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又見梔子花開(增刪)

(2009-06-10 22:38:05) 下一個

(一)

      一個圓滿的人生要包含四個人:你自己,你愛的人,愛你的人,還有一個你愛他他也愛你的人。你愛的人讓你懂得什麽是愛,愛你的人教你怎樣去愛,當你懂得什麽是愛並如何珍惜愛時,你遇見他,那個你愛他他愛你的那個人,幸福便如甘醇的美酒,醉了你整個人生。

 

      如果上蒼為每個翹首等待的人,都安排了他的那個人的到來,無論等待的過程是怎樣的漫長,而相遇的路是怎樣的坎坷,這人間都將如天堂般美好。

 

      這是一座安靜的小院,和村裏擠擠挨挨的農家小院一樣樸實自然,越過底矮的圍牆,滿院子是一叢叢齊人高的綠色灌木,沒有特意的修剪,綠枝恣意生長,蔥蔥籠籠。到了夏天,便又綻出一院子的花,潔白,柔軟,清香,清晨的風吹來,整個村子都微微的熏醉了。楚樺說:這是梔子花,我妻子喜歡的花。

 

      楚樺,這家男主人,高高瘦瘦,謙微知禮,如一介書生,每天早上開車進城上班,和早起耕種的農夫親切隨和地打著招呼。在天氣清朗的黃昏,村人們總是看見他推著他的妻子在田間小路上散步。他說:“我妻子喜歡。”是的,他妻子喜歡,他隻要她喜歡,她喜歡黃昏裏溫暖的暮色,她喜歡鄉間晚風裏稻花的清香……。她,茵,瘦削的身子一身白衣蜷在輪椅裏,蒼白的臉上鑲嵌著一對深邃的大眼睛,水濛濛如孩子般無辜,長長密密的睫毛垂下來,熟睡的嬰兒似的安詳。楚樺說,他的妻子睡著了,而隻要她在夢裏是幸福快樂的,他會捧她在手心裏,永遠不吻醒她。

  
  (二)

  

      楚樺初識茵是在2002年搜狐舊聊的留言簿上,那時楚樺在一家跨國公司做sales manager,偶爾地上去灌灌水,喜歡那個版的帖子和那些寫帖子的人,所以就留在那個版上。楚樺的昵稱很古怪,叫做巫婆,他的文筆優美,溫文爾雅,很是得美眉們的青睞,他也就不客氣地大口大口嚼著美眉們送來的秋天的波菜。茵是笑靨如花,留言上的網友們叫她小狐,小狐在論壇上和網友們很是張牙舞爪的快樂著,美麗的狐狸尾巴如旗幟般飄揚,嘰嘰喳喳地說著口紅和德芙巧克力;張愛玲縷金織銀的錦鍛旗袍;三毛的棉花布裙子,寫她幸福的童年--霸王花;桅子花般純潔美好的初戀;記述一段美麗的邂逅--麗人茶。常把自已想象成長劍在握,衣袂飄飄,行俠仗義的孤膽女俠,要和以惡毒語言辱罵女性的瀟灑周郎過過招,雖然常因不自量力被踢得人仰馬翻。楚樺從不跟小狐的帖子,他喜歡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跳動的文字,想象著文字後麵她的如花笑靨,心裏有一根弦,輕輕、輕輕地被觸動了。他是個內斂含蓄的男人,幾乎不去聊天室聊天,和小狐唯一的一次聊天也是小狐挑起的。

     

      “我要和你說話--小狐”

      “在哪兒?-巫婆”

      “在西南聊天室,我們用小窗說--小狐”

      “好的--巫婆”

 

      象花樣年華裏兩個藏著愛情心事的人,說的卻都是無關風月。

 

      “你是哪兒的狐狸”

      “聽鴉唱歌的那隻,如果它今天嘴裏叨著的是老母雞,我希望它唱《我的太陽》,它唱得比帕瓦洛蒂還動聽哦。”

      “哈哈,壞小狐。”

 

      他沒有問她從哪兒來沒有問她的電話號碼,他以為明天,明天的明天她都會在,而他也在。可是不久之後,小狐的蹤跡突然就從留言上消失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網絡是虛幻的,在這裏來來往往的人們如過江之鯽,你想消失的時候可以毫無痕跡。

 

