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秋日的傍晚,兒子從後院跑進來興奮地報告:“There is a cricket in the big planter on our deck!” 我眼睛一亮,拉起他的手:跟我來。我們來到後院的台客(deck)上,我豎起食指 “噓” 了一聲,兩人一步一停,躡手躡腳地向大花盆靠近。果然,“唧唧” 的蟲鳴又響了起來,撥動了我沉寂已久的一根心弦……
這熟悉和美妙的音樂,曾經是我兒時的催眠曲。入秋,我的床下總有十幾個小罐(鐵罐、瓦罐、茶杯),一字排開。到了夜裏,盡管上海的秋老虎依然逼仄,但隻要這些小罐裏的蟬蟣(蟋蟀,北方叫蛐蛐)一一鳴叫起來,我便能和著這此起彼落的鳴唱,一覺睡到天亮。
起床頭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些為我唱了一夜的蟬蟣。“大頭” 是唱低音部的,它聲音低沉,而且每次隻叫一兩聲。這是我的 “大王”,養在我唯一的一個灰黑色的 “天羅蓋” 裏。用食指扣住蓋上的小環,輕輕提起一點,慢慢地轉一個圈,然後打開來。瓦盆的中央伏著一隻大蟬蟣,頭大腿長,通體烏黑,雙槍(尾部的觸角)雙須(頭部的觸須),兩根長須貼著盆底來回地掃著,這時若有入侵者,一定討不了好的。我放入一粒青豆,輕輕蓋好,再去看下一個。中音部的主角是 “長翼”,它聲音洪亮,鳴唱不止。這是我的 “老二”,養在差一檔的 “和尚盆” 裏。和尚盆的蓋子無環,要抓住兩邊輕輕掀開。這是一隻害羞的黃蟬,一見光亮,立刻伏到背陰麵的盆邊上。它的兩片蟬翼即寬又長,包住了整個身子。高音部的領唱是“金鈴子”,它是一個小紅頭蟬,長著兩片金光閃閃的蟬翼,鳴叫時翹得很高,幾乎與身子垂直。這隻蟬蟣不經 “格”,碰到 “大頭”,相一相牙,掉頭就跑。因為叫得特別好聽,才收養在一隻小茶缸裏。……
大花盆裏的這隻蟬蟣,叫叫停停,不算特別洪亮,大概中等大小吧。不對,這是老美的蟬蟣,從來沒見過,老經驗還靈嗎?Wait!我突然想起了什麽:“We need to find a container first.” 我們倆輕輕退了回去,進屋到廚房去找空罐頭,空罐頭沒找著,最後決定拿一隻沒人用的大茶杯。我帶著兒子又出到後院,鏟一把土放到杯子裏,用小鏟的柄把土敲平…… 跟著我忙進忙出,兒子忍不住問了一句:“Daddy, Are you sure you can catch it?” “Don't worry.” 我回答,心想也難怪,還沒給你講過老爸鬥蟬蟣的故事呢,今朝正好捉一隻給你看看……
六七十年代上海的大小弄堂裏,鬥蟬蟣蠻流行,捉蟬蟣卻派不著大用場。上班的青工可以騎腳踏車到近郊的農田裏去捉,難得有一兩次讓我們“蕩”在書包架上一起去。我們無車可騎,隻好偷偷地翻牆到附近的機關大院裏去捉。蟬蟣和其他蟲子一樣,喜歡陰濕的地方,所以我們也跟著鑽小樹叢,翻亂石堆,蚊叮蟲咬就勿講了,劃破了皮肉,撕破了衣褲,沒有少 “吃生活”。去的前頭,要做一些 “紙管筒”: 用半頁練習簿,卷成小筒,折封好一頭,壓扁待用。早先很少有 “蟬蟣網”,就用手捉,技術要求高,容易讓它逃掉。即使捉住,也會把蟬蟣的須和槍弄斷,賣相勿講,鬥起來也有影響。
輕輕地掀開濕地上的一塊落磚,除了蟬蟣之外,常有蜈蚣,鼻涕蟲,棺材板,油葫蘆等許多現在的孩子們看了逃還來不及的東西。隻要有蟬蟣,我們一般是不會逃的(蜈蚣不敢碰),一手圍成半圓,斷其後路,另一隻手從前麵抄過去,迅速合攏,將蟬蟣包在雙手之中。好的蟬蟣是會咬的,有點痛,但皮不會破。先把它轉到一隻手的空拳裏,另一隻手從褲袋裏拿出一隻壓扁的紙管筒,用嘴吹起來,開口對著拳眼,把蟬蟣慢慢擠進去,然後折封起來,便大功告成,再去尋下一隻。如果捉到一隻特別中意的,就用 “竹管筒”。紙管筒一不當心會被壓扁,損失巨大。竹管筒壓不扁,但體積大,褲子袋袋裏擺不落幾隻,要留著裝大的。捉蟬蟣聽上去不太難,但不吃十幾頓 “生活” 是練不成真本事的,隻能瞎吹吹。後來有了捉蟬蟣的網,技術要求下降了,“蜈蚣蟬” 也敢捉了……
