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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故事

(2012-04-15 13:29:00) 下一個
爺爺的故事

那天小艾說到“十三釵”,讓我想起了當年也參加了南京保衛戰的爺爺。

我從小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是他們最疼愛的小孫女。其實我們家和爺爺奶奶家是背靠背,獨立的兩個單元,中間隔著一麵牆,進出兩家還要穿過一個頗大的園子。爺爺奶奶從小寵著我,我每天和他們一起吃飯,和奶奶一起睡,在爺爺奶奶家的時間比和爸爸媽媽都多。每天早晨,爺爺奶奶帶著我去離家不遠的烈士公園晨練,走完一大圈,然後在湖畔的小賣部總給我買熱乎乎的包子。

奶奶長得很清瘦,記憶裏她總是那麽溫柔少語。

爺爺也是那麽謙和,而且幽默。許多個沿著湖濱散步的平淡日子,爺爺奶奶牽著我的小手,邊走邊教我背唐詩,古文,有時候也徐徐地告訴我一些過去的故事。

一整個世紀前,爺爺出生在湖南長沙近郊一個貧苦的農家。據他說,家裏很窮,小時候過年,沒有魚,隻好擺上一條木頭刻的魚充數。

幸好爺爺聰穎過人,考上了全省最好的明德中學,繼而加入黃埔軍校,年僅16歲就被送往日本留學。

爺爺說,整個黃埔,隻挑選了十個人。船到了武漢,才告訴他們。其中一個同學當時就高興到瘋了,真悲劇,真是範進中舉的黃埔版本。

在日本,爺爺住在當地的日本老奶奶家裏。他還隻是一個16歲的少年人,自然被日本的文化同化很多,對日本的國民也有深厚的感情。

我小的時候,爺爺教我很多日文。想起來那也是很溫馨的一段回憶。可惜後來我全忘光了。

日本常常有地震,爺爺很快就學會了一感覺到地震,就趕快跑出屋子。

後來我初中去台北,也常常經曆小小的地震。每次地震,一邊往桌子底下鑽的時候,我都想起爺爺,不知道他年少的時候也是這麽夾雜著對地震的恐懼,無奈,甚至有些厭煩的感覺。

軍人爺爺



在日本,爺爺和奶奶由兩家的家長訂婚,開始鴻雁傳書。奶奶是寧波人,家境富裕。奶奶的爸爸是開錫礦的商人。一次世界大戰以後,錫礦價格上漲,奶奶家裏越發資財繁興。

奶奶長得很美,高挑苗條。那時候她還是藝術專科的學生。記得小時候,奶奶常給我畫家裏的菊花,水仙,寥寥幾筆,就畫得那麽生動。可惜我除了千篇一律的工筆漫畫美女,完全沒有繼承奶奶的美術特長。

爺爺說,他第一次收到奶奶的照片,他立刻就愛上了她。這裏上一張奶奶和她的兒女的合影,當時奶奶已經四十出頭,還是那麽優雅動人。我的爸爸是照片裏第一排的小弟弟。



國共易幟後,大家都土土的了。



三十年代初,爺爺畢業回國了,成了國軍軍官。他和奶奶在南京中央飯店舉辦了盛大的婚禮。後來幾個孩子,包括我的爸爸都是南京出生的。1998年我大學畢業,和好朋友Tim去南京玩,還特意去了一趟中央飯店,想象他們當年婚禮的盛況。

不久,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了,作為軍官,爺爺投入了打鬼子的浴血奮戰中。那曾經教導他,給他教育的日本人,卻成為他在戰場上的死敵。戰爭的殘酷,中國人對日本的仇恨,是那麽根深蒂固。現在想起來,我忍不住揣摩爺爺的內心,是不是當年的他也有掙紮?我實在很難想象,如果有一天,美國和中國打起來,作為美籍華裔的我們在情感上又該何去何從。

爺爺剛回國的時候,官運亨通,三十出頭就被蔣介石親立為少將。不過,蔣介石的地域觀念深厚,隻信任浙江人,而爺爺的家鄉離毛澤東韶山才不過幾十裏地,他自己料想絕對不會被蔣介石重用。

金戈鐵馬,戰火紛飛,好容易日本投降了。但此後國共內戰,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爺爺對國民黨的腐敗和軍隊裏的係排傾軋爭鬥失望透了,對共產黨卻相當有好感。在內戰最後期,爺爺和同仁毅然領導了長沙起義。那也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戎馬生涯,叫我這個在太平盛世長大的孩子實在難以想象那樣溫和的爺爺在年輕時候也曾經叱吒沙場。