      沒有人看見魚的眼淚因為魚在水裏,沒有人知道茵的悲傷,因為茵的悲傷在心裏。而網是一個過濾器,塵世的喧囂和悲傷被隔絕在外。

 

      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你,我愛這世界,因為你愛我;我愛這世界,因為我愛你。

 

      (三)

 

      時光飛逝如箭,一年又一年,掙紮在現實的欲望城市裏,愛情的墳頭早已是芳草萋萋,無論蝸牛願不願意,它都得背著重重的殼爬向生命的終點,大悲或大喜對於人到中年的楚樺,已是奢侈的,生活似乎早已塵埃落定。當年在留言上的網友隨著搜狐的改版大都已各自東西,隻有少許人還留在論壇上自立山頭,譬如真誠與永恒。時常地,楚樺也上去看看,看著那麽陌生的名字,心底一片愁悵,他懷念當年的搜狐,甚至懷念那時屢屢與他金戈鐵馬,沙場對陣,口誅筆伐的瀟灑周郎,或許在某一個瞬間,小狐的如花笑靨也如曇花刹那間在記憶中綻放吧。

 

     “大哥,你還記得阿茵嗎?”真誠與永恒問。

     “誰是阿茵?”

     “就是小狐。”

      楚樺的心微微一顫,“記得。”

      “她過得很不好,今年夏日的一天她吞吃了一整瓶安定,昏迷了三天才被搶救回來。”

 

      心似乎猛然被什麽咬了一口,一瞬間不敢呼吸,手定格在手機鍵盤上半響不能動。

 

      “小狐你好嗎?很久沒有見到你,希望能夠盡快聯係上你,能夠快點找到你。”這是楚樺給茵發的第一封email,似青春少年飛蛾撲火般的迫切。

      “老巫婆,兩年不見你,你騎著掃帚在哪瞎轉悠呢?”

      “到處找小狐啊,想送她一個大紅蘋果”

      “俺閉關練丹呢,迷死人不償命之迷魂丹”

 

      依舊是兩年前無傷大雅的說笑調侃,不同的是現在在手機短信上。

 

      盡管她極力表現的輕鬆,掩飾她不肯輕易在人前流露的悲傷,但是楚樺還是感覺到了茵的傷心。楚樺想,如果擁她入懷,她的淚水是否會濕了他的肩。

 

      “所有的悲傷都會煙消雲散的,相信我。”

      “你怎麽知道我的悲傷?”

      “因為我感覺到了你的悲傷。”

 

      然後是長長的沉默,一天,二天,每個短信提示音都如把小錘敲在楚樺的心上,第三天小狐得短信終於來了。

 

      “May we have a talk?”

 

      相識三年來楚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小狐的現實存在,那個聲音懷著拘謹卻溫柔甜美,越過兩千三百公裏的距離,從漫天飛雪的北京到木棉花開的廣州,卻讓楚樺感到如此的貼近,一縷縷牽扯他的心,親切而熟悉,似乎他早已聽了一生一世。

 

      “我為你來看我而不顧一切,我將熄滅永不再回來,我在這裏啊,我就在這裏……”

 

      樸樹的《生如夏花》,這個才華橫溢而憂鬱的孩子,楚樺喜歡他的《白樺林》,茵也喜歡,茵說,心裏藏著憂傷的男人是心底極為善良的男人。

 

      那年廣州的冬天極為溫曖,終日陽光燦爛,木棉花開得如火如荼。

 

      楚樺遠遠地看著茵從出租車上下來,乳白的翻領中長風衣,銀灰的及膝褶裙,頸上淡藍灰絲質小方巾如蝶振翅欲飛。輕風吹來,揚起她飄忽的長發,恍如隔世般,這個女子似是從他的前生款款而來。他的目光捉住她局促不安的雙眸。

 

      “是你嗎,小狐?“

      “巫婆,你好!”
  

      羞澀的唇邊綻開淺淺的笑。

 

      2004年12月16日,北京早已落了冬天第一場大雪,而在廣州在楚樺遇見茵的那個下午,他滿掌心的汗濕了茵的手。

 

      上島咖啡,落地窗,白色如穗般的流蘇,低低而悠揚的薩克斯,茵低眉輕輕啜著加冰的檸檬水,“換杯熱奶茶好嗎?冬天喝冰的對胃不好。”

 

      茵抬頭看他:“好。”

 

      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關懷,雙頰微微泛起紅暈。如果不是她親口告訴他,真不能相信這竟然是個十歲女孩的母親,這個在陌生人麵前依然會害羞的女子,隻是那眼睛裏含著沉沉的憂傷,如欲雨前的黑雲,壓得楚樺心裏隱隱作痛。

 

      “告訴我都發生了些什麽,好嗎?”

