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字,其內容就是扣留毛澤東,和共產黨決裂,掀起剿共戰爭,“根絕共匪”。蔣介石估計,一旦他做了“此事”,蘇聯不會善罷甘休,有可能占領新疆,拒絕從東北撤兵。但是,蔣介石覺得還是合算,他還是要做。毛澤東在重慶,如魚遊釜內,有點“懸”了。
《蔣介石日記》
《找尋真實的蔣介石》/楊天石/山西人民出版社
抗戰勝利,蔣介石電邀毛澤東“共商大計”
1945年8月10日。
下午8時多,蔣介石做完默禱,忽然聽到設於附近求精中學的美軍總部傳來一陣歡呼聲,緊接著,是劈裏啪啦的炮竹聲。蔣介石問身邊的蔣孝鎮,怎麽回事,為何如此嘈雜?蔣孝鎮回答:聽說敵人投降了。蔣介石心頭一陣驚喜:日本投降了?!他讓蔣孝鎮再去打聽。不久,各方傳來正式報告,日本政府宣布,除保持天皇尊嚴外,其餘均按照中、美、英《波茨坦公告》所列條件投降。消息證實,日本確實投降了。苦熬八年、日盼夜想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當時,蔣介石正在宴請墨西哥駐華大使。抗戰勝利,蔣介石有許多事亟待決定、處理。偏偏這位大使不識相,不斷提出各種問題,糾纏不休。外交部次長吳國楨兩次提醒,這位大使才很不情願地離去。蔣介石立即召開軍事幹部會議,按照早就擬定的令稿向前方各戰區發電,並令吳鐵城、陳布雷提出宣傳與各黨部應辦之事,已經深夜12點了。
8月11日清晨,蔣介石約見美國大使赫爾利(Hurley,Patrick Jay,蔣介石日記作哈雷),對杜魯門總統提出的谘詢意見做出答複。蔣稱:自己一貫主張,日本國體由日本人民自選。至於要求天皇出麵簽訂降書以及將日本置於聯軍統帥之下各條,完全同意總統的意見。9時,再次約見赫爾利和魏德邁,就淪陷區軍事緊急處置等問題表示看法。11時,到國民黨中央臨時常委會,提出今後大政方針與各種處置。
蔣介石最焦慮的是接受日軍投降問題。早在8月10日深夜12時,朱德就以延安總部總司令的名義發布第一號命令,要求敵軍“於一定時間內向我作戰部隊繳出全部武裝”,如“拒絕投降繳械,即應予以堅決消滅”。第二天,又連發第二至第七號令,命令中共所掌握的抗日部隊“積極舉行進攻,迫使敵偽無條件投降”。當時,在華日軍有百萬之眾,不僅占有中國許多城市和交通線,而且擁有大量戰略武器和物資。誰最早、最多接受日軍投降,誰就將取得最多、最大的勝利果實。因此,11日這一天,蔣介石給各方發了許多電報,其中一份最緊急的就是給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朱德和副總司令彭德懷的。該電聲稱:“政府對於敵軍之繳械、敵俘之收容、偽軍之處理及收複地區秩序之恢複、政權之行使等事項,均已統籌決定,分令實施”,要求該集團軍“應就原地駐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動”。這份電報實際上剝奪了共產黨人接受日軍投降的權利。8月14日,蔣介石做出了又一個重大決定,邀請毛澤東到重慶來“共商大計”。電雲: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麵可期實現。舉凡國際、國內各種重要問題亟待解決,特請先生克日惠臨陪都,共同商討,事關國家大計,幸勿吝駕。臨電不勝迫切懸盼之至。
抗戰八年中,蔣介石和共產黨維持著一種複雜而微妙的關係。他的日記中時而稱“共黨”,時而稱“共匪”,飄忽不定。現在,他要邀請毛澤東到重慶來,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對於蔣介石的邀請,毛澤東頗感意外。1937、1938兩年,蔣介石實行和共產黨的第二次合作,努力抗戰,毛澤東比較滿意。在延安作報告的時候,給過蔣很高的評價。但是,1939年,特別是1940年皖南事變之後,毛澤東對蔣的印象就愈來愈壞。接到蔣介石的邀請電後,毛澤東的第一個反應是不想去。8月16日,毛澤東為朱德起草致蔣介石的電文,提出六項要求,其主要內容為:解放區一切抗日人民武裝力量,有權接受所包圍的日偽軍投降,收繳其武器資財;解放區軍隊所包圍的敵偽,由解放區軍隊接受投降,國民黨軍隊所包圍的敵偽,由國民黨軍隊接受投降。抗戰八年中,國民黨的部隊退守西南,而中共所領導的抗日部隊則深入敵後,因此這當然是一個有利於共產黨人的方案。緊接著,毛澤東複電蔣介石:
朱德總司令本日午有一電給你,陳述敝方意見,待你表示意見後,我將考慮和你會見的問題。
毛澤東的這通電報,沒有說不去重慶,而是要蔣表態,待表態以後再看。當時,美國正在調派飛機、軍艦,向原為日軍占領的地區運送國民黨軍,毛澤東曾一度雄心勃勃地計劃在上海、北平、天津、唐山、保定、石家莊等地發動武裝起義,奪取這些大城市。
18日,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朱之抗命,毛之複電,隻有以妄人視之,但不可不防其突變叛亂也。”當晚,他夜半醒來,反複思考,推敲詞句,於20日再致毛澤東一電,聲稱“期待正殷,而行旌遲遲未發,不無歉然。”接著聲稱,受降辦法由盟軍總部規定,不能破壞盟軍“共同之信守”。朱總司令對於執行盟軍規定,亦持異議,“則對我國家與軍人之資格將置於何地”?批評、責問之後再給朱德戴高帽子,聲稱“朱總司令果為一愛國愛民之領袖,隻有嚴守紀律,恪遵軍令”。電報最後重申邀請:
抗戰八年,全國同胞日在水深火熱之中,一旦解放,必須有以安輯鼓舞之,未可蹉跎延誤。大戰方告終結,內爭不容再有,深望足下體念國家之艱危,憫懷人民之疾苦,共同戮力,從事建設。如何以建國之功收抗戰之果,甚有賴於先生之惠然一行,共定大計,則收益百惠,豈僅個人而已哉!特再馳電奉邀,務懇惠諾為感。
電報的這一段話寫得情辭懇切,似乎不容拒絕。不過,毛澤東仍然不想遽爾應邀。22日,毛澤東再次複電蔣介石:
茲為團結大計,特先派周恩來同誌前來晉謁,到後希予接洽為懇!
抗戰中,周恩來長駐重慶,多次和蔣介石折衝周旋,由周作前驅,作“偵察戰”,了解蔣的意圖,自然再合適不過。蔣介石看到毛澤東仍然不想來,於23日再次發電邀請:
承派周恩來先生來渝洽商,至為欣慰。惟目前各種重要問題,均待與先生麵商,時機迫切,仍盼先生能與周恩來先生惠然偕臨,則重要問題方得迅速解決。國家前途,實利賴之。茲已準備飛機迎迓,特再馳電速駕。
古有劉備“三顧茅廬”的美談,現在蔣介石是三電邀請,毛澤東似乎不能再次推拒。其間,斯大林曾兩次致電毛澤東,聲稱“中國不能再打內戰,要再打內戰,就可能把民族引向滅亡的危險地步”。又稱:“蔣介石已再三邀請你去重慶協商國事,在此情況下,如果一味拒絕,國際、國內各方麵就不能理解了。如果打起內戰,戰爭的責任由誰承擔?你到重慶去同蔣會談,你的安全由美、蘇兩家負責。”毛澤東收到電報後很不高興,“甚至是很生氣”,但是,斯大林是當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最高指導者,毛澤東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見。23日,毛澤東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會上說:“我們要準備有所讓步以取得合法地位,利用國會講壇去進攻。”“先派恩來同誌出去。我出去,決定少奇同誌代理我的職務。”24日,毛澤東複電蔣介石:
鄙人極願與先生會見,商討和平建國大計。俟飛機到,恩來同誌立即赴渝晉謁,弟亦準備隨即赴渝。晤教有期,特此奉複。
對毛澤東的這份回電,蔣介石的感覺是“溫馴已極”,“橫逆與馴順,一周三變”。在蔣介石三電毛澤東期間,赫爾利大使也曾兩電表示,願意到延安迎接。25日,毛澤東複電中國戰區參謀長、美國人魏德邁(Wedemeyer,Albert),對赫爾利來延表示歡迎,聲稱願與周恩來將軍偕赫爾利大使同機飛渝。同日,他和即將回太行根據地的劉伯承、鄧小平談話,要他們回到前方以後,放手打,“不要擔心我在重慶的安全。你們打得越好,我越安全,談得越好”。28日,毛澤東由赫爾利與蔣介石的代表張治中陪同,與周恩來、王若飛同機抵渝。抵達時,毛澤東身穿藍灰色中山裝,腳穿黑色布鞋。一手揮著巴拿馬式的盆形帽,微笑著走下飛機。舉世矚目的重慶談判開始了。
