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13）大雅不作

第十二章   大雅不作


李卿拿起這張宣紙，上上下下把這十個字看了半天。

他似乎幽深地歎了口氣，把宣紙又折了幾折放進袖中，北靖王微微一拱手， 有些意興闌珊地說：“世兄好文采，小王佩服, 佩服。”

陳平回了一禮：“不敢當，王爺請出第二題。”

李卿強打精神說道：“好！方才乃是遊戲之作，當不得真。昨晚上元佳節，皇上領文武群臣於玉水橋銅雀台觀燈，與萬民同樂。王兄太子重天以雅字為題命國子監眾學士題詩，結果卻無甚佳作。世兄能否再展才華，讓小王長長見識。”

“恭敬不如從命。”

陳平走近書桌，把衣袖向上擼了擼，從隨身攜帶的修文囊中拿起一塊鬆煙古墨放在桌上的硯台裏研磨起來。

陳平在那裏皺著眉磨了半天，硯台裏烏黑無光的鬆煙墨汁已經濃稠盈滿，他還是執著地不肯住手。

陳府上下人等見陳平過了第一關，事情似乎已有轉機，以為他駐馬關前就要開始縱橫潑墨，一展胸中塊壘。

待好不容易等他磨完了墨，陳平又從修文囊中拿出一枝用慣的狼毫筆在硯台裏麵濃濃地蘸上墨汁，順好了筆鋒。

眾人都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誰知，陳平沉吟半響，長長地歎了口氣，將順好的筆往硯台上一放，轉身在旁邊的一張空椅上坐下，雙手抱膝往後一靠。

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眼睛一閉開始養神假寐起來，嘴裏還哼哼唧唧地唱著：“血染征袍透甲紅，當陽誰敢與爭鋒！古來衝陣扶危主，隻有常山趙子龍……”

趙忠大怒，在李卿耳邊低語：“豎子無禮之至，居然敢在王爺麵前箕坐假寐。”

李卿唰地一聲打開那柄蜜結迦南折扇，半掩了貝齒紅唇微微一笑道：“此乃名士做派。昔年唐初四傑之一的王勃作文之時，初不精思，先磨墨數升，則酣飲，引被覆麵臥，及寤，忽起一筆數之，初不竄點，援筆成篇，不易一字。時人謂之腹稿。這個陳平倒有古人之風。”

趙忠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些臭老九的毛病真不少。”

忠孝堂內所有自詡為文人的臭老九，都麵露不豫之色，在心裏大罵趙忠丘八無禮。

突見陳平眼睛一睜跳了起來，叫了一聲：“有了。”

抓起筆就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眾人湊過去一看，隻見雪白宣紙上寫著：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雖然起筆就貼題一個雅字，但是看起來意境平平，老氣橫秋，毫無少年人慷慨激昂之氣，令人頗為失望。

陳平寫完後立刻將筆一擱，又退回到椅子上，愁眉苦臉地坐了下來。

那個白胡子西席老先生搖了搖頭道：“小子狂妄，此等老生常談豈是佳作乎？”

眾皆頷首附和。

李卿猛一抬手止了評論之聲，一雙妙目轉了一轉，靜靜地望向陳平，似有所待。

果見陳平緩緩地又站了起來，整了整衣冠，沉聲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好，好，好，這回是真有了。”

提筆續寫：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眾人皆是一愣，這幾句文鋒一轉，盡述前朝舊事，可謂氣勢宏偉，古意盎然，似有黃鍾大呂之聲。

自上古春秋而後，關雎麟趾的王者之風早已委棄於草莽之中。

到了中古的戰國時期，蔓草更發展成為遍地荊棘。

三家分晉，七雄爭強，虎鬥龍爭直到狂秦，撫昔先民畢路襤褸，以啟山林，終一統天下之艱辛，怎不叫人扼腕歎息。

陳平初寫時還有些猶豫滯澀，幾行下來就酣暢淋漓，越寫越快：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好！”

李卿不由得擊節感歎。

秦沒之後，雖有強漢盛唐昌宋理明之盛世雄風，但自地魔異族入侵，曆數百年浩劫，華夏文明淪喪，國體不明，時局日益糜爛。

縱有大乾六十年的文治武功，但是要說國富民強，繁榮昌盛，環視宇宙，傲仰蒼穹，那是絕未達到先民的高度。

正所謂：

憶昔開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膠漆。
眼界無窮世界寬，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道渺茫，吾將上下而求索；
天借長纓，八方狼煙一劍平！

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數也！

眾人讀完，皆麵有戚戚之色。

有幾個年青學子，居然抱頭痛哭起來。

隻見陳平運筆如風：

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最後一筆寫完，陳平哈哈大笑了三聲，擲筆於地，以袖掩麵，揚長而去。

眾人為其氣勢所攝，居然無人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