”等語也不免誇張失據。

《清平樂·六盤山》(1935年10月),長征餘緒。“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作者自注:蒼龍,指蔣介石。有人認為,也不妨指張國燾。張氏當時擁兵自重,另立中央,實為詩人心腹大患。

這一時期的作品,其另一見肘之處是意象重複,例如“旗”的意象反反複複地出現:“旗號鐮刀斧頭”“山下旌旗在望”“紅旗躍過汀江”“風展紅旗如畫”“風卷紅旗過大關”“不周山下紅旗亂”“紅旗漫卷西風”,這就不免造成詩境的單調和雷同。也許是因為井岡山上九死一生,“紅旗究竟還能打多久”的情結使然。此後還有“壁上紅旗飄落照”(《臨江仙·給丁玲同誌》),“妙香山上戰旗妍”(《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紅旗卷起農奴戟”(《七律·到韶山》),“火炬赤旗舞”(《滿江紅·慶祝我國第一次核試驗成功》。此篇真偽待考),“旌旗奮,是人寰”(《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滿街紅綠走旌旗”(《七律·有所思》),可謂終其一生,人在旗在,旗的意象與詩思始終糾結在一起。



《念奴嬌·昆侖》(1935年10月)表現的是一個“大同夢”。念及全世界被奴役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吧,於是決意要“攪”,“攪得周天寒徹”,要“倚天抽寶劍”,將我昆侖“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要讓這個世界“環球同此涼熱”。隻不知道這革命輸出,人家領不領情?(筆者塗鴉的此刻,美國正用戰斧導彈向伊拉克輸送“民主”。)
《沁園春·雪》(1936年2月),這是毛澤東最重要的代表作,是可遇不可求的神來之筆。毛澤東的全部詩詞創作,如果抽去這一首,其藝術成就不免要大打折扣。1945年,抗戰勝利之後,國共和談之時,此詞在霧都重慶發表,無論是所謂無產階級英雄氣魄,還是所謂帝王氣象,都讓那個期待英雄呼喚英主的時代為之傾倒,都讓那位聲稱“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的蔣介石氣急敗壞。如果說“詩人毛澤東贏得了一個新中國”,其實就是這首詞讓他聲名大振,勝出對手的。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1958年作者自注:“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麵。文采、風騷、大雕,隻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啊!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其實,作品一經問世,作者自己是不必注解的。此處的注解,大概是有意回應當初敵對陣營對其“帝王思想”的抨擊。關於作品的主題,作者的注解也隻能是一家之言,隻能說明他的初衷,或導讀的企圖。讀者則完全可以根據作品本身提供的意象去理解,所謂“反封建”,所謂“指無產階級”,都不應該是定論。讀這首以雪為題的傑作,我們理解到的,不妨是詩人麵對祖國的大好河山和輝煌曆史,被激發出來的一腔再造盛世的雄心壯誌。與作者關於《沁園春·長沙》“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是問“中國的命運究竟由哪一個階級做主”的自釋不必拘泥一樣,這裏所謂“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也不妨理解為一種謙語或婉言。既然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毛澤東又是共產黨的領袖,所謂無產階級,當然也可以是作者自指。領袖代表黨,進而代表階級,這是合乎邏輯的。文革年間不是還有“無產階級司令部”一說嗎?據說重慶和談期間,於右任宴請毛澤東,稱讚其“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是“激勵後進”的佳句,這倒是雍容暢達之解。

此詞的氣魄確實是前無古人的。其上闋從眼前景物落筆,冰封、雪飄、長城、大河、山、原、晴日等意象,已自展開了一種壯闊的空間境界。下闋乘勢一轉,“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閃回曆史的空間,引入一係列曆史巨人,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猶如一部中國曆史的精彩回放,使詩歌的意境具有了一種時間坐標上的縱深感。就是說,其上闋著眼於空間,下闋著眼於時間,時空交織,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裏,便盡收眼底,展開了一種極為開闊的詩境。這一造境之法屢試不爽。試讀其《浪淘沙·北戴河》(1954年夏),上片著墨於眼前之境:“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下片閃回曆史縱深之處:“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結尾又拉回現實:“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二者的結構如出一轍。今天的流行歌曲《長江之歌》也有意無意地運用了這一結構,第一段著眼於空間:“你從雪山走來”,“你向東海奔去”,第二段便著眼於時間:“你從遠古走來”,“你向未來奔去”。時空交匯,氣勢自非等閑。

