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是故鄉明

(2009-06-28 05:47:16) 下一個
  題記
  
  年紀一歲歲增長,故鄉越來越遙遠了,記憶漸漸模糊,而有些東西卻日顯清晰起來。尤其是那些永遠消失了的,都在心坎上刻下了深深的一記。比如說那古城牆,那厚重的木製城門,那青石鵝卵的小巷以及那在石巷裏的四合院內一起玩兒過家家的小囡囡。
  
  (一)南漳
  
  我的故鄉位於鄂西北地區的平原與山區的交界處,這裏山明水秀、土沃物豐、交通發達。可以說是人傑地靈,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候這裏出過兩個傑出的隱士。一位是曾經幫助劉備借荊楚、收漢中、平西川完成三國鼎立之大業的諸葛孔明。三顧茅廬的故事已經流傳千古,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幾乎成了曆代將相的座右銘。有多少年我一直不能明白,一介書生何以足不出戶就能知天下事勢,何況是在沒有廣播電視互聯網的數千年前?同樣是十年寒窗,何以他就胸懷治國安邦平天下的大計,一篇《隆中對》便早早地圈定了那一段曆史,而我等竟還在為一日三餐殫精竭慮?直到有一年我參觀了孔明先生的故居隆中,才有醍醐灌頂的了悟。
  
  隆中位於襄陽城西約十公裏處,一帶高崗枕臥著一泓清溪,薄霧雲靄籠罩在半山之間,一幅臥龍戲水的畫卷躍然眼前。這就是臥龍崗啊,先生自號“臥龍先生”,在崗下依山傍水結廬而居。茅廬占地不大卻疏林幽徑錯落有致,道旁蒼鬆翠竹,鬱鬱蔥蔥。忽然想起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心中便釋釋然。這位臥龍先生還被稱作伏龍,既有降龍伏虎的本領自然是世外高人,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說不定還是天上哪位神仙犯了天條被一時謫貶凡間,隻是白白便宜了劉備那大耳賊。
  
  另一位就是向劉備舉薦諸葛亮的水鏡先生司馬徽。水鏡是名副其實的方外高人,他滿腹經綸、能掐會算卻又淡泊名利,甘願躬耕隴畝做個閑雲野鶴的隱士。他居住的地方稱作水鏡莊,位於南漳縣城西,玉溪山下,漳河水畔。玉溪山遠遠看去就像一匹俯首在漳河飲水的駿馬,水鏡莊便建在馬首處,莊門便是馬唇,稱作頭天門。馬眼是一個天然的大溶洞,據說通往很遠的神龍架。相傳古時有一白馬自遠天而來,化做神龍蚩伏洞內,故而得名白馬洞。莊外有清溪繞莊而過,是為玉溪。莊內奇花異草、綠樹成陰。莊後絕壁直達山崗,除了莊門別無它途通往莊裏,這裏確實是隱居的理想之地。
  
  我出生的地方與隆中相距三十公裏,和水鏡莊隔漳河而相望。劉備當年馬躍潭溪,逃出蔡冒的鴻門宴之後,便是朝我家的方向落荒而去的。南漳,如果不是因為《三國演義》,如果不是因為司馬先生的水鏡莊,我相信沒有多少人知道地圖上還有這麽個地方。可是,我想說的是,即使沒有三國,即使沒有水鏡先生的莊園,南漳也依然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山不峻而秀雅,水不淵而澄澈。石巷寂寂而清幽,小橋流水而淙淙。稍寬些的街道兩旁植有高大的梧桐樹,樹枝自然伸向對街,交織在一起,形成天然的華蓋,即使盛夏酷暑走在這樣的林蔭道上也感覺涼爽宜人。城南的那片白樺林,刻下了多少個美好的願望,樹幹上那一隻隻睜大的眼睛又見證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呢?
  
