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撒謊

(2005-05-04 13:44:04) 下一個

"如果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到處找我麽?"
  "會的。"
  "會一直找麽?"
  "會的。"
  "會一直找到死麽?"
  "會的。"

  充滿茫然的感性女聲,和敷衍冷漠的男聲。這似乎已成了一種現代都市電影的符號,也的確是真實社會的符號化再現。
  《蘇州河》,第一遍看的時候,我在幾個晃來蕩去的鏡頭後就開始暈船了,我不耐煩地退出碟,想去他媽的,又是一部新生代導演對西方現代派照貓畫虎的仿製品。
  在沒有別的片子的可看的斷糧期,我決定看完它。
  人物在這裏也是符號化的,代表涉世初的茫然與盲目依戀陌生人的牡丹,與被俗世肆意塗染絕望寄托陌生人的美美,還有那自願剝去外衣等待估價換錢的女人(牡丹父親的女友);用出賣別的年輕女人的錢妄圖留駐自己魅力被男人的利刃穿透胸膛的半老女人(朱紅);這些女人都美麗,用不同的形式,她們看起來都很強勢、主動與不屈。然而她們卻是些真正的弱小--無論用何種方式抗爭,都擺不脫被施虐的地位。
  而男人們的形象在這裏似乎都小一號:藏在鏡頭後,始終沒有勇氣露麵的我,江邊的年輕無所事事的混混,小偷,一臉橫肉的保鏢;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老板;酒鬼父親;黑道殺手……他們都是些不成功的小人物,醜陋、猥瑣,躲躲閃閃,在各種偽裝下掩藏著欲望,然而他們卻是施暴者,用他們的貪婪、邪惡、自私與懦弱。

  牡丹
  牡丹在雨夜跑來找馬達。
  一個在家庭中得不到應該有的快樂的女孩,把對生活全部的熱愛寄托給一個陌生人,僅僅給了她一點溫暖的人,她把他當成了她的全世界,在找不到他的時候,倔強地和她的命運進行著最初的抗爭。
  她不知道她在這個時候已經被遺棄了。
  牡丹被馬達帶到陌生的地方,她不怕,因為她是跟著他的。她在酒的迷醉中一次次站起來親近馬達,一次次被拒絕,最終被推倒,跌坐在那簡陋的座位裏。她懵懂,她希望自己正在做夢。她這樣信任的男人這次給她的角色不是愛人,而是人質。
  “可我眼前總是不斷浮現你的臉??
  總想抓住你視線??
  可你總象風一樣??
  吹過我身邊”
  她唱著,定定地望著馬達,望著她少女夢的粉碎,望著她愛的人死亡一樣的冰冷,她不肯相信。
  她執著地問自己的贖金,那是她愛情的價錢,也就是她生命的價錢。
  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可以估價買賣。真實的價格告訴牡丹一切都是絕望和不可相信的。
  但她還是要信,所以她在生活中無路可走,隻有跳到那肮髒的江裏去。
  她不甘心啊,她對馬達,也對每個聽故事的人說:我要是沒死,會變成一條美人魚來找你的!
  生活枯澀,每個人都願意相信童話,於是美人魚成了本埠新聞的熱點,哪怕是最卑微的、生活在肮髒的河麵上的船工,也人人宣稱他們看到美人魚了。
  是啊,你也看到了麽?

  馬達
  馬達在作為混混、幫凶時仿佛蘇州河麵上漂浮的泡沫一般默無聲息地活著。
  馬達在開始尋找牡丹時,卻成了人人盡知的人物——一個瘋子。
  "瘋子"就是一個為理想而活著,尤其是為愛情而活著的男人,被這個現實社會冠以的稱謂。
  馬達其實找的不是牡丹,是他的野心。
  他的野心曾經寄托在那輛別人偷來的摩托上——他想騎著它闖蕩世界,到天涯海角。
  而事實上他成了草芥一樣的速遞員。
  他的野心又寄托在金錢上,他為此寧肯出賣一份純真的感情。因為他想,那感情更多是牡丹的,而不是他馬達自己的。
  他為此付出的代價他自己並沒有料到,他成了一名囚犯。
  出獄後的馬達終於決定把感情作為他最終的野心——他希望找回愛情,注意,是找回另一個人對他的愛情。
  馬達其實是找不到牡丹了——那個心無雜質、充滿幻想,對他全心依戀的女人,那個每個男人都夢到過,一旦遇到又會毫不猶豫去傷害和打破的理想愛情偶像,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無法存活。
  馬達其實是不該找到牡丹的,如果找到,死是他們的宿命——他們一定會在牡丹遭遇馬達的第一天,以一種沉迷陶醉的方式死去,這是他們故事最美麗的結局。牡丹可以在這一天的時間裏保持過去鮮嫩的樣子,仿佛千年後出土的木乃伊,在陽光下展現她真空狀況下的美麗,然而,讓世人存活的氧氣卻是她的毒藥,她會在須臾間變得枯萎和醜陋——乃至恐怖。這是一個殘酷的愛情預言,對牡丹而言,馬達就是她的氧氣,那殺死她的凶手,而對馬達而言,戲在高潮必定就要落幕了,他的使命已完成。
  馬達其實找的根本就不是牡丹——我們又看見馬達了——他在城裏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帶著美美,或者某個長得像牡丹的女孩子兜風,講著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杜撰的愛情。
  馬達其實從來就沒有去找過牡丹,那隻是他喝了帶野牛草的伏特加後持續的幻覺與快感.