此詞有一處稍欠工密,就是上片寫景的“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兩句。如果說“山脈像舞動的銀蛇”大抵不錯,“高原似奔馳的白象”就很有些勉強了。這兩句源出韓愈《詠雪贈張籍》:“岸類長蛇攪,陵猶巨象豗。”韓詩寫雪景,說河岸類似長蛇,丘陵猶如巨象,原本要貼切一些。畢竟丘陵是隆起的,高原卻是平坦的。另外,可能是由於此篇的雪中山巒的意象,與上一篇《念奴嬌·昆侖》中的昆侖雪山的意象類似,形容昆侖時已經用過更有氣勢的“玉龍”之喻,為避雷同,徑用“銀蛇”,但既是“欲與天公試比高”,銀蛇的格局不免小了些。
有一個傳聞,說此詞出自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之手,似不可信。胡喬木盡管寫詩,卻不曾見一首傳世的力作,怎麽會突然冒出如此曠世宏篇?如果說作為秘書,替毛澤東斟酌過其中若幹字句甚至篇章結構,使之臻於完善,倒是不無可能的。

在1945年的重慶關於這首詞的筆戰中,雙方文人的上百首以《沁園春》為題的次韻之作中,儒將陳毅的一首頗為犀利,實際上已超越了一時的意氣之爭,足為百世舞文弄墨者戒:“看禦用文人,謗言喋喋;權門食客,讒語滔滔。……歎爾輩,真根深奴性,玷辱風騷。 自來媚骨虛嬌,為五鬥紛紛競折腰。盡阿諛獨夫,頌揚暴政;流長飛短,作怪興妖。”



《六言詩·給彭德懷同誌》(1935年10月):“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惟我彭大將軍!”紅軍長征進入陝甘,彭德懷指揮一舉打敗尾追之敵,毛澤東賦詩嘉勉。此篇亦頗負王氣,與唐太宗《賜蕭瑀》“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一詩有神似之處。但到1957年2月《東海》月刊擬刊登此詩,呈請作者校閱並準許,毛澤東卻複信表示“記不起了”,“不宜發表” 。而黃克誠、伍修權、楊尚昆、王震等都曾作證說毛澤東確有此作,並且說1947年彭德懷指揮西北野戰軍殲滅國民黨第36師後,毛澤東還重抄了此詩。看來,毛澤東1957年否認此詩,已經預示著彭的失勢。

《臨江仙·給丁玲同誌》(1936年12月):“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 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用這麽婉麗的詞牌,已暗寓某種嘉許。丁玲,湖南臨澧人,“臨江仙”,臨近澧江的仙女嗎?“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更直書其賞識、倚重、期待和囑托,以及黨的文藝工作者的使命的規定性。然而,誰曾料到,到了1955年竟有“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1957年又有“丁玲、馮雪峰右派反黨集團”。毛澤東禦筆親批了這兩個案子,讓人不勝唏噓:“縱是閑花自開落,東風畢竟也無情。”



“赫赫始祖,吾華肇造。胄衍祀綿,嶽峨河浩。聰明睿知,光被遐荒。建此偉業,雄立東方。世變滄桑,中更蹉跌。越數千載,強鄰蔑德。琉台不守,三韓為墟。遼海燕冀,漢奸何多!以地事敵,敵欲豈足?人執笞繩,我為奴辱。懿維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奮戰,區宇以寧。豈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國,讓其淪胥?東等不才,劍屨俱奮。萬裏崎嶇,為國效命。頻年苦鬥,備曆險夷。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各黨各界,團結堅固。不論軍民,不分貧富。民族陣線,救國良方。四萬萬眾,堅決抵抗。民主共和,改革內政。億兆一心,戰則必勝。還我河山,衛我國權。此物此誌,永矢勿諼。經武整軍,昭告列祖。實鑒臨之,皇天後土。尚饗!”這是出自毛澤東手筆的《祭黃帝陵》祭文,也是一首雄渾整飭的四言詩。其序雲:“維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四月五日,蘇維埃政府主席毛澤東、人民抗日紅軍總司令朱德敬派代表林祖涵,以鮮花時果之儀致祭於我中華民族始祖軒轅黃帝之陵。”

超越了階級政黨之爭,著眼於國家民族之義,詩便展開了全新的襟懷,全新的境界,可圈可點。此篇不見收入《毛澤東詩詞集》,殊為可惜。惟以“琉台不守,三韓為墟”概括國土淪喪之恥,不提被沙俄強奪的廣大失地,雖有隱衷,終欠允當。“匈奴未滅”,則不如徑呼倭賊。“東等不才”一語略欠謙恭,既與“總司令朱德”聯署,似應稱“我等不才”或“東德不才”。

