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之 誰翻樂府淒涼曲---- 葉廣芩
(2009-03-20 01:14:13)
下一個
誰翻樂府淒涼曲
葉廣芩
別館接蓮池,譜來楊柳雙聲,古樂府翻新樂府; 故鄉憶梅事,聽到鷓鴣一曲,燕王台作越王台。
———摘自某戲台楹聯
一
我老想跟誰說說我大姐金舜錦的故事,卻又總是猶豫,畢竟這是個很陳舊、很一般、很平淡又很不值得一提的故事,讓人覺得除了老生常談的重複以外似並沒有什麽新意。現在之所以把這個引不起別人興趣的話題貿然提起,我知道,我不道出,她的故事便永無人再知道,連她那劃過夜空的刹那燦爛,也將隨著歲月的流失逝於記憶的沉沉黑暗———她走得遠了,太遠了。 現今年長的老北京人當中,或許還有人能記得1943年夏末秋初的那次很轟動的名媛京劇義演,或許還記得演程派青衣的金舜錦,記得那個美妙動人的女子。彼時,金舜錦以其精湛的表演贏得了觀眾,當時報上登了她的大照片,電台請她去清唱,總之,她非常的有名,非常的紅火,成為票友界一時的驕傲。而對金舜錦以後的情況知之者就甚少了,一代名票,有始無終,難免讓人覺得缺憾,讓人覺得不完美,不滿足。出於手足之情,我有責任將她的結局道出,以給喜愛過她的人們一個完整。她無兒無女,沒有後人,她有過短暫的輝煌,有過屬於她自己的充實。她追求過,奮鬥過,也失望過,倘若活在今天, 她應該是一個造詣精深的藝術家,一個慈祥善良的老祖母。中國戲曲舞台上應該有她亮麗的一筆,金氏大家族裏應該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什麽也沒有。沒有。動人的音律已經散盡,六合之內再無處尋覓, 留給我們的隻有空白。
她是我的親姐姐,雖然我們非一母所生,雖然我們年齡的差距太大,大得我們在金家隻是擦肩而過,但那血脈終究是連著的,拆也拆不開。在金家偶然的一次騰房過程中,我從廂房拾到了一本殘舊的戲本,是一出老舊的《鎖麟囊》。七哥舜銓說,這是大格格的東西,燒了吧,她在那邊說不定還有用。我則有些舍不得,將這個發黃的已被蠹蟲侵蝕大半的戲本拿到窗前細看,發現裏麵不少地方都做了圈點記號,標了工尺。從那娟秀的一絲不苟的小楷可以推出這當是大格格的手跡,近六十年前的手跡。書上手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翻看中,一股清香飄來,說不清是來自窗外還是來自書中。抬頭望,窗下幾棵榆葉梅花瓣已經凋落,海棠的新綠已經泛起,蜜蜂的嗡嗡聲中讓人的心臆間蕩起一股淡淡的思念。故鄉憶梅事,古樂府翻新樂府,樂府翻開,那淒涼之曲娓娓溢出,紅雨紛飛中嫋嫋婷婷走來了韶秀哀婉的金家大格格金舜錦。
一段年深日久的遠年故事。
一曲落花帶血的悠悠清歌。
緩緩地,緩緩地在我麵前展開了———
二
在說大格格之前應該先說說我們家。我們的祖先曾經跟著皇上打過江山,老先祖科爾哈赤是努爾哈赤的胞弟,他們的祖父覺昌安是寧古塔貝勒之一。1583年的時候,老貝勒和兒子,也就是努爾哈赤們的父親死於兵火。我們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爾哈赤為報父祖之仇,起誓於五月,以“兵不滿百,遺甲十三”攻打圖倫城,兄弟倆與敵眾艱苦卓絕一場血戰,大獲全勝,從此努爾哈赤開始了統一女真各部的大業。先祖與努爾哈赤一起,為爭取剛哈部落,計殺諾密納,收編薩爾滸,立下了汗馬功勞,成為其兄的得力臂膀。1593年,在反擊九部聯軍時,先祖為掩護其兄,右頰中箭,壯烈犧牲,時年三十一歲。先祖在世時,被賜封正白旗主和碩貝勒,參與政事,與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國政”,這道“汗諭”,《滿文老檔》裏至今仍有記載。順治入關,我的祖先科爾果摧堅陷陣,直入中原,更是戰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平定三藩叛亂中,懋建功勳,被封為郡王,世襲罔替,一脈相承。到了我祖父時,尚有鎮國公頭銜, 鏤花金座紅寶石的頂子,片金海龍繡蟒的朝服,威名顯赫,難以言盡。彼時大清江山雖然已經風雨飄搖,國勢傾頹,再難提得起來,但祖父的俸祿是一點兒也不少的,因為有公爵銜,歲俸銀是八百八十兩,米八百八十斛。當時朝廷正一品官員內閣大學士的歲銀不過一百八十,米一百八十斛,與祖父相比竟低數倍。為了保障滿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來皇家宗室與一般官員的差距之大,實在是難以服眾了。我的父親生於光緒十七年,祖父死時,父親二十四歲,當時他正在國外留學,按滿清例製,承襲爵位,代降一等,為鎮國公。但溥儀小朝廷的冊封已經沒有任何權威了,在國外的父親聽到此信,連人也沒回來。辛亥革命以後, 我們這個愛新覺羅的家族改姓金,因為家底殷實,父親屬社會名人,在政府又有職務,所以生活並未見怎樣跌落。父親一生娶過三房夫人,生養過十四個子女,十四個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輩,以“钅”字部首賜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舜舜舜鏜,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錦舜镅舜鈺舜鐔等等。
父親給我們取的名字太複雜,又拗口,家裏人管兒子們一律呼之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將女兒們喚作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這樣一來倒也很簡單明了,好記又上口,而且輕易不會搞錯,特別是對我那個稀裏糊塗的父親。因為母親有三個,所以孩子們的生日並不像一般人家兒的孩子那樣,相差一年,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個月甚至三兩天的,說誰是誰的哥哥,也有可能他隻比那個弟弟大幾天。
至於母親們,我在這裏不想多說,這是我在另一部書裏的內容,她們跟我父親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的。我們管父親的嫡妻叫額尼,其實兩個字的發音一樣, 是nene,大概是滿族話了。額尼姓瓜爾佳氏,她的父親即我阿瑪的老泰山,是朝廷責任內閣的成員之一,“掌參與密笏,朝夕論
思,並審議決疑大政”,是個權勢炙手可熱的人物。那權勢自然要傳遞到女兒身上,因此瓜爾佳氏母親在金家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不苟言笑,派頭很大,就是跟我父親說話,她也有一副降貴紆尊的勁頭。孩子們都怕她,不親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五和大、三兩位格格。二娘張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
極佳,規矩也不少,一個大家閨秀何以能做了父親的妾,其中的隱情當然也很曲折。張氏母親我小時見過,一年四季不出房門, 臉色蒼白腫脹,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氣,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說她要死了。上她的屋裏去必須要給她請雙安,逢到特定的日子還要磕頭,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別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文人們的祭日,老太太都記著,自己尚顧不過命來還要惦記著別人,真難為了她。三娘陳氏是我的母親,用我父親的話說母親是產於北京齊化門外的窮雜之地,是南營房的窮丫頭。母親的小家出身,注定了她的親切與隨和,注定了她的善良與善解人意,這正是大宅門裏嚴重缺少的東西。我想父親之所以娶母親,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潑、年輕,她比我的父親整整小了二十二歲。也就是說,我母親的年齡和父親的大女兒金舜錦一樣大,這在外人看來實在是件不太好辦的事情,特別是我的姥姥, 一直為母親捏了一把汗。好在大格格金舜錦並沒有因年齡的相近而對母親有所怠慢,當著人的麵,她也將我的母親叫做娘,禮數周到得讓人說不出什麽。背地裏,她對我母親是連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種冷漠與不屑毫不掩飾地全掛在那張難得有笑模樣的臉上。大格格長得並不難看,她有著旗人姑娘的清俊與修長,我們家至今還有不少她當年的照片,麵龐清秀,身段苗條,鳳目輕盈,龍準圓潤,在金家的女孩子當中別有一番風韻。
大格格是我父親得到的第一個孩子,是金氏一門的長女,自然得到全家人的慣縱,加之滿族人家裏最重的是女孩兒,姑奶奶的權威高於一切,所以我這位大姐的性情就有些孤傲,有些不合群,在宗親中是位沒有人氣的格格。跟怵她的母親一樣,大家也怵大格格,實話說,大格格也並沒有跟誰怎麽過不去,但大家不知怎的,就是怕。下人們說,金家大姑奶奶隻要往院裏一站,連正跑著的叭兒也嚇得鑽了溝眼,她那個勢太壓人,有點兒像西太後。
像西太後的大格格沒有什麽其他的喜好,就是愛唱戲。她的青衣真是唱得絕妙極了,隻要我們家的子弟們在家演戲,壓軸的從來都是大格格,別人上誰也壓不住陣。親戚們來家裏,聽不到大格格唱《鎖麟囊》裏“春秋亭”一段決不離開,這似乎已經成為慣例,足見大格格的唱功好。誰都知道,有事求大格格,十回有十回得碰釘子,惟獨求她唱戲,十回有十回答應,從不推諉。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大格格才變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成為了她下麵十幾個兄弟姐妹的可親的大姐。
其實也不單是大格格愛唱,我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愛唱,而且唱得相當不錯。我們的家裏有戲樓,戲樓的飛簷高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聳出,迥然不群。我們住的這條胡同叫戲樓胡同,胡同的名稱當和這座招眼的美奐美倫的建築有關。我們這個戲樓胡同與京城雍和宮東牆的戲樓胡同不相同,那個戲樓是指乾隆時代作為康熙幼時居住的王府的一個建築,後來因戰火而被焚毀。我們家的戲樓較之那座潛龍邸的戲樓和宮裏的漱芳齋什麽的戲樓規模要小得多,但前台後台,上下場門一切均按比例搭蓋,飛簷立柱,彩畫合璽,無一不極盡講究。特別是頭頂那個木雕的藻井,五隻飛翔的蝙蝠環繞著一個巨大的頂珠,新奇精致, 在京城絕無僅有。據說,整個藻井是由一塊花梨木雕成,層層向裏收縮,為的是攏音,音響效果不亞於北京有名的廣和樓室內舞台。這個木雕的藻井1958年在拆除西跨院時被文化館的人拿走, 從此再沒見它在世間出現過。
