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儒雅這個詞,在中國,好像專門形容男士,更確切地說,是形容那些人格和品位都非常高邁的士大夫。
自新文化運動以來,士大夫就漸漸離我們遠去,或者說是我們漸漸遠離了他們。在我們的眼裏,士大夫是一群不合時宜、墨守成規的舊式文人,而且,對於他們,我們又給予過太多的貶抑、否定乃至打擊。
其實,在士大夫身上,是有著非常高潔的氣質、品位和人格魅力的。而這些,在今天看來依然有著非常積極的現實意義。比如,他們大多有著深厚的學養、健全的人格、超常的沉潛力和謙讓的品行。這些士大夫,雖然大多文弱,但在國難當頭的時候,他們不會隨波逐流,不會朝秦暮楚,他們會十分自覺地恪守做人的起碼準則,會始終如一地堅守做學問的底線。這正如在當年清兵入關後,明朝的遺民黃宗羲,他雖不能親赴戰場作殊死的抵抗,但他也絕不與清廷合作,絕不賣身求榮。黃宗羲所表現出的,就是一種士大夫的精神品質和人格力量。
過往的那些士大夫,也許不是戰士,不是將軍,甚至不會像眾多英烈那樣血灑疆場、馬革裹屍,但他們在中華文化的製高點上所投射出的生命影像,依然是讓我們驕傲和自豪的堅實脊梁。
而這樣的士大夫,在中國,應該說不在少數。在漫長的歲月裏,他們或是隱匿於鬧市,或是歸隱於山野,或是幽閉於書齋,或是遊走於天地間,以一種超越常人的堅守、沉潛與開拓,為中國傳承著一脈文化精髓,為世界增添著幾許東方神韻。
上述是我對於中國士大夫們的基本評價。這種評介在我遊覽了位於西湖孤山西麓的西泠印社後,得到進一步確認。
那麽,西泠印社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所在,它與士大夫又有著怎樣的關聯,二者在中華文化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我們不妨這就去看看。
二
西泠印社,得名於西湖上的西泠橋。這座橋,因有過蘇小小的傳說而名揚天下,成為一道不朽的人文景觀。
西泠印社,就設在離西泠橋不遠的孤山上。拾級而上,一座不算高大卻透著凜然之氣的牌坊佇立在眼前,上麵赫然雕刻著四個大字:西泠印社。
這是一個讓我心儀了多年的地方。望著“西泠印社”四個大字,頓然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一股巨大的文化氣場立即將我裹卷。
麵對著眼前的重重景觀,我感到,必須再屏住呼吸,再放輕腳步,恭恭敬敬地一步步走進。那種呼朋喚友的高聲喧嘩,那種漫不經心的遊玩心態,應該統統拋棄在山下。在這裏,惟有以一種朝聖的莊嚴,才可以接近它的神韻,融入它的光華。
在牌坊前,我正了正衣冠,順了順氣息,邁著虔誠的腳步,一步一步,輕輕地拾級而去。
三
打老遠到這裏來,不為別的,隻為拜祭四個人。
這四個人,自從我知道他們後,就一直被他們的人格魅力和文化操守所深深牽引。他們是丁仁、王禔、吳隱、葉銘。他們四人被後人譽為西泠印社的“創社四君子”。他們創社的時間,是1904年。
這年的夏天,丁仁、王禔、葉銘等人,相聚人倚樓,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為宗旨,商議在杭州組建一個印社。在得知情況後,在上海謀生的吳隱,急匆匆地趕了回來,與丁仁、王禔、葉銘一道,著手組建西泠印社。
要組建一個“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的印社,在選址上,必須得與之匹配,不能馬馬虎虎。於是,他們把目光鎖定在西湖景區的孤山西麓。這真是一個絕佳的地方,既是山林,又臨近都市;既有歸隱之意,又有渲染之勢;既充滿山野的樸拙,又洋溢著人文的優雅。重要的是,在這裏,可以把彌漫在西湖上空的千年文化一點點吸納。