  隨著年紀一歲歲增長,故鄉越來越遙遠了,記憶漸漸模糊,而有些東西卻日顯清晰起來。尤其是那些永遠消失了的,都在心坎上刻下了深深的一記。比如說那古城牆,那厚重的木製城門,那青石鵝卵的小巷以及那在石巷裏的四合院內一起玩兒過家家的小囡囡。
  
  在我很小的時候,記得那時的南漳城還是有城牆和城門的。城牆雖然已經破敗並長滿了荒草但是依然高大雄偉。城門由厚達尺許的木料製成,上麵綴滿了銅質的門釘,開啟時發出很刺耳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大老遠就能聽見。我和小夥伴們最喜歡手把腳踩地附著在門釘之上,隨著城門的開閉蕩來蕩去,伴著吱嘎的門聲高聲尖叫著覺得很威風很過癮。出了城門向西便是西關,向南過小橋就可到達河中心的那片綠洲白樺林。繼續向南或過橋或涉水,即是水鏡先生司馬徽的水鏡莊了。
  
  囡囡的家就在西關的小巷裏。
  
  
  (二)囡囡
  
  這是那種南方很常見的四合院,和北京聞名中外的四合院有很大的不同。北京的院落都很豪氣,多是一層的建築圍院而建。也許是北方地廣,建房子時似乎根本不用考慮占地問題,隻求寬敞排場,連門外的獅子門墩兒都顯得有些張狂。南方的四合院不像北京的那樣缺乏靈氣,從門外看一點兒都不顯山露水,可是進了門卻別有洞天。一般為兩層的建築,客廳、廚房和客房在一樓,主人則居於二層。進門處多設玄關,兩側均可進入。過了玄關則是依天井而建的回廊,由回廊進入東西廂房和客廳。樓梯設在回廊的東西兩側,二樓也有相應的回廊通往東西廂房和南北正房。院內的采光全靠天井,故好的四合院天井的設計就頗具匠心。對著天井的地麵晴時可供行走和孩子們玩耍,雨天便用來排水。一般都鋪著青石板和鵝卵石,植有盆栽。繞回廊一周設有木製長凳供人休憩賞花,雨季能夠避雨,夏夜可以納涼觀星月。從天井望上去,星星格外的亮,月亮格外的圓。
  
  囡囡和她爸爸媽媽住在二樓的西廂房,我和囡囡的奶奶(我的保姆)住東廂。那年囡囡四歲,我長她一歲。我喜歡囡囡,因為我們總在一起玩兒,因為她有一張胖嘟嘟的臉和圓圓的大眼睛,因為她說她要做我的老婆,因為和她一起我總能吃到放滿蔥花和許多豬油的手擀麵條。
  
  那時生活不好,也許七十年代以後出生的人很難體會到那一碗豬油蔥花麵的誘人之處,甚至要比誰來做老婆更讓人關心。那時人均的口糧是有限製的,每月大人二十八斤糧食(小孩十八斤),四兩油,半斤肉,多一點兒都沒有。所以一般家庭都是把那半斤肉票用來賣肥肉,越肥越好。肥肉煉成豬油,白白的放在一隻碗裏,做菜時取一點潤潤鍋底,為的是不致沾鍋。如果想吃清炒什麽的,那時的應該是最正宗的。肉皮做成肉皮凍,有客人時拿出來下酒,平時也很難吃到。豬油渣則用來做餡,包包子。買肥肉還要走後門,不是回回都能買得到,運氣不好買回來瘦肉,大人就會歎氣,嘴裏嘟噥著什麽,似乎是在罵那個賣肉的。這種時候我們小孩子倒是挺高興的,爸媽說他們不愛吃瘦肉就都給我們孩子吃了,那時候吃肉覺得真的很香很香,心裏麵還在想,怎麽這麽好吃的東西爸媽都不愛吃呢?
  
  囡囡的奶奶真的很疼她,想盡辦法做些好吃的給她。奶奶也很喜歡我,所以我也可以跟著蹭吃蹭喝。吃麵的時候囡囡隻要看不見碗中的油花,就會把胖嘟嘟的小嘴噘得老高:“奶奶,沒有油”。每逢這時奶奶便會端著豬油碗,邁著小腳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囡囡便會撒嬌:“奶奶,加豬油,多多的”。而我同樣也會有一碗漂著許多油花的蔥花麵,美美地吃一頓。
  