以清末和民國年間的風氣,宗室八旗,無貴賤貧富上下,鹹以工唱為能事,有人形容其情景說: 子弟清閑特好玩, 出奇製勝效梨園。鼓鏇鐃鈸多齊整,箱行彩切俱新鮮。雖非生旦淨末醜,盡是兵民旗漢宮。這首詩讓我讀著中間好像少了兩句,少便少,不影響意思的完整,說的是社會上的子弟“效仿梨園”,達到的一種轟轟烈烈的演出效果。而我們家的“效梨園”那又別效出一番模樣來了, 金家的人無論幹什麽都要講究一個“像”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到位”。別的到位均不很難,惟這戲曲的“到位”卻是不容易, 它一講的是藝術功底,二講的是頭麵行頭,缺了哪樣也不行。金家從高祖就喜歡京戲,那時家裏養著從高陽鄉下買來的孩子,即家班子,有正旦一人,生三人,淨一人,醜一人,衣、柔、把、金鑼四人,場麵五人,掌班教習二人;鑼鼓家夥,鎧甲袍蟒,無不齊全,在東城也是數一數二的班子。逢有誰的生日、滿月,喜慶節日,家裏都要唱戲,邀請親戚朋友來觀賞。親戚們也都是愛戲懂戲的,往往借了各種由頭來我們家看戲,那時候我們家裏永遠是高朋滿座,永遠是轟轟烈烈。戲班的孩子們都是從小練的, 功底很紮實,戲也演得很有水平。道光時候,皇上崇尚節儉,將宮裏掌管演戲的南府改為升平署,開支大減,連戲班都撤了。皇上如此,下頭自然紛紛效仿,且凡是效仿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 聽說各王公大臣為了表示自己也謹身節用,爭先恐後地穿起了打了補丁的舊朝服,一時皇上上朝,丹墀一片叫花子般的破衣爛衫,成了道光年間的一景。我的祖先是否也鶉衣百結地夾在眾臣之中山呼舞蹈不便考證,總之,從道光七年以後我們家就再不豢養戲班了。家班子裏那些唱戲的孩子們或遣散回家,或留下聽差,也有賣與外頭戲班後來成了角兒的。那些留下來的孩子們在金家代代相傳,至我們這輩,家裏還有不少會唱皮黃的老媽兒, 能打旋子的聽差,傳帶得我們家也從上到下都能唱,能演,那一招一勢,都非常的規矩,跟科班訓練出來的一個樣兒。
到了我哥哥們這個時候,把戲又演出了新花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打破了京戲的傳統劇目,在傳統的基礎上盡性發揮,常常是現編現演,或古或今,牛頭馬嘴,把好好兒的一出戲鬧得不倫不類,麵目皆非,譎詭不足信,荒誕不可聞。參與這些胡鬧的也有我的父親,這大概與我父親多年留洋海外,頗具民主意識有關,隻要是演戲,金家的一切尊卑上下就全亂了套,變作了混攪的一鍋粥。甭管演什麽戲,父親出台,愛用嗩呐大開門, 奏的是諸葛亮升帳的曲牌,以壯闊場麵,大布雄威。初時大家都很嚴肅,父親邁四方步走出,一套起霸動作,精神抖擻,弟兄們龍套配場,煞有介事,看來是要演一出正戲、大戲,不知是《群英會》還是《金鎖鎮》。大家正在威武雄壯之時,台側一通小鑼, 急促的碎鑼聲中不知怎的跑出了老五。老五穿著大格格的女黃蟒,黃蟒短,隻到他的膝蓋,看上邊很莊嚴,看下邊的兩條腿卻光著,白絲襪上蹬著三接頭皮鞋,見大家笑,他索性把黃蟒一張,露出裏麵的大褲衩來。後頭父親威嚴地一聲“嗯———”,他嚇得趕緊把蟒袍掩了,鑽入後台。母親在下頭說,這個老五,又是他搗亂,亂七八糟地胡穿,怎麽把大格格的衣裳穿出來了。瓜爾佳母親說,老五也不是胡穿,戲裏男角兒穿女蟒的也大有人在,《水簾洞》裏的猴王,還有程咬金,都穿女黃蟒,一來為撲打方便,二來也說明他們不是正經帝王。我母親惟有點頭稱是的份兒。
我父親除了演老生,有時還反串花旦,常演的是《拾玉鐲》裏的孫玉嬌,與孫玉嬌相配的那個風流公子傅朋則由看門的老張擔任。老張演傅朋的時候已經八十二了,牙都沒了,說話漏風,顫顫巍巍,走道都不穩,還要張羅著演俊小生,任誰替換也不讓賢。沒辦法,隻好讓那個八十多的老小生去和孫玉嬌調情, 也很有意思。父親唱著唱著忽然冒出一句真嗓, 插白說,你們的媽讓我出東直門給她雇驢去,說了,今天雇不來驢就騎我,讓我趁這機會趕緊跟著小傅朋順房上跑了唄!下頭一陣哄笑,有人叫好兒,父親越發得意,極盡扭捏之能事,下頭也越發笑得厲害。瓜爾佳母親說,難為他說得巧,賞兩大枚。就有人將兩個銅板扔了上去,那時兩大枚隻能買一個燒餅,瓜爾佳母親的參與更是帶戲謔成分在其中。父親欣喜若狂地將錢撿了,向下一道萬福說, 謝太太賞。下頭又是笑,夾雜著弟兄們的怪聲叫好兒。
父親真正拿手的是正牌老生,他學的是譚派,認為譚鑫培的唱兒悠遠綿長,有雲遮月的韻味,跟他的嗓子很對路。父親似乎沒怎麽下工夫,就把戲唱得很好了,有一回他在後園吊嗓子,招得隔壁沈致善扒著牆頭往這邊看,還以為真是譚老板上我們家來了呢。姓沈的是袁世凱的親信,有戊戌的結怨,我們家很是看不起他,雖住鄰居,彼此素無來往。沈家幾次遞話兒,要過來拜訪,要過來聽戲,都被父親很堅決地擋了。父親說那種溜須拍馬、辜恩背義的人,金家人不想沾惹,怕的是有朝一日也被送到菜市口,跟譚嗣同一樣掉了腦袋。而那天,因為沈致善稱讚了父親的戲,父親竟破例向他拱了拱手,給了個笑臉,不過從此以後父親再也不在後園吊嗓子了。我大哥舜也是唱老生的,他不如父親唱得好,常常跑調,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銓很為難。老大的調,唱著唱著就走了,他能從二黃導板“聽譙樓打初更玉兔東上”一下蹦到四平調去,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絕不一樣,害得老七很被動地跟著他跑,有時就不拉了,由著他自己去發揮,去瞎唱。隻要他一張嘴,他的母親就要離席,說是怕岔了氣,不如及早回避。父親說老大唱戲不走心,說他唱外頭的流行歌曲《三輪車上的小姐》唱得倒很準,一點兒也不走調,父親說流行歌曲比《打漁殺家》差遠了。老大和三格格一樣,熱衷於政治,兩人是一對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對頭。三格格對戲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黃,對家裏動輒就吹拉彈唱十分反感,說現在的時局都成什麽了,日本人都打進北京了,金家院裏一幫男女卻還要塗脂抹粉,粉飾太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沒出息極了。老大則不然,老大不喜歡但大麵上很能應酬得過來,他蜻蜓點水式的演唱誰都看得出那隻是一種即興的敷衍,一種性格的遮掩,不能說這不是他處世的老練。三格格一針見血地指出, 她大哥在笨拙渾然的背後是深不可測的詭計多端,實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張氏母親說他們倆的八字相克,不是兩敗俱傷,就是一個滅了一個。真讓這位母親說著了,沒有幾年,在蔣介石對共產黨“戡亂動員令”下達以後,所殺的數千中共黨員和進步人士中,金舜鈺的名字首當其衝。國民黨具體負責此項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
老二舜擅長老旦,穩重老辣,不溫不火,韻味純正,渾厚動聽,很有李多奎的做派。他母親二娘張氏生日那天,他登台為母親獻藝祝壽,張嘴一句二黃原板“叫張義我的兒啊,聽娘教訓”竟招得台下所有的老太太們掏出了手絹。二娘張氏在屋裏炕上隔著玻璃說,這個老二啊,他就不能唱點喜慶的麽……我母親在旁邊說,老二的《釣金龜》今日唱再合適不過了,您聽聽,“丁藍刻木、萊子斑衣、孟宗哭竹、楊香打虎”,說的都是兒子行孝的典故,老二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有這樣的孝順兒子您該知足了。二娘卻說,《釣金龜》裏那個張義終歸還是讓他兄長給害死啦,聽這段唱兒我怎麽總覺著娘兒們就要分手似的。母親讓二娘再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兒聽戲,給老二多包點兒賞錢。現在想來,二娘的預感沒有錯,二十多年後,老二在這座院裏用一根繩子結束生命的時候,追查元凶,罪魁禍首正是他的弟兄們。
老三舜的銅錘花臉是金家的精彩,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鎮》可以拿出去與戲園子裏的角兒媲美。行家說,花臉寧美勿媚,花旦寧媚勿美。老三的花臉就美得很有講究。他演的曹操與眾不同,一般人演曹操,多勾一個大白臉,再在臉上加幾道黑紋,吊死鬼一樣地在台上晃來晃去,隻讓人厭惡。我們家的老三是個有文化的人,文人眼裏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藝人眼裏的曹孟德不一樣。老三說,曹操在曆史上是個人物,才華絕代,光彩照人,其氣勢之大,無論孫權還是劉備都無法相比,要不人家也不會統一了江山。所以,老三扮演的曹操在勾臉的時候非常講究, 他在白粉裏加了雞蛋清,畫出來的臉清爽明亮,透著一股活氣。生活中的老三是個很善於鑽研的人,於學問上很有建樹,他和老二同出於張氏母親,兩人的性情卻大相徑庭。在弟兄們中間,父親最喜歡的大概就是這個老三了,父親說他決事如流,應物如響,不輕諾,不二過,心胸坦蕩,有長者風,將來必定為金家的中堅。
老四舜鏜擅長演青衣,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臉壯疙瘩,演戲卻很溫柔細膩。他扮的蘇三、虞姬、楊貴妃什麽的往往要比外頭戲班同類角色大一號,他在台上一走,瓜爾佳母親就要說,蘇三這腰粗得像水桶,真難為了王三公子,怎麽摟得過來。但是老四唱得好,他學的是梅派,梅派的大氣優雅,雍容舒展,老四學得惟妙惟肖,你若是閉著眼睛聽他唱,在那曼曼輕歌中,你一定會想起“有美一人,輕揚婉兮”,“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這些很美好的句子來。但你千萬不要睜眼。
