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號

飛出掌心 滑過天空 傷痕處湧出一場雪 這味道 隻能淺嚐即止 相信 終會有一種方式 在未來的某個角落 安放一個頓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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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師】

(2014-05-20 13:07:29) 下一個

一道慘厲的傷口,肌肉外翻,似一朵紅色的百合在前世裏掙紮著活的模樣。

小妖安靜地捧著自己的心,卻是麵龐上的每一絲皮膚都在顫動,已經想不起該如何像人一般哭泣,眼角因為用力過度而崩裂,嘴裏含糊不清地念著“翻山越嶺,翻山越嶺。。。”

他歎了口氣,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手背,將那顆抽搐的心從她的胸口狠狠壓了進去。瞬間,小妖仆倒在地,當扶身而起的時候,臉上已經嵌上了怪譎的笑容,尖利的牙齒從微張的嘴角露出來。

“何不去做鬼?”作為妖師,他對修術小妖說同樣話的次數已經比妖穴外山丘上的野草還要多,可從今天起,他不想再囉嗦。如果她願意墮在萬般痛苦之中,就隨她 去吧,至少可以在虛幻的回憶中觸摸到若隱若現的一絲歡喜。而且那一瞬間的靈魂精純堅實,反會有助於快速提升她的妖力,當她妖力充沛足以自保的時候,他就可 以釋然離去,飄在三界裏,流浪或徘徊,直到救了另一隻小妖再回來。

走出族穴,人世間今年的春天姍姍來遲,眼底泛不起什麽色彩,妖界的風卻依然冰冷如常。登上山丘,他聽見忘川河畔亡魂的歌聲,微啟雙唇,輕聲相和,一路向城市的中心踱去。

千年,這片土地滄海桑田,膏腴的草原裂變成灰色的城市,人潮擁擠,由生至死地疾行。高聳的大廈像墳場的墓碑,玻璃幕牆裏折射出天空許久的委屈,西邊滾滾而 來的烏雲醞釀著又一場嚎啕大哭。他將自己變化成一具人型,行走在街頭,用手撫摸一株株樹苗,春芽欲發,但略帶惶恐。一隻小鳥掠過,無意中和他目光相對,立 時驚飛而去,慌亂中折落了翅膀上一支最美的羽毛,唯有腳邊逶迤而行的螞蟻和熙攘擦肩的人流對他視若無睹,街心公園裏,一家祖孫三代正在無憂無慮地玩耍,其 樂融融。

他熱愛這片土地,他是城市時代的守墓者,更曾是草原時代的雄鷹。

早在繈褓裏喝下第一口膻腥羊奶的時候,自己的根係便已深深紮入了這片土地,他記得每個春季草原上開放的第一朵野花,每一場夏日黃昏後的大雨,還有每一聲秋 風中寂寞的馬鈴。他和小夥伴們白天在草原上狂奔撒野,夜晚擎著火把去燒天空中的繁星,拂曉再去搏殺饑餓的獨狼。一天天,一年年,馬背上驍勇英俊的少年向蒼 茫天地袒露精壯的胸膛。

後來,父被君主賜封忠義將軍,他聽命麾下,成為一馬當先衝鋒陷陣的少將軍,精忠衛國。凱旋之日,朝廷中的重臣紛紛褒獎他的卓越功勳,更有父的摯友良朋相提鴛盟之事,不久,梅花園中,與一襲黃裙玲瓏溫婉的她初逢。

那段時光真是美好,總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歌唱起來,他的歌喉低沉深厚,她的聲音清新自然,他們一起並轡奔馳在草原上,將快樂的歌聲毫不吝惜地丟給夕陽。夜晚 來臨,相偎在群星下,草原的月色因他們變化著,時而朦朧,時而舒朗。。。他輕輕為她穿上靴子,那一雙親手縫製的氈靴,她莞爾一笑:“我要繡一朵雲。”“為 什麽?”“因為雲可以伴著鷹一起飛翔。”

“時節銷翠色,失夢憶梅紅,袖下香如故,儂心卜君同。”一年之後,她在素箋上寫下這首詩,作為離別之言。世事無常,她的家父抱屈含冤,入獄候斬,眷屬則遣返南方,貶為庶民。一時間朝野動蕩,奸佞當權,老將軍為不與人口實而同遭陷害,忍痛責令他去戍守邊關,斬斷兒女私情。

少年無畏,他決然帶她去飛,而她無怨無悔。他們最後一次縱馬狂奔,奔向天邊,從懸崖飛出去,飛去屬於自己的世界。

當他醒來,躺在草廬裏,陽光刺入眼底,痛得又昏迷過去。誰知道?共死真可以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他掛在懸崖下的樹上,被善良的農家救活,卻癱了雙腿;而她,被掩埋在荒草叢中,墳頭開著一朵白花。