  美美
  “我是你要找的牡丹嗎?”美美一遍又一遍問。在那肮髒簡陋的化妝間裏,她每晚不厭其煩地聽馬達講著同一個故事。那是成人的童話,是塵世沙漠的綠洲。
  美美在聽說馬達出事後拚命跑到出事地點,看到那個她聽到了無數次的故事中的女主角——那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牡丹,美美說,他沒有騙我,他沒有騙我 。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沒有被男人欺騙,但她這次卻是多麽地渴望被欺騙——他沒有騙她=她不是他要找的牡丹,她多麽希望她就是牡丹,她多麽希望牡丹和馬達的故事是她自己一段遺忘掉的回憶,她寧願成為那個牡丹而放棄自己!
  牡丹,在馬達的找尋中不過是一個符號:她是純真,她是依戀,她是執著,她是給予,她是犧牲。她是世俗社會沒有汙染的快樂——她是男人夢想中的愛情。
  現實殘酷,他們統統把牡丹變成美美,然後他們定義了美美是美美,不再是牡丹——即使那個馬達,那個通過美美來解放自己欲望與幻想的馬達,都早已經認定了美美不是他要尋找的對象。他在短暫的麻醉性滿足後,跑來告訴“我”,他知道美美是美美,他要放棄她了,自己仍舊要尋找的是真的牡丹。美美卻不得而知。美美在做著一個成為牡丹的夢,她夢想著自己的愛人“我”可以成為她的馬達。然而“我”輕佻地說:看來我們遇到麻煩了?我們是現在分手還是等做完愛以後?美美憤怒,她這才知道自己在這個男人心中無足輕重的位置,美美被冰涼的話語灼傷。絕望的眼神與牡丹第一次被她心愛的人傷害時一模一樣。
  美美,和牡丹長得一模一樣的美美,濃妝豔抹風塵卻不放蕩的美美,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實就是牡丹。

  “我”
  “我”可以為苟且覓食奔忙,但從未為了美美而做出過一點努力。“我”是清醒的,龜縮在攝象機的後麵,仿佛一直是被動地等待著,“我”少得可憐的幾次外出,都是為了掠得和傷害美美。而當美美為了感情彷徨時,我一直沒有去找美美,直到發現馬達和牡丹的屍體,才去找美美,隻為給她揭開童話的真相。
  “我”在陽台上看到那些人,那些故事。
  “我”世事練達,有自戀、敏感又善於自我保護的靈魂。
  “我”寧願在一場失敗的戀情後遺憾,也不要去追求、尋找而成為“瘋子”或者悲劇的主角。愛情於我,是一場自由出入局的遊戲,那遺憾的感傷讓我沉醉——仿佛那酒。
  “我”是永遠不會去找牡丹或者美美或者任何一個人的,那不必要——這樣的愛情,一定還會來的,對“我”來說,它隻是激發我生命力的興奮劑——仿佛那酒。
  我聽見美美一聲聲充滿渴望地問:我是你要找的牡丹麽?
  我是。我們都是。我們又都不是。
  我們都在夢想那個正在尋找我們的人,我們都在渴望那個人找的就是我。
  我們大多等不到那個人——或者根本就沒有那個人。
  於是我們都自欺欺人地、為那些假設是在尋找我們的人,在大腿內側偷偷貼上一朵朵牡丹花。
  那種牡丹花很便宜,滿街你都見得到。

  “如果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到處找我麽?”
  “會的。”
  “會一直找麽?”
  “會的。”
  “會一直找到死麽?”
  “會的。”

  你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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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瀾不驚 回複 悄悄話 '馬達其實是找不到牡丹了——那個心無雜質、充滿幻想,對他全心依戀的女人,那個每個男人都夢到過,一旦遇到又會毫不猶豫去傷害和打破的理想愛情偶像,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無法存活。'好精辟,連我自己都找不到曾經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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