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安憶在《尋找上海》一書中,對以前上海弄堂口的小人書攤有過很精彩的描述,包括看書攤的老頭特有的臉相,有興趣的人應該找來看看。
很遺憾,在我長大的那條弄堂口,隻有傳呼電話間,沒有小人書攤。好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個書報亭,那便是我駐足的地方。開書報亭的也是一個老者,但全然沒有王安憶所描寫那種凶凶的臉相,大人們都叫他 “老餘”,我們背地裏叫他 “老餘頭”。老餘頭很和善,見了大人客客氣氣的,見到我們小孩子也總是笑眯眯的,盡管我們幾個沒少給他添亂。老餘頭的小書亭其實就是一個大木頭箱子,比人高兩尺多,六尺來寬,卸了門板,正麵的櫃台前有一級踏腳,可並排站四個大人或五六個孩子。老餘頭自己從邊門進去,坐在櫃台後麵,遞書收帳。因為靠近熱鬧的徐家匯地段,小書亭的生意一直相當不錯。櫃台上擺著當天的報紙和各種期刊雜誌,書籍都插在後牆板上,小人書大概占了右邊的四分之一。
在我的記憶裏,剛開始光顧老餘頭的小書亭時,我們幾個要在踏腳上用手扒著櫃台,踮起腳尖才能看到後麵的小人書,挺累的。這時老餘頭就會遞過來一本已經被翻得卷了邊的小人書,讓我們到邊上去看,別占著他的櫃台。於是我們兩三個孩子站到一邊,把腦袋湊到一起,去看那本已經看了好幾遍的小人書。一旦發現有新的小人書上架,我們就懇求 “餘師傅” 拿一本給我們過過念頭。這時老餘頭就會認真起來:“新書勿好隨便翻的,翻壞脫了啥人要?叫爸爸媽媽來買。” “好看乏?” “當然好看嘍。” “打勿打?” “打得老結棍的。” 這裏的 “打” 是指打仗,若是 “不打” 的小人書,我們基本上是沒什麽興趣的,而碰到這種 “打得老結棍的” 小人書,我們回家後一定會要死要活地纏著爸媽去買。
當時我們弄堂裏比較要好的三四個同學,家境差不多,所以大家講好了輪流買小人書,回到弄堂裏傳著看。我們幾個當然先看,然後再給其它的小朋友看,一圈看下來,頭和尾是肯定找不到了,小書也差不多快散架了。反正大家都看過不止一遍了,留著也沒什麽用,就拿來刻花樣(詳見本係列之六),算是物盡其用了。
看過這麽多的小人書,基本上都忘記光了,但是有兩本書卻時時想起。
一本是我自己做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沒想到吧,那年頭已經有山寨版了。在正式的版本發行之前,上海《文匯報》用了好幾個整版(加頁)的篇幅,刊登了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全部的連環畫,那份報紙自然成每個男孩子的收藏。而我看完之後,突然心血來潮,決定自己做一本小人書。於是我把它們一張一張地剪下來,用麵粉調一些漿糊,然後把剪好的畫麵一張一張地貼進一本已經不再要看了的舊小人書裏。為了防止書頁粘在一起,每天隻能貼幾頁,架開了晾過夜,第二天接著貼。貼完了才發現,由於漿糊的收縮,小書已經皺的不成樣子了,而且厚度也變成了原來的三倍!不過我還是非常驕傲,一直把它塞在書包裏,可以時不時地拿出來炫耀一下。後來有了正版,我的 “山寨版” 也就完成了曆史使命。
另一本是《林海雪原》連環畫的第一冊《奇襲奶頭山》,它促使我完成了從小人書到大人書的過渡。當時印象最深的兩個人物是 “猴蹬” 欒超家和 “坦克” 劉勳蒼。為了攻克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的天險奶頭山,攀登能手欒超家在蘑菇老人的指點下,攀上鷹咀岩,然後蕩秋千似的“蕩”過百尺深淵,攀上了對麵的奶頭山,架起一條索道,把小分隊帶到了後山,其緊張和驚險至今想起來手心還會冒汗。大力士劉勳蒼活捉許大馬棒,將許肥大的身軀高高舉過頭頂的畫麵也有很強的視覺效果,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我曾經把它描下來,刻成花樣,在同學中傳印。