《五律·挽戴安瀾將軍》(1943年3月):“外侮需人禦,將軍賦采薇。師稱機械化,勇奪虎羆威。浴血東瓜守,驅倭棠吉歸。沙場竟殞命,壯誌也無違。”這也是一篇超越了黨爭的國殤之作。戴安瀾,國民革命軍第五軍二○○師師長,遠征緬甸,出戰日寇,功勳卓著,為國捐軀。不過,就詩論詩,此詩顯得相當平淡,激情無多,有點敷衍成篇。對比孫中山1906年那首情真意摯的《挽劉道一》,高下立見:“半壁東南三楚雄,劉郎死去霸圖空。尚餘遺孽艱難甚,誰與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風悲戰馬,神州落日泣哀鴻。幾時痛飲黃龍酒,橫攬江流一奠公。”



《七律·憶重慶談判》(1945年10月):“有田有地皆吾主,無法無天是爾民。重慶有官皆墨吏,延安無土不黃金。炸橋挖路為團結,奪地爭城是鬥爭。遍地哀鴻遍地血,無非一念救蒼生。”前三聯入對,亦莊亦諧,略顯拚湊痕跡。“炸橋挖路為團結”還有點費解。後兩句流暢自然,真摯感人,比曹操詩句“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更為精警。不過,“無非一念救蒼生”這七字,是為政者應該永遠銘記在心的,應該作為其一切夙求的出發點和歸宿,而不隻是作為在野之時的策略性標榜。

《五律·張冠道中》(1947年)《五律·喜聞捷報》(1947年)兩首,已有學者考證並非毛澤東所作。

《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1949年4月):“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這是毛澤東的另一首代表作,首聯起得大氣磅礴,頷聯承得神采飛揚,頸聯轉得鏗鏘有力,尾聯合得理趣盎然。隻是“不可沽名”一語隱含某種危險性,似乎為後來的許多有誤英名之舉埋下了一個伏筆。



江山初定,故人來投。柳亞子(1887—1958)是著名的國民黨左派,1926年在廣州,1945年在重慶,曾與毛澤東兩度聚首,交誼甚厚。毛澤東進北京城的第三天,柳亞子就有《七律·感事呈毛主席》:“開天辟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奪席談經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驩。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因為未被安排籌備新政協,詩人很是不滿,聲稱要回鄉隱居去了。所幸毛澤東心念舊恩,不負故人,其《七律·和柳亞子先生》(1949年4月29日)詩雲:“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洲葉正黃。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敘舊之後,便是勸慰。不久,柳亞子做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滿心歡喜:“倘遣名園長屬我,躬耕原不戀吳江。”

1950年國慶觀劇,柳亞子即席賦《浣溪沙》:“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躚。歌聲響徹月兒圓。 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毛澤東“因步其韻奉和”,《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詞雲:“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於闐,詩人興會更無前。”柳亞子以《浣溪沙》詞牌再唱:“白鴿連翩奮舞前,工農大眾力無邊,推翻原子更金圓。 戰販集團仇美帝,和平堡壘擁蘇聯。天安門上萬紅妍。”毛澤東再和:“顏斶齊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無邊,而今一掃紀新元。 最喜詩人高唱至,正和前線捷音聯,妙香山上戰旗妍。”從柳亞子與蔣介石的前朝舊怨,到抗美援朝前線的捷報頻傳,信筆揮灑,皆成詩趣。

君臣唱酬,各得其所,樂也融融,其詞藝的工拙高下,已不必細究了。而不管是真誠謳歌,還是曲意逢迎,“開天辟地君真健”、“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柳亞子的詞似乎都在回應著毛澤東此前兩首《沁園春》裏的名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開天辟地之“君”也。“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君”“一人”也。

十一

以下幾首寄情山水。

《浪淘沙·北戴河》(1954年夏),見水天茫茫一色,誦曹操千古詩篇,抒改天換地豪情。以小令填壯懷,不同凡響。其時空結構《沁園春·雪》完全相同,仿佛前者的一個縮寫。

1955,杭州,紀遊三首。《五律·看山》:“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飛鳳亭邊樹,桃花嶺上風。熱來尋扇子,冷去對美人。一片飄颻下,歡迎有晚鷹。”“扇子”指扇子嶺。“美人”指美人峰,為協平仄,後改“佳人”。“晚鷹”,據說初稿為“晚鶯”,其改動,想必是有意與“花間詞”拉開距離。因為中間兩聯已有飛鳳、桃花、扇子、美人,如果再加上晚鶯,脂粉氣不免太重,且與後麵一首裏的“野鶯”重複。但在業已形成的一派柔美意境中,闖入一隻強悍的鷹,很不協調,何況是迎客呢?“蕩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鶯語空腸斷” ,幹鷹何事?《七絕·莫幹山》:“翻身複進七人房,回首峰巒入莽蒼。四十八盤才走過,風馳又已到錢塘。”《七絕·五雲山》:“五雲山上五雲飛,遠接群峰近拂堤。若問杭州何處好,此中聽得野鶯啼。”後兩首更是詩藝平平,直不足道。