老五舜錇小生唱得好,他專門拜過當時的名小生程繼仙為師,認真學過戲。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受大家公認的還是演醜,在金家的戲台上,他演醜的機會多於演小生。此位兄長在家裏從來不是個安分角色,提籠架鳥熬大鷹,吃喝玩樂鬥蛐蛐,幹不出一件正經事情。惟獨唱戲,他卻很正經,把個《蘇三起解》裏的老醜崇公道演得活靈活現,他的蹲步可以與專業水平比美, 功夫不在當時名角之下。跟外頭戲班醜角地位最高的規矩一樣, 在金家的戲班裏,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在後台,他不先勾臉,別人不許動,哪怕他的戲在最後,他也得象征性地畫兩筆,老大老二們才敢上妝。隻要是在後台,要演戲,我父親見了老五也得打千兒,老五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人五人六似的敢在我父親跟前晃悠。一卸了妝,他吱溜一下就鑽了,怕父親訓他,因為他幹的壞事太多。老五唱戲上癮,他一門心思下海幹專業,遭到家裏的反對,我們家的原則是當票友行,怎麽折騰怎麽鬧都行,就是不許進梨園行。瓜爾佳母親說,唱戲是下九流的,誰家有唱戲的,往下數三代不許進考場,下賤極了,不能去唱戲,就是街頭的叫花子也比唱戲的有身份。老五的理想不能實現,心裏就窩著火,整天在外頭瞎胡鬧,糾著一幫大宅門的闊少爺淨幹些出圈兒的事。
他是瓜爾佳母親最小的一個兒子,他母親對這個末生兒子偏愛有加,含在嘴裏都怕化了,舍不得管教訓斥。老太太的原則是,你隻要不下海唱戲,其他一切百依百順。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戲, 不想幹別的,所以娘兒倆老別扭著。你不是說唱戲的下九流,沒叫花子有身份嗎?我就給你當個叫花子,丟你們金家的人。時不常的,老五就要披掛一番,破衣爛衫地走出家門,專門找大柵欄、前門這些熱鬧地方去討要。公子哥要飯,看新鮮的很多,他要飯身後頭總要跟著一幫起哄架秧子的有錢子弟,有時鬧得警察都出動了。有人把外頭的情景向瓜爾佳母親訴說,他母親氣得心口疼,從此落下病,後來就死在這病上。依著老五的意思,你們隻要答應我下海唱戲,我就不裝要飯的,但是他的母親也很堅定,我寧可讓你裝要飯的也不能讓你下海唱戲。
老七舜銓不會唱,會拉胡琴,我們家能整出整出拉戲的也就他一個人。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如果說金家這幾位爺隻能在院裏折騰的話,人家老七卻是幹到外頭去了。他給程硯秋、孟小冬都操過琴,有些名媛唱戲也特意托人來請金七爺。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個方麵,但也不乏他的名氣身份占很大因素。老七當時在京城是有名的畫家,他的花鳥畫清新秀逸,追崇自然, 跟恭親王的孫子溥心佘並稱王孫畫家。唱戲有王孫畫家來操琴, 那當然又是別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來請,老七大部分都推辭, 他是個好靜的人,不願意去湊那個熱鬧。老七在金家老實本分, 從不多言,幹什麽都很認真,就是給這幫胡鬧的爺們伴奏,那琴一送一遞也是絕不含糊的。大家唱得高興,就近找樂子,往往就愛拿坐在台邊的敦厚老七開涮。老大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唱得很有味兒,也沒有跑調,贏得了台下以廚子老王為首的一片叫好。他母親說,還行,今兒個這門還把住了。但是下頭一句就不對了,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 他母親說,這就不對了,應該是“薛大哥在月下修書文”,怎麽扯上老七了。老大接著唱:“我問他好來,他不好,再問他安寧, 他也不安寧……”猛地後台冒出一句嘎腔:老七他跑肚拉稀啦! 接著躥出一隻賊眉鼠眼的黃鼠狼來,那是老五,於是《武家坡》變作了《紅梅嶺》,文戲變作了猴戲,悠悠清唱變作竄毛開打, 一切均圍繞著老七不離主題:《老七大鬧盤絲洞》、《老七夜戰風洞山》、《老七三打陶三春》……台上神鬼亂出,妖魔畢露,人獸混雜,亂作一團,弟兄父子爭相獻醜,姊妹妻妾共相笑語,鑼鼓喊叫之聲傳於巷外,一直要鬧到半夜。這些玩笑於老七絲毫不相關一般,他隻是一味地拉琴伴奏,不受任何影響,母親感於老七的老成憨厚說,還是老七好,不似這幫爺,隻知道瘋鬧。
到末了,大格格一出場,一切就靜下來了,這就預示著金家的戲曲晚會到了尾聲,別處的晚會是以高潮結尾,我們家的晚會一向以沉靜結尾,這都是因了大格格。大格格著青衫,拂水袖, 款款上台,容華舒展,清麗無限,未曾張嘴,便碰了迎簾好兒, 一時將那些群魔亂舞的爺全比下來了。帶頭喊好兒的是廚子老王,老王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喊好兒,也是在金家呆得時間長了,耳濡目染,他一個山東人竟把個京戲愛得不行。山東人的粗門大嗓,山東人的豁然豪放,都匯集在一聲“好”上,短促而有力,點在拍節上,恰到好處,與那唱腔渾成一體,成為京劇的一部分。老王的好兒喊得很投入,他喊好兒從不顧身邊有誰,哪怕你總理大臣、王公顯貴也好,文雅公子、太太小姐也好,他照喊他的,不臉紅,不畏懼,那眼裏分明隻有台上的角兒和他自己。二娘張氏說,這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境地,看戲跟讀書是一樣的, 如入無窮之門,似遊無極之野,情到真處,無不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擊節叫好。桐城張氏母親能從老王的叫好兒上讀出老莊的《在宥》來,這不能不讓人佩服,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跟別人就是不一樣。
今晚看大格格這扮相,是要唱《武家坡》了,這是一出王寶釧和薛平貴嚴絲合縫的唱功戲。老七見狀,趕緊調弦,拉出二六,準備接王寶釧的“手指著西涼高聲罵,無義的強盜罵幾聲”。正好老大揶揄“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的薛平貴戲裝還沒有下, 也湊上去充任角色。尚未張嘴,便被大格格轟下台來。這下老七迷惑了,他不知大格格要唱哪一出。大格格指著頭上的藍巾說, 看不出來麽,也虧你拉了這些日子琴。老七還在犯懵,瓜爾佳母親在下頭對大格格說,你就給他提個醒兒。大格格不吭聲,隻在台口站著,成心寒磣老七。還是廚子老王冒出一嗓子,先導板後回龍!老七這才明白他的大姐今日不唱王寶釧要唱秦香蓮,就又慌忙改弦更張,拉出漫長的二黃導板過門,接下來秦香蓮就要唱“這一腳踢得我昏迷不醒”,然後換回龍“秦香蓮未開言珠淚淋淋”……孰料,老七拉完過門卻不見“秦香蓮”出聲兒了,抬頭一看,台上已經空無一人,人家“秦香蓮”早賭氣下去了。老七尷尬地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連角兒的扮相也看不出這無疑是他的錯,他的嘴笨也說不出什麽,就知道發窘。瓜爾佳母親說,還不趕緊去叫。早有劉媽過來說,大格格說了,今天不唱了。瓜爾佳母親就讓老七去賠不是,老七下了台要往東院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算了吧,唱戲憑的是興致,她這樣,你讓她上台也唱不好。老五對他母親說,也就是她敢在金家這樣罷,這都是您慣的,要是換了我們,您得把我們吃了。瓜爾佳母親說,這話是怎麽說的,我慣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這一幫混打混鬧的都是我的心尖子,我對誰都是一樣的,你以為你就是省油的燈麽,你到外頭整天的裝瘋賣傻,我說你什麽了?老大說,馬上是要出門子的人了,還使小性兒,就這樣到了婆家,隻有吃虧受氣的份兒,鬧不好連命都沒了。瓜爾佳母親聽了,說,誰敢給我閨女氣受,我派人把他的家砸了。大家就都不說話了,在場的人都知道,大格格未來的婆婆是有名的母老虎,那位北平警察總署署長宋寶印的太太脾氣大得出奇,據說她的房間裏永遠備著槍,那槍不是為了防身,是為了發脾氣用的,動輒拉過槍來就放幾下, 也不管跟前有誰。說是有一回把宋署長的肩膀穿了一個窟窿,再往上一點兒,署長的腦袋就飛了。至於署長宋寶印,軼聞更是不少,為人昏庸暴戾,集腐惡之大成,胸無點墨卻愛攀附風雅,被北平某學校推為名譽校長。宋前往致辭曰:我宋寶印學沒上過幾天,大字不識幾個,就認得東西南北中發白,×他姐,今天也輪到我當校長了,我很高興。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決對得起大家,往後誰要欺負你們,就是欺負我的孩子,我就×他媽,×他媽還不答應他,還要×他姥娘!這亙古未有的訓詞使學校師生嘩然一片,堪稱當時風化一絕,在北平的教育史上留下了一段生動的“佳話”。說到大格格的婆家,都覺得有些喪氣,大家不歡而散,各自回去睡覺了。
三
大格格的這門婚事是我們家舅老爺給說的,所謂的舅老爺就是瓜爾佳母親的哥哥,是北京羅素學說研究會的骨幹。關於這個羅素學說研究會,我一直鬧不明白是怎麽個學會,問過不少人都說沒聽說過,所以很少時間我也沒搞清它究竟是研究文藝的還是政治的還是科學技術的。前不久聽黨校一位教授說起這個學會,才知是一個很無產階級的學會,是社會主義學說的一個派別,這裏麵牽扯到了基爾特社會主義的理論問題,有個叫羅素的外國人來中國做過講演,影響很大。令我遺憾的是,我的舅老爺研究的是基爾特社會主義理論,他沒有研究馬列社會主義理論,數字之差竟使他和我們的命運有了巨大改變。我想,倘若他老人家研究的是馬列的社會主義,那當是中國參與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驅了, 至少他不會那樣碌碌無為,老景淒涼,作為後代的我們也不會是今日這般模樣。
研究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舅老爺到後來不知怎的跟警察攪到了一起,而且是日偽時期的偽警察,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就是把自己的外甥女說給了警察的三公子宋家駟。這位三公子是北平德國醫院的院長,留學德國,醫術精湛,品貌端莊,我的舅老爺就是看上這技術這人品,才把大格格說給人家的。初時瓜爾佳母親還不同意,認為宋家行伍出身,祖上是東北完達山裏的胡子, 殺人越貨,粗劣不堪,是提不起來的人家兒。但舅老爺不這麽看,舅老爺說他看的是人,說無論世事怎樣變,技術是最要緊的,隻要有了技術,人就有了知識,有了知識就有了檔次,就上了規格,這樣的人就是社會的中流砥柱。讓舅老爺這麽一說,瓜爾佳母親不再堅持,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大概是不會錯的。舅老爺說,別猶豫了,人家德國醫院的闊大夫,是多吃香的行當啊, 多少名媛追還追不上呢,金家的幾位爺倒是世家出身,可有幾個又是像人家宋三公子那樣有真本事的,吹拉彈唱倒是行,能當飯吃麽?