《林海雪原》連環畫一套共六冊,看完了如此精彩的第一冊,我到處找人借後麵的五冊,但始終也沒有找到,寢食不安。媽媽看我丟了魂靈頭,問清了緣由,建議說:“你已經五年級了,可以讀讀大人書了。我想辦法給你借一本《林海雪原》的小說吧。” 什麽?大人書?沒有圖畫?好幾百頁?不但我自己懷疑,媽媽也不曉得我是不是會有這個耐心讀下去。過了十來天,媽媽真的借來了一本厚厚的《林海雪原》,對著我反複叮囑:隻能在家裏看,不許帶出家門,也不要到學校裏去講。
我拿過來一翻,裏麵居然有插圖!於是我先把僅有的幾幅插圖反複看了好幾遍,這才定下心來,打開了第一頁。這一頁,不知不覺地翻走了幼稚;這一頁,悄然無息地翻來了成熟。
我一頭紮進了《林海雪原》,跟著 203 首長少劍波的剿匪小分隊,從奶頭山轉悠到夾皮溝,替欒超家捏一把汗,為楊子榮睡不著覺;再從河神廟轉悠到四方台,給孫達得加一把油,向劉勳蒼喝一聲采。弄堂裏的小朋友叫我去打菱角或是鬥雞(詳見本係列之三),以前我是每叫必應,現在變成了十叫九應,漸漸地又變成了八應,七應……。連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從鬥雞的偷營專家 “小猢猻”,慢慢地變成了書蠹頭 “四眼”。四眼的媽媽在圖書館工作,所以他從小就有看不完的書,早早地把眼睛看壞了,是我們班上第一個帶眼鏡的。一走出《林海雪原》,我就纏上了四眼,問他借小說書看。開始的時候仍然隻要看 “打” 的小說,象《敵後武工隊》,《激戰無名川》。一聽說《虹南作戰史》,趕緊借來,翻了兩頁,發現不對勁,是講土改的,馬上還給了四眼。另一本叫《連心鎖》,書名好像不怎麽地,一聽說是寫騎兵打仗的,立馬借了過來。很快,中國的當代小說不過癮了,於是開始看蘇聯小說,還是要 “打” 的,《鐵流》、《夏伯陽》、《青年近衛軍》。其中印象較深的是《小兒子的街》,寫街上一群頑皮透頂的小男孩,在衛國戰爭中長大,成為反法西斯的青年英雄。後來又趕上評《水滸》批宋江,乘機看了中國的古典小說《西遊記》、《水滸》和《三國演義》,都是 “打” 的,“不打” 的《紅樓夢》是考上大學以後的事了。
從 “打” 到 “不打” 的過渡是浩然的著名小說《豔陽天》。就麥收前後這幾天的功夫,竟讓他顛來倒去地寫了這麽厚厚的一大本,覺得很了不起。為了弄個明白,我第一次有意識地從小說的情節中脫出來,開始注意浩然的寫作技巧,恍然進入了一個新天地:哦,原來故事還可以這樣寫。相比之下,浩然的《金光大道》就差了很多。《豔陽天》之後,我不再一本接一本地讀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了,而是喜歡上了短篇小說。一方麵是因為那段時間,短篇小說更及時地反映了中國社會的變化,象盧新華的《傷痕》,張潔的《森林裏來的孩子》,劉心武的《班主任》和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另一方麵是因為要考大學了,功課越來越忙,沒完沒了的模擬考試,實在沒那麽多時間讀 “大部頭” 了,到最後連看短篇小說也成了偶爾的調劑。
我一直以為忙完了高考後會又有時間的,誰知這一忙,竟是幾十年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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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是上海人寫的關於弄堂的故事, 就來了. 從書的介紹來看, 我們幾乎是同時代人, 還有, 如果梁是你的姓的話, 那我們同姓. 哈哈... 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