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首先是一條河的名字,它的源頭是三條河:鞏乃斯河、特克斯河和哈什河。匯聚成伊犁河以後,河水湍急,挾泥帶沙,奔騰旋轉,呼嘯而下,自東向西,流入蘇聯境內的巴爾喀什湖。
一九六五年後春天,我第一次造訪伊犁河。走近河岸以前,先經過了一片滲水的沼澤地,地上布滿了開著神秘的藍紫花朵的馬蘭。高坡上搭著幾個帳篷,是牧業隊的哈薩克牧民在這裏遊牧。然後,我們看到了一片坡地斷崖,這些大概是洪水期,大水泛濫到岸上以後衝刷形成的。高高低低,欲傾未倒,她像是古戰場的斷垣殘壁,充滿了力。充滿了危險和破壞的痕跡。也充滿了忍耐和堅強,那是一種恐怖的、偉大的美。
然後我到了伊犁河邊。大水滔滔,不舍晝夜,篝火騰騰,無分天地,陽光普照。金光萬點,混濁的水流,飄浮的枯枝敗葉,雪白的、倏忽生生滅滅的浪花,河中央的雜生著嚴嚴野灌木的島嶼,和仍然時不時傳來的河岸塌方的轟轟聲,還有天上盤桓的鷹,水麵展開黃褐色的雙翅的野鴨,岸上的油綠而又茁勁的草,以及從對岸察布查爾境內依稀傳來的人聲畜吼……這一切給了我這樣強大的衝擊,粗獷而又溫柔,幸福而又悲哀,如醉如癡,思吟思歌,化雷化閃,問地問天,也難唱出這祖國的歌、大地母親的歌、邊疆的歌、帶有原始的野性而又與我們的人民無比親密的伊犁河之歌於萬一。
哦,伊犁河!讓不讓我歌唱你?我該怎樣歌唱你?
從行政區劃的意義上講,伊犁是我國西陲的一個(也是唯一的)哈薩克自治州的名稱。它包括直屬的八個(原是九個)縣市:霍城、水定(後取消)、伊寧(縣和市)、尼勒克、新源、特克斯、鞏留、昭蘇,另外還包括兩個專區:阿勒泰與塔城。
但人們的口語上很少在上述意義上講伊犁,人們說“伊犁”,往往隻是指伊寧市,最多加上那幾個直屬的縣市罷了。
在新疆生活的十六年,我每每驚異於新疆的維吾爾人、哈薩克人、塔塔爾人、烏茲別克人、回族人,還有在新疆定居的漢人,談起伊犁來竟是那樣眾口一聲,讚不絕口,懷著深情,懷著向往和留戀,懷著自豪,懷著那樣忠實和虔敬的崇拜。一九七一年到一九七三年,我在烏魯木齊南郊的烏拉泊地區就學於“五·七”幹校,在那沉重的勞動與沉重的思想負擔下邊我經常接觸和願意多接觸的是少數民族同誌。我們經常談論的一個題目便是天山那邊、賽裏木湖那邊的伊犁。伊犁河穀的綠洲,高大茂密的白楊樹,戶戶農家的蘋果園,丘陵牧場與高山牧場,還有林場和林場裏的養蜂人,用蜂蜜釀造的土造啤瓦(即啤酒)和俄式喀瓦斯。還有聚居在伊犁地區的被稱為“他蘭契”的一支維吾爾人,他們熱情而又粗獷,見麵的時候總要互相打一拳,罵一聲:“阿娜昂……”(猶漢語***)。還有伊犁的無煙煤。一位祖籍河南但早在盛世才擔任新疆督辦時期就舉家遷往新疆的老同誌告訴我說,伊犁的無煙煤,隻用一根火柴便可以點燃。我在伊犁住家八年,倒還沒有用火柴點燃煤炭的經驗,當然,這種煤易燃。而且有一種自我保存的本領,有非同一般的優越性,它燃燒一段時間,表麵布滿了灰,它便“封”起來了,一大塊煤,可以“封”幾天幾夜不滅,而生新火的時候,隻需要從舊火灰中找到雞蛋大的一塊紅火,再不然從鄰居家撿來一塊雞蛋大的紅火煤,就足可以在十五分鍾內生起一爐熊熊的大火來。
七十年代初期,我和我的少數民族幹校學友,常常用談論伊犁來抵擋生活的寂寞和沉重,來激發我們對於生活的愛戀和信心。我們還常常用將來幹校“畢業”以後“回伊犁去”來自我安慰和互相安慰。風雲可以變幻,文聯可以解散,然而伊犁的白楊樹與蘋果園永存,這大概是我們共同的潛台詞。七一年的古爾邦節(穆斯林的犧牲節),我和一個錫伯族老同誌、一個維吾爾同齡人、還有一個同寢室的哈薩克青年同誌,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後,我們含淚捶著桌子大叫著:“回伊犁!回伊犁!”但後來我突然說了一句:“不,我想的並不是回伊犁!”使他們愕然,也使他們沉默了。酒醒以後,他們告訴我,我說了那樣的話,我卻全不記得,也不理解。同時我看到,桌麵被我捶壞了,我的手也受了傷。
還有一件事也是難忘的,一九七二年我們幹校的幾位“五·七”戰士去呼圖壁雀兒溝林區為汽車裝運木材,人們告訴我們。翻過對麵的大山,便是伊犁地區的新源縣。我們注視著麵前的大山,我開玩笑說,爬到山上去,閉上眼往下滾吧,滾到伊犁去!幾位少數民族同誌聽了我的話簡直是歡呼了起來。