建國後,爺爺結束軍人生涯,用他的工程專長建設湖南的交通。再後來,因為他的背景,文革中當然沒少受衝擊,關牛棚抄家被批鬥,差點一條命也被共產黨革命完了。最可悲的是他最疼愛的二女兒在被下放時候遭遇意外車禍,不到二十二歲就被奪去了生命。

不過,到我出生的年代,爺爺已經官複原職。我從來沒有聽過他抱怨過往的不公和磨難。

在我印象裏,爺爺奶奶家是無盡的溫暖和寬容。爸爸媽媽當然會有教訓我的時候,我還特別怕媽媽這個“鐵扇公主”。爺爺奶奶卻對我甚為嬌寵,甚至從來沒有對我大聲過。如果媽媽要修理我,隻要我腳比她快,能先跑到奶奶家,我就平安了。爺爺奶奶家是我的避風港。

奶奶和我,我好喜歡這套積木啊,現在孩子們也很喜歡玩lego。



隔得太久遠了,回憶都斑駁而模糊。一些片段,很平常的片段,卻留在腦海裏。

每天早上在公園,爺爺奶奶都會走到一間亭子,在那裏打太極拳,我就在旁邊裝模作樣地學。

我喜歡聽爺爺講爸爸和他的siblings小時候的故事。他們幾個小時候都在廬山上給將領子女的寄宿學校。爺爺奶奶去看望他們的時候,讀到姑姑的日記,每天都是寫,“今天我沒有越過警戒線。”好老實的孩子啊。

記得有一次,爺爺說起爸爸小時候是個小胖子,走著走著就耍賴要人抱,姑姑很疼爸爸,就背著他走。我禁不住問,“那爺爺你為什麽不背他啊?”“我穿著軍服,怎麽能背呢?”奶奶忍不住笑罵到,“還不是你爺爺懶。好意思要女兒背呢。”

爺爺和奶奶很少向我們提起過世的辛姑姑。但有我大概十一,二歲,有天晚上正在看電視,忽然聽到奶奶在臥室裏哭,她在哭自己過世的女兒,“幸子,我的幸子啊!”奶奶反反複複地悲歎。我衝到奶奶的房間,爺爺緊緊地抱著奶奶,我也去抱奶奶。那時候辛姑姑都已經過世二十多年了,但對於一個母親,那種切膚的悲痛,卻還是那麽錐心刺骨。

夏天的長沙是個火爐,爺爺奶奶入住有冷氣的賓館,我也跟著享福。有一天晚上,大概對陌生的床不熟悉,我居然半夜從床上摔下來了。結果,發現自己初潮。。。

我也記得十四歲,那一天我們要離開去台灣,爺爺和奶奶在車站的淚眼婆娑。在此後無數個流淚的夜晚,爺爺的信是安慰我的良藥。爺爺說起他自己在日本留學的經曆,他也是那麽想家。

我記得後來回國探望爺爺奶奶。因為我喜歡吃韭黃,家裏頓頓都有這道菜。奶奶每天早上都叫保姆做烏龜湯,真的鮮美無比。我們還是每天早上一起去公園散步,隻是,從前他們牽著我走,換成了我攙扶著他們兩個。

我臨走的時候,奶奶擦著眼淚,“我的孫,我的孫啊。”我的心揪成了一團。

九旬的爺爺奶奶



爺爺到了晚年,患了老年癡呆症。最後嚴重的時候不得已住進了療養院。爺爺的神智早以退化不如一個孩童,但是,他在療養院一間一間門去尋找,一直在找奶奶。爺爺過世後不多久,奶奶也走了。這就是真正的相依相守一生一世。

回想起來,從出生到十四歲去台灣,爺爺奶奶給我那麽多安全和溫暖,我卻完全都以為理所當然。想到我十四歲去台灣,骨肉分離,對爺爺奶奶是多麽大的打擊!如果可以重來,我但願可以留在長沙,一直陪伴在他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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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pton 回複 悄悄話 老鄉好!感謝你的知遇之恩。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飛越2003 回複 悄悄話 好感人!真的!我也有這樣的爺爺奶奶在長沙,與你家有一些共性,難怪偶然看你的博客就一篇一篇放不下,每一篇都喜歡,我從來沒有過這麽專注讀一個人的博客。看了這一篇知道原因,我們是同類。我在費城定居,1225053535@qq.com,希望我們真的是有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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