舅老爺說得有道理,大格格的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我父親的那位東床快婿也上我們家來過幾回,很文靜,很拘謹,跟我這一群瘋哥哥們比,就像是一隻柔弱的小洋狗混到了一群土著的黃狗黑狗中間,顯得那麽紮眼,那麽不合群,倒像我們的祖先是土匪,人家的祖先是皇上似的。瓜爾佳母親對這個文弱的女婿基本滿意,就是嫌他身上藥水味兒太大,不知她的女兒將來能不能受得了。大格格跟宋三公子出去了幾次,回來也沒提什麽藥水味兒的問題,瓜爾佳母親也就不說什麽了。但在她的心裏還是不放心那位會使槍的親家,擔心公子他媽的火暴脾氣。親家母知道瓜爾佳母親愛聽戲,就請瓜爾佳母親到吉祥劇院去聽馬連良的《甘露寺》。人家選這樣的戲, 挑這樣的地方,是表示對這門親事的認可,是希望金宋兩家就跟吳蜀兩國似的,聯合起來, 共圖大業。其實宋親家這筆賬是算錯了,瓜爾佳母親認為,首先他們不能把自個兒跟劉備比,他們一個完達山的土豹子,跟國家元首是搭不上一點兒界的,硬以皇叔自居,未免不自量。其二, 劉備在東吳招親的時候家中已經有了甘、糜二夫人, 這個皇女孫尚香再嫁過去算作老幾呢,似乎也並沒有給正宮的名分。由此瓜爾佳母親拒絕去聽戲,她跟我母親說她要跟那個警察的粗娘們兒坐在一個包廂裏實在是太高抬了她,尤其是不能聽“龍鳳呈祥”這類的戲, 誰是龍, 誰是鳳呀, 咱們心裏得有譜, 金、宋結親, 明擺著宋家在高攀金家, 擱過去, 皇家的格格怎能下嫁給一個漢人警察的兒子, 門兒也沒有的。當然,這些話瓜爾佳母親並沒有當眾說出來,對方不管怎麽說也是她大女兒的婆家,她得為她的女兒維護點麵子, 她對送請帖的人隻是說不習慣上戲園子聽戲, 宋太太要是愛馬連良的戲,可以上金家來聽,把馬連良叫到家裏來唱比在戲園子裏聽得真。
誰想,瓜爾佳母親一句推托的客氣話,宋家那位太太還真就來了。時間就定在五月二十,人家也不知從哪兒打聽來這天是大格格生日,很熱情地要過來祝賀。金家的本意,大格格今年的生日是不過的,今年是大格格的本命年,太歲當頭,一切都不便張揚,還是收斂平靜些為好。現在,大格格的婆婆提出在未來兒媳婦的生日這天過來,就不能不另做準備了,對宋太太這種上趕著的熱沾皮做法,大家都覺得缺少矜持,一想她是警察的太太又覺得情有可原。為宋親家的到來,金家特意請馬連良來唱《甘露寺》,但宋太太又說不聽馬連良,單要聽金家兄弟們的演唱,就這樣才有意思。
我的幾個哥哥在瓜爾佳母親房裏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時竟沒人說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各自掛了一臉苦笑。老二說他最近在鬧嗓子,連喝水都困難,更別說唱戲了,到時嗓子拉不開栓,難免掃貴客的興;老大說他的野調無腔,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家自己玩玩兒可以,拿出去讓人笑話;老三不吭聲, 隻是跟炕上臥著的花貓較勁,把那根貓尾巴繞來繞去,逗著讓貓去咬;老四說他那天另有應酬,要隨著洵貝勒府的小九上二閘去放鷹,怕伺候不了這差事;老五說那天白雲觀有廟會,他跟武道長約好了,要研討采戰術的問題。就有幾個人捂著嘴哧哧地笑, 老大說,五兄弟倒也直率得可愛,連采戰這樣的話也敢拿到媽跟前來說。老四說,他這是倚小賣小,故意在媽跟前撒嬌。老五說,撒嬌也輪不到我,下頭還有老七呢,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不比你們……老五的話音未落,隻見瓜爾佳母親把眼一瞪,臉一下就沉了下來,厲聲說,你們不要跟我耍貧嘴,五月二十那天誰也不許給我出門!大家一見老太太翻了臉,都垂手而立,再不敢說什麽了。這個家裏隻有老五敢跟他媽頂,老五說, 不讓出門也不唱戲,我們哥兒幾個堂堂大老爺們兒,犯不著給一個傻娘們兒逗樂。瓜爾佳母親說,放肆!誰是傻娘們兒,你是說我嗎?老五見老太太動了真格兒的,趕緊解釋說他說的是姓宋的,他是想金家的爺們為一個警察唱戲太掉價兒。瓜爾佳母親說,我們演戲絕不是衝著宋家,而是為了大格格,她一個當大姐的,過個生日,圖的就是個喜慶熱鬧,她是馬上就要出閣的人了,走出金家門想聽你們唱也聽不著了,你們當弟弟的,難道為姐姐就不能賣賣力氣,博她個高興?再說,那天你們的姥姥家也要來人,大格格的同學們也要來,人家都知道你們唱得好,有老祖傳下來的功底,都憋著要看呢,你們總不能一個個的打了退堂鼓吧。瓜爾佳母親這樣一說,大家便沒了話,這時在一邊一直抽煙的舅老爺站起身來說,你們的媽說得對,演戲就是助興,讓大家都覺得愉快,甭管他是誰,從人格來說都是平等的,這點你們的阿瑪就比你們強,你們的阿瑪就不像你們這樣愛端架子。其實人家宋家的兒子也是有學問、有身份的人,人家有自個兒的專門汽車,還雇了洋司機,用洋人給自己當差,人家的派比你們幾個大多了,你們就是耗子扛槍,窩裏橫罷了,還裝得很清高。老大說,我們不是清高,我們也不是耍猴的,要我們唱也行,宋家的兒子也得上台。大家都說這主意好,要唱大家一塊兒唱,唱都唱,要不大家都不,不都不。依著哥兒幾個的想法,那個姓宋的三公子是絕不敢上台的, 宋家的兒子不上台,金家的兒子自然也就不上台,誰也別挑誰的眼,從外頭叫幾個角兒來湊一台堂會,把那個警察和他老婆打發了也就算了。
沒想到, 不幾日由宋家傳過話來, 說宋家的三個公子將一起登台獻藝,為金家大格格祝壽。 這樣一來,就把我的幾個哥哥將到這兒了, 他們不上也得上了。 五月二十這天家裏來了不少人, 戲台前搭了棚, 園子裏擺了 二十幾個大桌, 桌上鋪著白桌布, 上頭有中西點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香檳、葡萄酒,這一切都是舅老爺的安排。舅老爺說宋家公子是新派兒人物, 所以咱們也不能顯得太陳舊, 太中國了, 得讓人家看看,我們金家的老爺子也是留洋回來的先輩, 在觀念和做派上一點兒也不落後。二娘張氏對這些很不滿意, 她說, 這叫什麽呀, 白嚓嚓地鋪了一院子, 沒點兒熱乎勁兒, 哪兒像是過生日……
平日耀武揚威慣了的北平警察總署署長宋寶印,這日也變得極為謙和,為了向金家靠攏,特意穿了長袍馬褂,在胡同口就把警衛打發回去了,自己隻帶著太太和兒子們進入金家,怕的是金家人看見穿警服的反感。隨同宋家人進門的還有四抬禮盒和一百盆玫瑰,玫瑰是宋三公子給大格格的生日禮物, 紅豔豔的花朵將 戲台圍了幾個圈,一時園子裏立即花團錦簇地火爆起來。宋家的三個兒子一律的西裝革履,腰板筆直,沒有洋場惡少的影子,倒很有德國黨衛軍的做派,使不少前清遺老們眼界大開。三位英俊倜儻的青年在院裏一出現,立時就把我那一群吊兒郎當的哥哥們比得沒了顏色,二娘直納悶,他一個破警察怎的就能生出這般齊整的三個兒子。父親說,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時候,何況是人。舅老爺很得意,說這一切隻能說明他的眼力好,以後他的所有外甥女的婚事都由他包了,他命中注定就該是外甥女們的月老。虧得我們的舅老爺沒有活得地久天長,否則我們的下場都將和大格格一樣,還是我母親說得對,有時候好心不一定能幹好事。
瓜爾佳母親和愛打槍的宋太太坐在主桌,壽星老大格格是今日主角,也被安排在她母親和宋太太中間。宋太太短而胖,一臉的橫肉,一身的珠光寶氣,大約是怕金家看不起她,所以把值錢的真貨都披掛出來了,坐在瓜爾佳母親和大格格旁邊光芒四射, 整個的一個喧賓奪主。宋太太為了表示自己快樂就不住地大聲笑,主動地跟瓜爾佳母親說話,一口響亮的東北腔在人群中飄蕩,無論你走到哪兒都能聽到她的聲音。瓜爾佳母親很有分寸地應酬著,禮貌地保持著距離,這樣一來反顯得有些木訥呆板,有些不知所雲的被動。宋太太將大格格使勁往身邊拉,攥著不放, 嘴裏不住地誇讚大格格是三春的牡丹,月裏的嫦娥。這些俗不可耐的比喻,清雅的格格怎受得了,隻說是還要去扮戲,借故從宋太太身邊走脫了。有人看見,大格格離開宋太太的時候,手上多了個鑲著巨大綠翠的戒指,也有人看見大格格沒走到後院,就把那個戒指給了廚子老王。那天,廚子老王為大格格喊好兒就分外的賣力。
父親和警察署長及舅老爺在另一桌,警察無話,隻在那裏賠著笑,倒是舅老爺一個人在不停地說,說他的基爾特社會主義, 說國家的無階級性, 應該和平地用基爾特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剝削製度,社會中應該有兩個平行的組織,以便施行產業民主和產業自治……沒人聽得懂,卻又不得不聽,還是父親不耐煩了, 催促著快開戲。
請的是外頭的小班子來演,沒有名角兒,為的是別壓了金家弟兄們的戲。 戲班班主拿來戲單讓瓜爾佳母親點戲,瓜爾佳母親讓宋太太先點,兩人推讓了半天,瓜爾佳母親就點了一出《狀元媒》。《狀元媒》說的是宋代新科狀元呂蒙正出麵做媒,將皇室成員柴郡主下嫁給武將楊六郎的故事。瓜爾佳母親點這出戲可謂用心良苦,既說明了我們的身份,又抬舉了舅老爺,也沒掃了宋家的麵子。輪到宋太太點時,宋太太把戲單在手裏揉來揉去,隻說是愛聽諸葛亮的唱,卻又說不出是哪一出。警察在一邊提醒說, 諸葛亮就是《空城計》嘛,下邊還有斬馬謖,把馬謖的小腦袋哢嚓一下就……看大家都在看他,警察突然意識到什麽,驀然打住了,大家都有點兒不自在。戲班的班主很聰明,說太太點的就是《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了,可惜這個戲今天我們沒備下,您就著戲單上的點,想聽哪一出都行。戲單上的戲都是頭一天我們家管事的和戲班班主商量好了的,因為是帶有相親性質的做壽,挑選的都是《鳳還巢》、《詩文會》、《四郎探母》一類的吉
