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個周末, 與好友們聚會。一位平時最愛熱鬧的朋友卻姍姍來遲。大家嚷嚷著,無緣無故,遲到了要受重罰,晚餐後的盤子碟子歸他們家洗。朋友趕緊分辨,有緣故,有緣故。今天在家裏做“鴨窩”了。
聽他這麽一說,大夥來了興致,七嘴八舌要問個究竟:“鴨窩?”“做什麽‘鴨窩’?”“為什麽做‘鴨窩’?”
這回輪到朋友一臉的疑惑了:就是做“鴨窩”嘛:剪草,種花,摟樹葉子,拾掇園子,你們周末都不用做“鴨窩”嗎?
咳!原來朋友是收拾自家的院子(英文Yard Work)。朋友講話有些地方口音,發音常常是吞一半吐一半。比如說,這個“二”字, 按漢語拚音,本應念“er”,到了朋友這裏,就成了“餓”(e)。 而“Yard Work” 每個詞吐出來前一半,自然就成了 Ya Wo (鴨窩)了。
在美國,有了房子,周末就有很多的“鴨窩”要做。買房子的時候,房子周圍左鄰右舍的“鴨窩”做得好不好,是考量居住區環境的一個指標。很難想象,一個連自家門前草都不願意拾掇利落的人,能有多少公德之心?誰又願意與之為伍呢? 美國人喜歡在房子門前的甬道旁種上花,在房子的周圍種上樹,在院子裏鋪上草坪,把自己家的環境打扮得花團錦簇。庭院景觀就是房子的門麵。誰有了脂粉不塗在臉上?
九十年代初, 老公念完了書找了份工作,就相當於有了貸款資格,可以借錢消費,先行一步了。 我們在威斯康星州的一個小鎮買了棟房子。房子的院子平平整整,占地一英畝(相當於中國的六畝地)。房前房後四周的樹木早已成型,用不著再費心了。我能施展身手的地方就是剩下了門前的兩處小花壇和南牆根下一小溜空地。房前屋後的草坪是老公的領地,為此他買了輛拖拉割草機,每個周末開著機器縱橫馳騁在他的幾畝地上。
那時候,公公和婆婆來到了美國與我們同住。他們看到這麽大的院子隻種草不種菜,嘖嘖感歎:太可惜了!太浪費了!文革期間公公婆婆被下放到了農村,在農村一住就是十幾年。對土地有一種情不自禁的親切感。看到這麽大的草坪,公公曾擦拳磨掌,躍躍欲試,想在後院開出一片菜地。按照他的想法,種上茄子豆角西紅柿,一夏天新鮮蔬菜就可以源源不斷了。可惜他的計劃被他的兒子一票否決。為了安撫老人家,最後在後院深處的一個角落有了公公的一小塊自留地,那裏成了我家的韭菜園。
在美國種花種草,說容易也容易。每年的春天,一些苗圃花店就開始栽秧育苗,到時候把花秧買來,按照說明種上就行了。不過要想把園子侍弄好,讓花草五彩繽紛盛開不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一年種花,我去店裏買了萬壽菊花秧。聽人介紹,這是最容易成活、開花時間又長的花。萬壽菊喜陽光,種在南牆根下的一溜空花池裏正好。按照說明書,每隔十英寸挖坑,下秧,培土,澆水,幾十棵花秧栽下去了。種完花,我左看右看,覺得花池裏稀稀疏疏,不成氣候。不能第一次種花就如此失敗吧。我有些懷疑那說明書是否正確。趕緊又去花店,又買了幾十棵花秧,見縫插針,補種了一遍。多花了一倍的錢,一倍的功夫,到底讓花池看起來順眼多了。
