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紅燒肉了!”
“啥?吃誰的肉?”
車間裏皮帶飛轉,裝著銀白人造絲的褐色梭子,像一隻精明大老鼠,正在白色真絲經線中間“啪嗒啪嗒”響著飛快地來回穿梭。何宛虹站在織錦緞被麵機前,根本聽不清楚別人說什麽。
“今天飯堂吃紅燒肉--”淑香大聲吼叫著,幾步走過來一把拉下手閘開關,宛虹連忙扶著鋼扣,織機平穩停住,頭頂“哢嚓哢嚓”舞動的提花龍頭,也嘎然而止。霎那間,姐妹們紛紛停機,火車頭般轟鳴吼叫的車間,頓時急刹車靜止了。
“下班打飯去!遲了就沒肉了。”
宛虹一把扯下白圍裙扔在被麵上,跟著淑香走出車間,邁開大長腿一陣風走進百米開外的宿舍,對趴在床邊看小人書的小妹說:“我去打肉,你等著。”就拉開抽屜取出幾張飯票,拿起兩個扁圓洋瓷缸子,往飯堂快步刮去。
飯堂窗口外台階上,已經排起了長隊。宛虹修長纖細的身姿站在其中,比周圍的人高出一或半頭,彷佛鶴立雞群似的。嗯,這宛虹紮著兩根齊耳小短辮,長相算不上國色天香閉月羞花,卻也眉清目秀端正大方,鵝蛋臉上明眸皓齒膚白唇紅,雙眼皮下黑珍珠神采奕奕,高挺的鼻梁下端有點兒肉肉的,勻稱的嘴唇稍微厚了一點點,下巴圓潤而飽滿,一望而知是個憨厚實誠沒心眼兒的人。那一米七四的淨身高,走到哪兒都與眾不同引人矚目,有人開玩笑叫她“大洋馬”,有人叫她“電線杆”,還有人叫她“傻大個”,”大個子”,宛虹淡然一笑,也都答應。天生如此啊,她有什麽辦法呢?
有一次南方來的技術員老王,諞瞎傳時忽然瞅著她說:“何宛虹,你沒有去當運動員打籃球,真是個大浪費!你家父母誰長得高啊?”宛虹笑答:“單看我媽高,和我爸站在一起一樣高。我媽年輕時就打過球,是五項全能呢。”老王嘖嘖讚歎:“難怪呀,難怪,真是個好品種哪,好品種。”旁邊的人呲牙咧嘴紛紛壞笑,宛虹也臊紅臉爭辯說:“嗨,什麽品種不品種的,難聽死了。那是遺傳啊。”
此刻宛虹見站在前麵的韓師傅,手裏也拿著兩個大碗,就笑著說:“韓師傅好,你也打兩份菜呀?”
韓師傅回頭笑眯眯:“我兒子從北京回來了,當然要打兩份哩!”
“那你兒媳婦也來了吧?”去年宛虹見過一位梳著兩條長辮的洋女子,來廠裏看過她,心裏還挺羨慕的。這百十來人的小廠子,任誰有個風吹草動,大家夥兒都會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打聽的門兒清。
”嗨,什麽媳婦不媳婦的,不過是個好朋友,他倆早就沒事了,人家父母把女子調回西京去了。再說我的元橋要在北京上三年學,兩人同歲啊,人家也等不住。”
“哇,能從吾都調到西京,真有辦法!那麽漂亮個女生沒留住,多可惜呀。”宛虹想起那個甩著長辮的窈窕背影,有點替古人擔憂。
後麵的淑香接上說:“韓師傅,你兒子那麽攢勁,還怕沒有好媳婦?你就等著抱孫子吧,嘻嘻嘻。”
韓師傅眼睛笑成一條縫:“嘿嘿,就是,就是的。我才不操那閑心呢,”
這時,排隊的人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宛虹以為大家是笑她們的話,掃視一圈才看到,原來是站在院子中間的喬書記,說了幾句什麽笑話。喬書記得意忘形地繼續說:“蠶嘛,是明交暗生,人呢,是暗交明生,倒過來的......”