《七律·和周世釗同誌》(1955年10月):“春江浩蕩暫徘徊,又踏層峰望眼開。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莫歎韶華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周世釗(1897-1976)是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範的同學,時任湖南省教育廳副廳長兼一師校長。這年6月,毛澤東到長沙,遊泳湘江後,周世釗陪同登山,因有《七律·從毛澤東登嶽麓山至雲麓宮》:“滾滾江聲走白沙,飄飄旗影卷紅霞。直登雲麓三千丈,來看長沙百萬家。故國幾年空兕虎,東風遍地綠桑麻。南巡已見升平樂,何用書生頌物華。”登高四望,滿目升平氣象,書生賦詩,不頌而頌,頌得得體。和者躊躇誌滿,仍是“風景這邊獨好”的感覺,想三十年前指點江山,三十年後一統天下,故地重遊,感慨自是不同:既然不負韶華,也就不必歎息韶華之易逝了。

《水調歌頭·遊泳》(1956年6月)仍然與周世釗有關,毛澤東給周世釗的信中說:“時常記得秋風過許昌之句 ,無以為答。今年遊長江,填了一首水調歌頭,錄陳審正。”上闋由“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的行程入筆,抒寫“萬裏長江橫渡”的愜意,更歸結於形而上的生命感傷,“逝者如斯”是上一篇“韶華易逝”的餘緒。下闋轉換到形而下的現實抱負。大抵曆來誌士麵對“逝者如斯”的生命困惑,隻有一種對策,就是及時建功立業。這也是此詞上下闋之間情思轉換的內在邏輯。從當年“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到如今“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不難見出作者的得意和欣慰。進而以“高峽出平湖”的想象繼續著孫中山《建國大綱》草擬的一個世紀之夢(也許還有某種烏托邦的象征意味),令人神往。此篇傳為名作,當之無愧。

《七絕·觀潮》(1957年9月):“千裏波濤滾滾來,雪花飛向釣魚台。人山紛讚陣容闊,鐵馬從容殺敵回。”此乃錢塘江觀潮之作。也是“反擊右派分子猖狂進攻”的一個寫照嗎?相傳吳越王錢鏐曾造三千利箭,令武士一齊射向潮頭,將其製服。

十二

《蝶戀花·答李淑一》(1957年5月11日),這是毛澤東的代表作之一。“我失驕楊君失柳”,由“楊”“柳”二位烈士的姓氏生發聯想,馳騁想象,構思絕妙。於婉約中見豪放,堪稱大手筆。此篇的不足之處在於,下片難以為繼,被迫轉韻。還有,“楊”“柳”對舉,隻將一“驕”字私授“我”之“楊”,於“君”之“柳”不免有所失禮,不大合乎國人謙德。作者可能已有察覺,有一份手跡上,這一句寫成“我失楊花君失柳”(不過,這一改動也未盡工穩,或許可考慮“我失楊兮君失柳”)。

毛澤東的詩詞多言風雲之誌,少緣兒女之情,其一生作品,婉約緣情者僅見幾首。其中《虞美人·枕上》和《賀新郎·別友》情為誰抒,至今還不甚了然,隻有這首《蝶戀花·答李淑一》本事明晰,無須考索。隻是有人說,不是“我失驕楊”,而是“驕楊失我”,當年楊開慧在白色恐怖中拉扯著三個孩子,一心記掛毛澤東:“孤眠誰愛護,是否亦淒苦?”1930年10月被捕後,拒不同意與毛澤東脫離夫妻關係,遂遭槍殺。而毛澤東在井岡山上早已移情別戀,1928年6月就另娶了十八歲的賀子珍。盡管這是事實,但由此就說作者虛偽,就說這“蝶戀花”純屬虛情假義,卻不免責之過深。也許正因為辜負了楊開慧,內心一直歉疚不安,“我失驕楊”的情懷才格外真切。詩人晚年另有一首名作《卜算子·詠梅》(1961年12月),據傳是為一位有過一段情緣的女子所寫,因為該女子呈上陸遊的詠梅詞“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借以傾訴委屈,毛“反其意而用之”,予以寬慰。不知傳聞確否。即使緣此而作,仍不失為佳作。“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這一抒寫畢竟另辟詩境,許多政治情懷、人生情懷都不妨寄寓這開闊的詩意空間。

而自此以後,毛澤東詩詞就幾乎乏善可陳了。

十三

《七律二首·送瘟神》(1958年7月1日),陶醉於大躍進的浮想和人民公社堯天舜土的幻覺中,“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與“大躍進民歌”相得益彰。

《七絕·仿陸放翁詩》(1958年12月21日):“人類今嫻上太空,但悲不見五洲同。愚公盡掃饕蚊日,公祭毋忘告馬翁。”更像大躍進民歌了。上太空的,不知是蘇聯的衛星上天,還是中國大躍進浮誇風放出的衛星?五洲同,一個更為急切的“環球同此涼熱”的舊夢。不知馬翁在天之靈對於來自東方的祭品能否欣然受用?

