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梁凡的意料,開學還沒滿一個月,沈國強的長頭發就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那天政治學習結束,張老師把沈國強叫到樓道裏,問他為什麽頭發還不去剪:“我已經跟你講過不止一次了,頭發這麽長形象不好。”
“張老師,我跟你說,我留長頭發是有原因的。” 沈國強不著急,笑嘻嘻地回答,“上高中的時候,我們家弄堂裏的王老太太告訴過我一個秘密,說考試之前最好不要剪頭發,否則背好的東西全忘記了。我聽了老太太的話,從春節開始就沒有剪頭發,結果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後來老太太跟我媽媽講,說我能考進重點大學有一大半是長頭發的功勞。”
“什麽亂七八糟的。這麽多同學都考進來了,怎麽沒有一個象你的頭發這麽長?”
“嗯,大概他們都比我聰明,腦子夠用了。我沒那麽聰明,腦子不夠用。”
“所以就用到頭發裏去了,是不是?” 張老師停了一下,忍住笑,接著嚴肅地講,“我沒有時間跟你瞎辨這些絲毫沒有科學根據的東西。我隻是想告訴你,發式也好,衣著也好,都反映出一個人的精神麵貌,大學生應該有我們大學生的精神麵貌。”
沈國強仍然不著急,還是笑嘻嘻的,
“張老師,你覺得我的精神麵貌不好嗎?我穿得整整齊齊,頭發也洗得幹幹淨淨,沒有邋裏邋遢樣子啊?我就是喜歡長頭發,為什麽就不可以呢?”
“這我倒要問問你了,喜歡什麽不可以,為什麽偏偏喜歡留長頭發?”
“張老師,你不要看我現在頭發這麽多這麽長,我小時候頭發一直很少的,我小學裏的綽號叫 ‘稀毛’,真的,不騙你的。”
沈國強沒有騙人。剛生下來的時候,他真的沒有頭發,腦瓜上隻有些細細的絨毛。當時年輕的沈媽媽並不擔心,在產房裏輕輕地撫摸著國強光光的小腦瓜子,慢慢地向焦慮的丈夫念叨:“嘸麽關係格,我那個小阿弟剛生下來的時候也是一隻光郎頭,一根頭發也嘸麽。儂看伊現在格頭發,比儂格頭發要好交關啦。” 她又轉向臂彎裏的小毛頭,用食指輕輕地點著國強的小鼻子尖:“外甥多像舅啊。等儂迪個 ‘稀毛癩痢’ 長大了,有了交關交關頭發,姆媽一定幫儂紮根小辮子。”
還真讓沈媽媽說著了,一直因為頭發稀少而被同學們叫作“稀毛”的沈國強在發育期間,不但身高一直往上竄,而且在短短的時間裏褪去了略帶棕黃的稀毛,長出了濃密的黑發。那個年紀的沈國強,好奇地關注著自己身體的變化,每天幾次對著鏡子擺弄自己以前不曾有過的好頭發,一會向左分,一會向右分,一會又向後背…… 頭發短了不行啊,所以越留越長,越來越舍不得剪。爸爸有點看不過去,要他注意影響,畢竟當年的男孩子是沒人留長發的,況且文革期間長頭發還是流氓阿飛的特征之一。沈家姆媽盡管沒有真的給兒子紮過小辮子,卻一直袒護著國強:“兒子好不容易才長出了介許多頭發,讓伊多留幾天有啥關係?書讀好就可以了,又嘸麽礙著人家。真的太長了伊自家也會去剪的,否則天熱了勿適意格。”
的確,在上海悶熱的夏天,沈國強會去把頭發稍微剪短一些,但以他1米82的個頭,在小平頭和身高1米7幾為主的男生當中,還是很出挑的。漸漸地,玳瑁邊的學生眼鏡換成了秀郎架,假領頭換成了格子襯衫,褲腳管由大變小再由小變大,唯一沒怎麽變的是他的學習成績。沈國強很聰明,他知道隻要學習成績好,能保證他考上重點大學,爸爸媽媽就不會對他的穿戴管得太多,而且還能滿足他老是想更新的行頭。
在高中的時候,班主任老師也跟沈國強提過好幾次,在家長會的時候還找過沈媽媽,可沈媽媽還是那句老話:“頭發長又嘸麽礙著人家,讀好書頂頂重要。真的太長了勿適意格,伊自家會去剪的。” 班主任也沒別的辦法,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然,三好學生和積極分子都和沈國強無緣了,時不時還要被批一下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國強本來就是個有叛逆心的男孩,根本就不在乎,我行我素,還以相當不錯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讓很多人,尤其是班上那些一本正經的女同學另眼相看。
從開學第一天在105寢室打過照麵後,張老師對沈國強也是另眼相看的,就怕他會給她的班裏惹出些的麻煩來,幾次提醒未果之後,決定認真找他談談頭發的事。既然想好了要認真談,就不會輕易放棄:“頭發是越剪長得越好,你知道嗎?小時候你媽媽沒少給你刮頭皮吧?”
“啊?你要我剃光頭啊!” 沈國強故作驚訝地接過話茬,
“不要油腔滑調的,誰要你剃光頭?我是說理發不會影響你的頭發。”
沈國強還是裝作拎不清:“噢,你是說我剪了以後可以留得更長。”
“不是,我是不要你留長頭發。” 張老師顯然有點不高興了,但還不想發作,“剪短了,清清爽爽,有什麽不好?你這麽老長的頭發,舒服嗎?”
“張老師,我已經習慣長頭發了,剪短了反而不舒服,就覺著頭上少了點東西,老是要去摸一摸, 真的。”
“舒服不舒服是你自己的事情,適應一下就好了,不會有什麽大問題的。我還是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形象。”
“張老師,我們是來學計算機的,又不是去當演員,幹嘛老是形象、形象的。再說了,我的形象什麽不好。” 沈國強順手向後捋了捋一頭烏黑的長發,
看著他這副臭美的樣子,張老師的氣不打一處來:“沈國強,不是我想給你上綱上線,但說穿了,你這叫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我每天和大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為什麽別人都是無產階級,就我是資產階級?你去女生寢室看看,數一數她們每個人床頭的餅幹筒,我看那才叫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呢。” 沈國強不服,
“我剛才講了,發式反映出一個人的精神麵貌和內心思想。你們大學生是國家的棟梁之才,應該在各方麵都成為社會的表率,不應該頹廢。” 張老師大道理連篇。
105寢室裏,梁凡他們幾個靜靜地坐著,仔細地聽著樓道裏的談話。有一次王海差一點笑出聲來,被李江狠狠地瞪了一眼,趕緊用手捂住嘴。阿凡麵無表情,心裏卻為沈國強捏著一把汗:“不就是剪一次頭發嗎?頭發剪了還會再長起來,為這事跟指導員弄得很僵,再想搞好關係就難嘍……” 他後悔前些日子沒有多勸勸沈國強,早點把頭發剪了,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何苦呢?
樓道裏,張老師和沈國強關於頭發的爭辯還在繼續著。105寢室的室友們都注意到,他們兩人說話的語速逐漸加快了,音量也在不斷提高,“資產階級” 和 “無產階級” 這兩個字眼的使用頻率明顯增加了,幾乎出現在每一句對話裏。就這樣,雙方僵持著,都有點下不來台了。阿凡站起身來,準備出去打個圓場,給張老師找個台階下。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沈國強無可奈何地長歎了一聲:
“唉—。張老師,如果你一定要我剪也可以,但是你要告訴我,無產階級的頭發到底是幾寸?”
© 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