  囡囡的好處遠不止於此。我自小便生得瘦弱,雖然比囡囡大一歲,可是個頭還沒有囡囡高。另外,我是不屬於西關街的外來人,巷子裏的小夥伴們便有些欺生,我自然就是受欺負的那個。每當這時,囡囡便會替我出頭,她的小胖手又準又狠,一把便抓住對方的頭發,就那麽一帶一送,那個小家夥便摔個屁股墩兒,隻剩下哇哇大哭的份兒了。有了這個保護傘,做哥哥的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跟在囡囡後麵屁癲兒屁癲兒的。對女性的崇拜,也許就是源於那個時候吧。我一直認同賈寶玉的看法,男人是泥做的,汙汙淖淖,滿腦子都是些肮髒的東西;女人是水做的,清清爽爽,腦子裏最糟也是裝滿了香水,要不怎麽叫做女人香呢?所以特別受不了上海的幾位所謂的美女作家那麽糟踏自個兒。
  
  囡囡還知道許多天上的故事,我想多數是她奶奶講給她的。所以我特別喜歡晚上和她一起趴在回廊的長椅上一邊看著星月一邊聽她講故事。遇上月亮特別圓的時候,囡囡便會指著月亮上的陰影告訴我說那是吳剛在砍桂花樹,要采桂花釀酒給嫦娥姐姐喝。還有像牛郎織女啦,七仙女下凡啦什麽的,最早的版本都是從囡囡那裏來的。囡囡表達能力很強,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表情很生動,講到動情處,眼睛裏麵含著淚花。那模樣,好多年都難以忘懷,常常會在夢境裏出現。
  
  囡囡的手很巧,能用紙折疊各種花鳥,動物和小船。下雨天,天井裏蓄滿了水,我們便搬出平日裏折好的小船,放在水裏比比看誰 的小船漂的時間最長。當然,每次都是我輸,為此,我不知道哭過多少鼻子,而囡囡回回都開心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兒。
  
  那時候,我特別希望囡囡是我的老婆,雖然弄不懂老婆的真正含意,但我知道,做了我老婆,囡囡就隻會和我一個人玩兒了,而且我還可以每天晚上都和囡囡睡在一個床上。可是囡囡不願和我一起睡覺。記得有一天晚上和囡囡同眠,做夢想尿尿可是到處都找不到廁所,在實在憋不住的時候突然發現廁所就在前邊,那一尿真是痛快淋漓。醒來發現水淹七軍,濕了滿床。囡囡在床邊哇哇的哭,從此便不再讓我和她睡在一起。
  
  我在囡囡家住了兩年,直到媽媽因為是業務骨幹而被說成是走白專道路的黑典型,下放到一個叫做板橋的山區。那是我爸爸的出生地,我爺爺的家就在那裏。這一去就是五年,而再見囡囡已是八年以後的事了,但是,那個想要囡囡做我的老婆的願望卻始終很清晰地印在腦子裏,以至於突然再見到她時,臉便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後來我們也有過月下河邊白樺林中的交往,但是我終於也沒有和囡囡結成夫妻。我考上大學離開的頭一天,囡囡和我在白樺林中,囡囡抬起頭眼中含著淚光。女孩子是比較敏感的,我想她那時就知道我會一去不返的,而我卻沉浸在考上大學的喜悅中。那天我償到了初吻的滋味,並在她的擁抱和哭泣中不知所措,隻知道在心跳加速中信誓旦旦。幾年前在北京最後一次見到她,她臉上的斑痕和皺紋著實讓我的心抽動了幾下,心裏麵一扇高大的牆突然間就轟然倒下了,後悔不該在若幹年後再見這個兒時想娶的女人。
  
  (三)板橋
  
  雖然是我的祖居,板橋對我來說還是很遙遠很模糊的,隻是在父母平日對話中偶爾聽說到這個地方。我爸爸的爸爸、爺爺的爺爺以及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總之我的祖輩們世世代代都住在那裏。
  
  一路上山連著山,路盤著山,到處是深溝絕壁,驚險萬分。那時由於年歲小,還不知道什麽是害怕。站在卡車的車頭處(當時去山裏的路還不通客車,隻是把卡車裝上帆布棚頂便充作長途客車了。)隻覺得車外的景色很新奇,和城裏全不一樣。可是公路上出的事故卻也聽了不少,常常便有消息說進山的車翻下了山溝,死了多少人什麽的。印象最深的一個故事就是新郎接了新娘回家,乘坐的卡車開下了懸崖,新郎摔下穀底死了,新娘落在峭壁的樹杈上幸免於難。但新娘拒絕人們的救援,在樹杈上哭幹了眼淚,最後縱身崖底去殉了她的情郎。路過某個山崖時還有人在指著 身下的陡壁說,瞧,就是那棵樹呢,那小媳婦子在那棵樹上呆了整整三天呢。還說那妮子跳下去的時候他碰巧也在場,說完還長歎了一口氣。從此我便對生死開始有些概念了(原來以為人是不會死的),經常還會夢見自己一腳踏空摔下懸崖,半夜裏便驚醒起來。
  