 

      (四)

 

      茵離過兩次婚,和同一個男人。

 

      十九歲那年,茵嫁了文,二十歲,這個如花般美好的青春歲月,她卻早早地做了一個小媽媽,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開始了為人婦、為人母的生活。她和文在同一家醫院,她是助產士,文是內科醫生。茵的父親是小城裏最負盛名的兒科醫生,他喜歡文。女兒出生後,並沒有讓茵和文感到生活的窘迫,父母替茵擔了所有撫養女兒的重擔,甚至在文讀研的三年,因為父母的資助,他們依然過得自由自在。為此文曾對茵的父母心存感激,而尊如親生。茵是小城長大的傳統的女子,她以為生活就是這樣,結婚、生子、相夫教女,一心守著家,守著孩子就是幸福,雖然她也擁有過夢想,並在文讀研的第二年考取過上海醫科大學,卻在臨行前一個月,兩歲的女兒楊楊二度燙傷,整日整夜哭得聲嘶力竭,“媽媽,寶貝痛,寶貝痛”,在女兒麵前,茵的夢想很輕很輕。

 

      茵在多年之後才反反複複問自己,愛過文嗎?那一次次無原則的原諒和妥協,是源於愛嗎?如果她挺著六個月的身孕第一次目睹文的外遇時,不是茫然失措的痛哭而是絕然的離開,縱使有千般不舍,縱使他苦苦哀求;如果當初堅持自已的夢想,把孩子交付給父母,去上了大學,去追求一個更高、更遠的天空,是不是,就沒有後來一次次撕心裂的痛苦,人生的路就會平坦快樂很多?可是,如果,如果這樣是不是就永遠無法遇見他--楚樺?如果所受的一切苦難,所走過的一路坎坷,都是為了要遇見他,那麽,她願意,什麽都願意!

 

      有一種蟬,叫十七年蟬,它的幼蟲時期長達十七年,在潮濕的地底下忍受十七的暗無天日,十七年煎熬之後是某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它爬上高高的枝頭,用周身所有的血液蛻化成美麗無以倫比的翅膀,用一天-24小時去遇見另一隻十七年蟬,相愛,交配,產卵,當第二天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大地時,他們雙雙墜落,化歸塵土,十七年的生命,十七年漫長的等待,隻為了那一天,一天的愛情,可是他們願意。

 

      2000年的七月,他們已在廣州定居兩年,茵從西安進修半年之後回來,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我想和你談談,我是文的女朋友。”

 

      茵已沒有了震驚和憤怒,隻有徹骨的憂傷,“又來了,又來了!”

 

      她是文的病人,一個離婚的女子,帶著一個女孩,和楊楊一樣大。

 

      “文說他從沒有愛過你”

      “這是我和他的事與你無關,如果他愛你,應該是他找我談,而不是你。”

 

      茵目光坦然地注視著這個勇敢的女人:“我很敬佩你的勇氣,但是請你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文,離開他是你最明智的選擇。”

 

      茵給她看文曾寫給她的信,滿是深深的感激和思戀,還有他永不相負的誓言。

 

      而誓言如風,風過無痕。

 

      有時候,誓言比謊言更容易傷人,又有多少人真的看見過兌現的誓言?

 

      (五)

 

      茵的寬容並沒有讓這個倔強的女人感動,文開始不顧茵無助的淚水與哀求的目光,常常的徹夜不歸,是我做得不夠好嗎?還是他真的不愛我?為什麽這個在同事和病人麵前斯文有禮的男人,在她的麵前卻是如此的絕情冷漠,說出的話字字如是閃著寒光的利刃,把茵的心刺得鮮血淋瀝。

 

      “你還要我怎樣做呢?”這樣的低聲下氣,低到塵土裏去,從一隻高傲的白天鵝變成一隻卑微的醜小鴨。

 

      2002年二月,茵離婚了。

 

      當你哭的時候,隻有你一個人哭,當你笑的時候,全世界都陪著你笑。

 

      小狐的如花笑靨讓茵的悲傷漸漸淡去,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或許文並不是她今生的那個人,那她的那個人一定是奔跑在與她相遇的路上吧!

