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上海的舊弄堂都改造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高層公寓。隨之而來的是現代化的生活模式:電話電視,手機短信;隨之而去的是我兒時的記憶:弄堂口的傳呼電話間,3號亭子間“四眼”的小人書(連環畫),5號底層 “老克勒” 的外國唱片,7號三樓 “土八路” 的大蓋帽,…… 最最難忘,弄堂裏小囡白相的遊戲。
生活在BC(Before Computer)甚至 BT(Before TV)時代的少男少女們,如果想要打發時間,真還需要點創造性。電視是70年代末的事了,晚上6點半節目才開始,而且屏幕隻有9寸;電影是8個樣板戲外加《地道戰》和《地雷戰》;小人書連頭帶尾的很少,而且每一本都看了 N 遍,《紅與黑》和《紅樓夢》是要等大了以後有 “路子” 才看得到;兜裏的零花錢是以分計算的,連一副撲克牌都很難湊滿54張……
在文化資源如此貧乏的年代裏,弄堂是我們遊戲的天堂。從下午放學到天黑吃夜飯,弄堂是屬於我們的。我們在弄堂裏白相,家長基本上是放心的。那時街上的汽車就不多,更不會開進弄堂裏來, 所以不用擔心出車禍。偶而小心翼翼地開進一輛 “上海” 小轎車,我們整個下午就圍著它轉了,若是 “北京” 中吉普,那就更不得了。弄堂裏的孩子按學區都在同一個小學或中學讀書(跟現在比簡直不能算讀書),大家都很熟,進來一個陌生人,弄堂裏十幾雙好奇的眼睛都盯著,怪不舒服的,還沒算窗戶後麵的眼睛呢。這些窗戶後麵的眼睛還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也就做不了出格的事。若是發生了爭吵,聲音一大,即便會有人從窗戶裏探出的頭來,把我們厲聲喝住:“吵啥魂靈頭!還要做夜班呢!” 於是大家靜下來,繼續白相,直到下一次再吵起來。
在男孩子中流行的弄堂遊戲裏,有幾樣是不需要任何物質資源的,隻要有人、有力氣就可以白相了, 比如 “鬥雞”,“ 騎馬打仗”,和 “輸逃贏捉”。“鬥雞” 是不用雞的,架起一條腿便是 “雞”,鬥到一方失去平衡,或倒地或鬆手,即分勝負。“騎馬” 打仗自然也是沒有馬的,兩人一隊,一個做 “馬”,把另一個馱在背上,與另一隊相互拉扯,直到把對方拉下 “馬”。“輸逃贏捉” 就更簡單了,隻是跑來跑去地追逐而已,也就是外國小孩玩的 “tag” 遊戲。不同區的弄堂裏還有些變化,有一種叫 “達部嘀鈴”,是外來語 “stop” 的意思,在被 “tag” 之前可以叫 “達部(stop)”。還有一種叫 “卡馬” 的追逐遊戲,像是英語裏的 “come on”,估計也是舊上海租界裏的孩子們留下來的。
大多數的弄堂遊戲是需要一些資源的,哪怕隻是一點點。比如釘橄欖核,先得花五分錢買一包甜(鹹)橄欖,想摜浪頭(擺闊)的可以花一毛錢買拷扁橄欖(那時的大福果是紅棕色的,已經多年不見了,現在隻有黑色的,味道坍板一點),核大,釘起來占便宜。買來後幾個小朋友分著吃了,然後把核都收了洗幹淨,就可以在地上玩了。最簡單的玩法是先畫一個圈,然後輪流,看誰先把對方的橄欖核釘出圈子。所謂 “釘” 就是站直了拿一顆橄欖核瞄準好後讓它落下去,打在下麵擺著的橄欖核上,不容易的。“刮片” 和 “豆腐幹” 需要用紙,於是練習簿就遭秧了,弄不好連第二天要交的作業也撕下來做了 “豆腐幹”,晚上自然少不了一頓 “生活”(挨打),但白相的時候還是蠻開心的。