地址選好後,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圈地,沒有地盤,社員們又在哪裏落腳,那麽多史料又該在何處寄存?於是,他們給各級官府呈文,希望得到官方的認可和支持。看了呈文,官府不僅欣然同意,而且決定大力支持。為此,他們在批文上這樣寫到:在“蔣公祠右、竹閣之北,拓地數畝,築屋四舍”。從官府批文的用詞來看,這真是一些文化修養極高的官員,不僅文辭儒雅,而且光是批準建社一項來說,就足見他們的文化視野相當開闊,對文化價值的認知度也相當了得。正是有了這樣的認可,西泠印社從一開始就取得了合法化的運作。
土地,批下來了,那就該著手建房。但是,他們四人都是文人,手頭並不寬裕,那麽,建房的錢又從何而來?在籌款建房上,有兩件事讓人十分感動。一件事是,印社組建幾個月後,成員之一的吳隱,又匆匆趕回上海,他回去的目的就是為印社建房籌集經費。於是,他在上海開了一家“西泠印社書肆”,在那裏出版印譜,研製印泥,把營業所得的收入拿回孤山來建設房舍。其實,這時候的吳隱,家境並不太寬裕,但他沒有把營業所得歸為己有,而是把每一筆錢都積攢下來,用作印社的營建。另一件事是,當杭州的一些鄉紳得知他們組建了西泠印社後,紛紛慷慨解囊,資助他們的文化行為。那些鄉紳的資助,官府沒有下指令、派任務,他們完全是出於文化良知的自覺,出於對文化堅守者的敬佩。因此,那些鄉紳的慷慨資助,就變得格外高潔,至今讓人想起都會情不自禁地為他們鼓掌,為他們感動,正是有了那些鄉紳的資助,中國的金石印學,才有了一個像樣的家。
有了錢和地,經過幾年的精心打理,西泠印社已經被營建得像模像樣。在資料裏是這樣記載的:“1905年,仰賢亭建成。1910年,造石圓桌;1911年,擴小盤穀、得印泉;1912年,建石交亭、山川雨露圖書室、寶印山房;1913年,浚印泉。”
從1904年的初創到1913年的十年間,印社的工作主要有兩項,一是編輯和出版印譜。印社自創立後,就開展了出版事務,目的既是“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又是為保障印社的常規開支籌集資金。在近十年的時間裏,他們編輯和出版了《吳讓之印存》、《二金蝶堂印存》、《福藏印》、《求是齋印存》、《補羅迦室印譜》、《集古印存》、《秦漢古銅印譜》、《古泉存》、《十六金符齋印存》、《楊嘯村印集》等幾十種印譜,為中華印學的研究和保存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也為印社奠定了堅實的學術基礎。在這期間,印社做的第二項工作是,整理與編輯西泠印社的各種文獻。
在編輯出版印譜和整理印社文獻的同時,印社還以各種形式開展了研討、觀摩、鑒賞、交流等活動,使印社的影響力逐漸擴大,以致一些日本印學家也加入西泠印社,成為社員,比如河井仙郎等人。
由於有了國外印學家的加盟,這就使得西泠印社一開始就超越了本土社團的狹隘框架,把文化的觸角伸向了全國,乃至國際,為後來成為嚴格意義上的國際印學名社,繪製了一個極其宏大的藍圖。
孤山,是西泠印社的所在地,它不高,也不大,但落腳在山上的西泠印社,卻以一種文化高峰的態勢在運籌帷幄,傳承文化。
由此看來,創社的四君子,其文化定位,實在高邁,足以輝耀千秋。
四
2008年10月下旬,西泠印社成立105年,召開第十二次社員大會。按照慣例,此次大會應該選舉產生新一屆社長。但是,經過三百多社員的慎重磋商、掂量、討論,社長一職竟然無人適合,隻能宣告空缺。
偌大一個中國,可謂是人才濟濟,名家輩出,西泠印社怎麽就找不到一個眾望所歸的社長呢?