  生在城裏的孩子其實是很沒有見識的,鬧了許多笑話之後才分清了橡子和板栗、玉米和甘蔗、麥苗和韭菜。山裏麵水貴如油,山裏人的鞋從穿上那天起到穿掉了鞋底從來都不會洗一回,而洗澡也是一年裏麵難得有一次。所以當我們在池塘邊洗著雨鞋和球鞋的時候,他們會很驚訝地議論說,這皮鞋還洗呀?
  
  山裏人是淳樸的又是狡猾的,有幾個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先說純樸的一麵。由於我們初來乍到,環境不熟悉,人也不認識幾個。隻要有人打招呼媽媽便會和人客套,請人晚上到家來玩兒,一般城裏人都不會當真,聽聽而已。可是山裏人純樸,有人邀請他來做客這是莫大的榮耀,尤其是城裏來的人。所以開始的時候,媽媽常常要應付因自己的客氣而引來的不速之客。在你請山裏人做客之後,山裏人一定會鄭而重之地回請,這種回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的,否則他可以記你一輩子。後來媽媽輕易不敢再和人客套,回城之後也保持了這種習慣,為此又得罪了不少人呢,可憐的媽媽。
  
  再來說說狡猾。除了純樸之外,山裏人其實是很狡猾的。這種狡猾多是因為窮的緣故,骨子裏就是想占點兒便宜。山裏做飯都是燒柴火的,也就是山上砍來的樹枝和小樹。媽媽下放山區,爸爸還在城裏,所以家裏沒有勞力,象砍柴什麽的就沒有人去做,要燒火做飯隻能去買柴火。離我家不遠的山上住著一位小夥子,人看起來挺老實的。媽媽一般都是向他買柴,常常也多給幾毛錢,互相之間建立起了信任。有一回小夥子又挑來了新打的柴火,上秤後照樣給錢,然後托小夥子給送到旁邊的柴房。過會兒,小夥子挑著一擔柴又來了,還是照例過秤送柴房。如是有三,媽媽看著這擔柴火有些眼熟,到柴房一看總共就隻有這一擔柴火,恁是讓這小夥子賣了三回,媽媽也隻有哭笑不得的份,從此再和山裏人打交道便多長了個心眼兒。
  
  (四)爺爺
  
  爺爺是那種慈眉善目的老人,看見我們到來高興得嘴都合不攏。山區裏麵消息閉塞,爺爺也沒有什麽見識,常常便會鬧些笑話。有次公社書記來家做客,當時黨的七大還是八大剛開過,書記便沒話找話地問爺爺知不知道黨代會的事。爺爺回答說:“開會的時候他們叫過我,我沒空,就沒去”,這事兒後來在全公社都傳為笑談。其實爺爺是說他沒有去參加生產隊傳達黨代會精神的廣播會。
  
  爺爺最有特點的東西是他的長衫和大煙袋。爺爺日常總是穿著他的灰色長布衫,長布衫外層是細棉布的,裏襯是粗麻布,很厚實,下擺一直拖到腳背,足以抵擋山裏的寒風。蹬下來時爺爺雙手往後麵一撩,便有一大片後擺平鋪在地上。有一次我趁爺爺不注意站在他的長衫後擺上,爺爺起身時便摔了個屁蹾兒,我哈哈笑著逃了,記得爺爺當時可是很生氣的。
  
  大煙袋也是爺爺常不離手的,那煙袋有一米多長,不用時別在腰上,用時裝上煙絲,用火紙(一種用竹子製作的粗紙)卷成的火折子,就那麽迎風一晃,然後將著了的火折子伸向架在腳上的煙袋鍋,悠然悠哉地吞雲吐霧,樣子極其瀟灑。我也曾經學爺爺那樣抽了一鍋,結果躺在那裏暈得半天沒動得了窩。後來我們返城的時候,爺爺就是穿著他的長布衫,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抽著旱煙,眼淚叭噠叭噠地往下掉。至今我還忘不了爺爺臨別時自言自語哽咽著說的話:“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孫子了”。後來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真的再沒有回去過,他老人家臨別的那句話便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爺爺和他的長布衫、大煙袋一起葬在老家後麵的山坡上,遠遠地看著門前小山穀中奶奶的墳塋。
  
