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以後,盤錦更是大麵積排幹沼澤,退海還田,建立大型國營農場。1956年6月,成立了盤錦農墾局,是國家農墾部四大墾區之一。到1970年,遼河油田又出現在這裏。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軍人、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石油建設大軍,帶著建設“南大荒”的雄心壯誌,從四麵八方來到這裏。在這塊鹽堿地上,吃著冷饅頭,喝著涼菜湯,穿著大棉猴,戴著狗皮帽,披星戴月地揮汗拓荒。道路平整了,遼河油田出油了,盤錦大米天下聞名了……但濕地,就這樣一點點被蠶食,而濕地原來的主人,鳥獸蟲魚,退卻了。
有人說蘆葦就是盤錦的象征。盤錦擁有葦地麵積120萬畝,年產蘆葦50萬噸,規模之大、產葦之多,在亞洲堪稱第一。葦塘一望無際,環溝縱橫交錯,深秋,蘆葦已經沒過人頭,東郭葦場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現在葦塘還無法進入,等到上凍之後,就可以收割蘆葦了。葦場的辦公室,是非常閑適的氣氛,我不免問他們的日常工作是什麽,答放水、防火、防蝗及收割。有過火災嗎?已經在這裏工作了30年的分場長楊秋合告訴我們:沒有過。也就是,基本上,蘆葦是一種自生自長的狀態。
從前割葦子都是用人力,現在國有大葦場已經改用聯合收割機,私人小葦場仍然使用人力,隻不過工具由鐮刀改成了割灌機(又稱草坪剪)。割葦之苦,當地人形容是“人進葦塘驢進磨房”,一般是淩晨3點就開割,據說這個時候葦子經過一夜冷凍,葦稈發脆,好割。四到六個人一組,中午就在葦田上簡單地扒點兒飯,一幹就幹到星鬥滿天,小三輪車上一捆捆大葦已經再也擱不下了,割葦工才提著工具離開。這麽一小組,就能完成上千畝葦田的收割,這麽超大負荷的勞動量,居然有不少女工在做。
蘆葦可以用來編織、製糖,但最主要的用途是造紙。但葦塘對濕地最大的貢獻可能在於,它是很多濕地生物最重要的繁殖地與棲息之所。每年經此遷飛、停歇的候鳥多達近200種,數量在千萬隻以上,其中國家重點保護鳥類有丹頂鶴、白鶴、蓑羽鶴、白鸛、黑鸛、白額雁、大天鵝、蒼鷹等達20種。蘆葦蕩是它們築巢之所,沼澤地裏的小魚或者水生植物是它們的食物。這確實是一個鳥類的天堂。
黑嘴鷗
而最重要的發現還在後麵:黑嘴鷗。
黑嘴鷗,屬鷗形目,鷗科,它體長32厘米左右,成鳥頭戴“黑帽”,墨色的嘴巴,渾身玉羽銀翎,在陽光下,如同盛開的黑蕊白朵花兒一般漂亮。從前盤錦漁民稱它為“黑頭子”,還有叫它“白眼圈”的。當地民歌裏麵,這樣形容它:“晚哇陰,早哇晴,半夜哇來不天明”,是指黑嘴鷗叫聲與天氣的關係。
鷗的種類很多,中國是記載鷗類最早的國家,早在東漢的《說文解字》中就載:“鷗,水鴞也。”然而,翻開國內外鳥類專著,卻沒有黑嘴鷗的記載,其繁殖也一直是個謎。
它的標本,是1871由法國傳教士司溫侯帶到法國,確定是一個新品種後並命名的。13年之後,又有一名法國探險家自稱在俄羅斯的貝加爾湖附近兩次見到它。遺憾的是,打那之後的一個世紀,黑嘴鷗成功地避過了全世界鳥類學家和探索者的熱切搜尋,沒有任何人知道這種鳥類的棲息地、習性和繁殖規律。
1988年,江蘇鹽城發現了黑嘴鷗的卵與巢,1989年,盤錦也發現了黑嘴鷗的2個巢與4枚卵。1990年5月,中外專家聯合在雙台河口自然保護區考察,發現了最大麵積的黑嘴鷗巢區,找到了黑嘴鷗的卵、雛,采到了繁殖地的動植物標本,從而揭開黑嘴鷗繁殖地這一百年未解之謎。