宛虹心裏一陣反感,這個五短身材的黑胖子書記,明明知道她想上大學,卻說我們廠裏 沒有這樣的人,硬把一個浙江紡織工學院的名額,推給了公社回鄉青年,明擺著就是不放她走嘛!唉,誰叫自己幹活太認真太出力,落下個“鐵姑娘”的名聲呢?否則自己也會像韓師傅的兒子一樣,變成工農兵大學生了。
宛虹和小妹美滋滋吃完紅燒肉,用饅頭把碗底的油水沾得幹幹淨淨,舔著手指頭都咽下去, 這才起身去前院水龍頭下洗淨碗筷。回來讓小妹上床睡午覺,就又去車間上班了。哎,還有一堆活兒沒幹完呢。
這裏是大西北唯一的絲綢廠,五年前由輝城縣泥河鎮蠶種場擴建而成。山坡上一片片桑樹林鬱鬱蔥蔥,一層層梯田長滿了桑樹叢,綠油油地包圍著幾排平房大院和幾座倉庫式大車間。堪稱青山秀水風光旖旎好地方,黃土高原秦嶺西北小江南。但那交通嘛,實在是太不方便,廠門外隻有一條公路,蜿蜒曲折地通往四鄰八鄉,距離東南方的輝城,坐班車要兩小時,去東北方的地區所在地天河市,坐班車三個多小時,不但一路上下坡顛簸顫抖,還要經過巍峨陡峭的盤山公路大山壩,令人提心吊膽生怕翻車掉深溝。
就這麽個八杆子打不著的偏遠荒涼小工廠,這幾年卻是人來車往熱鬧非凡,為嘛?真絲綢子提花錦緞被麵唄。那五顏六色的綢子隨便扯,鮮豔亮麗的被麵子,可就要托關係走後門,拿到書記廠長的批條才能買到手,就連本廠職工也幹瞪眼,除非結婚辦事才給特批兩條。沒辦法,機器少產量低物資匱乏,隻有快馬加鞭努力生產啦。而宛虹淑香等等青壯工人,就不得不加班加點埋頭苦幹了。
傍晚宛虹下班後去飯堂打了兩份蘿卜豆腐燴菜和發糕,小妹蔫巴巴地吃了幾口,就一陣咳嗽又躺在床上。七歲的小女孩子,平日活蹦亂跳非常可愛,暑假跟著大姐來廠裏玩,沒意思了就坐在宿舍門口小板凳上,一遍遍地唱她的學前班兒歌:
小鬆樹,快長大。綠樹葉,發新芽。陽光雨露哺育它,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裏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啊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小妹聰明伶俐,還會把她剛知道的大姐工友名字,編進歌聲裏唱呀唱:趙紅梅哪個趙紅梅,王雪花哪個王雪花...... 天真無邪的童音,惹得一眾小女工們,心花怒放開懷大笑,紛紛誇她唱的好,小妹就人來瘋樣唱的更起勁了。
可是今天小妹怎麽眼淚汪汪還流鼻涕呢?宛虹伸手摸摸小妹額頭,啊,有點發熱!肯定是感冒了。隨即提起熱水瓶,去飯堂打來開水,衝了半茶缸淡鹽水,讓小妹喝下去。晚上小妹還是渾身熱哄哄,迷糊中不時喊媽媽,急得宛虹坐臥不寧,拿條毛巾浸濕涼水,敷在小妹額頭降體溫。唉,從廠裏到公社衛生院三裏多路,半夜誰敢穿過黑乎乎的桑樹林哪,再說星期六晚上, 也不可能有醫生。
第二天早上,淑香醒來見小妹病了,宛虹束手無策幹著急,忽然靈機一動:“哎,韓師傅她兒子不是當過赤腳醫生嗎?他上的又是醫學院,找他給看看,保準能行!”
宛虹眼前一亮:“對呀,現成的醫生就在隔壁院裏,咋沒想到呢?走,請他看病去。”
牽著小妹走到韓師傅宿舍前,宛虹見韓師傅正在門口小泥爐子上扇火煮飯,就笑著打招 呼:“師傅早上好!這麽早就起來給兒子做好吃的了?”