  爺爺養過一頭小豬,短嘴、胖頭、小耳、純黑的鬃毛無一絲雜色。小豬很通人性,一下子便成了我最好的玩伴兒。我們幾乎是形影不離,就連上課它也會很乖地躺在我的書桌下麵,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直到下課。可是這豬一直長不大,媽媽便拿它和別人換了一頭大豬。走的那天,小豬眼巴巴的看著我嗷嗷大叫,我也是嚎啕大哭,爺爺在一旁惻惻然地直搖頭。
  
  我家後山大橡樹上有過一個馬蜂窩。我小時候屬於那種特別淘氣的孩子,別人越說得邪乎的東西我就越有好奇,一定要看個明白。對於這個馬蜂窩,雖然媽媽和爺爺都說過千萬別去碰它,可我卻偏偏對它耿耿於懷,非要試試它到底多麽厲害。開始時隻是遠遠地用石塊扔它,扔完趕緊躲開。後來膽子越來越大,發展到有了為民除害的念頭。於是,我根據當時道聽途說來的方法,用一根長竹竿綁著稻草,點燃後直杵馬蜂窩。結果,馬蜂是基本上都燒死了,可是我的額頭上也被順竿而下充滿仇恨的馬蜂狠狠地蜇了一口。當我鬼哭狼嚎的回到家時,整個臉已經腫脹起來,基本上分不清臉和鼻眼了。爺爺看看我的臉,二話沒說,揣起一隻瓷碗轉身便出去了。回來的時候端來一碗新鮮的人奶,一遍遍地給我擦臉,爺爺說人奶可以解蜂毒。兩天後,腫消了,可是我的額頭中央卻永久地留下了一個小坑。我知道,那是爺爺給我的永恒的紀念,每當我照著鏡子,看到額上的小凹吭時便會想起爺爺,想起他的長布衫和大煙袋,想起他在我們離開時滾落的眼淚。
  
  (五)媽媽
  
  山裏的生活是艱苦的,山裏人真的很窮很可憐。離我家不遠處有一家人,一兒一女都已成人。全家四口就蓋一床破敗不堪的棉絮(不敢稱作棉被,因為被麵早已經破爛不成形,無數個大洞露著黑乎乎的棉絮或者就那麽張著黑洞洞的嘴),房屋四壁到處是破洞。說出來你們不會相信,這一家人共用著一條成形的褲子,誰外出誰就穿著,媽媽第一次看到這家的情況時忍不住哭了,隨後送過好多衣服和褲子給他們,而這樣的家庭在山裏並不隻此一家。相比之下我家就顯得非常富裕,雖然是下放,但我們都吃著公糧,媽媽依然是國家幹部每月照樣有二十幾塊錢的工資。可別小看這二十幾塊,那可是山裏人掙一年的公分也掙不來的。媽媽是小學教師,在生產隊教孩子們讀書,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在一個簡陋的教室裏,常常是給這個年級講課就給其他年級布置作業。那時好像也沒有什麽學雜費,學校裏的一應用品都是媽媽從那二十幾塊錢中擠出來買的。即使有學雜費,山裏的孩子也交不起,課本和作業本都是媽媽買好,孩子們拿雞蛋來換的。一個雞蛋可以換一個作業本。那時一個作業本五分錢,而一個雞蛋要賣的話還值不到五分錢呢。
  
  最受罪的還是那些個從大城市下放山區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了,在那樣的環境中,遠離父母的嗬護,吃著豬狗食,幹著牛馬活,對慣於養尊處優的孩子們來講真是生不如死。有些熬不住的便逃跑或者尋了短見,逃跑的其實比死還慘,抓回來的都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山裏人除了純樸、狡猾之外,有時候還是很殘忍的。關於知青,有許多專著很詳細的描述了他們的生活,我就不在此贅述了。
  