初談不順
早在8月26日,蔣介石就在日記中寫下了“與毛商談要目與方針”,包括“共部之處理”、“國民大會辦法”、“參加政府辦法”、“釋放共犯辦法”等內容。 27日日記雲:“對共方針,決予其寬大待遇,如其果長惡不悛,則再加懲治,猶未為晚也。” 28日,蔣介石召集幹部會議,討論對毛澤東來渝後的方針,確定“以誠摯待之”,“政治與軍事應整個解決,但對政治之要求予以極度之寬容,而對軍事則嚴格之統一,不稍遷就”。28日下午3時許,毛澤東等人到達重慶機場,毛對中外記者發表書麵談話:
現在抗日戰爭已經勝利結束,中國即將進入和平建設時期,當前時機極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為保證國內和平,實施民主政治,鞏固國內團結。國內政治上軍事上所存在的各項迫切問題,應在和平、民主、團結的基礎上加以合理解決,以期實現全國之統一,建設獨立、自由、民主、團結與富強的新中國。
當晚,蔣介石在林園設宴招待毛澤東一行,特意將毛安排在自己的對座,以示“誠懇”。宴會後,又邀請毛澤東下榻林園。
毛澤東等來渝前,中共中央曾發表《對時局宣言》,要求國民黨立即實施六項措施:承認解放區的民選政府和抗日軍隊;嚴懲漢奸;解散偽軍;公平合理地整編軍隊;承認各黨派的合法地位;立即召開各黨派和無黨派人物會議,成立舉國一致的民主聯合政府。對於這六條,蔣介石在日記中表示:“皆應留有餘地,而不加以正麵拒絕,但須有確定前提。”8月 29日,蔣介石與毛澤東舉行第一次會談。蔣稱願意聽取中共方麵的意見,並稱中國無內戰。毛澤東則稱,說中國沒有內戰是欺騙。蔣提出談判三原則:一、所有問題整個解決。二、一切問題之解決,均須不違背政令、軍令之統一。三、政府之改組,不得超越現有法統之外。這個“三原則”,就是他在日記中所說的“確定前提”。 當晚7時,蔣介石親赴毛澤東所住蓮屋訪問,約談一小時,蔣自稱屬於“普通應酬”。31日,蔣在日記中寫道:“毛澤東果應召來渝,此雖為德威所致,而實上帝所賜也。”
9月3日,毛澤東通過周恩來、王若飛向國民黨代表張群、張治中、邵力子提出十一條談判要點,其主要內容為:
一、確定和平建國方針,以和平、團結、民主為統一的基礎,實現三民主義。
二、擁護蔣主席之領導地位。
三、承認各黨各派合法平等地位並長期合作,和平建國。
四、承認解放區政權及抗日部隊。
五、嚴懲漢奸,解散偽軍。
六、重劃受降地區,(解放區抗日軍隊)參加受降工作。
七、停止一切武裝衝突,令各部暫留原地待命。
八、實行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黨派平等合作。
九、政治民主化之必要辦法:由國民政府召集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物的政治會議,各黨派參加政府,重選國民大會;由中共推薦山西、山東、河北、熱河、察哈爾五省主席、委員,及綏遠、河南、安徽、江蘇、湖北、廣東六省副主席,北平、天津、青島、上海四特別市副市長。
十、軍隊國家化之必要辦法:公平合理的整編全國軍隊,分期實施;解放區部隊編成十六個軍四十八個師,駐地集中於淮河流域及隴海路以北地區;中共參加軍委會及其所屬各部工作;設北平行營及北方政治委員會,任中共人員為主任。
十一、黨派平等合作之必要辦法:釋放政治犯;保障各項自由,取消一切不合理禁令,取消特務機關。
毛澤東所提十一條中的“實現三民主義”、“擁護蔣主席之領導地位”等內容,蔣介石自然滿意,他反感的是其中的九、十等條,批評其為“要求無饜”。9月3日,蔣介石日記雲:
餘以極誠對彼,而彼竟利用餘精誠之言,反要求華北五省主席與北平行營主任皆要委任其人,並要編組其共軍四十八萬人,以為餘所提之十二師之三倍,最後將欲廿四師為其基準數乎?共匪誠不可以理喻也。此事唯有賴帝力之成全矣!
