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
唐代遺腹子王少元,父親死於戰亂棄屍荒野。十餘年後,少元得知真相,立誓找回父親遺骨。於白骨堆中瀝血認父。曆時十天,終於找到父親骨骸,重新葬於故裏。
(一)父親
他沒有來得及見到兒子。
生活使他遠離親人,歲月將他漸漸揉搓成泥。傳統中國人逆來順受的性情,他不敢有過多的奢望,隻想早日回到妻子身旁,等待兒子的降臨,親親他尚未長牙的小嘴,體會做父親的心情。
他終於沒有能夠見到他的兒子,戰亂的鼓聲響過之後,他倒在千裏之外的荒野,倒在那些父親們和兒子們之間。
“孩子,你不來接我回家麽?”
這是他腦海中最後閃過的念頭。奈何橋邊,一縷魂魄在通往枉死城的九泉之路,不是回家的路,淒厲地喊著冤。
(二)母親
孩子一天天長大了,一次次詢問父親。
“媽媽,我爸爸什麽時候回來?”
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揪心一樣的痛。她告訴孩子,他爸爸出遠門了,等他長大的時候,爸爸就會回來。善良的母親都會這麽說的,孩子幼小的心靈不該蒙上陰影,不能讓他看到自己傷心的淚水。
他爹是那年春天走的,那是個纏綿的雨季。她一直送他到了村口,臨別告訴他她有喜了。至今他還記得孩子他爸聽到喜訊時臉上那種幸福的表情,他一把抱起她欣喜若狂地說:
“娘子,我要做爸爸了?”
“嗯。”
“那我一定賺很多的錢,等我回來就可以看到我的兒子了。”
孩子他爸說,他名叫王元,如果真的是個兒子就取名少元吧。他爸走了,帶著幸福的希望走的,不想這一走竟是訣別。
接到那個不幸的消息時正是秋天,接著孩子就出生了。她相信孩子是他父親超生的,娶她的那晚他就說過,要與她白頭偕老。你瞧,他又回到她的身邊了,她不覺得孤單,兒子就是他爹的化身,她會守著那晚的諾言,守他一輩子。
(三)兒子
聽信了母親善良的謊言,孩子在盼著自己快點長大的同時,也一天天在村口的小路上等著父親回來。
在他心中早已有了一個父親的形象。不是耀武揚威的將軍,他天生痛恨那些將軍,他們凶巴巴的殺人不眨眼,多少個幸福的家庭都毀在他們手裏?也不是富有的財主,那都是些黑心腸的人。
母親常說他父親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爸爸會給他買冰糖葫蘆嗎?會送他上學堂嗎?他是多麽想上學堂啊。他想,會的。媽媽說爸爸對她很好很好,那爸爸也一定會對自己很好很好的。
他一定有一臉的大胡子吧,親他的時候會紮得下巴好疼哦。不止一次在夢中有這樣的感覺,父親馬上就要回來了,他摸摸下巴,一定會回來的。
(四)尋父
全村人都知道他的父親十六年前就死了。
千裏之外的那片荒野,亂兵過後屍橫遍野。他父親就躺在那裏,現在隻剩下無法辨認的白骨磊磊。隻有孩子還在一年一年地等著父親回來,其實他早就有一個心願,懂事的那天就已經根植在心。他要找回他的父親,曆經千辛也要找他回來。
母親太苦了,許多次看見她偷偷流淚。有一天他跪在母親麵前,說出埋藏已久的心願。母親的淚水象斷線的珠鏈,她不得不說出那個不忍說起的秘密。
孩子感覺一陣陣冰冷的恐懼,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不相信。可是母親的眼淚告訴他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這反倒使他堅定了信念。哪怕隻是一堆白骨,他也要接父親回家,回到那把空懸已久的座椅。
背上簡單的行囊他出發了,好心的伯父告訴他一個陌生的地名,擦幹眼淚踏上尋父的裏程。星星為他指路,太陽替他壯行。
“孩子,接我回家”
他聽得見父親的呼喚,摸摸下巴他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得堅定。
(五)瀝血
不用說來路的艱辛,不用說悲痛的心情,終於在一個日出的早晨,少年找到那片荒野的墳塋。
寒風陣陣吹過荒原,陽光下一派陰森。堆堆白骨扭曲人世的不平,一根一根刺痛少年的心。
尋父的路上聽說過一種驗證,把自己的血滴在骸骨上,如果是自己的父親,血液就會涔入骨中。少年沒有遲疑,刺破肌膚試著把白骨一一染紅。荒塚之間匍匐著一個弱小的身影,時間一分一秒地滑落,傷口的疼痛怎比得上一顆破碎的心呢?
一天過去了。
又一天過去了。
少年身上布滿了傷口,血如泉湧,如少年尋根的願望湧出。每一個傷口都是一顆流淚的心,千遍萬遍呼喚父親的亡靈。終於在第十天的黃昏,少年隱約聽見父親的聲音:
“孩子,接我回家。”
“父親,父親你在那裏?我找你十六年了,父親。”
眼前一具枯骨,雙臂長長地伸出。少年刺一道更深的傷口,血深深地吸入骨中,仿佛一種特殊的方式,擁抱流血的少年。
“接我回家,孩子”
孩子仆倒在父親的雙臂間,血與淚水匯聚成溪,涓涓流入父親的骨中。他隱隱感覺到陣陣幸福,感覺下巴上有父親胡子輕輕的刺痛。
太陽感動得埋下高揚的頭,雨絲緩緩地飄落,天空泣不成聲。夜閉上眼睛不忍眼前的情景,那棵老樹在黑暗中搖頭輕聲歎息。風悄悄放慢腳步,不忍打擾他們的相逢。這樣的聚首,不知道是幸福還是悲痛?
無垠的夜空下,一個瘦弱的少年,背負父親的遺骨,一步一步踏上回家的路。
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