 

      離婚兩個月之後,文開給她一輛賽歐,白色的,茵喜歡的顏色,象一隻小海豚,車主是她。他說,用來接送女兒。三天後,茵把車款的一半打入文的帳戶,親父子,明算帳,而他與她,早已是一丈之外的陌路人。

 

      醫院的工作緊張而單純,茵喜歡她的工作,喜歡那些不小心墜入人間而哇哇大哭的小天使,新的生命總給人帶來喜悅和感動,洗去塵世的喧囂和浮動。

 

      茵的生活清靜而簡單,不事張揚,但當院裏征求她意見參加全市醫療係統形象大使大賽時,她卻爽快的答應了。第一次站在令人目炫的台上,茵的機智敏捷,從容自信,美麗優雅,贏來了陣陣掌聲,美麗的女人從三十歲開始,茵舉起了冠軍的水晶杯。

 

      江浩說,那天在中國移動大廳,茵站在櫃台前,從容淡定,象一隻寧靜芬芳的香水百合,白色的,一縷若隱若現的清香流動。他悄悄去查詢茵的手機號,他是大客戶,而且有著成熟男人的智慧,了解茵的信息並不難。

 

      茵說,想去北京讀書,江浩在北京注冊分公司,而他的公司業務大多在廣東地區。

 

      茵值晚班,他給她送她最愛喝的花蟹粥,一直送,直到茵吞吃安定蘇醒後,他來看她,還提著她最愛喝的粥。茵說,江浩,我不愛你,你不要再來,求你!她無以為報。

 

      你如何能問一棵仙人掌為什麽在寂寞的沙漠盛放了千年?如何能問無花果為什麽總是隻結果不開花?愛和不愛,都沒有理由,卻能讓人如入天堂,也能讓人墜入十八層地獄。

 

      冬天的下午六點已是暮色沉沉,下班的人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上上下下都經過茵的家門,那是醫院的宿舍區,茵住二樓。

 

      文在門外敲門:“楊楊,是爸爸”

      “噓,不出聲。”茵對女兒擺擺手。

      “文醫生。”外麵不斷有上下的同事打招呼。

      門還在敲“茵,我有話對你說。”

 

      裏麵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已是晚上八點。

 

      “茵,我知道你在家,請你開門,我要見你。”

 

      南方的冬天陰冷陰冷,文想著此時溫暖燈光下的茵和楊楊,一定是倚在沙發上看著她們都喜歡的貓和老鼠,茵喜歡把家裏的家私來回的折騰,現在的家是不是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那樣的潔靜而溫馨。還有茵給他做的牛肉湯麵……。

 

      “哢嚓”是開門鎖的聲音,門開了,是茵,“進來吧!”

      楊楊抱住文的腿,“爸爸,你餓了嗎?”

      文的眼睛濕了,“茵,我們複婚好嗎?”

      “我給你做一碗麵吧,吃完你就走,以後有事打電話,不要再來了。”

      文一把抱住茵,“我想你,也想楊楊”

      茵使勁掙開文的懷抱“現在不可能”

      “什麽時候才可以?”

      “三年之後再說吧!”

 

      (六)

 

      無原則的善良是懦弱,是你的致命傷,讓你的對手有恃無恐,得寸進尺,而讓自己傷得體無完膚,鮮血淋瀝。

      “媽媽,你快回來,爸爸的眼睛看不見了。”

 

      在女兒的眼中,這座城市,媽媽是爸爸唯一的親人。

 

      文的左眼幼年意外失明,右眼是他唯一的視力依靠,而他的右眼在和那個女人的爭吵中,被對方用椅子砸傷縫了七針,差一點點就到眼球。

 

      文一直和那個女人同居著,盡管這期間他三番五次求茵讓他回家。可是茵並不知道,驕傲讓她漠視文和那個女人的一切消息。

 

      文的受傷全院皆知,文最好的朋友說:“砸得好,這下他該清醒了!”卻每天陪著茵和文去眼科醫院換藥治療。無論曾有怎樣的爭吵,文砸電視、砸電腦,甚至動手打她,茵從沒打過他,茵怕失手傷了他,十年的耳鬢廝磨,他已是她的骨肉親人。