慶戲,像失、空、斬這類又打又殺的戲一般都應該避諱。宋太太不懂禮數,張嘴就是《空城計》、《斬馬謖》,實在是讓戲班為難了,這是得罪主家的事情,人家就是備了,也不敢演哪。宋太太拿出了署長太太的身份,拉著長聲問道,怎麽叫沒備下呢? 班主說,行頭沒帶過來,角色也不齊。宋太太說,我們的車子就在胡同口等著呢,讓你的人坐車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麽。氣氛有些僵,班主看瓜爾佳母親,瓜爾佳母親說,既然親家愛聽諸葛亮, 也不必麻煩戲班子了,家裏的孩子們就能演,給親家太太湊一台失、空、斬也不難,隻是孩子們的玩藝兒您看得別太認真,權當逗個樂子吧。當下就著人告訴老大老二們扮戲。一會兒,管事的過來悄悄對瓜爾佳母親說,大格格聽說待會兒要演失、空、斬, 在後台鬧氣呢。瓜爾佳母親朝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站起身對警察抱了抱拳說,失陪了,我得到後頭招呼一下去,這出戲沒我不行。警察驚奇地說,怎麽還得勞動您的大駕? 父親說, 我們家老大演不下這出戲來。宋太太見金家當家的也上台了,就很興奮, 抬起身子大聲說,家駒、家騮、家駟,你們也來湊一出啊。隻見三匹馬應聲而出,走上台去,大馬從小匣子裏拽出個葫蘆樣的東西來,架在脖子底下,試了幾下,聲音很好聽。瓜爾佳母親沒見過這樂器,也沒聽過這聲音,正疑惑間,宋太太湊過來,拉琴的是老大,那個琴是他從國外帶回來的玩藝兒,叫作小提琴,他們家老大在外國學的就是這個。瓜爾佳母親很奇怪,還讓孩子出國學吹鼓手的,這樣的事大約也隻有宋家這樣沒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來。瓜爾佳母親朝台上望了望,古老的中式戲台上,出將入相的緞子戲圍子前頭,站著三個油光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橋拉洋片裏頭的景致,隻讓人想起滑稽二字來,瓜爾佳母親趕緊用手絹將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子就開始唱了,他們唱的是外國歌,是分兩個聲部的二重唱,那詞一句也聽不懂。唱完了,下頭竟然掌聲熱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學們,年輕人喜歡這個歌。有懂英文的對瓜爾佳母親說,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說的是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瓜爾佳母親噢了一聲,沒說什麽,很禮貌地拍了幾下巴掌。
三位公子一下來,就被年輕人圍住了,被一幫人擁到後園子的假山石邊,有說有笑,瓜爾佳母親注意了一下那群人,發現裏頭沒有大格格。戲班演的戲平平,接下來就該金家子弟們上場了。這天是老大的馬謖,老二的王平,老三的司馬懿,老五的趙雲,老四和看門老張的二老軍,老七胡琴,打雜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陣容十分整齊。挑大梁的當然是父親,他演諸葛亮。這次的戲演得很有水平,眾弟兄礙著大格格的麵子,沒有胡來, 馬謖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調不跑調的問題。總之很為金家爭了臉。戲班的班主不住聲地說,遇上了真把式,算是開了眼,以後再不敢來金家唱戲了。宋太太為諸葛亮拍紅了巴掌,警察為了捧場,不斷喊好兒,每每遭到廚子老王的白眼,因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戲,對京戲也沒有興趣,坐在那兒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幫女孩子們調侃。
還好,大格格沒有因為不高興而撂挑子,她的壓軸戲唱的是《宇宙鋒》“金殿裝瘋”一折。《宇宙鋒》是說秦二世胡亥荒淫無道,見寵臣趙高女趙豔容貌美,欲納為妃,女矢誌不從,裝瘋哭鬧,胡亥納妃之意乃罷。戲裏麵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瘋女之口痛罵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這種場合選擇了這出戲, 在金家不少人的心裏投下了不祥的陰影。席間,看得高興的隻有警察夫婦,他們沒見過還有小媳婦在台上瘋說瘋鬧的,“將烏雲扯亂,抓花容脫繡鞋扯破了衣衫,倒臥在塵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莊靜雅,而變得披頭散發,癲狂無羈。大格格演得實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無道!列位大人老哥聽了:……我想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並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這江山,未能長久了!”說得更是聲情並茂,字正腔圓,一句一句噴發而出,博了個滿堂彩。宋太太不明白為什麽連說話也要得好兒,舅老爺解釋說,大格格這口京白極好,甜而麗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給人一種不可言說的細膩,典雅而傳神,美極了!宋太太問什麽是京白,舅老爺說,就是戲裏頭的道白,說開了就是一種糅合了京腔與吳語或其他地區方言的新國語,不是貧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讓人一聽就厭惡、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說,我覺得你們家的女孩兒說話跟外頭的不一樣,敢情就是這京白的緣故?瓜爾佳母親說,在康熙年間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員必須說官話,宗室子弟也都要講官話的。當年金家的老祖母領著孩子們進宮給皇太後請安,也得講官話,絕不能帶進市井的京片子味兒。在宮裏,皇後太妃們講話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隻有太監才用純北京話說話。看一個人家兒有沒有身份,從說話就能聽出來。宋太太的東北腔一下低了下去。我沒有親耳聽見過瓜爾佳母親有關京腔的論述,但我相信她的話是沒有錯的,我們家是老北京人,卻至今無人能將北京那一口近乎京 油話學到嘴,我們的話一聽就能聽出是北京話,而又絕非一般的“貧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這與家庭的淵源或許有關, 是題外話了。
四
下麵就說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北平的名媛義演。義演參與者多為大家閨秀,有滿清大官端邡的女兒;有名譽九城的春山館主,她也是名門望族之後,是當 時國務參讚周令山之妹;還有個叫臧玉鳳的,據說是駐歐洲某大使之女……我們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積極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那個根本不懂戲的警察太太。以我現在的思想來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會上去演出,絕不是出於對京劇的喜愛或是對大格格愛好的讚許,她完全是從自己出發,是一種很自私很狹隘的沽名釣 譽,她企圖用大格格的社會活動,用大格格的名氣來提高他們宋家的地位身價,以改變人們對於他們的偏見和挑剔。大格格為義演準備的劇目是拿手的《鎖麟囊》, 為“春秋亭”那一場新婚的裝束,宋家特意著人從蘇州購來繡著花卉禽鳥的紅帔。試裝那天,大格格著上那紅裝,做了一個身段,盈盈少婦,絕代風華,真如同一個美妙的、畫上走下來的人兒。當時宋家公子也在場,三公子為大格格的光豔所傾倒,竟激動地說出,得此美人,不枉此生一類的話來。
《鎖麟囊》這出戲說的是登州富女薛湘靈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時與另一貧女趙守貞的花轎相遇,趙女因貧窮而啼哭,薛女仗義相助,將貯有奇 珍異寶的鎖麟囊相贈,雙方未通姓名各自離去。若幹年後,登州大水,薛湘靈無家可歸,到趙守貞所嫁的盧家做傭人,再見鎖麟囊,百感交集,薛、趙重新相見,大團圓結尾。整出戲薛湘靈全是主角,配角人物不過是三兩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勝任,那個調皮搗蛋又刁又勢利的丫環就由老四來擔任,男角演丫環配俊小姐,不 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襯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諢,增加些噱頭,有著女角達不到的效果。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緊鑼密鼓的排練中,宋太太沒 事就過來,端把椅子坐在一邊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戲也記得滾瓜爛熟,很有點兒把場的資格了。