但我要繼續把實情告訴讀者。當我們在幹校結業,當文化工作多多少少有了一點恢複的可能的時候,盡管那時還隻是一九七三年,大的氣氛並沒有變化,我們幹校的全部學員當中隻有一個人實行了自己的諾言,回到了伊犁。其它那些講了一千遍伊犁的好處與烏魯木齊的壞處的伊犁本地人與向往伊犁的人,都仍然留在了烏魯木齊,留在了自治區文教工作崗位上。
也有一些這樣的人物,他們去過蘭州、杭州和廣州,去過北京、南京,也許近年還去了東京,然後他們走了一趟伊犁。他們莫名其胡塗地、天真無邪地質問我:“伊犁,又有什麽好的呢?一個偏僻可憐的小城,馬和驢在柏油路上拉糞拉尿,全城隻有一條(最近好象又加一兩條)公共汽車線路……塞外江南?她又怎麽能和真正的江南相比?”
於是我買一張十八塊六角的長途汽車票,在烏魯木齊長途客運站擠擠搡搡地上車。淩晨時分,城市生活還沒有正式開始運轉。行色匆匆的各族同胞扛著抱著背著提著大小旅行包、麻袋、木箱、馬褡子……緊張地尋找該自己搭乘的那一班車。負責維持登車秩序和督促行李過磅等事宜的好象是一位山東哥兒們,他態度粗暴,聲如破鑼,對乘客說話就像訓孫子。然而正是由於他的經驗、熱心和鐵腕,才能使這一些烏合之眾各就其位,安全正點開車。車駛過了展覽館,駛過了木材廠,駛過了石油新村。昌吉的水塔雍容親切。呼圖壁的通訊天線尋找著天空。石河子新城座落在荒涼的戈壁灘上。下午三、四點,我們到達了北疆重鎮烏蘇,汽車將從這裏分道駛向西麵的伊犁,西北麵的塔城或正北麵的阿勒泰。烏蘇的維文地名叫作“謝胡”,汽車站的大眾旅舍就起名作“西湖飯店”。這個諧音用得真好,當你從沙丁魚罐頭般每排七個人坐得緊緊的汽車上下來,進入“西湖飯店”的簡樸的房間,打一盆熱水,洗去滿臉的風塵,喝一杯熱茶以後,你的快樂,不是勝似遊西湖嗎?西湖飯店這個名稱,不是確有一種玫瑰色幽默的韻味嗎?
第二天車就常常走在荒漠裏了。精河縣的附近都是沙,一場大風以後沙包會把公路遮斷,所以那裏有“治沙站”,所以那裏的西瓜特別大也特別甜。最妙的還是這一天行程之後的宿營點,一個群山之中的小小空場,名叫“五台”,這是一個專門為了旅客而出現的服務點,每天晚上這裏熙熙攘攘,就著爆炒羊肉喝酒的,尋找床位的,修理汽車水箱和離合器的,匆匆往來。每天淩晨天不亮汽車馬達就響成一片,而等天亮以後,這裏幾乎消失了人跡……
通往伊犁的公路上的第一個衝擊當然是賽裏木湖了,當地人俗話叫做三台海子,公路旅行的第三天你才能見到她。那碧藍的、平靜而又蘊藏著不安的湖水是人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三麵環繞的夏天也仍然晶瑩凝重的雪山把自己的影像投射到平如藍鏡般的湖水裏,你分不清是天藍還是水藍,是高處的雪山還是水裏的雪山更真實和高潔。最後,你分不清這方圓幾百公裏的高山湖是不是一個海市,一個傳說故事,一個神話。而伊犁呢,便在神話故事的另一麵。
我必須請求讀者原諒這種“博士賣驢”式的文體。為了了解伊寧市的生活你必須了解伊犁河穀,你必須旅行,經曆漫長的蘭新鐵路與烏伊公路的試煉與鋪墊。你應該聽到午夜檢修工用鋃頭敲響每一節列車的車輪的聲響,你應該知道天色未明時分從沿途孤零零的交通小店的床上匆匆爬起的緊張與歡愉。你應該知道嘉峪關的狂風與烏鞘嶺的奇寒,你應該體驗河西走廊的沒完沒了與夜半經過星星峽進入新疆境內的興奮。你應該排隊去買長途汽車票,第一天是緊迫的,第二天是疲勞和寂寞的,第三天的公路旅行卻那樣新鮮神奇,令人目不暇接。
於是我不再寫二台的墨綠的雲杉林,如果中國也有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子的話,一定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子住過的玲瓏的木頭房子。我不再寫果子溝的野果林與蘆草溝的莊稼地。讓我們到達伊犁吧,來到這天山係脈之中的這塊富饒、溫暖、單純而又多彩,快樂親切而又常常唱著憂鬱的酒歌的地方。
從城市的觀點看伊寧市也許確實無善可陳。她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繁華的商店,沒有漂亮的大街,和哪怕是喀什噶爾那樣的一個氣魄宏大的十字路口。何況喀什噶爾的十字路邊有一個世界馳名的艾衣提朵清真大寺,清真大寺的巨大的圓穹和星月吸引著許多國家的穆斯林。可憐的伊犁呀,你連一座宏偉的建築都沒有!