1991年,世界自然基金會派來的專家在保護區人員陪同之下,研究了黑嘴鷗的繁殖生態。他們找到了巢區5處,發現巢280多個,卵400多枚,統計到成鷗 1200多隻,當年幼鳥370多隻。2002年,鳥類學家的調查顯示,全世界僅餘7000隻黑嘴鷗,而盤錦就有5020隻,占70%以上。
盤錦作為黑嘴鷗繁殖地,每年3月中旬迎來遷徙的黑嘴鷗,4月下旬黑嘴鷗進入繁殖期,6月中旬出雛達到高峰,到7月中旬繁殖結束,10月底黑嘴鷗遷離盤錦,時間跨度達7個月之久。與停歇地和越冬地相比較,盤錦是黑嘴鷗居留時間最長的地方。
但是,盤錦算不算黑嘴鷗生活的樂園呢?在其他繁殖地,黑嘴鷗巢間距最小距離不低於10米,而在這裏,往往是2平方米內有兩三個巢。一方麵,集群繁殖對共同捕食和禦敵是有好處的;另一方麵,則加大了傳染疾病的可能性。李玉祥主任告訴我們,這幾年,經常發現有脫毛的黑嘴鷗雛鳥,這種疾病互相傳染,有時會造成一個小區域內的雛鳥全部死亡。
人類的活動,迫使黑嘴鷗的生活圈縮小。蝦農引海水,會淹沒黑嘴鷗用以繁殖棲息的灘塗;有些居民搬到黑嘴鷗聚居區生活,又驚擾了它們的生活;還有人撿鳥蛋、捕魚、采蘭蛤、挖沙蠶,而這些都是黑嘴鷗的食物。人們的這些行為無疑對黑嘴鷗的繁殖棲息地造成了破壞,加劇了黑嘴鷗種群生存與發展環境的惡化。
蘆田、稻田與油田
“水裏的蟹,空中的風,地上的蘆葦,不滅的燈”。這首民謠說的是盤錦的氣候特點和特產,遼河油田是全國第三大油田,盛產石油和天然氣,“不滅的燈”指的就是油田天然氣釋放管道,晝夜不熄。
1967年,大慶油田一支石油地質勘探隊來到這裏,拉開了遼河地區石油勘探開發的序幕。而隨著1970年3月黃金帶5號井特大井噴,正式宣告了遼河油田作為“油老三”的存在。
我曾經在電影裏見過井噴的場麵,黑色噴泉直刺藍天,下麵全是歡呼聲。20年後我才知道,井噴對環境的汙染幾乎是災難性的。方圓多少公裏之內,所有動植物死亡,黑色的土地變成黑色的油沙,綠色的植物被原油浸泡後將成為爛棉絮,水鳥浸在油汙裏,掙紮著,絕望地等待死亡……那場麵,可能不亞於奧斯維辛集中營。
然而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主旋律,上世紀70年代的中國,溫飽尚沒有解決,環保更是沒人提起。而遼河油田,就在這種狀態下,在這一塊濕地上大肆開發。
據當年的油田子弟回憶,他們的家,就是在一片沼澤地上,用實土填平一塊,就蓋起房子,成為宿舍,而周圍還是一塊一塊的沼澤,生滿蘆葦。沒有路,就是在小水窪間艱難地找路,頑皮的男孩子夏天就在水窪裏釣魚釣蝦。蘆葦蕩裏有狼有野豬,所以所有的小孩都被禁止遠離生活區,夏天毒蚊很多,濕氣太大,腳上腿上常常起一片一片的濕疹。
而隨著開采區的不斷擴大,這樣的景象漸漸看不到了。油井所在之處,要劃出一大塊地做鑽井平台,更關鍵的是,要修路。或長或短的道路把完整的濕地切割得七零八落,引發了濕地生態係統的改變。
在油田勘探和打井采油過程中,均能造成一定數量原油的泄漏。如油井濺泄、管道溢漏及難以避免的井噴以及生產過程中的“ 跑、冒、滴、漏”。同時,早期采油工藝粗糙,井台上就有一個露天大坑,稱為汙油坑,是用來處理汙油殘渣的。這個大坑就無遮無擋地向四周散發著有害原油和氣體,形成大麵積落地原油和油水混合物。有時候,有飛鳥經過,看到汙油坑裏麵亮閃閃的,以為是水麵,一頭栽下去,頓時被困在稠油裏,就是死路一條。發展到一定程度,當地人去市場買魚,都要刻意挑選,以防止買到本地的魚,裏麵全是原油的味道。可以想象,這對濕地以及濕地動植物的巨大影響。濕地被切割成“島嶼”,開始破碎,濕地生物原有的生存環境發生巨變,動物棲息地的麵積也逐漸縮小,生物數量和種類都在減小。
