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媽媽唯一的弟弟,他們感情很好。所以我考上高中後,父母就將我送回內地上學。那時我們那個小縣城有兩所高中,我在一中,舅舅是二中的地理老師。但是他每個周末都會來看我,每個月末學生放假時,他會來接我一起回姥姥家。我升入高二後,舅舅調入一中。我因為選了文科,自然成為他的學生。
第一天他來上課,進了教室什麽都不說。從講桌上拿起半根粉筆,轉身,胳膊一掄就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可堪媲美圓規畫出的圓。底下同學們的驚歎聲響起,舅舅不動聲色。隨手畫上南北極,接著開講:赤道、兩極、季風、地球自轉、公轉…… 那節課舅舅概括了我們整個高中要學的地理重點,語言簡潔,脈絡清晰。下課後,同學們讚歎連連“我們真是遇到了一個好老師!” “早就聽說他在二中講課就特別好。” 我得意極了。那時我們那所重點中學絕大部分老師都像舅舅一樣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師資力量相當強。公平地說,像舅舅這樣水平的老師不少。但舅舅的第一次亮相實在是太酷了,給同學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舅舅不僅課講得好,音樂修養更是相當高,拉二胡,彈手風琴都不在話下。他在二中的時候,每次全縣中學生文藝匯演,都是他負責他們學校的所有演出,每次冠軍總是他們學校。他調來一中後,冠軍就到了我們學校。有一次,我們校內文藝演出,我們班準備了一組戲劇節目,其中有一出京劇<<智鬥>>,但是隻有阿慶嫂和刁德一的唱段。因為我是班裏的文藝委員,舅舅笑嘻嘻對我講 “ 我來演胡傳魁好不好?” 我當時的顧慮一是這是一台學生演出,二是怕同學們說我“ 肥水不流外人田” 就沒有吭聲。最後舅舅和其他老師一起給我們的節目伴奏。現在想來,當初要是能讓舅舅參演,節目會更完整、更豐滿、也更出彩啊!因為我當年擰巴的脾氣,一個好端端的創意沒有實現,真的是遺憾終生。
舅舅性格豪爽,又是熱心腸,誰有困難他都會在能力範圍內出手相助。學生有事情都願意找他幫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個學生平時成績很好,但高考沒有考上。這個學生家是農村的,而且是個女孩子,所以父母就不想供她上學了。那個年代,她唯一能擺脫做農婦命運的機會就是上大學。她找舅舅幫忙,舅舅就去她家裏說服她的父母。可是,她的運氣真是不好,連續三年都沒有考上。第四年,連她自己都放棄了。舅舅覺得她有希望,第四次去她家裏說服她父母,這一次還包括她自己。這一年,她考取了省城的財經學院。畢業後她留在省城工作,每次回家,她一定會去看望舅舅。
我出國以後,就見過舅舅一次,那時爸爸剛去世不久。見到舅舅我覺得爸爸雖然離去了,但是我還能從舅舅身上得到父輩的愛。我倚在他身邊和他聊天。他問我國外的生活,我一一講給他聽。我隨口說學英語時讀到一篇文章:冬天北半球離太陽近卻冷,夏天北半球離太陽遠卻暖。我對舅舅說:“ 我記得高中時您講過,卻忘了到底是怎麽樣的道理,再給我講一遍好不好?”古稀之年的舅舅又拿起紙和筆。在紙上給我畫地球的運行軌道是怎樣的一個橢圓,太陽在其中的一個焦點上,地球是以怎樣的角度自轉並繞太陽公轉,當地球離太陽近時,太陽光斜射在北半球,而地球離太陽遠時,太陽光直射北半球…… 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舅舅講課。
2011年5月,舅舅突發腦溢血去世。下葬的那天,親朋好友、他過去的學生去了不計其數,一度堵塞了交通。可是在我的心裏,他好像從未離去。有的時候,碰到有人不懂裝懂又胡攪蠻纏,我就會想起舅舅在這種情況下的調侃“強不知以為知,見駱駝就說馬腫背”;有的時候,碰到暴雨或暴雪天氣,我就會想起舅舅講過的強大的冷暖氣流交鋒就會有極端的天氣狀況出現,我也會想想我頭頂上現在是冷氣團還是暖氣團;有的時候去山裏玩兒,汽車在曲折蜿蜒的山路間盤繞,我就會想起當年在課堂上,舅舅是怎樣講解氣勢雄偉、景色壯麗的洛基山脈綿延整個美洲大陸,而近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就在這座山脈腳下安營紮寨……
昨夜,又夢到舅舅。夢裏好像是爸爸剛剛去世,舅舅來看我們。我撲在舅舅懷裏不出聲地痛哭,好像那樣可以將心中所有的哀痛和悲傷都滌蕩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