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與書有緣,有些人與書無緣。
自20世紀九十年代計算機網絡普及後,網絡和計算機迅速取代了原本圖書的大部分功能,圖書已經漸漸成為一種人類文明的曆史積澱。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今天那些年複一年地手裏捧著書本讀過青春的大專生、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教授,絕大多數都是些與書無緣的人。他們不過是在被社會洗腦,被製造成某種可能被社會機器需要的候補動物,因此榮幸地被社會在腦門上貼上一個標簽,俗話稱此標簽為文憑。
他們背誦一些書,但從不真正走進圖書裏去。
那些與書有緣的人,是以心去讀書的人。
圖書隱藏和載負著人類五千多年的情感和夢想,也載荷著這五千多年裏人類的苦難、黑暗、愚昧和智慧。它以人們往往意識不到的方式生產了我們的世界,並散發出文字控製著這個看似多變的世界。
我從很小的年齡開始喜歡讀書,大概該算一個與書有些緣分的人,但生不逢時,時而流浪,時而當農民,時而當工人,所以,無緣像博爾赫斯那樣,在文字的迷宮中穿越一生。
賀麟這個人,在今天看來也許已經不重要了,但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大概讀書人沒有不知道他的。他不像學貫中西的朱光潛先生,八十多歲了還是中國人思想解放的一麵旗幟,堅定地站在思想前沿,令無數後學高山仰止。相比之下,我覺得賀麟先生與其說是個哲學家,不如說是個了不起的書蟲。20世紀80年代及之前,中國人需要了解西方的古代學術和思想(很長一段時期裏當局禁止傳播當代西方的思想),從古希臘時期到19世紀的西方文獻,其中相當大一部分,都是賀麟先生自己或帶領他的學生翻譯出來的。這好比給那些尋求遠在彼岸的知識與智慧的人,修建了一座橋梁.
我大概13、14歲左右開始閱讀西方的哲學文獻,到16、17歲時,什麽黑格爾、費希特、康德、費爾巴哈、狄德羅、盧梭、休謨等等,大凡已經譯出漢語書的,都已經讀了。所以,我後來不太讚成學生花太多時間去讀德國古典哲學,因為讀多了,後來就漸漸意識到,那隻是那個時代的一種文化,康德隻是一個幸運的弱智,他對人生的了解近乎於零,卻為了編造一個完整的“係統”去寫了一本倫理學。黑格爾隻是一個德語語言文字遊戲製造商,他在思想創造上貢獻很少(大多從雅各·波莫等人處抄來),一部厚厚的《大邏輯》,用同一種方式衍編出兩百多個語詞概念,重重迭迭,看似高深,實屬無聊。但這個德國古典哲學,在20世紀80年代及之前,是中國學人了解馬克思主義和西方思想的必經之路,所以非常重要。而這些文獻的漢譯,很多都與賀麟先生有關。所以,賀先生對我,從我十三、四歲時,就已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了。
20世紀70年代後期至80年代早期,北京的東四有個小小的中國書店,是我在北京時幾乎每天必去的地方。當時書店隻有兩間屋子,很小,卻裝滿了很多外文的原裝原版書,其它地方都看不到的書。也不知道這些書是怎樣匯集到那裏去的,有20世紀出版的、19世紀出版的、18世紀出版的,等等。
書店裏人總是很少。除我每日必去外,我發現有個老頭兒也常去,他個頭不高,體格清臒,很儒雅,穿一身藍布或灰布衣。我們倆一老一小,都是從一本書看到另一本書、不斷流覽的那種很喜歡書的人。有好幾次,書店裏也就我們兩個。因碰麵多了,不知怎地就搭上話了。但我不知他是誰。有一天,到他出門了,我去付款時,不經意問了問賣書的店員知不知道老先生做什麽的,店員大吃一驚,說:“怎麽,你不認識嗎?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家人呢!他是賀麟!”我就是這樣,認識了賀老先生。
我在那個書店裏買了很多英文書,後來有不少人借,借了不還,又流失了。現在書架上還有的,如狄根斯至今未譯為漢語的小說、斯賓塞的《綜合哲學》三大卷、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導論》、華茲華斯的詩集等等,都是在那裏買的。斯賓塞這個人,19世紀時名聲比馬克思大得多,是當時的主流哲學家和社會學的創始人,但後來共產主義運動在全球流行,馬克思成了精神領袖(於此,馬克思本人後來對流行於世的馬克思主義有過一句直接了當的評價,他說:“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而斯賓塞卻被人們遺忘了。他的代表作《綜合哲學》至今未譯為漢語。
我這些書中,有一本小巧精裝的弗蘭西斯·培根的《ESSAYS》(《論說文集》),小64開本,1840年版。記得當時我從書架上抽出這本小書,不經意地問了問正在我身邊看另一本大書的賀麟先生:“這本書怎樣?”賀老很認真地看了看這本書說:“你要是喜歡,就是本好書。”我感覺賀老隻對書的內容感興趣,沒有收藏欲一類現在流行的世態。就書的內容而言,培根這本書已經有了多個漢譯本(我最喜愛王佐良先生的譯本),若非執迷英語者,像賀老這樣閱書如海的大師,怕是無興趣可言。我當天買下了這本書。
29年過去了,賀麟先生已於1992年90歲時去世,他是四川金堂縣人。
我剛才打開書櫃,無意中拿起培根的《論說文集》,就想起了賀麟先生。他在我心中,永遠是那麽和藹儒雅,穿著灰色布衣,目光深邃。他是一個與書有緣的人,他的名字和目光將永遠在圖書與文字的波浪中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