《七律·到韶山》(1959年6月25日)。這一年,大躍進已呈敗象,“鋼鐵元帥升帳”鬧得民不聊生,彭德懷看到“穀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為“來年日子怎麽過”而憂心忡忡,乃不顧個人安危,決計“我為人民鼓與呼”!毛澤東卻繼續沉醉在假象中,“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七律·登廬山》(1959年7月1日),就詩論詩,此篇可圈可點,佳句聯翩而至,意境優美可人。可是,一經置於其時代背景上,就讓人不禁心生疑竇了。“冷眼向洋看世界”,是對大躍進的懷疑論者的蔑視嗎?“熱風吹雨灑江天”,是嫌國人還不夠狂熱嗎?“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美則美矣,卻隻是一派烏托邦幻境。“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裏可耕田?”恨不能叫出陶淵明來一同欣賞他的現代版桃花源,實在是浪漫得過於天真了。此詩做成不久,即展開對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及其追隨者的“右傾機會主義”的批判和整肅。9月1日,毛澤東給《詩刊》寄去了《到韶山》《登廬山》兩詩,並附信說:“近日右傾機會主義猖狂進攻,說人民事業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全世界反華反共分子以及我國無產階級內部,黨的內部,過去混進來的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投機分子,他們裏應外合,一起猖狂進攻。好家夥,簡直要把個昆侖山脈推下去了。同誌,且慢。國內掛著‘共產主義’招牌的一小撮機會主義分子,不過撿起幾片雞毛蒜皮,當作旗幟,向著黨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舉行攻擊……”“我這兩首詩,也是答複那些忘八蛋的。”

《七律·答友人》(1961年):“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裏盡朝暉。”

1959—1961,三年饑餓,哀鴻遍野,六億人民餓死三四千萬之眾,毛澤東卻還在夢裏,夢裏依然是仙女來儀,紅霞萬朵,歌滿大地,國盡朝暉。對大躍進造成的彌天大禍並無歉意和悔意,在他的詩詞中,見不到一句悲憫蒼生、反躬自責之辭。此篇手跡原為“答周世釗同學”。幾番唱酬,周世釗已升任湖南省副省長。毛澤東1961年12月26日他的生日那天給周世釗的信中,在引述了前人“秋風萬裏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西南雲氣開衡嶽,日夜江聲下洞庭”的詩句後,一發眉飛色舞:“同誌,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豈不妙哉?”

接下來有兩首題照之作,《七絕·為女民兵題照》(1961年2月),《七絕·為李進同誌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1961年9月9日),“不愛紅裝愛武裝”,“亂雲飛渡仍從容”,雖是閑情,亦作豪語。郭沫若曾問毛澤東“亂雲”指什麽,答曰,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

十四

《七絕·劉蕡》(1958年):“千載長天起大雲,中唐俊偉有劉蕡。孤鴻铩羽悲鳴鏑,萬馬齊喑叫一聲。”此為詠史之作。唐大和二年,劉蕡應試,其策論痛陳宦官專權的危險,力勸皇上予以誅殺。終遭宦官陷害。毛澤東讀《舊唐書·劉蕡傳》,對此大為讚賞,旁批:“起特奇”。不知這裏有什麽古今聯想。

《七絕·屈原》(1961年秋):“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衝向萬裏濤。”不知怎麽又忽然想起了屈原?是替三閭大夫遇非明主而抱憾,還是痛恨楚王昏聵,近小人而遠賢臣?其實,楚人離騷,牢騷而已,哪有殺人刀那麽大的威力?這一句不免過譽。而“一躍衝向萬裏濤”之類的事件,哪個時代沒有呢?譬如老舍沉湖,儲安平投河,範長江跳井,以及鄧拓自縊,傅雷夫婦投繯,秘書田家英上吊……

《七絕二首·紀念魯迅八十壽辰》(1961年9月)其一:“博大膽識鐵石堅,刀光劍影任翔旋。龍華喋血不眠夜,猶製小詩賦管弦。”其二:“鑒湖越台名士鄉,憂忡為國痛斷腸。劍南歌接秋風吟,一例氤氳入詩囊。”作為政治領袖的毛澤東,他所欣賞的恐怕更是“刀光劍影任翔旋”式的戰士風采,而不是“劍南歌接秋風吟”式的名士風流。有人說,毛澤東手下有兩支隊伍,一支是朱總司令率領的扛槍的隊伍,另一支是魯總司令率領的握筆的隊伍。不過,握筆的隊伍多桀驁不馴,如王實味、胡風(此人被認為是魯迅之後又一個硬骨頭)之流,需要經常加以敲打。據說,1957年7月,正值反右運動高潮,羅稷南與趙丹、黃宗英等文化界名流接受毛澤東宴請。席間,羅稷南問毛澤東:“要是魯迅今天還活著,他會怎麽樣?”“魯迅麽——”毛主席不過微微動了動身子,爽朗地答道:“要麽被關在牢裏繼續寫他的,要麽一句話也不說。”