 

      文說:“帶我回家吧,茵,我看不見了,我需要你。”

 

      乖巧懂事的楊楊牽著文的手,含淚看著媽媽,一臉哀求。

 

      茵潸然淚下,在這個萬家燈火卻舉目無親的城市,她窗前溫暖的燈光,是他唯一可以投奔的地方。

 

      “我們複婚吧,茵,我要你和楊楊。”

 

      隻要他安然無恙,隻要楊楊能在父親寵愛的目光裏快樂的長大,茵已經不在乎愛還是不愛了。

 

      “茵,你在哪兒?”

      “我和文在辦結婚手續。”

      “不要,茵,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鬥,你會後悔的。”

      “對不起,江浩,我不愛你。”

 

      茵就那樣離開了留言簿,也不再幻想愛情,沒有快樂也不感到悲傷,隻是很久很久都不再聽水木年華,不再聽“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你……。”

 

      再聽到那個女人的電話,文已在讀博。“文依然愛著我,即使你有那張紙,也留不住他。”

 

      萬箭穿心而過,痛得不能握住電話,那個女人,茵從沒有想去傷害她,隻因為她和她一樣,是一個可愛女孩的母親,但是她,卻無忌憚。愛,有時比殺戮更為殘忍和激烈。

 

      文甚至沒有歉疚,他並沒有想要和茵離婚,他以為這對茵已經足夠了。

 

      茵說:“離婚吧。”,表情出奇的平靜。

 

      從民政局出來,是一條窄窄的小巷,那是茵所走過的最長最堅難的路,每一步都如踏在刀尖上,滿心滿腹都是無聲無息的血。那一個月,茵病得形銷立骨,卻還淡淡地笑著。

 

      上帝賦予人兩隻眼,一隻看自己,一隻看別人,一隻帶著快樂,一隻含著淚水。而文,隻有一隻眼,看到的全是自己。

 

      家裏的門鎖還沒來得及換,已被洗劫一空,現金、存折、身份證,甚至茵收藏的一小箱文寫的信,那個賊,是不能喊也不能抓的親生女兒的父親。然而他要洗劫的,還有她的身體,被淩辱的是她的心。她是一隻案板上被淩遲的魚,嘶啞無聲的呼痛,卻無人能聽見,而那把叫親情的刀,被她的懦弱磨得鋒利無比,持刀的人,是她十年之久的枕邊人,是曾與她心手相依,許諾一生愛她若生命的人。世上最可怕的,是人的心。茵數著午夜十二點的鍾聲,吞吃了一百顆安定,累了,就這樣睡吧,永遠的黑沉、黑沉的夢鄉。

 

      在上帝麵前,人人都是無罪的羔羊,而他於她,是無罪的罪人。

 

      (七)

      窗外已華燈初上,林蔭道上鬱鬱蔥蔥的芒果樹被綠影燈映得晶瑩剔透如一棵棵翡翠樹,撲塑迷離的霓虹燈,熙熙攮攮的人群,匆匆忙忙的腳步,這是一個繁華時尚的城,沒有誰會為一個流淚的女子駐足。

 

      茵托著腮,右手漫不經心拿著小勺攪她的奶茶,奶茶早已涼透,攪起一個小小的旋渦,楚樺覺得自己正被她攪進那個旋渦,溫柔卻不可抗拒地被旋下去,旋下去。茵說話輕柔而緩慢,完全不是留言上小狐的伶牙俐齒,慢聲細語,象是說著別人的故事。垂著眼瞼,兩排長而密的睫毛掛著濕霧,久久地,抬頭碰見楚樺的目光,眼中的淚,盈盈欲滴,唇邊牽強的笑著:“巫婆,對不起,說這些不開心的事。”

 

      楚樺的手微微的抖著,想握她的手,想撫她的臉,可又不能。這麽多年過去了,看慣了男男女女之間的離離合合,愛恨情仇,他早已不是當年看雪吟月的追風少年。他點燃一支煙,躲在嫋嫋升起的淡藍色的清煙後麵,看茵。恍惚間,他卻看見了她,他初戀的女友,他曾拚了命也要把它埋葬的記憶,越過二十年的時光隧道,人麵桃花,婉然一笑。而曾經那烈火焚心般的痛苦煎熬,彈指一揮間,灰飛煙滅。縱使她為他惹來一千遍的水漫金山,他也會一千次於驚濤駭浪中回眸,看她的如花笑靨。煙灰缸裏躺著六顆煙蒂,第七顆在楚樺修長白皙的指間奄奄一息,他並不嗜煙,他隻是喜歡讓它燃著。