4日晨5時,蔣起身禱告,“願共毛之能悔悟,使國家能和平統一也”。上午,他約張群、張治中、邵力子談話,聽取昨晚與周恩來談話經過。蔣自感“腦筋深受刺激”,歎息“何天生此等惡劣根性,徒苦人類乃爾”!他將自擬的《對中共談判要點》交給張群等。其主要內容為:
一、中共軍隊之編組,以十二個師為最高限度。
二、承認解放區,為事實絕對行不通。
三、擬改組原國防最高委員會為政治會議,由各黨各派人士參加。在國民大會產生新政府後,各黨派與無黨派人士均可依法參加中央政府。
四、原當選之國民大會代表,仍然有效,可酌量增加名額。
國民黨1927年執政後,長期實行以“一黨專政”為核心的“黨治”,因此受到國內外各階層的嚴厲批評。1936年,國民黨提出召開“國民大會”,製定憲法,成立政府,宣稱將通過此途徑“還政於民”。除選舉代表1200人之外,國民黨的中央及候補執、監委為當然代表,國民政府並直接指定代表240人。由於這批代表是在國民黨一黨包辦下產生的,又事隔多年,中共主張代表重選,蔣介石則主張增補、調整,堅決反對重選。
按蔣的想法,要將毛澤東的提議從速公布示眾,但張治中等認為為時過早。同日下午5時,毛澤東應蔣介石邀請,參加軍事委員會召開的抗戰勝利茶會。會後,蔣、毛再次直接商談。從9時起,張群、邵力子、張治中受命與周恩來、王若飛開始第一次會談。至10月8日止,雙方共會談13次。
從9月4日起,蔣介石即將和中共談判的任務交給張群等三人,而他自己,則退居幕後。但是,他仍然時時研究蘇俄與中共動態,牢牢掌控談判,日記中有許多對談判情況的記載:
9月8日,蔣介石《上星期反省錄》雲:“共毛各種無理要求與不法行動,自受俄之主使,餘亦惟有一意忍耐處之。”
9月11日日記雲:“餘今日對俄、對共,惟有以誠與敬對之,未知果能收效否?”
9月12日正午,蔣介石約毛澤東、周恩來到林園共進午餐。日記雲:“餘示以至誠與大公,允其所有困難無不為之解決,而彼尚要求編其二十八師之兵數耳!”
9月13日日記雲:“囑毛澤東訪魏德邁。”
9月15日《上星期反省錄》:“共毛近來從容不迫,交涉拖延之故,其必等待美國政策之轉變,期望國際共同幹涉內政也。”
9月17日日記雲:“正午,約毛澤東、哈雷照相談話。據嶽軍言,恩來向其表示者,前次毛對餘所言,可減少其提軍額之半數者,其實為指四十八師之數,已照其共匪總數減少一半之數也。果爾,則共匪誠不可與言也。以當時彼明言減少半數為二十八師之數字也,其無信不誠有如此也。”
9月20日日記雲:“目前最重大問題為共毛問題。國家存亡,革命成功,皆在於此。”“不能不為國相忍,導之以德,望能感格也。”
9月21日日記雲:“考慮共黨問題對國家禍福利害甚久,此時主動尚在於我,不患其作惡賣國,吾仍以理導之。”“晚與哈雷談共黨問題,示以軍額最大限為廿師,如其仍要求華北各省主席,則不再談矣。”
9月22日《上星期反省錄》雲:“中共陰謀與野心雖被阻製,但險象仍在,不可稍忽,事已到了最大限度,彼仍不接受,則惟置之不理,任其變化,以此時主動全在於我也。”
從上述日記可以看出,蔣介石對毛澤東、周恩來等雖然笑臉相迎,但內心卻充滿敵意。