《七絕·賈誼》(約60年代初):“賈生才調世無倫,哭泣情懷吊屈文。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詩懷賈誼,憐其才,傷其遇,發思古之幽情,似無更多寄意。賈誼又稱賈生,博學多才,得漢文帝賞識,旋遭讒毀,貶長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賦》以自傷。三年後召回長安,拜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墮馬而死,賈誼哭泣餘年也死,年僅三十三歲。

《七律·詠賈誼》(約60年代初):“少年倜儻廊廟才,鬥誌未酬事堪哀。胸羅文章兵百萬,膽照華國樹千台。雄英無計傾聖主,高節終竟受疑猜。千古同惜長沙傅,空白汨羅步塵埃。”再度感歎一代奇才的遭遇,但筆墨粗疏,多為詬病。“全首各聯句平仄七處出律(廟、堪、羅、照、竟、白、羅),頷聯與首聯失粘,為其有七言格律詩發表以來所僅見。雖雲大家可不拘於此,或曰原作如此,未經他人潤色,本人定稿,但以毛潤之之詩詞水平,當不至於此。此三首(包括《七絕二首·紀念魯迅八十壽辰》——引者注)均無手稿為證,疑為不懂格律者之作品混入。” 上佳者即認定,粗劣者即存疑,此亦為尊者諱的思維定式使然?

《賀新郎·讀史》(1964年春),這首詠史詩,是其晚年的力作。人猿揖別以後,經石器、銅器、鐵器時代,一部二十四史被概括為流血史,階級鬥爭史。正史記載的三皇五帝及其功業被嘲弄,揭竿造反的盜蹠、莊屩、陳勝等,被視為正麵英雄人物。不無偏頗的曆史觀,強調的是一種階級血脈。至於造反者成事之後的幾無例外的變異,則不是此詩思考的。曆來的強人,打天下時決不承認“謀逆有罪”,坐天下時決不再提“造反有理”,到毛澤東這裏卻有了一個例外,直到晚年,他老人家還讓紅衛兵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喊得震天價響。終其一生,詩人都沒有完成從革命者到統治者的心理轉變。其王者之氣,終究未脫山大王氣。

十五

《七律·赫魯曉夫訪美》(1959年10月):“西海如今出聖人,塗脂抹粉上豪門。一輛汽車幾間屋,三頭黃犢半盤銀。舉世勞民同主子,萬年宇宙絕紛爭。列寧火焰成灰燼,人類從此入大同。”1959年9月赫魯曉夫訪問美國,此篇諷刺其對美式生活的羨慕,和與帝國主義和平共處的幻想。

《七律·讀報有感》(1959年12月):“反蘇憶昔鬧群蛙,喜看今日大反華。惡煞腐心興鼓吹,凶神張口吐煙霞。神州豈止千裏惡,赤縣原藏萬種邪。遍尋全球侵略者,惟餘此處一孤家。”一稿裏,“凶神”為“艾森”,“惡煞”為“鐵托”,其反帝反修的題旨更為明確。當年的美國總統是艾森豪威爾。與赫魯曉夫徹底鬧翻前,南斯拉夫總統鐵托曾是“現代修正主義”的代名詞。

《七律·讀報》(1959年12月):“托洛斯基到遠東,不和不戰逞英雄。列寧竟拋頭顱後,葉督該拘大鷲峰。敢向鄰居試螳臂,隻緣自己是狂蜂。人人盡說西方好,獨惜神州出蠢蟲。”托洛斯基也曾是現代修正主義的代名詞,這裏代指赫魯曉夫,諷刺其親美路線。1959年10月赫魯曉夫訪華後,攻擊中國像一隻好鬥的公雞,又攻擊中國在台灣問題上是“不和不戰的托洛斯基”。毛澤東這裏反唇相譏。“不和不戰”在中國也有典故,1857年英法聯軍進攻廣州,兩廣總督葉明琛拒絕議和,又不許部下官兵抵抗,致使廣州淪陷,他自己也被俘,押往印度,死於鷲峰。這裏的諷刺意義不言而喻。

《七律·讀報有感》(1960年6月13日):“托洛斯基返故居,不戰不和欲何如?青雲飄下能言鳥,黑海翻起憤怒魚。愛麗舍宮唇發黑,戴維營裏麵施朱。新聞歲歲尋常出,獨有今年出得殊。”此篇的背景是,1959年9月赫魯曉夫到戴維營與美國議和,1960年5月美國間諜飛機卻入侵蘇聯領空,致使赫魯曉夫在愛麗舍宮美英法蘇四國首腦會議上大吵大鬧。