令人擔憂的是大格格和老七舜銓老是配合不好,若是在家隨便演演,倒也沒什麽,這可是拿到社會上去表現,出不得一點兒差錯的,稍不在意就砸了。人們看名媛演 戲,比對看角兒的要求還嚴格。角兒一旦有了些資曆和名氣以後,就可以演得很隨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製。有位名老生,唱到半截忽然咳嗽不止,台下觀眾竟不 以為意,後來也學他的,唱到這兒也咳嗽,真是地道的東施效顰了。而名媛們演戲,帶有玩票的意思,跟她們配戲的又多是名角兒,往往這些角兒又愛耍弄這些小姐 們,以逗觀眾一樂,襯托自己的灑脫,這樣一來就常常讓小姐們提心吊膽,開戲如臨大敵一般,想想也真是可憐。當時社會上流傳著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 士,請馬連良跟她配戲,演的是《武家坡》。這個馬連良大概就像我的大哥拿老七開涮一樣,也拿這位女士開涮了,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張口就問人家小姐“ 昨天晚上打麻將手氣怎麽樣啊?”把小姐問得站在台上回不過神來,於是台下大亂,叫倒好的大有人在,人們不是哄馬連良,是哄那位小姐,其實小姐有什麽錯?另 一名小姐跟楊寶森唱這出戲也遭到類似情景,楊在末尾的收腔故意又加上了個“哇”,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讓人家張不開嘴了。觀眾大概想看的就是這樣的樂 子,就巴不得名角兒們玩點兒花活,讓小姐們當場出醜,當場下不來台。也有有根底、有經驗的小姐,有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的本事,上得台來不慌不亂,在氣勢上 和那些角兒一般齊,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做派好,這樣的女票友觀眾就很捧。中國的男人捧女戲子是天經地義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則高雅又神聖了,為名媛叫 好兒,更當花力氣,花精神。有許多人來戲園子不是為了聽戲,純粹是為了來喊幾嗓子的,說這樣可以疏肝泄鬱,蕩氣回腸,是極好的養生之道。我想,那時中國是 因為沒有足球,這就不得不逼得一些老爺們兒把精力和熱情都扔到戲園子,扔在那些可憐的戲子們身上,在某種意義上說,昔日的戲子與今日的球員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試想,今日的萬千球迷在某一天都進了劇院,那真是沒有唱戲的活頭了。但那時候的球迷的確就都湊在戲院裏,在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中極盡抒發著他們的熱情。
大格格的擔心不是配角成心晾她,是擔心老七的琴出紕漏,大格格唱的是程派青衣,而老七對程派是極為的陌生,使得大格格常常有跟不上趟的感覺。眼看演出時日 將近,大格格憂心忡忡,連飯也吃不下了,父親到外麵聘請名琴師,一時卻又尋不到合適的。全家都很著急。不想,這日宋太太領來個瘦弱青年,來者穿著破衣衫, 夾著把舊胡琴,被胖太太推到眾人跟前。宋太太說,這人姓董,叫董戈,是德國醫院的雜役,專幹些為病人跑腿送信、買東西的雜活,有時也為太平間的死鬼穿穿老 衣,替喪家聯係聯係杠房什麽的。大家不明白宋太太為什麽要領這麽一個人來,宋太太解釋說,有一天家駟聽見他在太平間拉胡琴,拉得有板有眼的很流暢,就想起 大格格這邊的事來了,讓我把他帶來,拉一拉讓金家的爺們聽聽,成與不成先試試。大家聽了,都覺得宋三公子辦事太唐突,把個雜役弄來給大格格操琴這不是開玩 笑嘛,再看這人這沒伸展開的模樣,窮門倒相的,料也不是什麽高手。那個叫董戈的青年站在眾人當間,斂目低眉,任著人們的目光在身上審視掃蕩,沒有任何表 情。老四說,親家太太,您躉來這寶也會拉胡琴?宋太太說,我不是說過了嘛,讓他試試。老五說,扮相不錯,我上前門要飯,跟我搭伴倒挺合適。老三繞著來人轉 了一圈,吭了兩聲沒說什麽。老二問來人,您會定弦麽?被叫董戈的人低聲說會。老七說,拉一段讓大夥聽聽。父親也說,對,拉段聽聽。於是有人給董戈拿來了凳 子,董戈調弦,屏氣,拉了一段二黃回龍,也沒見怎樣的高明。老七說,你拉的是反二黃。董戈趕緊站起來回答說本來二黃該用正工,他用的是小工,因為調低,所 以上下寬度大,有五度的跌宕。父親說,聽你拉的也罷了,還不如我們老七。董戈又低頭不語。老七問董戈是跟誰學的,董戈說是跟父親。老七問他父親是幹什麽 的,董戈說是樂亭說書的,父親已死,眼下隻有他和他母親在北平。老五說,倒是個苦出身,還會拉胡琴,難為了你。父親說,這你就不明白了,看來他的祖上才是 真正的票友。大家問何以見得,父親說,清入關以後,曾編製唱本,宣傳滿清製度多麽優越,皇上多麽清明,然後派灤州、樂亭一帶的說書人學唱,學好後,經官場 考試合格,發給薪水,派往各地演唱,出京時給龍票一張,所到各處由縣中供給吃穿,這就是票友的來源。眼下兩地的許多說書人,都是當年票友的後代,世代相 傳,很有些真人在其中。老五說,阿瑪您別扯遠了,依您說這個人算不算真人呢?父親說,這個嘛……宋太太說,要是不行咱們打發他回去就是了。父親說,給點車 錢,讓人家走吧。姓董的聽了如釋重負般,給我父親請了個安,就要告退,剛走到門口,隻聽大格格說,回來,我讓你走了嗎?大家都看大格格,大格格說,這個人,我留下了。
這個董戈就成了大格格的琴師,也說不上是師,就是為大格格操琴罷了。誰也不知大格格看上了他的哪一點,說留就給留下來了。大格格讓他搬到金家來住,董戈說不行,說他每天得回去照看他的母親,他要是不回家,他媽會擔心。董戈住在城南,我們家在城東,董戈每天天不亮就得趕到我們 家,為大格格吊嗓子,天黑才走,天天是兩頭不見太陽。為了他的母親,他刮風下雨也往家趕,他的辛苦讓金家的母親們看了感動,說我們家七個兒子,抵不上人家 一個孝順,董家老太太不知燒了什麽高香,得了這麽個好兒子。
董戈早晨到金家來的時候往往大格格還沒有起床,大格格有睡懶覺的毛病,要是這天沒事,她能睡到中午去。但是自從留下了董戈,她就睡不成懶覺了,每每還在睡夢中就被丫頭叫醒了,告之操琴的董先生來了。大格格說,來了就來了,讓他等著去吧。翻過身來就 接著睡了。董戈也不說什麽,就在窗戶外邊死死地站著。大格格又睡了一覺,想起吊嗓子的事來,在被窩裏懶懶地問,那個姓董的走了嗎?丫頭說還在院裏傻站著 呢。大格格一邊嘟囔著這人死心眼兒一邊慢騰騰地穿衣服。梳洗完了吃完早點就到了十一點,這才叫進琴師董戈。董戈已經在太陽地曬成了紅蝦米,進來的時候還不 住地冒汗。大格格看了有些不落忍,對丫頭說,給董先生倒碗涼茶來。董戈說,茶倒不必,大格格趕快抓緊時間練唱兒吧。大格格讓董戈明天晚點來,別這麽打更似 的吵人。董戈說不行,要想人前拔份,就得背後受苦,這是他爹生前反複教導他的。大格格說,你的爹又不是我的爹,你不能把你爹的教導用在我的身上。再說了, 我們又不是科班出來的,不是專門吃這碗飯的,我們能唱就已經很不錯了,何必那麽認真。董戈說科班也罷,玩票也罷,麵對的觀眾可是一樣的。大格格說,我的嗓 子先天條件好,用不著天天吊。董戈說,嗓子必須天天吊,好嗓子是吊出來的,不是天生的,不常吊,唱腔裏那些偷腔換氣,抑揚頓挫,拖板搶板及腦額鼻咽頰膛等 等的共鳴是運用不好的。這樣一來,反倒把大格格弄得沒話說了。自此,董戈每天四點準時來到大格格的房前,先是輕輕地咳嗽一聲,告之他來了,就在外麵等。久之,大格格的懶覺就睡不成了,外頭一咳嗽她準醒,再也睡不著了,睡不著就得起來,起來除了吊嗓子沒別的事幹。後來,董戈不但將大格格拽起來吊嗓子,還要拉 到東直門外的護城河去吊,說這樣吊出來的嗓子帶水音兒。
從我們家到東直門,這段不近的路程每天大格格都是和那個董戈一路小跑跑去的。董戈夾著琴在前頭,大 格格小步緊在後頭,後邊是丫環坐著洋車跟著。以往,我那個嬌貴的大姐就是上兩站地外的姥姥家,也要坐車的,現在她好像讓這個姓董的給治住了。許多年以後, 我的母親說什麽是緣分哪,董戈和大格格就是緣分,她就是聽他的。為什麽,什麽也不為。到最後人們也鬧不明白,那個寒酸的窮小子到底有什麽魅力使嬌縱的大格 格百依百順地聽他的,有人說是愛情,但大格格在臨死前明確地否認了這一點,說她和董戈來往正大光明,沒有絲毫的曖昧成分在其中;也有人說是活力,是另一種 陌生的生活對於陳舊的吸引,而這種吸引是不可抗拒的。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麽不吸引別人,偏偏吸引大格格呢?還是老七總結得好,老七說,什麽也不為,就為了 一個字:戲。
東直門外的護城河邊,煙霞蒸蔚,曠寂無人,在這裏,大格格徹底將嗓子放開了,從慢板《三娘教子》“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歎”開始起吊,循序漸進,一直吊到 《女起解》那句高亢響亮的“苦哇———”,大格格與董戈,唱隨切磋,日日如此,從不懈怠,成為護城河邊的常客。
名媛義演,廣和樓的戲碼已經排出,大格格排在第三,前邊兩位分別是關靜儀和秦藍薇兩位女士,唱的是《四郎探母》和《貴妃醉酒》。不知誰從哪兒打聽到,這兩位,一個是梅蘭芳的高徒,一個跟著尚小雲學 過三年戲,論水平不亞於科班。本來程派唱腔在旦角行當中就極不易叫好,學唱難,會欣賞者不多,如今又排在第三,使得平時果敢自信的大格格這時也有些猶豫 了。演戲最怕的就是怯場,為了這個,家裏人輪流給大格格鼓勁,好像都不太奏效。宋三公子幾次約大格格出去,逛北海,吃西餐,以減輕心理壓力,大格格還是覺 得信心不足,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這天練完唱,董戈對大格格說,您唱得很不錯了,完全沒必要犯怵,也別把那些角兒們看得太神聖了,從清末數,唱出名兒 來的有幾個是科班出身的,大部分還不都是半道出家的票友。揀有名的說吧,與程長庚齊名的張二奎,下海前是前清的官員,是工部水司的經丞;名老生張子久是張 二奎的車夫;連編帶演的盧勝奎,再早不過是個下人;燈籠程是北京廊房頭條做牛角燈的;汪笑儂是拔貢知縣;許蔭裳是齊化門外糧店的夥計;張雨庭是眼鏡鋪的掌 櫃;冰王三是夏天賣冰的;劉鴻生是賣剪子的;麻穆子是賣私酒的;紅極一時的名老旦龔雲甫也是玉器行的工人出身。所以,您千萬別迷信什麽科班不科班的,與科班比,票友有票友的優勢,特別是像您這樣有學問、有文化的大家小姐,不一定就比那些角兒們差。當然,票友自不如科班徒弟學得紮實,但科班出來的不一定有藝 術感覺,京戲其實是一門很高的藝術修養,它所要求的各方麵知識不是一兩日所能積累得起來的,即便是科班出身,藝術的感覺跟不上,說白了隻是個表演的傀儡罷 了。既然是藝術,就不是靠學力所能成功的,它靠的是六分修養,兩分天才,兩分勤奮。北京的富連成班,前後四五十年,培養出來的徒弟在千名以上,唱出名來的 不也就有數的幾位嗎?這麽一想,您還怵它什麽呢。
不能說平日沉默寡言的雜役董戈的這番話說得沒水平,就是在今天,細細品味他的話也是很耐人尋味的。富連成 培養不出真正的戲曲藝術家一樣,這裏麵有個嚴酷的藝術規律在其中,這個道理出自幾十年前一個醫院雜役之口,則不能不讓人吃驚了。這些話在當時對我大姐的觸動想必也是很大的,能出此深切之語的,絕非一般人。大格格問過董戈有過怎樣的經曆,董戈低眉含顰,麵色慘淡,似有難言的家世之悲。既然不便說,也不便再問,琴師董戈的身世對金家來說一直是個謎。