談判中,張群等根據蔣介石的指示,曾於9月8日起草了一份書麵文件,逐條回答中共所提談判要點。其第一項稱:“和平建國自為共同不易之方針,實行三民主義亦為共同必遵之目的。”第二項稱:“擁護蔣主席之領導地位,承明白表示,甚佩。”第三項稱:“各黨派在法律麵前平等,本為憲政常規,今可即行承認。”其他如嚴懲漢奸、解散偽軍,參加受降工作,停止武裝衝突,釋放政治犯,嚴禁特務逮捕、拘禁以及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的原則,國民黨代表都表示“自可考慮”,或“自無問題”,蔣介石和國民黨代表所不能接受的是“重選國民大會代表”、“解決解放區辦法”以及“軍隊國家化之必要辦法”等問題。當時,毛澤東要求將中共部隊改編為48師,而蔣介石隻允許以20師為最高限額。至於五省主席、六省副主席、四市副市長、北平行營主任等職,蔣介石覺得中共是“獅子大開口”,根本不想考慮。
就在兩黨談判僵持不下之際,蔣介石卻於9月27日偕宋美齡飛往西昌,休息去了。
蔣介石的心態發生180度大變化
在去西昌的飛機上,蔣介石讀到了毛澤東回答路透社記者的提問。提問中,毛澤東談到,解放區已經擁有120萬人以上的軍隊和220萬人以上的民兵,除分布於華北各省與西北的陝甘寧邊區外,還分布於江蘇、安徽、浙江、福建、河南、湖北、湖南、廣東各省。 毛澤東的這段談話勾起了蔣對中共所提十一條的回憶,也勾起了蔣鬱結在胸中對中共和毛澤東長期的仇視。其實,在蔣介石的心目中,中共早已不是和國民黨並肩抗敵的戰友,而是“漢奸”、“叛逆”;毛澤東也不是他盛情相邀的貴賓,而是“罪魁禍首”。他在日記中憤憤地寫道:
如欲不懲治漢奸,處理叛逆則已,否則非從懲治此害國殃民,勾敵搆亂第一人之罪魁禍首,實無以折服軍民,澄清國本也。如此罪大惡極之禍首,猶不自後悔,而反要求編組一百二十萬軍隊,割據隴海路以北七省市之地區,皆為其勢力範圍所有,政府一再勸導退讓,總不能饜其無窮之欲壑,如不加審治,何以對我為抗戰而死軍民在天之靈耶!
蔣介石表現在這裏的情緒已經不是他在日記中一再表達的“誠”與“敬”,而是一股強烈的剛暴之氣。他明確表示,要對毛澤東加以“審治”。
西昌,當時西康省的重要城市,位於今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中部,始建於漢。蔣介石夫婦到達西昌後,下榻當地名勝邛海。從霧霾層層的重慶轉移到風清鳥囀、花笑山明之地,蔣介石心情為之一舒。但是,他仍然係念在重慶談判桌上和中共代表的鬥爭,反複考慮“共毛對國家前途之利害與存亡關係”。29日,他在日記中寫下了“中共之罪惡”六條:
甲、資抗戰之名義,而行破壞抗戰之實。
乙、借民主之美名而施階級獨裁之陰謀。
丙、違反四項諾言之事實與經過,欺民欺世,忘信背義,莫此為甚。
丁、藉民選之名義以行其擁兵自衛,割據地盤,奴辱民眾,破壞統一之實。
戊、破壞外交政策,捕殺盟軍官兵,阻礙聯軍行動,破壞國軍反攻計劃,詆毀英美參戰為帝國主義之戰爭。不僅反對政府聯合英美作戰,而且始終破壞中蘇國交之增進。
己、勾結敵軍,通同漢奸,傾害國本,顛覆政府,以組織聯合政府為過渡手段,而達到其多數控製,成立第四國際專政之目的。
在抗戰中,國共兩黨雖然結成了統一戰線,但國民黨時刻想限製共產黨的發展,將中共的活動納入自己的政令、軍令之下,而中共則堅持獨立自主,力圖突破國民黨的限製,發展和壯大自己的力量。因此,雙方雖共同對敵,但彼此間又充滿限製和反限製,摩擦和反摩擦的鬥爭。從上述蔣介石列舉的“罪狀”裏,人們不難看到,抗戰雖然勝利了,但蔣介石積累的對中共的誤解有多深,扭曲有多嚴重,仇視有多強烈。
宋美齡看到蔣介石如此忙碌,笑著說:你到西昌來哪裏是為休息呀!蔣介石沒有解釋,但他心想:“孰知餘此來,比之平時之思考與工作更為迫切而急要也。他日統一如能告成,或得之於西昌遊程中也。”蔣接著寫其所謂中共“罪狀”:
庚、 企圖割據華北各省,盤踞熱察,隔絕中蘇聯絡,破壞中蘇聯盟,以期擾亂世界和平之建立。
辛、 擅設軍事委員會名義,劫持第十八集團軍,促使新四軍之叛變,反抗軍令,毅然以共產紅軍自稱。
壬、 擅設延安所謂陝甘寧邊區政府,割據地盤,反對中央政令,私發鈔票,擅征租稅, 強種亞片,私設關卡,與敵偽公開貿易,交換貨物,以接濟敵軍,助長侵略,此即中共所謂對敵抗戰也。
癸、跡其宣傳,直接以攻訐政府,誣蔑盟軍,間接以協助敵偽,毀滅國本,必欲中華民國變成為第四共產國際而後已。
子、共軍所到之地,所謂民選政府之實情:(甲)信仰言論行動皆為絕對統製而無自由,否則即以反動漢奸與叛徒之罪而加以逮捕。傳教士絕對不能傳教,且不準其進入其民選區。(乙)人民之納租、出捐、抽丁、派糧不惟因戰後而不奉令停止,且變本加厲,各種苛捐雜稅層出不窮,民不聊生,而抗戰期間到處煽動人民,對政府抗糧抗役,以不出糧、不征兵,且借各種神道邪教以愚惑民眾。
寫到這裏,蔣介石特別補充了一句:“以危害國家、破壞國家之事實,應略舉要點述之。”古語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蔣介石興有未盡,還要寫下去。
蔣介石寫這些“罪狀”,當然不是一時興至,“無所為而為”,顯然,他是在為扣留並懲辦毛澤東作準備。
然而,毛澤東應邀,為兩黨談判而來,要扣留並懲辦毛澤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蔣介石首先想到的是美國大使赫爾利的保證和美國政府的態度,也想到蘇聯政府可能的反應。所以,他在日記裏為提醒自己而特設的“注意”欄下寫下了兩條:一、哈雷(即赫爾利)保證共毛之安全函電,美國政府之地位及其預想之態度,應加研究。二、俄國之表示如何,亦應切實研究。
當時,蔣介石既要依靠美國,也不敢得罪蘇聯,甚至還想討好。例如,在倫敦的中、美、英、蘇、法五國外長會上,英、美、法為一方,蘇聯為一方,而重慶國民政府則“中立”,“對俄表示同情”。自然,蔣介石在采取行動之前,不能不將美、蘇這兩個大國的可能反應想清楚。
10月1日,蔣介石見到了中共提出的一份“公告稿”,其中提到毛澤東來渝的安全以及赫爾利的保證問題。蔣介石看到這篇“公告稿”以後,十分反感。日記中寫道:
此與會談全無關係,僅為其賊膽心虛之表示。彼全不思本國商談要由外人保證之恥。不思哈雷即使為其保證,亦已失效也。蓋哈雷保證共黨統一團結提議者之安全,並未保證其通敵賣國反動派之生命。次此為內政問題,無論任何外人,不能幹涉我政府對內亂犯之處治,而且哈雷回國之前已對共黨聲明,今後國共問題全為中國之內政,不能如往日敵軍未投降時,可由其盟國共同作戰之關係參加調解,今後應由中國雙方自動直接解決也。
蔣介石要扣留並“審治”毛澤東,赫爾利事前的保證是一道不能回避的門檻。可以看出,蔣介石的這篇日記實際上是在為自己找解脫,力圖證明,他的舉動和赫爾利的保證沒有衝突。
1936年國民大會的代表選出後,由於第二年抗戰爆發,代表大會一直未能召開。抗戰後期,蔣介石為了對抗中共提出的召開黨派會議,建立民主聯合政府的主張,便於1945年元旦宣布,可以不待抗戰結束,提前召集國民大會,製定憲法,選舉政府,以使其統治合法化。同年3月1日,蔣介石又向憲政實施協進會宣布,定於當年11月12日召集國民大會。毛澤東到重慶後,中共在談判中除主張國民大會代表須重選外,當年製定的國民大會組織法、選舉法、《五五憲法草案》等也都須修改,召集大會的日期須延緩。對此,蔣介石都強烈反對。10月2日,蔣介石日記雲:
共黨反盜為主,其到重慶,在軍事政治上作各種無理要求猶在其次,而且要將國民政府一切法令與組織根本推翻,不加承認,甚至實施憲政之日期與依法所選舉之國民大會亦欲徹底推翻重選,而代之以共黨之法令與組織,必使中國非依照其主張,受其完全控製而成為純一共黨之中國,終不甘心。
想來想去,蔣介石“審治”毛澤東,徹底解決中共問題的衝動越來越強烈,幾乎難以遏製了。
龍雲長期統治雲南,形成半獨立狀態。蔣介石早就想解決龍雲,其辦法是任命龍雲為軍事參議院院長,將他從昆明老窩中調到重慶。但蔣介石又擔心龍雲不肯入彀,作了武力強迫的準備。10月3日,杜聿明的軍隊武裝包圍雲南省政府,完全控製昆明,龍雲的滇軍僅有小反抗。蔣介石很高興,認為龍雲“經此一擊,彼當不能不俯首遵命乎!”幾天之後,龍雲被迫到重慶接任新職。
龍雲問題解決了,蔣介石的思緒再次回到中共問題上。當時,倫敦的五國外長會議因美蘇對立,無果休會。蔣介石認為“俄國實力已耗,外強而中已幹”,是他解決中共問題的好時機。10月5日日記雲:
故於此時應不必為俄多所瞻顧,積極肅清內奸,根絕共匪,整頓內政,鞏固統一為第一。如其以此借口,強占我東北,擾亂我新疆,則彼幹涉我內政,侵害我主權,否則仍使共匪餘孽搗亂邊疆,此乃彼一貫政策。不有此事,亦必不免也。餘以為最多新疆暫失,東北未複而已,而本部之內,隻少可以統一矣,此乃天予之時也。
讀者應該特別注意這一段日記中的“不有此事”一句中的“此事”二字,顯然,其內容就是扣留毛澤東,“審治”毛澤東,和共產黨決裂,掀起剿共戰爭,“根絕共匪”。蔣介石估計,一旦他做了“此事”,蘇聯不會善罷甘休,有可能占領新疆,拒絕從東北撤兵。但是,蔣介石覺得還是合算,他還是要做。
毛澤東在重慶,如魚遊釜內,有點“懸”了。
蔣介石再次180度大轉變,決定授予毛澤東等“勝利勳章”,並且禮送回延安
然而,就在蔣介石破釜沉舟,準備豁出去做“此事”的時候,他卻又猶豫起來了。
10月6日,蔣介石反省上周作為,覺得龍雲問題解決,西南鞏固,“建國已有南方統一之基礎”,“心神乃得自慰”。但是,對於解決中共問題,他覺得國內、國外反對者很多,困難很大。日記寫道:
對共問題,鄭重考慮,不敢稍有孟浪。總不使內外有所藉口,或因此再起紛擾,最後惟有天命是從也。
蔣介石的“鄭重考慮”是必要的。如果他悍然扣留並“審治”毛澤東,不僅美國、蘇聯通不過,在抗戰八年中發展起來的百萬中共武裝通不過,那時已經站在中共一邊的民主黨派自然也通不過。其結果,必將出現“再起紛擾”的嚴重局麵。這麽一想,蔣介石又把他那顆強烈跳動的想扣留並“審治”毛澤東的心摁住了。當天正午,蔣介石與左右討論中共方麵所起草的《會談紀要》以及毛澤東的離渝時間,蔣介石“立允其速行,以免其疑慮”。
10月8日,正午,蔣介石宴請國民黨中央常委,討論兩黨談判情況。當時已經有了一份《會談紀要》的初稿,準備公布。吳稚暉反對發表這份《紀要》。關於國民大會召開日期,會上意見分歧,莫衷一是,蔣介石隻能宣布休會,另加研究。會後,蔣介石審閱《紀要》,采納中常委們的意見,作了部分修改。又派葉楚傖去做吳稚暉的工作,說明這是將中央對共產黨的“政治解決”的方針明示中外,可以體現中央“仁至義盡”的態度雲雲,吳才同意公布。
世界授勳史上大概還不曾有過這樣的前例:內心深處認為其人有“滔天罪惡”,但是,還要為其授勳,表揚其功績。“彼等自知”以下雲雲,揣度中共領導人心理,自作聰明,昏謬可笑!