這些詩體的雜文,表達著作者對於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鄙夷和嘲弄。隨著中蘇交惡日深,“反修防修”的任務日見緊迫,其詩詞的這一批判鋒芒也就日見犀利。

《七律·和郭沫若同誌》(1961年11月17日),“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本是神話,用來附會反修鬥爭策略,不免生硬。“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文革中,北師大學生求教,郭沫若複信說,他原詩中的“‘大聖毛’是有用意的,你們似乎沒有看出。”什麽用意呢?他賣了個關子,欲言又止。有人代為說破,“大聖毛”就是“毛大聖” 。看來,即使是在個人迷信最狂熱的年頭,如此諂媚之辭,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出口。

《七律·冬雲》(1962年12月26日),此乃七十書懷,自覺已經抵達從心所欲的人生境界了吧。“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此時情懷隻在反修,別有一番膽魄和豪氣。

《滿江紅·和郭沫若同誌》(1963年1月9日):“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更添幾分誇張和戾氣。

《念奴嬌·鳥兒問答》(1965年秋),自比鯤鵬,對現代修正主義的“雀兒”充滿鄙夷,不屑見雀兒向往的“仙山瓊閣”,隻對“天地翻覆”的亂象情有獨鍾。如果不曾把自家人民折騰得餓殍遍野,嘲弄起人家“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一定會更加雄辯。興起時索性置“文采”“風騷”於不顧,徑直以屁入詩。這是1965年秋,姚文元《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即將問世,十年浩劫呼之欲出。

十六

《雜言詩·八連頌》(1963年8月1日):“好八連,天下傳。為什麽?意誌堅。為人民,幾十年。拒腐蝕,永不沾。因此叫,好八連。解放軍,要學習。全軍民,要自立。不怕壓,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賊。奇兒女,如鬆柏。上參天,傲霜雪。紀律好,如堅壁。軍事好,如霹靂。政治好,稱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團結力。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這是毛式順口溜。其實也不怎麽順口。而且羅嗦,至少“因此叫,好八連”兩句可刪。“思想好”實際上隻是“思想方法好”,接下來,繞來繞去,隻是為繞到“團結”一辭,帶出末尾兩個七言句。有推崇者曲意拔高,以此篇比附宋人賀鑄《六州歌頭》,不免太過牽強:“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樂匆匆。……”

類似的順口溜還有,1948年的“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1953年的“大權獨攬,小權分散。黨委決定,各方去辦。辦也有決,不離原則。工作檢查,黨委有責。”1959年7月5日:“手裏有糧,心裏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1973年5月對郭沫若的批評:“郭老從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產黨,崇拜孔二先。”1973年7月召見王洪文、張春橋時,對外交部工作的批評:“大事不討論,小事天天送。此調不改正,勢必出修正。”以及1976年寫給華國鋒的字條:“你辦事,我放心,有問題,找江青。”

十七

《七律·吊羅榮桓同誌》(1963年12月):“記得當年草上飛,紅軍隊裏每相違。長征不是難堪日,戰錦方為大問題。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草上飛”原本是流寇的代稱,《全唐詩》載黃巢《自題像》詩雲:“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幹看落暉。”以之自況,除了調侃,也應含有某種認同。“戰錦”一語,曾被解釋為1948年的錦州之戰,果如此,則誇張失度。今人多棄此說,卻又難有通暢之解。或以為,此乃作者的粗疏或語病所致。依我淺見,“戰錦”還是與錦州之戰有關,是由“戰錦州”的字麵生發出來的聯想:戰勝錦衣玉食的誘惑,保持艱苦奮鬥的本色。頸聯“斥鷃欺大鳥”“昆雞笑老鷹”之歎,語近陳涉“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與《念奴嬌·鳥兒問答》裏“蓬間雀”與“鯤鵬”的對舉也是一致的,應該還是“反修”主題。最後兩句則似孤王痛失老臣的口吻,不無動人之處。

另有一首《卜算子·悼國際共產主義戰士艾地同誌》(1965年12月),傳為毛澤東所作,人多疑之:《卜算子》曆來隻押仄聲韻,毛澤東熟悉這一詞牌,是不應該改押平聲韻的。

1975年4月董必武去世,毛澤東有心悼亡,無力賦詩,遂用宋人張元幹《賀新郎》寄懷:“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隻將下闋末句“舉大白,聽金縷”,改為“君且去,休回顧”,竟無一語不妥貼。