自此,大格格精神飽滿,勤奮練習,麵孔紅潤,神采煥發,從我們家跑到東直門,半道不歇,到地方停下腳步張嘴就唱,音域寬闊,底氣十足,讓人聽來沒有一點兒急促大喘氣 的感覺,這就是功夫了。我父親說過,唱戲的必須有邊舞邊唱的功底,倘若你舞得很帶勁,張嘴唱不出聲或是哈哈地喘,那就倒觀眾的胃口了,鬧不好就有被轟下台 的危險。大格格的精神狀況、體力狀況都讓人滿意,這當是董戈的功勞。瓜爾佳母親說得好好謝謝人家,不能讓人家白白出力,讓管事的給些賞錢。管事的說給過 了,姓董的不要。瓜爾佳母親說,這就怪了,他一個窮小子,難道就不見錢眼開麽?讓管事的去問,管事的回話說,董戈說了,他雖然在金家拉琴,但在醫院的薪水 照拿,宋院長還給加了薪,給了車馬費,他拿了那邊的,就不能再拿這邊的了,兩頭拿很不合適。瓜爾佳母親說,這孩子還挺仁義,別看是個下人,家教卻不錯,那 邊的老太太想必也是個通情達理的。瓜爾佳母親包了一大包穿不著的衣裳,讓董戈帶回去給他的母親。第二天董戈特意到上房給瓜爾佳母親請安,替他的母親道謝。 傳他母親的話說那些衣裳都是上好的衣裳,讓大夫人這樣破費實在是不安,董家小門小戶,能進金家幹差事已經是有臉麵的事了,兒子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請大夫人 多多擔待,待她身子好利落了,親自到府上來請安。瓜爾佳母親問董家老太太有什麽病,董戈說,癆病。瓜爾佳母親說,這可是個累不得的富貴病,營養一定要跟上去。瓜爾佳母親讓丫頭把她的幾聽美國奶粉給董家老太太帶去,董戈對此也沒有過度推辭。事後大家都誇董戈是個孝子。瓜爾佳母親也常拿董戈的例子來教育我的那些混賬哥哥們。
五
演出這天,父親調動了金家的全部實力,組成了陣容強大的啦啦隊,除了領銜叫好兒的廚子老王以外,還以每人一塊大洋的價兒雇了些戲混子,並明確 告之,隻許給《鎖麟囊》叫好兒,其餘劇目不許出聲,當然也不許起哄。彼時,名媛唱戲,與角兒們不同,叫好兒的是五花八門,好似唱戲的不是正規軍,叫好兒的 自然也不必正經一樣,故而,逢有這樣的演出,一般都要在劇場四處貼上“禁止怪聲叫好兒”的紙條。父親為雇叫好兒的花了三百大洋,也就是說,在那天的劇場 裏,至少有三百個人是專為捧我大姐而來的,其中還不包括金宋兩家的親眷和署長調動來的大批警察。後台的一切由舅老爺照料,後台老板自然要打點到,給銀元二 十封,每封二十。上下場挑簾的也得送大洋,你總不能讓角兒自己掀開門簾鑽出來,再起範兒演唱吧,那樣還不讓下頭樂死,所以挑簾的也很重要,也不敢怠慢,得 給錢。除此以外,打鼓的、彈琴的、飲場的、看門的、跑堂的、扔手巾把的、管電的無不得一一送禮,落下一個,保不齊就得出點兒什麽事。其實,在這眾多的人 裏,舅老爺忘了一個最最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操琴的董戈。在前台後台,在嘩嘩的大洋聲中,董戈一直抱著琴默默地坐在後台不起眼的角落裏,充任著可有可無又必 不可少的角色。也不是舅老爺沒想起他來,是舅老爺覺得這個醫院的雜役絕沒有撂挑子、使壞的勇氣,懂得社會主義的舅老爺看人看得準極了。
鼓樂響起,頭場關靜 儀女士的《四郎探母》唱得不錯,到底是梅蘭芳的弟子,一招一式,一腔一調,酷似她的老師,那段鐵鏡公主與楊四郎的對唱更是爐火純青,兩人一個上句一個下句,唱腔速度越來越快,情緒呼應越來越緊,蓋口處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場內好聲大起,就連父親雇的那些“不許喊好兒”的人也情不自禁叫起好兒來了。可不 麽,好戲人人聽著過癮,甭管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錢。鐵鏡公主剛唱完,下邊還有楊四郎的唱,就有人端著個小茶壺上台,給關女士飲場了。楊四郎很有激情地在唱, 他的媳婦在旁邊端著茶壺喝水,這從情節上說總有點兒荒誕,但那時就是這麽個風氣,有身份的角兒都要飲場,並不是為了渴,也不是為了潤嗓子,就是為了一種 派,惟此才算夠份兒。不但喝水,有時還要擦臉,武生打著打著突然架住,有人送上手巾,抹一把,接著打。這大約是三四十年代北京演戲的風氣,一些與劇情毫無 關聯的人可以在戲台上自由地走來走去,越是名角兒,伺候飲場的越愛上去搗亂,以向眾人炫耀他是誰誰的人。那個時代北京的觀眾對這些也是極寬容,極有耐心的,這就是看戲人的好脾氣了。擱現在恐怕不行,現在甭說在台上換褲子,就是換布景也得把大幕拉上再說話。
聽我母親說,那位唱得很好的關女士,砸就砸在她的 飲場上,她的老師是梅先生,梅先生演的是青衣,本人卻是個男的,他在台上飲場,怎麽對著小茶壺喝茶都是不為怪的。而關女士就不同了,關女士是女的,女的在 台上當眾嘴對嘴地嘬茶壺當下就是哄笑一片,怪聲一片,有放浪子弟尖叫著大喊:小乖乖別撒嘴……當下把關女士鬧了個大紅臉,連那個演楊四郎的也為此而笑場, 唱不下去了。我也是從那兒才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對著嘴喝茶壺的,為什麽,小的時候不明白,大了以後就知道了。
第二位秦藍薇女士的《貴妃醉酒》演得雍容華貴, 行頭好,扮相也好,舉手投足都很到家,但也是要飲場,唱一句“這才是酒入愁腸人易醉”,喝一口水,唱一句“平白誆駕為何情”,又喝一口水,隻讓人感到這貴妃一會兒是酒,一會兒是水,怕要灌成大肚子蟈蟈了。所幸,這位女士沒用小茶壺,用的是金邊細瓷小碗,還沒有引起下頭哄場。但是,隨著貴妃上台的還有一個小木桌,上麵擺滿了各樣化妝品和一個很時髦的藤皮暖壺,貴妃喝一口壺裏的水就要撲一次粉,抹一回口紅,台上就老有兩個穿大褂的人在一群花花綠綠的宮女中穿來 繞去,將唐朝和民國緊密地聯係起來。後來,有眼尖的人看見,藤皮暖壺上竟然還寫著“參湯”的字樣,便知秦女士喝的不是茶而是參湯。
這時,董戈在後台找到已扮好戲的大格格,對大格格說,待會兒您上去了,千萬別飲場。大格格說,後台邱老板把負責飲場的人都給我預備下了。董戈說,預備下了也別飲,您聽我的沒錯。 大格格說,萬一我的嗓子要是幹了,提不上去了呢?董戈說,絕沒這事,您每天上東直門護城河也沒飲場,不也唱得很滋潤,唱得好不好,絕不在這會兒喝不喝這口 水,全在平時的練習。大格格還有些猶豫,董戈說,您放心,萬一有什麽,我的琴給您兜著呢。大格格便對邱老板說她待會兒上去不飲場,讓把那人撤了。邱老板伸 著大拇哥說,金格格您懂戲。大格格演的是《鎖麟囊》“春秋亭”避雨一折。當薛湘靈穿著大紅嫁衣,坐著繡有雙鳳的紅轎一出場,那紅色的喜慶加之我大姐的美麗 立即將台上台下的氣氛烘托起來,人們的眼睛為之一亮,不待唱,便舉座歡呼,得了一片迎簾好兒。廚子老王興奮地說,咱們家的大格格沒的比,就是沒的比,瞧, 用不著我領頭,會聽戲的都捧她。父親的心卻是一直提到嗓子眼兒,他一來擔心操琴的,那個醫院的雜役能不能把這出難度很大的戲一點兒不出差錯地拉下來;二來 擔心大格格不要中途鬧脾氣,若那樣,金家真是砸麵子砸得狠了。悠悠的胡琴聲中,大格格緩緩地唱出了西皮二六: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隻見一 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嚐盡富豪。……歌一出喉,四座驚奇,互相打問,確認是金家大小姐,方有 才識廬山真麵目之感。
父親聽了大格格的唱腔一時也蒙住了,一段時間的練習,大格格的嗓音、唱法竟然大變,變得寬闊婉轉,深沉凝重,實實地托出了角色的富足、沉穩、多情、善良。 大格格圓潤的嗓音,那些裹腔包腔的巧妙運用,一絲不苟的做派,華美的扮相,無不令人感心動耳,加之那唱腔忽而如浮雲柳絮,迂回飄蕩,忽而如衝天白鶴,天高 闊遠;有時低如絮語,柔腸百轉,近於無聲,有時奔喉一放,一瀉千裏,石破天驚;真真地讓下頭的觀眾心曠神怡,如醉如癡,銷魂奪魄了。董戈那琴也拉得飄灑縱 逸,音清無濁,令人叫絕,有得心應手之妙。琴聲拖、隨、領、帶,無不盡到極致,如子規啼夜,紆曲縈繞,如地崩山摧,激越奔放。琴與唱相糅,聲中無字,字中 有聲,如風雨相調,相依相攜;如水乳交融,難離難分,感人至深,使人如入化境。父親說,沒想到董戈拉得這樣地道,以前真小瞧了這小子。瓜爾佳母親說,大格 格唱得也出奇的好,像換了一個人兒。
老七說,關鍵是兩個人配合得默契,難怪我大姐不讓我拉。廚子老王說,這水平,名角兒也比不過!宋家太太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東張西望,向 周圍關注,以讓人們知道台上的美人是她未來的兒媳婦。至於那位警察,則隻張著大嘴,目不轉睛,死盯著台上,清音嫋嫋中,那魂魄整個地走了。整折戲沒有飲場 的幹擾,一氣嗬成,連貫完整,不拖泥帶水,使人覺得幹淨利落,極富藝術感染力。演出完畢,掌聲雷動,喝彩不絕,盛況空前。宋家公子送上一對大花籃,擺在台 口,豔麗奪目,大格格謝場三次,觀眾仍不讓下。有人說,金家小姐謙恭謹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觀眾,不似有的人隻知在台上撒嬌擺闊,極盡顯擺之能事,人家這才 是大家風範,才是真正的有譜兒。大格格聽了這話,心裏不禁感激董戈,四下尋找董戈,卻已不知所去。回家時,劇場外觀眾思一睹大格格之顏色,人頭攢動,駢肩 重足,途塞不能舉步,多虧有那些警察維持秩序,持槍荷彈,趟開一條人胡同,才使我的大姐得以進車。
當日宋家在萬國飯店為大姐舉行慶祝酒會,金家的人除了瓜爾佳母親和有病的二娘張氏以外都去了。瓜爾佳母親還是不能和那個暴發的警察家族一起在大庭廣眾當中 平起平坐,她那傲慢獨尊的稟性是輕易不會向任何人退縮的,特別是對宋寶印這樣在官運上正走紅的“無名鼠輩”。
酒會上,宋家太太在眾人的誇讚中連幹數杯,麵色紅潤,說大格格為他們老宋家可是爭了臉麵,又說還要給大格格置兩套上好行頭,以備下回再演出。大格格讓這位太太鬧得坐亦不是,站亦不是,恨不得找個縫隙 鑽進去。席間不少人是為聽戲而來,大家讓大格格再唱一曲,拗不過眾人情麵,大格格隻好強提精神,再潤歌喉,待要開唱,才發現操琴的董戈並沒有跟來。警察大 怒,讓兩個手下去家裏拽,父親說算了,說來飯店開慶祝會本來就沒叫人家,何苦又到人家家裏去興師問罪,歸根結底還是我們不對。警察說,他是個打雜的,他得 隨時伺候著,哪有跑不見影兒的道理,×他姐,明天就打折了他的腿!