伊犁隻有楊樹。青楊和白楊,新疆楊和加拿大楊。有一位蘇州醫學院的畢業生,分配到伊犁來。初到伊犁,他想去逛一逛伊犁的公園,按照他的經驗,在一個小城鎮找公園的方法是,出門揚頭看,哪裏樹多便往那裏去。但是他的這種辦法在伊犁卻沒有行通。如果你在伊犁,不用揚頭,就會看到到處都是樹。
最大的樹在斯大林街,這大概是伊犁的一條古老的街,街上常有豪華的鋪著花地毯的四輪“六根棍”馬車通過,這是一種俄式“旅遊車”,地毯下麵鋪著柔軟和芳香的幹草,車上的一麵翹起來像公園的長椅背。有時候車上隻坐著一對新婚男女,或者一位阿訇,或者一位首長,但套著三匹健壯的伊犁栗色馬,馬脖子上係著紅綢和銅鈴,行駛起來。四個包著鐵皮的木輪的隆隆聲和銅鈴的叮當聲合奏在一起。
斯大林街通向一個頗有特色的叫做“努海古爾”的居民區。居民區的分布好象棋盤,道路分經緯,方正、齊整、寬大,但都是土路,難免晴天的塵土與雨雪天的泥濘。這裏住房我過去似乎隻是在契訶夫的小說插圖裏見到過,高台、木扶梯(台階),四根雕花木柱撐起的山脊形頂蓋,經常關著的雕花木門,打開門以後是一條黝暗的信道,信道兩麵是並排的住房。而在這講究的漆著天藍色的油漆的門的一側,與路麵相平,多半是無門檻的對開雙扇大門,有時這門呈柵欄形,又矮,站在門外仍然可以看得見門裏的空場和空場邊緣的低矮的土房。這大門,便是為了進出馬車的了。在過去的伊犁,努海古爾的居民擁有的馬車之多大概就如北京居民之擁有自行車。
努海是維吾爾口語中對於塔塔爾人的俗稱,把這個地方稱為努海古爾,包含著這裏聚居著塔塔爾人的含義。但更多的人告訴我,這個地名來自俄語,來自老沙皇占領伊犁的十年間,占領者把這個地方命名為“挪維格拉德”,俄語是“新城”的意思。維吾爾人念白了,讀成了努海古爾。管它呢,曆史背景與民族成份的複雜,隻能增加它的特有的魅力。
與斯大林街始而平行、終而垂直相交的另一條大街叫做“解放路”,這是一條比較新的路,寬大一些,伊寧區黨委與伊犁軍分區這兩個當地的高級首腦機關都位於解放路上。到六十年代末期為止,長途汽車客運站也位於解放路的起點長途跋涉的旅客一下車,就會被車站附近的招攬生意的代步用毛驢車,以及賣葵花籽、莫合煙、葡萄幹與杏幹的小販所包圍。就會聞到一種混雜著大量塵土、楊樹枝葉、流水、牲畜、皮革製品和其它土特產氣味的特有伊犁味兒。
解放路兩側,整齊高大但不如斯大林街古老的是排列成行的青楊,青楊樹蔭下是用洋灰磚精心壘砌的明渠,清水在渠內晝夜不停地稀哩嘩啦,這是最別有風味的。每年八月份,瓜果成熟的季節,渠旁盡是堆積如山的哈密瓜、西瓜、蘋果、葡萄。
伊犁的可愛恰恰在這裏。說是城市,又像個農村集鎮。說是農村,明明又是城市。而且對於北京、上海的人來說它似乎遠在天涯,而當你到了那裏,你覺得她是那樣親切隨和,很容易被人們所接受,也很容易接受新的友人。她有一種純樸的熨貼,是任何大城市所沒有的。
謝謝哭沙!
歡迎紅柳老鄉,見到你我也覺的很親切,剛才又寫了一篇回憶新疆的文章。:)歡迎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