同日下午4時,蔣介石到桂園訪問毛澤東,為其送行。毛澤東提出,今晚住到蔣介石的林園官邸去。蔣介石覺得毛澤東可能“另生問題”,但仍然表示歡迎。蔣介石的這次拜訪,前後隻有10分鍾。會談後,毛、周同蔣一起乘車到國民政府禮堂參加國慶祝酒會。酒會後,蔣、毛再次談了半小時。毛澤東住到林園後,向蔣介石提出:1. 政治協商會議“以緩開為宜”,待自己回延安,召開解放區民選代表會議後再定辦法;2. 國民大會提早至明年召開亦可。由於蔣早就宣布,要在當年11月12日召集國民大會,聽了毛澤東的意見後,覺得國民大會召開無期,氣得在心裏狠狠地咒罵毛澤東。不過表麵上,蔣介石仍故作平靜,努力“和婉”地對毛說:“如此態度,則國民大會無期延誤,我政府不能如此失信於民也。”又說:“如政治協商會議能在本月底開會協商,則國大會議政府可遷就其意,改期召開,但至十一月十二日,不能不下召集明令,確定會期,示民以信也。”蔣還向毛表示,即使政協會不能如期召開,政府也不能不於11月12日下令召集國民大會。談至此,蔣向毛告辭,約定明晨再談。
10月11日晨8時,蔣介石約毛澤東共進早餐。餐後,二人再次對談。除重複前幾次談話要旨外,蔣介石用非常堅決的口吻向毛澤東強調,“所謂解放區問題,政府決不能再有所遷就,否則不能成為國家”。毛澤東則答以此事留待周恩來與王若飛在重慶繼續商談。通過抗日戰爭,中共已經在全國建立了19個解放區,擁有1億多人口。蔣介石無論如何不能容忍這麽大一塊土地,這麽多人口處於中共統治之下。
9時半,毛澤東由張治中陪同,乘車到九龍坡機場。陳誠代表蔣介石到機場送行,重慶各界和八路軍辦事處以及《新華日報》工作人員到機場送行的共約500餘人。毛澤東發表了簡短談話:“中國問題是可以樂觀的,困難是有的,但是可以克服的。”
毛澤東離開延安前,對到重慶後可能的危險作了最充分的估計。他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說:“準備坐班房”,“如果是軟禁,那倒不怕,正是要在那裏辦點事”。但是,他估計,“國際壓力是不利於蔣的獨裁的,所以重慶可以去,必須去”,“由於有我們的力量,全國的人心,蔣介石自己的困難,外國的幹預四個條件,這次去是可以解決一些問題的”。曆史證明,毛澤東的分析是正確的。
毛澤東告辭離去後,蔣介石獨自在林園中逛了一周,心裏想的是:“共黨不可與同群也。”他似乎已經忘記,10月9日,他還和毛澤東談過:“國共非徹底合作不可。”12日,蔣介石回想他和毛澤東在重慶的多次接觸,覺得共產黨的這位領袖不好對付。日記雲:“共毛態度鬼怪,陰陽叵測,硬軟不定,綿裏藏針。”對於中國的未來,他有“荊棘叢生”的感覺,不過,他仍然充滿自信,相信在今後的較量中,他可以戰勝毛澤東。其《反省錄》雲:“斷定其人決無成事之可能,而亦不足妨礙我統一之事業,任其變動,終不能跳出此掌一握之中。仍以政治方法製之,使之不得不就範也。政治致曲,不能專恃簡直耳!”蔣介石一生作過許多錯誤判斷,但是,其中最大的誤判可能就是上述判斷。曆史證明,蔣介石的“一握”並沒有能控製毛澤東,相反,倒是毛澤東跳身出來,讓中國在三四年的時間內天翻地覆,並且將他趕到了海峽彼岸。
原載遼寧教育出版社《萬象》雜誌,2008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