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遠行
我的隨筆
第一章 宋編輯的回憶
午後柔和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老宋在旺角附近的簡樸公寓裏，金色的光線在擦洗光亮的木地板上跳動著。七十歲的老宋坐在窗邊他最鍾愛的扶手椅上，小茶幾上一杯熱騰騰的奶茶散發著嫋嫋熱氣。他滿頭銀霜，身形瘦削，但目光依然銳利。
老宋退休之前一直在出版業工作，曾任地平線出版公司的總編輯十六年。那是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出版社。在其黃金年代，地平線是香港文學人才的燈塔，致力於出版那些能激發思想、豐富靈魂的作品，而能做到這樣老宋可謂功不可沒。然而，在他任職的最後三年裏，隨著市場的變化與讀者口味的轉變，整個出版行業日漸衰敗。老宋那幾年的職業生涯，其實就是處在努力維護昔日榮耀的艱難掙紮中。雖然大勢難支，但和其他同業相比，他們做得也還算不錯。
這天，老宋坐在那裏呷了一口茶。今天的茶在溫暖柔滑的香味中帶著一點苦澀，那個味道竟讓他的思緒一下子想到十年前的一個冬日早晨，以及那個可以說是“雪中送炭”帶來改變的年輕人。
他叫奧利弗程。
剛從大學畢業的奧利弗幾個月前才加入公司。來的時候正趕上業務走下坡路的第二年。起初，老宋覺得他不過是又一個對出版業抱有不切實際幻想的年輕理想主義者。然而，奧利弗身上的某種特質——也許是他頑強的樂觀，也許是他不服輸的決心——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天早晨，奧利弗懷抱著一個文件夾，帶著足以點亮整個辦公室的熱情，闖進了他的辦公室。
“宋生，”奧利弗急切地說，語速快得幾乎連不上氣，“我有個想法。” “宋生“是香港人說宋先生的方式。和他同輩的人則用他的英文名字哈羅德。
剛剛經曆了數月業務大滑坡的老宋幾乎沒抬頭看他。“什麽想法，奧利弗？”他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
“我想咱們可以發一部曆史小說，”奧利弗開口，朝著辦公桌邁進一步，“我有一個獨特的切入點。”
老宋放下手中的筆，向後靠在椅子上，挑了挑眉。“說來聽聽。”
奧利弗小心翼翼地把幾頁紙放在老宋的桌上。“故事說的是乾隆皇帝有兩個女兒。小女兒被困在一段無愛的婚姻中，因為她的丈夫年老體弱而且隻愛錢財，與她貌合神離，而且那男人有一種病，讓他們生不了孩子，反倒對外人說是她生不了。而這個女兒卻是父皇特別疼愛的掌上明珠。皇帝當初為了政治讓她嫁給了那個人，但卻覺得女兒沒有得到一門很好的婚姻，沒有得到愛，於是為了她的幸福和家族的傳承，竟秘密安排了一個理想的男人介入其中。”
哈羅德聽到這裏撲哧笑出聲來，說，“我從來沒聽說乾隆有這樣的女兒和這樣的故事，聽起來破綻百出。香港懂曆史的人多了，你這樣編還不讓人笑掉大牙，還壞了我們公司多年來的好名聲，不行不行”
奧利弗毫不退縮。“我不是在開玩笑，”他說，聲音越發堅定。“這故事雖然是假的，但表現的東西則是普世的。故事裏有愛、責任和犧牲——這些永恒的主題總能引起所有讀者的共鳴。枯燥的寫曆史故事，現在沒人愛聽，而能引起共鳴的故事，即使大家都知道不是真的，也沒什麽啊。本來就是寓教於樂。我們可以每天大家集思廣益，用連載的方式，而且還可以告訴讀者，編輯部裏是怎樣經過討論這個故事，不同想法是什麽樣的，也歡迎讀者貢獻想法，每天發布這樣一個章節，隻要能扣人心弦、又有禁忌的愛情和道德困境吸引讀者，新穎的講法一定會引起大的反應。現在的時代，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一板一眼地講故事了。你看周星馳，大家都知道是無厘頭搞笑，但是就是喜歡看。我們可以把它定位為‘曆史小說與現代敘事的結合’。如果說乾隆沒做過這事，我們就把皇帝叫做隆乾，讓讀者知道，這不過是個娛樂的故事，不要當真。”
老宋靜靜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動搖的跡象。他聽過太多類似的“絕妙創意”，其中大部分最終都不了了之。然而，奧利弗身上確實有些不同的東西。也許是他眼中燃燒的熱情，或許是他身上那股敢於冒險的勁頭，讓老宋隱約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而且這樣的寫作方法，還真是符合現代的炒作方式呢。不怕不真，就怕真得無聊。
“好吧，”老宋最終說道，語氣平穩而克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再找兩個人，羅偉聰和夏相宜吧，你們三個，每天討論。寫出第一章讓我看看，看看值不值得投入。”
老宋當時並未意識到，那次決定竟成了一個轉折點。那部連載小說《隆乾皇帝的女兒們》出乎意料地成為香港一段時間的一大熱議焦點。每一章都讓讀者沉浸於錯綜複雜的愛情與道德困境中。地平線出版公司，也借此重新占據公眾視野，雖然好像曇花一現。
但留在老宋記憶中的，不僅僅是故事的成功，而是奧利弗這個年輕編輯全身心投入到項目中的熱情，他的激情與細致重新點燃了老宋久違的使命感。而且，隨著故事的展開，老宋開始注意到奧利弗的成長，以及故事中隱約映射的某些真實情感。奧利弗並不僅僅是在講述一個關於清朝皇帝的傳奇——他是在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掙紮與渴望。
有一天晚上，在加班修改手稿時，老宋直截了當地問他：“這部小說裏的理念，與你的相符？”
奧利弗猶豫了一下，臉上難得地露出尷尬的神色。“確實和我的理念相和，宋先生，”他承認道。“皇帝、兩個女兒，還有那個男人——他們都夾在自己的願望與責任之間。而這……這也是我現在的生活。”
老宋一笑，“難道你也如那個男人，陷入這樣一個事件中？”
奧利弗麵帶難色地說：“宋先生，其實沒有到那個地步，而且都是往事了，咱們還是不問不說吧。我現在感覺，寫作才是最重要的，它讓我能表達我的感情，我的理念，我的存在。您不是寫了一輩子了嗎，一定也有這種感覺吧。“
老宋忽然覺得這個年輕人說出了自己想過但並沒有說出過的東西，感到有些惺惺相惜。也覺得他之前想知道的私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年輕人追求創造的恒心。於是他說：”如果你一直能寫出有真情實感又有創意的東西，你會在出版業有所成就。”
眼前，夕陽的餘輝將老宋的公寓塗成橙金色，他想到那時奧利弗以一個滿懷希望的新手身份走進了他的視野，以一個能夠將個人情感化為普世故事的講述者身份寫作，卻在完成那個作品之後很快離開。老宋想到，在創作那個作品期間，老宋給奧利佛和那兩個同組的年輕人足夠的自由度，那是很大膽的決定，在關鍵的一些點，他也給出他的建議，這讓他感到一絲自豪。
過去與現在、老宋與奧利弗、皇帝與女兒們之間的生命線交織在一起，構成了某種永恒的主題。這不僅僅是關於拯救一家出版公司或探索道德困境的故事——它關於傳承、指導，以及那些塑造生命的靜默瞬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