年景艱辛,戰亂頻生,農家實在無法養他,便用木車把他送到城裏,希望可以在街頭巷尾乞討為活。其實,如此境遇,死對他而言是最輕鬆地解脫,可是那天,他看 見一抬婚嫁的小轎從麵前而過,鞭炮聲中人們的臉上充滿了喜慶。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她或許已經坐著這樣的小轎,憧憬幸福的一生。於是他選擇痛苦地苟活,蓬頭 垢麵,讓自己終日蜷伏在地上卑微地去贖欠她一世的罪,肮髒的手伸在空中,頭顱卻低在塵埃裏,鼻孔和口腔裏盡是黃土。他的嗓子逐漸啞不能言,意識開始模糊, 即便是從將軍府門前爬過的時候,也不會再帶有任何感情的瞥一眼門前的石階。

不久,老將軍遭人誣陷通敵賣國,滿門抄斬,這場政治風暴終究沒有逃得過去。父母的囚車碾碎路上的土疙瘩,他從頹廢中醒了過來,此時卻隻能眼中噴火般地看著 發生的一切,喉嚨裏發出“咕咕”哀嚎。他屢次奮力爬到隊仗前拉扯車輪,被煩躁的兵士不斷踢開,最後,一名兵頭用槍杆狠狠將他那肮髒的手指砸斷。他喘息著癱 倒在路旁,望見親人們的頭顱在地上滾動不息,最後,一生不屈的父親屹立在鍘刀前,麵色剛毅,眾多兵士一哄而上將他強壓著伏在刀口,在鍘刀落下的一瞬,將軍 突然老淚縱橫,向著蒼天嘶吼:兒。。。呀。。。

漫天大雪,仰麵向天,他欲償罪孽的生命將要流失殆盡。灰暗的天空,虛無冰冷,隻有傾覆下來的雪壓得他喘息不止,雪花飄進眼裏,化成水,又在眼角凝成冰。能 這樣安詳的死,或許是十幾年前父瀕死時呼喚的福祉,抑或是母親不瞑的雙眼在天間愛憐的撫慰。人亡天不亡,一世短與長?似夢還非夢,今昔是何方?他要離開一 切曾經屬於他的東西了,而一切屬於他的東西早已離他而去。

他略帶驚訝地看著孟婆遞入手中的空碗,“你前世可曾流淚?到這裏的魂魄都是滿滿一碗,唯獨你,隻有碗底一點濕潤。”他一愣,輕輕用舌尖舔幹碗底,好甜好甜的感覺,一滴飽含歡喜、感激、興奮和希望的眼淚。那時,父欣然應允了他們的婚事。

“何不去做鬼?”他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記憶的美好在於模糊不清,可是他的記憶過於清晰,清晰得冷酷無情,這是他唯一的存在感。奈何橋下,他徘徊了許久都不能割舍掉這一切,最終在孟婆無奈的目光裏消失在陰暗冰冷的靈魂不歸界中。

搏殺,本能地搏殺下去,他逐漸開始適應妖界的殘酷和掙紮,一道道傷口令他妖力激增,而骨肉中的獸性令他在和魔與鬼相鬥中冷血異常。血淋淋的日日夜夜,他倒下去卻總能夠站起來,他已經瘋狂,瘋狂到去挑戰魔界之王,當魔王的利爪刺透他的胸膛,他方能夠徹底平息下來。

他看見光,溫暖的感覺。

居然又活了下來。族長說他當時躺在黑森林的灌木中,就像一灘爛泥巴。把他背回妖穴裏,本沒有懷著任何希望,隻是嚐試將自己的妖力度過去,他能蘇醒過來,不 可思議。而族長自己也疑惑為什麽那天會莫名地到那裏去,又為什麽不由自主地去挽救他。此後,族長不時將自己的妖力補充到他的體內,每次行功,他都驚異的發 覺那股妖力似曾相識,宛如她當年依偎在懷。

他堅信那是自己傷重的錯覺,直到族長死去,也沒有探究內裏的緣由。族長似乎十分信任他,臨死將一族的秘密和入夢的妖法全部托寄於他傳承下去,並希望他可以照顧這裏的小妖們。他握著族長的手,看著他在一種自然的笑意中死去,想著自己終會也有這麽一天,隻是,終點在哪裏?

陽光已經被烏雲完全遮住,隱約可以聽見雷聲,街上的人群開始加快步伐,漸漸稀少。那孩子騎在木馬上大哭起來,原來他的母親開始拉扯他回家,父親則站在一旁嚴肅地訓斥,而爺爺急忙湊近摟抱著孫子抽泣的肩膀。

他從這群人麵前緩步而過,一瞥間猛然地發現那父親的臉像極了族長,老爺爺剛毅卻又慈愛的麵龐居然和老將軍一模一樣。突然,孩子從木馬上跳下,跑來抱住了他 的腿,身穿黃色風衣的母親趕緊上前說:“對不起。”她的容貌也立時與自己記憶最深處的她重疊。而當他低頭再瞧孩子滿含淚水的雙眼的時候,則看見了自己年少 的臉。他錯愕於這真實的一切,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大雨狂瀉而下,衝刷大地上的每一絲陳舊痕跡,一家四口早已消失在街角。他揚起頭,往反方向慢慢地陷了過去,雨幕被撕開,像一道慘厲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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