“噯,我娃難得回來一次,不吃好咋成呢。你妹咋滴啦?”
“昨晚一直發燒,請你家醫生給看看病啦”。
“噢,行啊。元橋,來病人了!”
一位穿著白襯衫的瘦高青年應聲而出,熱情地對宛虹和小妹說:“進來吧,進來我看看。”
屋子裏,元橋打開一個紅十字醫藥箱,拿出聽診器戴好,對小妹聽胸,量體溫,看舌頭,把脈博, 嘴裏說:“傷風感冒。不要緊,打一針吃點藥就好了。”然後取出針管針藥水,幹淨利索地三下五除二,幾個小動作就打進了小妹後臀裏,接著拿出藥瓶倒出幾片藥,包在紙裏遞給宛虹:“一日三次,一次兩片,多喝水多休息。”
宛虹目不轉睛地看著元橋一連串熟練舉動,心底一股欽佩之情,頓時油然而生:當個醫生真好啊,走到哪裏都能治病救人。元橋這麽有本事,真太了不起了!於是連聲道謝,順口問道:“我得給你醫藥費,多少錢啊?”元橋卻擺擺手:“不客氣,不收錢。”
看病不收錢?這不白求恩活雷鋒嗎!宛虹驚異地睜大眼睛,敬仰地看著他。
“這不算個啥。來來來,請吃北京酒心巧克力。”元橋笑嗬嗬邊說邊拿出兩顆包裝精致的糖果,先往小妹手裏塞一顆,再一顆遞給宛虹。
宛虹臉紅了,不好意思的接過元橋手裏的糖,抬起水靈靈的眼睛看向麵對麵的元橋,哇哦,元橋的一對黑珍珠,也正火辣辣的看著她!四目相對,火花四射,霎那間宛虹的心髒一陣狂跳,慌亂的不知所措,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身體湧出一股從未有過的燥熱,捏著巧克力的右手,緊張得握成了拳頭......
這天從早到晚,宛虹都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元橋的英俊臉龐不斷在她眼前浮現,元橋的爽朗笑聲一直回響在她耳邊,元橋的每一個動作都過電影般在她腦海裏反複上演......二十三歲的大姑娘了,已經耳聞目睹了許多情愛故事,也有過三次相親經曆,卻從來沒有哪位男生,讓她如此夢繞魂牽呢!
就說幹弟弟小民吧,多次給她說過他的兵哥哥,當他領著哥哥走進車間時,宛虹正坐在花機經線中間,俯首接絲頭挽疙瘩,猛一抬頭看見紅領章紅帽徽的小軍官,唰的一下子臉紅到了腳後跟,急忙低頭繼續做活計,卻把比頭發還細的真絲線,弄斷了好幾根。良久才抬頭看著哥倆背影,心裏歎了一口氣:他哥真帥氣,就是矮他半個頭,再長高點多好!
有位公社幹部很好笑,說是叫宛虹去他辦公室辦個要緊事,宛虹進門卻見有一位陌生小夥子,幹部介紹說這是天河運輸公司的司機小陳,來廠裏拉過幾次貨,你們愛說啥就隨便說,然後轉身甩手關上門走了。宛虹窘的無地自容,胡亂應付幾句,逃也似地拉開門跑掉了。
回家父母念叨說,比你高幾屆的學生金林,托人來提親了,他去年師大畢業,回來當了縣政府幹部,人各方麵都好著哩,說能成就把你調回輝城來。宛虹一聽急眼了,說我不要輝城的! 要麽就天河的!六九年初中畢業時,同學都招工進了天河市的三線大工廠,你們說那是童工不讓我去,非要我讀高中將來上大學,結果高中畢業黃花菜都涼了,隻能進個縣辦絲綢廠,同學 的大牙怕都笑掉了!以後我的事情,不要你們管。
如今,宛虹和元橋不期而遇,那顆北京酒心巧克力,一直甜到了她的心窩裏,讓她甘之如飴,餘味無窮,甚至想入非非......
停筆兩年多了,想安度晚年呢。疫情出不了遠門,無聊的閉門思過,忽然又想寫了。老掉牙的故事,請大家多多指教啦!萬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