在西泠印社的百年曆史中,就有57年沒有社長。也就是說,西泠印社沒有社長一事,早就不是什麽新聞。
沒有社長,隻能說明一個原因,那就是,西泠印社要求太高,期望太大,一般化的角色,不足以肩負起西泠印社的使命,不足以扛起中國印學的大旗。
在西泠印社組建的頭十年裏,就一直不曾有過社長。當年創社的四君子,為印社可謂是曆盡艱辛、日夜奔波、鞠躬盡瘁。印社組建起來了,按理說就應該在四人中產生一名社長,但是,他們四人好像有著約定,誰都不來出任社長。
四君子之一的丁仁,家裏開著絲綢廠,經濟地位在當地非同一般,其祖上又是讀書人,藏書浩大,號稱“八千卷樓”。也就是說,丁仁不僅出生富豪之家,更是出生於書香門第,而他本人對中國文化和印學又是那麽癡迷,甚至參與了印社的創建。這樣一個丁仁,來出任西泠印社的社長,應該是合適的。但丁仁堅決不出任,隻默默地為印社嘔心瀝血。
另外就是王禔,他也是出生於書香門第,祖上是翰林。較之丁仁,王禔更加精通篆刻,是開宗立派的巨匠,西泠印社因為有他的加盟,增色不少,不僅擴大了印社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使印社有了他這樣一個旗幟性的篆刻大家,而讓人信服與敬仰。印社組建後,王禔出任社長,也是當之無愧的,但他依然委婉謝絕,沒有出任。
四君子中第三人——葉銘,他原是紹興的碑刻工匠,雖然他出生卑微,但他非常具有管理能力,西泠印社創建後,很多事物都是他在打理,而且打理得井井有條。然而,他還是沒有出任社長。
最後一位就是吳隱,較之前三位,他是最有經濟頭腦的,因為印社的主要經濟來源都得靠他,在西泠印社,他被稱為財神爺。他不僅酷愛印學,還編輯出版了大量印學著作和印譜,在當時的出版界,是個很有聲望的人物。但是,在出任社長一事上,他仍然拒絕了。
按照今天的慣例和理解,既然親自拉起大旗,就應該成為掌門人,但是,他們四人畢竟不是權力狂,大家都沒有當家欲,隻是默默地為印社做事、做事,再做事。
創社的四君子都不出任社長一職,我不知道是他們共同的約定,還是彼此謙讓的結果,總之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西泠印社就沒有過社長。
沒有社長不等於群龍無首,印社的各項工作依然開展得井井有條,一絲不亂。在我看來,設立社長,絕不是他們建社的目的,他們的終極目的,是“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為中國文化堅守和傳承一脈精髓。從他們所做的大量務實性工作來看,他們每個人都肩負著社長的職責,卻又堅決不要社長之譽。在他們的心目中,西泠印社不是他們四人的,也不是杭州的,是中國的,是世界的,正是有了這樣的定位,他們一直堅持這樣的原則:社長必須是文化名人、學術泰鬥、藝術大師。隻有兼具這種聲譽的巨匠,才能出任西泠印社的社長。否則,他們寧肯選擇空缺,也不會隨便拉一個什麽人來濫竽充數。這是一個至高的決定,那高度,讓人仰望,更讓人敬畏。
沒有社長,雖然工作可以照樣開展,但在國際交流和影響上,畢竟顯得有些不那麽名正言順。但是,在兵荒馬亂的中國,在龍蛇混雜的時代,究竟誰有資格出任西泠印社的社長呢?在尋覓了許久後,四君子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鎖定在了上海。因為,在那裏,有一個藝術巨匠,他叫吳昌碩。
於是,四君子隨即奔赴上海,恭請吳昌碩大師出山,執掌西泠印社。
五
對於四人的邀請,吳昌碩大師欣然同意,立即換了一件新長衫,與四人一道來到孤山。
可以想見,在歸來的路上,四人的心情該是多麽愉悅。在長達十年沒有社長後,終於請到大家心儀已久的大師,終於有了讓西泠印社成為天下第一名社的前提和可能。
回到印社,他們立即召集首屆社員大會,在會上,大家一致選舉吳昌碩出任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長。這一年,是公元1913年,距創社,剛好十年。
由於有了吳昌碩的聲望和感召力,很多精英紛紛成為西泠印社的社員,他們是:李叔同、黃賓虹、馬一浮、豐子愷、吳湖帆、商承祚等。再就是,很多名流也紛紛成為印社的讚助社員,如:楊守敬、盛宣懷、康有為等人。由於有了大量名家和名流成為社員,在此後二十多年裏,西泠印社的發展和聲望就不斷擴大,成為一個名揚海內外的金石書畫重鎮,為世人仰望。
我站在西泠印社的隱閑樓前,放眼望去,浩浩西湖盡收眼底。麵對這樣的壯闊,背靠這樣的名社,我就在想,百年前那群儒雅之士,在兵荒馬亂中,在山河破碎裏,不離不棄,躲到孤山,潛心於中國的金石保存和印學研究,其行為雖是默然無聲,其成就卻是石破天驚,輝耀天下,連接古今。
如今,雖然他們一個個都離我遠去,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堅守,對中國印學的傳承,對中國藝術的弘揚,卻是曆曆在目。因為,存放在中國印學博物館裏的那些登峰造極的一枚枚印章,就是他們儒雅品性和高邁人格的永恒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