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歡讀程乃珊的作品,從《藍屋》到《女兒經》。出國留學之後,因學業家事繁雜,少有閑暇,因此拉下了一大段。日前從友人處覓得一本程乃珊的《上海探戈》,又把我帶回到了老上海的風花雪月。程在書中多次寫到上海話裏的外來語,交待其來龍去脈,相當準確和細膩地介紹了這些廣為流傳的外來語在海派文化中獨特而且難以替代的作用,但是對於這些外來語的出處,卻沒有仔細地考證。
比如在《上海灘上“老克勒”》一文中,程認為上海話中的“克勒”一詞出於英語的 color (顏色,色彩)。從發音上講,“克勒”與 color 很相近,意思也說得通,但是英語裏沒有這樣的用法。形容某人多姿多彩可以說 “He is a colorful person.”,但不能講 “He is a color.” 。 更地道的英語說法是 “He is a colorful character.” 或省略為 “He is a character.”。因此我認為上海話中的“克勒”一詞出於英語的character而不是color 。Character 一詞的直譯是特征或品行,但英語裏 “He is a character.” 的意思又深了一層,和上海話裏頭“伊是老克勒”所表達的意思極為相近。像這樣的外來語考證,因為沒有原始紀錄,所以沒有對和錯之分,隻是看哪一種說法更合理。
網上有人提出“克勒”一詞出於英文的 class (階層,檔次)。會說英語的上海人可以慢慢地品味 class 和character 之間的差別,自己決定哪一個詞與上海話的“克勒”更接近。我在這裏提出兩點質疑。第一,上海話重齒音,zi 、ci 、si 一般是不會“吃”掉的。比如英文的 tendency (趨勢,走向)變成上海話裏的外來語是“吞頭勢”而不是“吞頭”。所以把 class 音譯成“克勒勢”的可能性較大。第二,“He is a character.”在英語裏非常流行,用得很多,而 “He is a class.” 卻很少聽到。基於這兩點,我還是傾向於 character 的說法。誰知道呢?也許當年的老上海把這兩個英文單詞混在了一起,造出了上海獨有的“克勒”。
再說《“阿飛”正傳》一文中的“阿飛”一詞,程認為來自英文的 figure ,但是也有人認為出於 fancy 。英語 “He is a figure.” 翻譯成中文“他是個人物”,而英語的 “He is fancy.” 翻譯成中文卻是“他很標新立異,花裏胡哨”。熟悉上海話中“阿飛”一詞的人大多會同意,後者的意思更為貼切,而且程自己在文中對阿飛的注釋也與後者相符。可是,從前麵提到的上海話音譯習慣來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Fancy 的詞尾是齒音,一般不會被上海人“吃”掉,而 figure 之前一般要加不定冠詞 “a”,所以上海人把 “a figure” 音譯成“阿飛”似乎更順理成章。Figure 也好,fancy 也好,反正“阿飛” 是上海人的又一個創造。
我喜歡程乃珊的作品,絕沒有雞蛋裏挑骨頭的意思,而且對這些外來語詞源的考證,絲毫也不影響她在《上海探戈》一書中對於形形色色的上海人和海派文化的精彩描述。與大陸的其他方言相比,上海話中的外來語不敢說是最多的,起碼也是最多的之一。從表麵上看,香港人的日常用語裏外來語更多,一是因為英漢雙語在港島的長期並存,二是因為上海話裏的外來語,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基本上沒有新增的詞匯,而八十後又大多是從香港“舶來”的,已無新意。
在老上海的外來語裏“泗門汀”和“四不靈”是老幼皆知的。“泗門汀”是指水泥地,源於英文的 cement (水泥),而“四不靈”則是指彈簧鎖,來自英文的 spring (彈簧),相當明顯,不會有什麽爭議。另外,上海人把籃球的投籃稱為“削藍”(shoot basket),把足球的守門叫作“守鎬”(goal keeping),也是顯而易見的。這樣的外來語在上海話裏還有很多,它們流傳極廣,曆史又長,以至於現在的上海人不經提醒都忘了它們的出處。還有一些外來語,卻不是那麽容易考證,比如“洋盤”。程乃珊在《洋盤上海開洋葷》一文中承認“洋盤出點何處,無認真考慮過。”但有可能出自於西餐館裏的盤子, 中看不中用。上海人把那些“賣相”不錯,但不經世麵,容易上當受騙的人稱為“洋盤”。為此我討教過一些老上海,能說出一二的人已經不多了。和西餐館的盤子相比,我更認同另一種解釋。“洋盤”也是一個外來語,出自英文的 “young boy” (小孩子),表示年輕,不諳事理,容易被“噱”進。語音相近,語意也貼切。
講了上海話裏的外來語,不能不講與之相對應的“洋涇浜”。程乃珊在《上海探戈》一書中把“小阿飛”和“老克勒”之類上海話裏的外來語稱為“洋涇浜”,也欠準確。洋涇浜原是黃浦江的一條支流,向西匯入周涇(今西藏南路),因通洋涇港而得名。當年英、法租界開辟後,洋涇浜兩岸商賈雲集。出於商業和貿易的需要,頭腦靈光的上海人將漢語的語法套用到外語(主要是英語,但也有少量法語)單詞上,形成了一套盡管不倫不類,但大家都聽得懂的的外語詞組(很少有完整的句子)。日子久了,就有了“洋涇浜英語”一說,最典型的例子包括:“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人山人海),“let me see see”(讓我看看), “two piece book” (兩本書),等等。後來,租界裏受過(教會學校等)西洋教育的高級職員多了起來,他們大多能說相當標準的英語,開始看不起“洋涇浜英語”,認為沒有文化,檔次太低。如果他們中有人說錯了英語,便會被同事們譏諷為“洋涇浜”。流傳來了之後,“洋涇浜”在上海話裏就成了語言不純正的代名詞。外地人說上海話經常被冠以“洋涇浜”,外國人說中國話也是如此,說錯了英語當然還是“洋涇浜”。
可見外來語和“洋涇浜”是有區別的。前者是將外語單詞用到上海話裏,是前衛、時尚、和高檔次的,用上海話講是“紮台型”的。後者是用上海話的方式講英文,是蹩腳和低檔次的,用上海話講是“坍招勢”的。
改革開放以後,上海又重新成為國際化的大都市。與外資外企一起湧入新上海灘的,除了麥當勞和肯德基之外,還有大量的新外來語,象作秀(show)、玩酷(cool)、嘉年華(Carnival)、德比(derby)、PK(知道這個詞的出處嗎?)等等。與老上海的外來語不同,這些新外來語並非上海話獨有,是全國性的。失去了地方特征,大家都會講,也就沒什麽“台型”可“紮”了。
最近每次回上海,除了走親訪友,吃喝玩樂,還一直在留心屬於上海的新外來語。時間有限,接觸的人也有限,沒有什麽新的發現。難道說上海人的頭腦不靈光了?靜下心來一想,如今已是網絡時代,一個新名詞一旦上網,不需一個時辰就可以傳遍全國,乃至全球,怎麽可能還隻是局限於一個城市?而且我還注意到,現在有些上海長大的孩子上海話已經說不地道了。我無意做上海話的衛道士,社會在發展,隨著人口的不斷流動,方言遲早是要消失的。
上海話,包括外來語和“洋涇浜”,有過一段獨特而又精彩的曆史,但願有心人能加以整理和保存,讓我們的後代在圖書館的檔案裏和互聯網的數據庫裏,還能讀到這段屬於上海人的曆史。
© 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