十八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1965年5月),1976年1月發表,立即傳誦一時。“舊貌變新顏”、“到處鶯歌燕舞”,成為歌頌文革大好形勢的最方便的套話;“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成為表達革命豪情的最時髦的格言。作為格言,“可上……可下……”源出前人“青天攬月”和“甕中捉鱉”的成語,尚有重組之趣;後者就隻是借用民諺“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為湊韻,草草改動幾字而已。

《念奴嬌·井岡山》(1965年5月),上片寫景,下片抒情,多為陳詞。與上一首係同時同地所作,可能因為其藝術成色不足,語象雷同,平仄錯亂,作者生前不曾發表,身後隻入其詩詞副編。其中“風雷磅礴”“萬怪煙消雲落”等意象,則不妨視為文革劫難來臨的不祥征兆。
《七律·洪都》(1965年冬):“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擊楫至今傳。聞雞久聽南天雨,立馬曾揮北地鞭。鬢雪飛來成廢料,彩雲長在有新天。年年後浪推前浪,江草江花處處鮮。”來到南昌,想起祖逖,諒非偶然。西晉末年,中原大亂,祖逖率眾來投鎮守建鄴的司馬睿,後召集勇士,準備北伐,收複失地。《晉書·祖逖傳》:“仍將本流徙部曲百餘家渡江,中流擊楫而誓。”而今,天下一統,卻有“擊楫”“揮鞭”之念,這個國家又合該有事了。是不是北京市委已經成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已經形成,需要再次揮鞭北伐了?

《七律·有所思》(1966年6月):“正是神都有事時,又來南國踏芳枝。青鬆怒向蒼天發,敗葉紛隨碧水馳。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憑闌靜聽瀟瀟雨,故國人民有所思。”詩人的浪漫,業已成為國人的“行為藝術”。此時,他由杭州到長沙,住進滴水洞。“五·一六通知”已經發出,文化大革命已經發動,十年動亂開始了。

《七律·讀〈封建論〉贈郭老》(1973年8月):“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祖龍魂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多行秦政製,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這一首很重要。之所以重要,不在詩藝,而在主題,在於作者以詩的方式表達了他一向對秦始皇及其專製統治的推崇。“焚書坑儒”如何商量,要平反昭雪正麵評價嗎?“百代多行秦政製”,秦的專製暴政還要施行到何時,毛的時代還是這“百代”之一嗎?1974年1月18日,以中央名義下發的批林批孔文件,給林的罪名是“尊孔反法,攻擊秦始皇”。可憐《十批判書》的作者,對秦始皇曾有批判的郭沫若,一見此詩,即無條件附和,自我批判,於1974年2月7日作《七律·春雷》“呈毛主席”:“春雷動地布昭蘇,滄海群龍競吐珠。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餘辜。十批大錯明如火,柳論高瞻燦若朱。願與工農齊步伐,滌除汙濁繪新圖。”

結 語

晚年的毛澤東,說他自己一生幹了兩件事,一件是打倒了蔣介石,另一件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詩言誌,他的詩所言之誌,大多與這兩件事有關:關乎前者的是“王者之氣”,關乎後者的是“大同之夢”。

毛澤東欣賞無法無天的造反英雄,篤信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從共工到盜蹠、莊屩,從陳勝到黃巢、金猴,造反英雄一直是他筆下的正麵人物。“山大王氣”或“帝王思想”是無庸諱言的。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到“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從“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到“勸君少罵秦始皇”,他的詩詞王氣十足,霸氣十足。1945年7月,毛澤東在延安對前來為國共兩黨媾和的民盟人士黃炎培、左舜生等說:“蔣先生總以為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我不信邪,偏要出兩個太陽給他看看!” 開國大典前,毛澤東駐進了明清皇宮一隅的中南海。

毛澤東是詩人,是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多浪漫色彩,少科學精神。《念奴嬌·昆侖》便是一篇大同夢。1958年以後更是夢話連篇。“桃花源裏可耕田”“芙蓉國裏盡朝暉”描繪的,是他所一往情深的人民公社烏托邦,“金猴奮起千鈞棒”“滿街紅綠走旌旗”所欲締造的,是一個紅彤彤的大同世界。他的“但悲不見五洲同”“四海翻騰雲水怒”,讓人聯想到切·格瓦那,聯想到文革間紅衛兵向資本主義世界發起最後總攻的政治幻想詩《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勇士》。

如果隻是一個詩人,怎麽浪漫都是他的自由。如果不僅是一個詩人,他的浪漫還要成為全民族的“行為藝術”,那就必然造成災難,詩人自己也難辭其咎。

五四運動的主題是民主和科學,經過五四精神洗禮的中國,卻仍然被與德先生、賽先生的精神相悖的專製和浪漫(反科學)主導著。通讀毛澤東詩詞,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在中國,民主與科學之路,何其曼曼修遠,也許還需要幾代人的艱難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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