另一方麵,還有人為的破壞。當時的盤錦,打獵是司空見慣的事,從來沒有人會想到,有一天,這些飛鳥走獸會被我們打盡。
這樣的現象,在上世紀90年代之後開始漸漸不見。露天汙油池被淘汰,鑽井技術提升,泄露現象有所好轉。油田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來做環保工作,收繳獵槍,嚴禁捕獵,進行環保宣傳。時間久了,鳥兒們漸漸習慣了人類的存在。據石油工人告訴我們,連最愛驚飛的黑嘴鷗,現在看到石油工人的紅衣服,都已經若無其事了。
現代化的油田是相當整潔的,石油井架林立,磕頭機(遊梁式抽油機)有節奏地運行,柏油馬路與沙石路縱橫交錯,偶爾有卡車客車在穿行。生活區與工廠區參差出現,輸變電線路交織如網,魚蝦蟹池星羅棋布,遠處,整齊的稻田依稀可見這是一個幹淨漂亮的工廠,但濕地何在?狼已經全部不見了,兔子偶爾才出現。丹頂鶴們與磕頭機共處了這麽多年,終於敢飛過去停留了。
隻要油田在一天,對濕地的幹擾就會存在一天。遼寧大學生物科學係教授劉明玉說:“磕頭機和輸油道路,將成為滅絕丹頂鶴的天羅地網。”然而,讓10萬公頃的油田閑置又確是極不現實的,石油是重要資源,中國又是貧油國。何去何處,誰給誰讓路?
隻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
采訪中,我聽到了一個說法:濕地沒有減少,反而在增加。這太出乎我的常識範疇了,我張大嘴,聽對方細細解釋,才明白:原來,稻田也被算在了濕地範圍裏。
這確實有點兒自欺欺人的味道,就像硬拿人造美女說是中國女性普遍變美,至少,稻田不能是丹頂鶴的故鄉。
上世紀90年代,盤錦欲將保護區內大窪縣小三角洲的大片土地開發為水田和蝦田。劉明玉教授說,在當年的論證會上,他始終認為這裏是許多珍稀鳥類在遼寧、甚至在中國的最後一片樂土,任何的人為開發都意味著對它們進行毀滅性驅趕。劉老的固執激怒了對方,有人拍案而起質問他:“我們是應該要水稻,還是要丹頂鶴?”論證會後不久,蘆葦蕩變成了水田。
可是,嬌嫩的水稻無法從繁育蘆葦的土壤裏充分吸取養分,多年歉收之後,稻田再次被人工分隔成塊,作了蟹田蝦場。高高的土坎讓濕地變成了旱田。養蟹人培育蟹苗,也需要用水泵從淺海汲水。由於養殖利潤豐厚,近海10多萬畝灘塗,在當地政府的支持下,被改造成致富的場所、蝦蟹的樂園。
這個荒謬的循環,大概也可以算是濕地增加之一種吧?
我們曾經損耗濕地太多,現在該如何補回來呢?要多少年,離去的鳥才肯回來?
這些年,物種保護的概念與前些年很不一樣了,以前是注重物種本身的保護,現在則主要傾向於對物種棲居地的保護。說簡單點就是“留得梧桐樹,鳳凰自然來”。濕地,被稱作“地球的腎”,與濕地消逝相伴隨的是海洋水質急劇下降,赤潮多發,魚汛絕跡,鳥類瀕危,漁民無以為生。
要保護濕地物種,最重要的就是保護濕地本身。城市化,是一個全世界的話題,在這個城市化的過程中,濕地必然被擠占,濕地生物生存肯定會受到影響。事實上,李玉祥主任告訴我,全世界都麵臨著人與鳥爭地的問題。前幾年,在韓國釜山的洛東江,就曾經因為數萬隻白頭鶴、灰鶴把農田一掃而空,使得農民顆粒無收而引發過遊行事件。在盤錦本地,類似的事情,也屢屢發生。
一方麵,這意味著環境的好轉,使得鳥兒不太怕人,且人類在麵對利益受損後,也沒有很原始野蠻地以血還血,對鳥兒進行報複;另一方麵,也說明了,人類確實已經占了太多鳥兒們的地盤了。
你的意思是說那裏很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