 

      “我相信這個世界,一定有一個人,他也在尋找我,在等我牽他的手,雖然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但我相信終有一天會遇見他”茵象是對自己說,又象是對楚樺說。那麽,他的她,會是誰?是不是也還走在與他相遇的路上?

 

      "讓我做你的大哥好嗎?小狐。”他比她大一輪,十二年的歲月,他已如一隻作繭的蠶,層層疊疊都是人生的牽牽絆絆。

 

      “好。”茵輕輕挽起他的手,為著他來看她,為這一別又是今夕何年,相逢遙遙。

 

      楚樺牽過挽在他臂上茵的手輕輕握在掌心。這是一座不夜城,流動的車流如天上銀河,人群湧動如驚濤拍岸,而她與他,各自飛越了千山,相逢在陌生的異鄉,而這異鄉的街市,因為他牽著她的手,而如此溫柔。

 

    (八)

 

      她送他回酒店,臨上車前,她在他背上畫她的名字“茵”。但是她說:

 

      “還是叫我小狐吧,小狐狸是童年時我父親常喚的我的小名。”

 

      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你,我愛這世界,因為我愛你,我愛這世界,因為你愛我。遇見你的時候,我叫小狐。

 

      楚樺走過許許多多的城,他是城市的過客,匆匆地來,匆匆地去。上海隻是上海,夏威夷隻是夏威夷,而這木棉花開的城,卻因著有她,而在心底悄悄地溫暖而親切起來。哦,明天廣州下雨呢。哦,後天廣州氣溫驟降呢……,因為她在那兒。

 

      茵說她要離開這座城,她要楚樺看她笑,笑靨如花。

 

      “我會一直在你身旁看著,直到你遇見你今生要等的人。”楚樺擁抱了小狐,像大哥哥一樣的擁抱。他已有家室,也有愛女如玉。

 

      小狐的笑眼裏含著淚光,看著出租車載著楚樺消失在車流中,淚水突然難以自製地湧出。誰能讓時光倒流呢?如果他在有如菜青蟲般單純的歲月裏遇見她,會不會和她一起,在她的村莊,在開滿梔子花的季節?這個心裏藏著憂傷的男人是不是她要等的那個人呢?

 

      那晚小狐很晚還不能入睡,幾乎一夜的輾轉,在將近黎明時分才艱難睡去。她做夢了,夢見自己得了病不能行走。他的丈夫楚樺每天除了上下班都在陪伴著她,他看她的眼神裏麵充滿了愛意。她覺得非常幸福,在經過了那麽多的磨難之後,上帝終於給了她最幸福的時光,讓她遇到了她這輩子一直在尋找的人。她堅信,一定有那麽一個人在某個地方也在找尋著她,無論還會遇到多少艱辛,隻要她不放棄,就一定能找到他,和他一起到老,在開滿梔子花的小院裏......

 

      楚樺坐在車中,心中突然湧起一種酸楚,眼淚盈滿了眼眶。他知道小狐現在需要什麽,一段愛的傷痛往往需要另外一段愛來衝淡,而另外一段愛的投入一定要慎重,否則就如同飲鴆止渴,會帶來更大得傷痛。他很想把小狐擁入懷中告訴她他會好好愛她,撫慰她所有的心傷。可是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是她要找的人,他的存在會讓她迷失。他知道她的心是那麽的柔軟以至於他心裏的一點點刺痛她都能感覺到。他會成為她眼中的假象,以為他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其實不過是她太柔軟的心不能承受他為了她而痛苦。他會擋住她探尋的視線,所以他必須離開......

 

20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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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慕容筱小 回複 悄悄話 這麽多年了,我愛你就如我們初見的那一刻......
瀟灑走紅塵 回複 悄悄話 慕容,你的筆是催淚彈嗎?這篇文章讓我流淚了,為茵。

愛和不愛,都沒有理由,卻能讓人如入天堂,也能讓人墜入十八層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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