後來長大了一點,手頭的資源多了一點,遊戲的技巧性也就提高了一點,滾鐵圈、打菱角和扯鈴是其中比較流行的幾樣。滾鐵圈就是找個箍桶的鐵圈,水桶腳盆都行,馬桶圈最多。另外找一根粗鐵絲,一頭綁在竹竿上,另一頭彎成一個半圓的鉤,然後把半圓的鉤拗過來,與竹竿成90度,就可以用來滾圈了。自行車的鋼圈用一根小竹(木)杆也可以滾,因為大而闊,好滾,但勿靈活,白相不出花樣的。木製的 “菱角 ”是 “賤骨頭”(也就是陀螺)的變種,那時難靽還可以買到,但大多數是自製的。不象 “賤骨頭” 那樣可以一直抽下去,“菱角” 轉起來以後是抽不 “活” 的。可就 “打” 這一下,也讓我們白相出不少花樣。扯鈴也叫空竹,是雜技項目之一,有單鈴和雙鈴,啞鈴和響鈴。我有過一個12響的,叫 “連雲”,扯好了響徹雲天,當然少不了被做夜班的鄰居罵魂靈頭。響鈴容易摔壞,難靽拿出來紮紮台型。啞鈴(不是練身體的鐵啞鈴)不容易壞,而且便宜,所以用來練習和玩花樣。另外茶杯蓋、茶壺蓋、包括鍋蓋都可以拿來扯,隻要能保證 “軟著陸”,或是不怕 “吃生活”。
那時的孩子都沒有手表,不知道時間,隻管盡情地白相,直到張家或是李家姆媽做完夜飯,從後窗口探出頭來叫我們回家:“吃夜飯拉!一日到晚野在外頭,天晚了也不曉得回家!” 走缺了一個,遊戲不好白相了,於是大家停下來,整一整衣襟,開始我們的最後一個節目:看看我們裏麵誰晚上要 “吃生活”。“大塊頭” 鬥雞時摔了一跤,新褲子膝蓋上開了一條口子,一頓 “生活” 肯定逃不掉了;“長腳” 在騎馬打仗時,襯衣的鈕頭被拉掉了兩粒,要看他爺老頭子的情緒好不好了;“野貓” 踩到陰溝裏,滿腳汙泥,大概用不著吃 “生活”,頂多一記 “毛栗子”…… 與之而來的懼色一閃即逝,大家依然是興高采烈的,背起扔在邊上的小書包,走進自家的門洞,去麵對我們的 “生活”。
上了高中以後,跑來跑去的 “小人脾氣” 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於是三五成群地聚在弄堂裏,雙手插進褲袋,東拉西扯地閑聊,消磨時間。一個說昨天偷了家裏老頭子一支帶咀的鳳凰煙,聞上去香的不得了;另一個說過兩天可以借到一本《林海雪原》,很好看的。頭尾都有嗎?當然有啦。借給我看個頭和尾可以嗎?等在後頭吧 …… 大孩子了,“裝酷” 自然是要的,可遊戲還是少不了,其中不能不提的當屬 “大怪路子” 和 “四國大戰”(亦稱 “四角大戰”)。一人坐一張小矮凳,中間用四張方凳拚成一張小桌,就可以白相了。前者是三副撲克六個人,後者是兩副軍棋(也叫陸戰棋)四加一(四個人加一個裁判),都是分成兩撥的隊式遊戲。從放學到天黑這段時間可以白相幾輪,但不過癮。隻有到了寒暑假時,從早上白相到夜裏,殺得天昏地暗,那才叫過癮。這兩個都是策略型的智力遊戲,講究配合,審時度勢,變化無窮,很練腦子,至今還認為從中得益匪淺。據說二者現在都有正式的規則和比賽,但那是大人們玩的,小孩子恐怕是沒時間玩了。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出現靠 “大怪路子” 和 “四國大戰” 吃飯的職業選手。
等到讀完《林海雪原》和《紅岩》的時候,我們的興趣便轉向了《夏伯陽》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轉向了高爾基的自傳三部曲和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把弄堂這個遊戲的天堂讓給了更小的一撥孩子去白相。從學校畢業的同時,我們也從弄堂的遊戲裏畢業了。吃完了爹娘的 “生活”,來到外麵精彩的世界裏,開始了自己四海為家的遊戲人生。
Honestly, we were genuinely happy then, were we n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