眼下我沒有 “蟬蟣網”,正好露一手。我和兒子重新躡手躡腳地向大花盆靠近,伸手可及時,我示意他原地不動,自己再聽一聽,好吃準蟬蟣的位子。如果在花盆下麵,我就沒戲了,因為台客上的木條是有間隙的,到了台下就不可能再爬進去捉。還好,它在花盆裏。我找到了洞口,一隻手擋住,另一隻手輕輕撥開泥土,……“Did you get it? Did you get it?” 整個過程隻是一瞬間,等我把蟬蟣放進剛剛準備好的杯子裏,兒子才看清楚,曉得老爸原來還真有一手。
我從冰箱裏拿了一顆豌豆放進杯子,又讓兒子拿來一本不看的小人書蓋上,就拉著兒子到後院去做 “蟬蟣須草”。外包給 “老墨” 的草坪修得整整齊齊的,好不容易才在牆角找到一棵帶穗的,采下長莖後,先拉住穗頭,把草莖從中間分開,將分開的部分向兩邊倒折下去,再順著莖慢慢地推上去,草皮就被剝下來,留下絲絲縷縷,便成了 “蟬蟣須草”。
“Daddy, what are we going to do with the cricket?” 兒子瞪大眼睛看著我弄草,好奇地問,
“Well. We can find another male and let them fight, or we can find another female and make a cricket family.” 我邊回答邊欣賞著剛做好須草,
“I want to see them fight!” 這是男孩的本性流露,我還擔心他要 “make a family” 呢。
“So, you have to tell me when you hear another one. OK? Yes, all singing crickets are male.”
兒子受命而去,我忍不住又打開蓋著的小人書,用剛做好的須草去挑逗,杯裏的蟬蟣撐起前腿,開牙了:原來是個“朝天牙”,牙板也不厚,大概不經 “格” 的……
雄性蟬蟣好鬥,為了一塊地盤一個雌性可以鬥個死去活來。“朝天牙” 的蟬蟣鬥的時候前腿撐起,樣子很威風,但容易被撬翻,一般不太經 “格”。而 “掘地牙” 貼近地麵,不容易翻,比較經 “格”。還要看 “牙板” 和 “牙口”。大臉盤,牙板長而寬,是好貨;牙口要緊,鬆了就不能再鬥。用須草逗它開牙後,看它如何收牙,若是一收即合,說明牙口完好。鑒賞蟬蟣還有很多學問,大概要失傳了。看到有人要鬥蟬蟣了,弄堂裏地孩子們就停下正在白相的遊戲,一起圍攏過來,大氣不敢喘,怕驚了蟬蟣。為了公平,沒有 “主客場”,我們會叫第三方提供一個 “公盆”,把各自的蟬蟣放進去,直到鬥出輸贏。大家這才直起腰來,熱烈地談論著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格鬥。贏的蟬蟣要休養幾天,查了牙口才能再鬥,輸了的 “敗沮蟬” 留著沒用,送給還不會(敢)爬牆的小小孩,自己再去捉……
我也想著要再捉一隻,於是走到兒子的房門口,問他這幾天有沒有聽到蟬蟣叫。我一連問了三遍,他眼睛一直盯著計算機屏幕,頭也不回:“No.” 我下樓,用須草逗了逗那隻養得肥肥的蟬蟣,拿到後院把它放生了:Hopefully you can make a family……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眼下,又是秋夜,又到了蟲鳴時分……
© 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