誰知到了盛夏, 這一池萬壽菊花長高了,長壯了,蓬勃茂密,開始是顯得有些擁擠,到了後來就擠得密不透風了。 看著那一池黃澄澄金燦燦絢麗耀眼的花兒,就像看到滿頭濃密的頭發又燙成了小花卷發的爆炸式,心裏的感覺就是一個字:“熱”。我想間間苗, 可又怕拔出來的花苗成活不了,可惜了。隻好勤澆水,勤薅草,精心伺候。萬壽菊花果然不負我望,從春天一直開到深秋,除了顯得太密實,再無不是。以後每年再種花,都少不了種上一些萬壽菊。不過後來都是嚴格按照說明種植,錯落有致。那種事倍功半、滿池子密密匝匝、令人窒息的情形沒有再發生過。
盡管有苗圃有書籍教你怎樣種花,可我一直沒得其中之道。拿美國人的話來說,我是一個沒有綠拇指的人。每年中規中矩地做“鴨窩”,買上些花秧,平庸地種在房前屋後的小花池裏。突然有一天, 我發現這種平庸被打破了。心有不甘、一意想種菜的公公在我的花池裏發現了門道,他開始見縫插針,在花池的邊邊角角栽上了蔥頭。這些蔥頭的生命力極其頑強,每年春暖花開時, 它們也隨著冒出新綠,與其他的花兒一起茁壯成長。一排青蔥像一隊綠衣衛士,守護著池子裏的花朵。 到了盛夏,蔥長老了,長骨朵了, 開小花了,結蔥子了,蔥子落地, 明年又是一茬小蔥。這讓我家的花壇顯得如此地與眾不同, 讓我那平庸的花壇也略有新意!
去年秋天, 我們換了房子搬了家。 新小區的環境怡人,從鄰裏的庭院景觀就可略見一斑。搬進新家的時候是深秋。雖然已是葉枯草黃的季節,看不出門前種的的是什麽花,仍感覺到原來的居住者把房前屋後的庭院景觀規劃得井井有條。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房屋周圍此落彼開的花草還是給我帶來了一個又一個的驚喜。深粉色的杜鵑花,鵝黃色的迎春花,熱情似火的玫瑰,嬌嫩粉白的桃花,暗香浮動,鬥豔爭春。讓我這個沒有綠拇指的人著實興奮。那些日子,老公正好出差在外,我把這些紛遝而至怒放盛開的鮮花用手機拍下來,傳給他,與他分享春的美色和驚豔。
新家的院子比原來的小。已經沒有必要開著拖拉機割草了。搬家前,原來的拖拉機留給了老鄰居。打算搬到了新家,找一家服務公司,把夏天的割草和冬天的鏟雪包出去,這樣連割草機鏟雪機都不必買了。可聽新鄰居說,他家十二歲的女兒是給前一家房主割草掙零花錢的,問我們願不願意繼續讓他的女兒打這份工。不用勞神,侍弄草坪的事一下子有了著落,我們自然喜出望外,欣然同意。鄰家的小姑娘每周割一次草,園子裏剩下的活計也不多了。周末的時候,老公拿把剪枝的長剪,這裏修修邊,那裏打打岔,澆澆花,薅薅野草,這些就算他做的“鴨窩”了。
那天是個星期六,我正在廚房煮咖啡,做早餐。在院子裏做“鴨窩”的老公突然走進來說,他可能犯了個錯,拉我出來看看。正門前的甬道旁鋪著石子,兩叢繡球花已經長得很高,開始發出了萌芽。旁邊有幾叢草錯落有致地長在甬道邊。雖然我不認識那是什麽花草,可顯然不是野草。其中的三叢已經被老公的剪子齊刷刷攔腰剪斷。老公說,他剪完了第三叢,才有些恍然大悟,這些也許不是野草。當然不是野草!錯已鑄成,我說什麽都於事無補,隻能暗自慶幸他醒悟得還不晚,還給我留下了幾叢“野草”。漸漸地,那幾叢僥幸留下來的草開始出梗長花骨朵了。到了七月,鮮花盛開了,是美麗的百合科植物。每天出門經過那幾叢美麗的百合花,都讓我不由得想起夭折在老公剪子下的另外幾叢百合。老公也越看越後悔當初自己的魯莽。不過他總想給自己找回些麵子,說當初是做“鴨窩”勤快過了頭。我忿忿地對他說,你哪裏是勤快過了頭,明明就是“餓”了。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