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多諾萬?韋伯斯特在其作品《滇緬公路》中寫道:
“日本人全然不懼於他們個人的末日救贖——也極少有人形於顏色地害怕死亡。每一位日本帝國軍隊的戰士都清楚:勳章和榮譽隻會被授予為天皇陛下成功地贏得了戰役勝利的人們,沒有誰僅僅因為在戰場上勇敢而受到獎勵。每一個士兵都不過是整支軍隊當中的一小部分,如果他不作出最大的努力,那麽他所在的小隊、大隊、聯隊甚至師團都將蒙受恥辱。他同樣也很清楚,當他離家遠征的時候,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其他家庭成員都決不被準許做、說或者在信中寫到任何可能令士兵們對為天皇獻身稍感猶疑的事情。這就是滿腦子進攻念頭的日本帝國軍隊官兵們長期被灌輸的思想。” 可以說,日軍士兵的勇敢強悍,主要源自日本民族在島國生存環境中形成的集體觀念和恥感文化,但是,不能說它是建立在精神信仰層麵的理性自覺。許多日本文化學者,都承認日本民族恰恰是最缺乏思想和信念而容易被煽動和蠱惑的。
同時期印度方向英帕爾戰場上一位叫宮下進的被俘日軍士兵後來說:
“在戰爭開始的時候,日本的一切都顯得有些瘋狂。最初,隻有一小批狂熱分子鼓吹戰爭。但是隨著戰爭發動並且逐步升級,一種病態的愛國主義開始控製整個社會,那些一開始並不支持戰爭的人也逐漸被拖進這種瘋狂之中。我們中的大多數都不是武士道信徒,但後來,尊奉它並且為榮譽而戰的壓力開始潛入我們的意識深處。一旦你被拖進那種文化之內,它便無處不在,而你再也無法回到外麵的世界。那些觀念不斷地感染著你,直到你也全身心地相信與其被捉住當戰俘,倒不如舍身戰死更為榮耀……能夠為你的家庭、你的國家和你的天皇而獻身是畢生最大的光榮,這種光榮感激勵著日本人在亞洲的軍事進軍。對幾乎每一個人來說,我們都視死如歸。我們認為那樣的命運,比起在征服亞洲的事業中失敗而苟且偷生要幸福得多。”
甚至在英帕爾戰場上的英軍戰場指揮官、第14軍軍長威廉?斯利姆將軍,也對於他的敵手們的勇敢印象深刻。他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日本軍隊所展現出來的力量,正基於每一個士兵的精神。他戰鬥、行軍至死方休。如果有500名日本人堅守一處陣地,我們必須消滅495人,才能最終奪取它,然後,剩下的5個日本人便集體自殺了。沒過多久,有關日本士兵自殺的種種故事便傳遍了整個中緬印戰區。”
在鬆山戰役最後幾天,遠征軍第8軍的將士迫使日軍再次上演這些故事。這瘋狂的舉動讓他們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但是作為戰勝者,日軍的自殺舉動漸漸在我軍士兵眼中變得愚昧可憎,令人惡心。在緬北戰場上,當日軍士兵狂呼“萬歲”一次次發起“死亡衝鋒”時,美國大兵們回應的則是“像狼嚎一樣的兩個音節組成的髒話”和密集的衝鋒槍彈雨, 這無疑是一種極有力量的精神係統顛覆:Fuck pk神道信仰。事實上,在蒙昧狀態下的“勇敢”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一種病態。正如戰後緬甸方麵軍司令官河邊正三在其所著《日本陸軍精神教育史考》中援引一位美軍軍官的評價:“日本兵雖然強悍,卻很可憐。”當被俘的十幾名日軍士兵進了中國遠征軍楚雄的戰俘營,了解到我軍並不會以他們的方式對待戰俘,他們漸漸感受到進步和文明的力量,開始有所醒悟,有的甚至喪失了尊嚴對我軍奴顏婢膝,表現出島國民族性的另一麵。
鬆山戰役後,中國遠征軍第309團團長陳永思與部下探討日軍“令人畏懼的頑強精神”,曾做過這樣一番分析:“日本兵也是人,他們也會怕死。鬆山守備隊之所以始終沒有撤退,不過是因為他們以為會有援軍來救援。過去,我們在上海、湖北、湖南與日軍交戰,周圍哪怕隻有鬼子的一個小隊,他們也會拚命趕過來支援;所以小日本隻要知道附近有自己的隊伍,他就不害怕、死纏著和你打。可這次卻不同了,打到最後也沒見一兵一卒來幫忙,這說明什麽?說明日本人不行了,明知道鬆山頂不住,硬是把他們丟下了。這樣的事情隻要再出現一兩次,軍心就懈了,再不會有部隊願意死拚死守,照這樣下去,小日本離最後完蛋也就不遠了!”
筆者經過研究,發現日本兵的不怕死,很多情況下並非基於什麽“精神”,還可能是一種技術層麵的東西。筆者曾看到一位參加鬆山戰役的第8軍第103師老兵的回憶,他真切描述了那種具體感受:“要說的話,我們打急了也不怕死,可還是和他們不相同。日本兵打起仗來,有一種已經死過了的感覺,像鬼像野獸,反正不像人。和他們打仗就像是和僵屍打架一樣,即便打贏了,心裏也怕得很……” 那種投入戰鬥時像“已經死過了的感覺”,在有日本武士道經典之稱的《葉隱聞書》中被稱為“死狂”, 類似於中國人所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這種在戰鬥中假定必死而瘋狂“求死”的狀態,來源於武士道傳統,也是一種基於戰陣搏殺中生死概率的統計學——據說,在戰鬥中,越是膽小懦弱者越容易被打死,所以初次上陣的新兵傷亡率驚人。而參透這一規律的老兵,除了比新兵多一份鎮靜和從容,有的還生出這種瘋狂“求死”而寄望於“意外”獲生的廝殺技巧。既然死亡的命運個人無法左右,以瘋狂留下“勇敢”之名就顯得很合算。
假如戰爭再次重演,這些老鬼子還能像當初那樣瘋狂嗎?筆者相信肯定不會了。正如品野實在其作品中的表達:“作為戰敗國的國民希望的是:即使沒有軍事力量和經濟力量,也不要野獸般的行動。” 日本人想過好日子,這是人間正道。也許,隻有那些從未經曆這一切的日本新一代右翼分子,才會重蹈覆轍,那是蒙昧的輪回。不能吸取教訓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
(編輯:點兒)
文章摘自 《鬆山戰役筆記》 作者:餘戈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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