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美國

那一年，Z大學的迎新大會有兩個：上午是學校裏的，下午是係裏的。

學校的迎新大會在大禮堂，一個很老式的建築，除了有一點民族特色，其他就說不上了。

阿凡從張老師那裏打聽到禮堂的容量是兩千人，但是沒有全坐滿，所以他估計今年Z大學新生的數目一千五出頭一點。果然，台上的老校長印證了阿凡的猜想：

“同學們，歡迎你們從全國各地來到Z大學，今年我們的招生人數是一千六百八十三人，截止到昨天的報道人數是一千六百六十七人”

Z大學的老校長顧教授是久負盛名的數學家。和中國其他老一輩的著名科學家一樣，阿凡隻知道顧校長著名，卻不知道他為什麽著名；隻知道他在某個領域做過傑出的貢獻，卻不知道他到底貢獻了些什麽。上中學的時候，阿凡認為那是因為大師們的學問太高深了，自己恐怕一輩子也搞不懂，也就懶得再操這份心：既然大家都說他是大師總有它的道理。

阿凡這樣想著：現在進了Z大，能親眼見見顧校長，親耳聽聽這個級別的大師們的教誨，還是不可多得的。正要認真地聽，就看見坐在旁邊的王海捅了李江一下，輕聲地說：

“李江，你說顧校長是不是Z大最有名的教授啊？”
李江點點頭：“嗯，不然怎麽會當校長呢？”
“你說我們計算機係哪個教授最有名？是不是係主任？”
“計算機係是新建的，沒有大牌的老教授，說不出哪個最有名。”
“你為什麽不報數學係？以後可以跟顧校長讀研究生，那多有勁。” 王海一臉的憧憬。

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多少是做過幾次大師夢的，王海當然也不例外，況且他還是可以進科大少年班的“神童” 。聽到這兒，阿凡忍不住插了進去：
“那你自己為什麽不報數學係？他們的錄取分數線比我們計算機係還低呢。”
“我是想報的，我數學最好啦。” 小王海挺無奈的，“唉，我媽媽一定要我報計算機係，沒辦法。”
“你媽媽是道理的。” 李江開導他說，“數學係畢業以後出路不好，上海人都不要考的。”
阿凡還想說些什麽，張老師從過道裏走過來，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們別再說話了。阿凡他們幾個即刻打住了，抬起頭，繼續聽顧校長的歡迎詞。

那年頭的報告都是連篇的套話，顧校長這樣的學者也不例外，都是些 “好好學習，不辜負黨和國家的培養”，“振興中華，匹夫有責” 之類的東西，才聽了幾句，阿凡又開了小差。這次是坐在另一邊的沈國強：
“儂曉得伐，還好伊勿同意阿拉學堂穿校服。否則大家天天穿一樣衣裳，戇得一塌糊塗。”
阿凡是頭一次聽說：“是伐？儂聽啥人講的？”
“小陸子講給我聽的。”
“小陸子？”
“就是昨日幫我拎行李的朋友，矮矮的。伊講高年級都曉得的。”
“噢。格麽是啥道理呢？”
“鈔票吧。”沈國強很自信地分析，“儂想，做格點校服學堂裏要出交關銅鈿。”
“所以對阿拉來講應該是好事體。我倒是無所謂，白白裏拿兩件衣服有啥勿好。” 阿凡看著沈國強一身時髦的行頭，笑著說：“儂迪個一身行頭就要廢脫了。”
“是呀。老價錢了。” 沈國強得意地拉拉袖子。

阿凡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進口表。盡管沒研究過，也叫不上名，卻忍不住好生羨慕，心想這個 “小開” 還是蠻有點底子的，家裏不是有 “海外關係”，就是落實政策的 “資方”，如果再有間空房子，那就是當時上海人找對象最最熱門的 “海陸（落）空” 啦。想到這，阿凡轉過頭去，開始逐個打量坐在三排之前的計算機係女新生，顧校長的教誨還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計算機係的迎新大會在第二教學樓的大階梯教室，5個班147人把這個大教室擠得滿滿的。

係裏的歡迎詞是由係主任楊教授致的。楊教授50出頭，西裝筆挺，皮鞋錚亮，頭頂上為數已經不多的頭發向後梳理得整整齊齊，還時不時地揚手捋一捋，“腔勢” 很好。因為剛從美國進修回來，每隔三五句，就會有 “你看人家美國人如何如何”， “你看人家美國的大學如何如何” 或是“你看人家美國的計算機係如何如何” 這樣句子夾雜進來，講得下麵的新生一愣一愣的：

“改革開放了，我們國家要趕超世界先進水平。什麽是世界先進水平？你看人家美國，已經進入了計算機時代。而我們呢？經曆了 ‘十年浩劫’，本來已有的差距被拉大了。尤其是計算機科學，分母為零，差距趨向於 ‘無窮大’。” 楊教授捋了一下頭發，“就說我們這個計算機係吧，建係的時候，很多老師都沒有見過計算機，怎麽教學生？你看人家美國的大學，都有一個計算機中心，不光是計算係，其他的係都有很多終端，大學生都有自己的賬號，可以隨時上機編程序，做課題。” 楊教授停頓了一下，又捋了捋頭發，繼續講他的 “人家美國”。

王海輕輕地捅了阿凡一下 “哎，梁凡。你說我們也會有自己的賬號嗎？”
“有是一定會有的，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給我們。你問問李江知道不知道。”
王海又捅了一下坐在另一邊的李江：“我們一年級就會有自己上機的賬號嗎？”
“我也不清楚。呆會問一下就知道了。” 李江不想搭這個茬，接著聽楊教授的 “人家美國”。

“中國的計算機科學要趕超世界先進水平，必須是全方位的，從基礎的計算數學、邏輯數學，到大規模集成電路芯片和計算機係統，再到計算機語言和軟件程序開發，等等。這些都是一環扣一環的，缺一不可，你看人家美國的計算機係……”

楊教授滔滔不絕的 “人家美國” 終於講完了。他又習慣性地停頓了一下，捋一捋頭發，環視了教室裏的新生：“你們有什麽問題嗎？可以舉手。”
下麵沒有反應。楊教授又問了一遍，還是沒反應，隻好再補充一句：
“大家一定要敢於提問。你看人家美國的學生，一個問題問下去，十幾隻手就舉起來了。”

下麵，終於有一隻手舉了起來。接著，是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請問我可以去上廁所嗎？”


© 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