  在媽媽的照顧下,我們幾個孩子的生活與知青和山裏人相比簡直就是幸福了。盡管如此,你還是必須忍受許多事情,比如十天半月甚至一個月才能洗一次澡,比如頭上生滿虱子,比如走七、八公裏的路去上學。當然也經曆了許多城裏孩子從沒有機會嚐試的,比如山上各種各樣甘甜的野果子,比如清新的空氣和百鳥的鳴叫以及漫山遍野的山花和油菜花。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真的好佩服媽媽,在那樣的環境中那樣的壓力下,既要照顧我們幾個孩子和老人、準備五個年級的課程和批改作業,還要下田在自留地裏耕作,常常工作到深夜,而她帶的班級的成績在全公社竟然年年都名列前茅。雖然那個年月並不看重成績,但是媽媽依然竭盡所能地教導孩子們,好像要用行動證明什麽,不是為了給什麽人看,完全是為了自己心中的某種信念。有天晚上,闊別五年的爸爸突然回來了。我們都欣喜若狂,不僅僅是因為爸爸的歸來,更主要是為了爸爸帶來的好消息,我們可以回城了。
  
  一個月後,我們回到了城裏。站在南漳縣城的街頭,我突然想起了剛剛看完的爸爸送我的小說《閃閃的紅星》裏麵壞蛋胡漢三說的那句話: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是的,我又回來了,那種激動一點也不亞於胡漢三當時的心情,真的。
  
  (六)爸爸
  
  印象中爸爸是個很嚴肅的人,公私分明,一絲不苟。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玩耍時拿了公家的粉筆到處亂畫,爸爸知道後很生氣,拿著戒尺讓我們伸出小手狠狠地打,手都打腫了。爸爸問我們疼不疼,我們含著眼淚使勁點頭。爸爸說疼就對了,你們要記住公家的東西絕對不能拿,別人的東西也絕對不能拿,拿了就會很疼。這句話我們都記住了,記得很牢,從小到大我們幾個孩子從沒有拿過不該拿的東西。
  
  其實爸爸還是很疼我們的,隻是不善表達。有件事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現在想起來還會有些感動。小時候上幼兒園是我最不情願的事情。每到星期六父母接我回家的時刻,便是我最最快樂的時候。那時我還不知道也不理解幸福這個詞的含意,但當時那種感覺,也許就是幸福吧。
  
  回到家裏,爸爸總會拿著釘錘,把大塊的冰糖敲成碎塊給我吃。那個年月,能夠吃到冰糖無論如何也應該算是幸福的。有一回小釘錘不見了,爸爸隻好用鐵勺代替釘錘來敲冰糖。可是鐵勺太脆了,隻一下子便折為兩段。我馬上便噘起了嘴,心裏老大不願意。爸爸趕忙抱歉地衝我一笑說:“寶貝,今天你可是吃不成了”,同時還做了個十分滑稽的鬼臉。我一下子被爸爸可笑的樣子逗樂了,本來嘟著的小嘴卻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那天我沒有象往常一樣吃上冰糖,整晚都覺得遺憾。可是就是因為這遺憾,我把那天的情景記在腦海裏麵,一直都沒有忘記。每次和父親說起那事兒,我們都會開心地大笑一回。如果那天小釘錘沒有丟,我象往常那樣吃到了冰糖,我也就不會噘著嘴說爸爸笨笨,爸爸也就不會衝我作滑稽地一笑,我也許永遠也不會記得那晚發生的事情了。有時候,缺憾會帶給你清晰的記憶,而這種記憶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啊。
  
  爸爸已經過世好多年了,關於爸爸過往的林林總總卻一直印在腦海裏麵。我知道那是爸爸在天國裏以另一種方式照顧著我們,我把這些回憶當作最寶貴的財富。每當失意的時候,回想起來和爸爸一起的日子,心裏便又充滿了溫暖幸福,再難過的時刻都會變得沒那麽難熬。當看到我們幸福的時候,我想,爸爸在天國裏麵也一定會感到幸福。
  
  
  後記
  
  少年時的誓言往往是守不住的,我終於沒有娶囡囡為妻,而囡囡也早已經為人婦、為人母。很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很多人連名字也都忘記了。可是十七歲時離開家鄉之前的那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那河邊蒼翠的白樺林,淙淙的流水以及月光下囡囡眼中閃爍的淚光,卻象一幅畫一樣印在心中。每一個細節都是那樣的清晰,讓我時時欣賞著,感動著。而那輪明月更使這幅圖畫增添了幾分朦朧和傷感,每次回想起來都有異樣的感覺,愈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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