聽到警察這粗俗的叫罵,這不講理的犯混,我的大姐臉色一時變得煞白,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當下就要走,被我母親悄悄拉住,說怎麽也得給我父親和儒雅的宋公子一個麵子,她這唱主角的走了,下邊的戲讓別人怎麽唱呢。大格格想想,留下了,接下來是讓老七操琴,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唱了一段《女起解》,就算應了差事。誰都聽得出來,大格格的這段戲唱得真不怎麽樣,連那個不懂戲的警察也聽出不是味兒來了,他用驚異的眼光看著大格格,大格格的臉越發變得難看。偏偏這時不諳世事的老七又多了一句嘴說,還是要董先生來拉才好,董先生熟悉我大姐的路數。警察對他的兒子大聲說,明天把那個姓董的給我開了,他好大的架子,我讓他的腦袋還在肩膀上長著就是很便宜他了!宋三公子諾諾,看了一眼大格格,沒說什麽。
那天晚上,大格格回來得很晚,回來後照直回到自己的房裏就睡了。第二天,她母親問她晚上幹什麽去了,她說去了南城。瓜爾佳母親說,你是去了董戈那裏。大格格說 是。瓜爾佳母親看著女兒,歎了口氣,娘兒倆就愣愣地在屋裏坐著。半天,大格格說她從來沒見過那麽困難的人家兒,窮成那樣,還能把心擱在琴上……瓜爾佳母親 說,其實人活得都不容易,像咱們這樣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家兒,不多。大格格說,往後董先生再來咱們家,咱們得按鍾點給錢,不能虧了人家。瓜爾佳母親說,隻怕他不要,以前也給過,他說不能拿雙份。大格格說,他醫院的差事讓那個警察給蹬了,他現在是走投無路了。
六
後來,董戈就隔一天來我們家一回,大格格問他前一天去做什麽了,他不說,很長時間以後大家才知道,他是到崇文門裏的麻家杠房去給人做吹鼓手了,掙倆吃倆,掙仨吃仨,以維持娘兒倆的生計。吹鼓手的生涯是很淒慘、很低賤的,為世人所看不起,董戈隱瞞他的行徑也情有可原。他到我們家來拉琴,從來都是穿長衫,從來都是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落,將前一天的風塵掃蕩得不見一絲痕跡,看得出那長衫都是前一天壓平了的,想必是他母親幫他做的。廚子老王愛聽他的琴也愛聽大格格的唱兒。拾掇完了飯就蹭到大格格院裏來聽戲。有一回他包了幾個剩饅頭, 想讓董戈拿回去給他們家老太太,又怕董戈麵皮薄,寒磣了人家,在院裏出出進進幾趟,不知怎麽辦好。我母親見了出主意讓老王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塞給他就是了,老王照我母親說的做了, 董戈果然沒再推辭。這往後,老王把愛戲的心都放在救濟董戈上,在他的權限範圍內,米麵油鹽什麽都送,有時還故意把飯往多裏做,肉包子一蒸蒸十籠,全家人吃兩天也吃不完,明擺著是要送董戈的。對此,我父親和母親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知道,董先生是個孝子,對於孝子,怎麽著都不過分。
董戈來了幾乎沒有多餘的話,也不提他和他母親的事情,隻是拉琴練唱,神情聖潔而專注。他把與大格格練唱看做是一種藝術享受,一種對嚴酷現實的逃避,一種心思獨馳的追求。董戈的到來對大格格來說也不啻是一個節日,大格格隻有在董戈到來之後才快活,才能找到自己,才覺得充實酣暢。看得出他們彼此深深地依戀著對方,這種依戀誠摯而癡迷,誰是琴,誰是董戈,哪個是戲,哪個是大格格,分不出來了。他們已經沒有了現實,藝術的唯美性在他們之間表現出來的深刻共識與和諧,實在是一種詩化了的感受,這讓每一個藝術家著迷的同時也蘊含著悲劇的到來。
大格格到東直門吊嗓,時間長了,那些在戲院裏睹不上名媛風采的追星族們就早早地候在城門洞裏,等我大姐一過來,嘩啦一下就圍過來,有讓簽名的,有點名聽唱 兒的,有專為看美人的,趕也趕不散。這時候,董戈就成了保鏢,他撥拉開眾人,領著大格格“殺”出重圍。也或許大格格的名聲太大了,沒有多久,社會上就傳出 金家大格格和她的琴師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話來。
這些流言蜚語我們家當然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很當回事,大格格和董戈,相差畢竟太遠,一個是大宅門 的格格,一個是南城的吹鼓手,風馬牛不相及。宋家太太來我們家問過董戈的事情,當她得知在醫院丟了差事的董戈還繼續在我們家做琴師時,對我們家的做法就有 些很不以為然。她說,北平會拉胡琴的人有的是,不一定就是一個姓董的,外麵已經很有些說法了。瓜爾佳母親問有什麽說法。宋太太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隻讓我們家把董戈辭了。瓜爾佳母親說,怎好說辭就辭了,您不是也說讓大格格還參加下次的義演麽,沒董戈,大格格怕是唱不了的。宋太太提出了不日將大格格娶 過門的話,瓜爾佳母親強調說大格格從小在金家嬌縱慣了,過了門必須要另立門戶,不能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處。不能說這個條件提得不苛刻,從瓜爾佳母親來說,還 是怵宋家人的脾氣,既然咱們看上的是宋家的三公子,那就隻和三公子過,跟那一幫流氓加混蛋們不攙和。沒想,宋太太卻一口答應,說他們宋家是極開明的,人家 國外兒子們結了婚從來都是分出去另過,沒有和父母親呆在一起的,她這個婆婆也尊重兒媳婦的意思,要出去單過就出去單過,小兩口和和美美的自成一家也很好。 對方答應很痛快,並很快在阜成門順城街買了一院房,修繕一新,讓金家的人前去過目。瓜爾佳母親再提不出什麽,就通過舅老爺商定好日子,準備嫁女出門。
對這些,我的父親從來都是不管不問的,我現在想,我的父親除了他的事業和他的玩樂以外,對我們這個家其實並沒有擔起一家之主的責任。應該說,他對於他的妻 子,我們的幾個母親和他眾多的孩子們沒有起到一點丈夫和父親的實際作用。對於金家,他不過是個點綴,一個輝煌的點綴,這大概也是八旗子弟的共同之處。倘 若,父親以他的聰明才智,以他的博學見識對大格格的婚姻稍有幹預,命運的棋子也會有所改變,一切或許不會像實際的結局那樣讓人揪心。淡漠於事態的糊塗父親,推波助瀾的偏執舅老爺,剛愎自用的瓜爾佳母親加上沉湎戲曲的懵懂大格格,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在一起,向著未來邁步了。娶親時日定下來以後,大格格還在唱 戲,我們家也還在歌舞升平,《狀元媒》、《春秋配》、《貴妃醉酒》照舊在金家上演不衰。太陽照舊東升西落,日子沒有任何改變。
這天是重陽,是董戈該來的日子,天剛亮大格格就起來了,推開房門,並未見琴師在庭院等候,便獨自舞了一會兒劍,尋尋覓覓地來到前院。前頭管事 的和看門老張正在忙碌,在驗看才送來的一套金絲楠木家具。老張見了大格格,趕緊請了個安,說是給格格道喜了。大格格問道什麽喜,老張說,格格忘了麽,下月 的今天就是格格出閣的日子呀,是舅老爺和太太挑的好日子。管事的也說,這套家具是大格格的陪嫁之一,特意從南邊辦來的,下個月將跟大格格一起被抬到阜成 門。大格格聽了竟沒什麽表情,隻是問董戈來了沒有。老張說,他一大早就候著門,沒見董先生進來。大格格說,這就怪了,都這時候了,怎麽就不見來呢?管事的說,董先生保不齊是覺得大格格這幾天忙,不便打擾,就不來了。大格格說,我忙什麽,這套楠木家具與我有什麽相幹,前天董先生跟我說好了,今天要排《梅妃》 那段二黃慢板……說著大格格邊舞邊唱地在院裏做起了即興演出。老張小聲對管事的說,您聽見了沒有,她說這套楠木家具和她有什麽相幹……到現在了她還不知道 她在哪兒呢。
董戈一天沒有來,大格格一天失魂落魄。又過了一天,董戈還是沒有露麵。大格格已經呆不住了,兩頓飯沒吃,一雙眼有點發直。瓜爾佳母親心疼女兒,讓老五到南城跑一趟,說無論如何也要討個實信兒回來。瓜爾佳母親安慰大格格說,準是董家老太太有了什麽閃失,那老太太歲數大了,又是 個病秧子,董戈是孝子,他哪兒能離得開……等幾天,事過去了,他董戈還得來不是。大格格聽不進她母親的勸慰,一味地催老五快去,說戲擱了幾天,已經生得很了。
老五走了以後,大格格一直在她母親的房裏等,瓜爾佳母親讓她吃也不吃,讓喝也不喝,在屋裏一刻不停地走來走去,外頭稍一響動,就以為是老五陪著董戈來 了,趕緊出去迎。瓜爾佳母親說,孩子,你這樣怎麽行,你得記住,世間沒有不散的宴席,你和董戈這個架子早晚得拆,你不可能跟他這麽廝混著在一塊兒唱戲,你 得過日子……
那天老五在外頭瘋玩了半夜才回來,大格格就在她母親的房裏一直等到半夜。迷迷瞪瞪的老五被瓜爾佳母親叫到房裏的時候,已經忘了讓他出門的初 衷,他問他母親,半夜三更為什麽叫他來,瓜爾佳母親一聽這話,伸手就抽了老五一個耳光說,就為這個叫你來。大格格顧不得許多,急切地問,你沒上董家去?老 五這才想起早晨那檔子事來,捂著臉說,去了,董家沒人。大格格說怎麽叫沒人。老五說,沒人就是沒人,還怎麽叫沒人。瓜爾佳母親問,門鎖著?老五說門開著。 瓜爾佳母親問,董家老太太呢?老五說,沒見著。瓜爾佳母親說,搬了?屋裏還有沒有手使的家具?老五說好像都在。瓜爾佳母親問,你沒問問街坊?老五說周圍沒街坊。這下瓜爾佳母親沒話了。老五問還有什麽事。瓜爾佳母親看了一眼失望的大格格,對老五說,這大半天你上哪兒了,不忙著回來報信兒,害得你姐姐在家裏著 急。老五說他上安定門茶館聽大鼓去了。瓜爾佳母親說,你又是去找那個唱“王二姐思夫”的趙粉蝶,我跟你說多少回了,讓你遠離那個妖精,你就是不聽。老五 說,我就愛聽那妖精唱,她一唱,我渾身舒坦。瓜爾佳母親氣得蹬了老五一腳,老五借機滾出去了。瓜爾佳母親回頭再看大格格,大格格的神情整個著了魔怔了一般。瓜爾佳母親不安地說,孩子……咱們明天讓老七去找,老七比這個畜牲靠得住。
那天半夜,大格格突然使勁敲老五的門,把老五硬從睡夢中拽起來。大格格站在 院中,凍得有些哆嗦,她問老五到董家看沒看到琴。老五問什麽琴。大格格說是胡琴,就是董戈老不離身的那把胡琴。老五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胡琴是在還是不 在,他說他的心思在找人上,沒在找琴上。大格格說,要是琴在人不在,就是董家出事了,要是人琴都不在,就是走了……老五坦誠地說他真沒留神琴的事,過幾天 不妨再去看看,說不定董戈就回來了呢。大格格自言自語地說,回什麽呀,已經沒了好幾天了……
後來,老七舜銓陪著大格格去過一趟南城,代董家而居的是一戶賣炒肝的小買賣人家。大格格進院的時候那家的一家老小正圍著一個綠瓦盆翻腸子,粘兮兮一盆腥 湯,臭烘烘一地髒水,讓人捂鼻。對於原來的住戶,翻腸子的人家是一問三不知,並說他們搬進來的時候這房子空空如也,別說家具,連耗子也沒有一隻。大格格又 問有沒有琴,那家人說,耗子都沒有,怎會有那東西,我們來的時候,這屋裏連炕席都給揭了。這一切讓大格格想不通,她不相信把戲看得比命還重的董戈會扔下心 愛的玩藝兒而一走了之;她也不相信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檔就能這麽莫名其妙地分道揚鑣了。大格格頹然地坐在那肮髒的台階上邁不開步了,風揚起地上的灰塵,向她 撲打過去,將她那張失望的臉埋藏在昏蕩沉暗之中。一隻老鴰落在院裏枯葉落盡的棗樹上,棗樹枝顫了兩下,終於托住了那份沉重,沉重的樹枝襯著背後初冬陰慘慘 的灰雲,那裏是一片虛空……
老七從台階上拽起大格格的時候,隻感到她渾身發僵,輕飄飄的身體好像隻剩下了一個軀殼。
董家母子就這麽消失了,在以後的幾十年 內,再沒有出現過,也沒有過他們的一點兒消息。事後有人分析,說這一切當跟警察有關,那個警察完全不用自己出麵,他隻要借日本人的手,想讓誰消失誰就可以消失,一切都會不留任何痕跡……但誰也沒有憑據,不能妄說。
大格格恍恍惚惚地嫁到宋家去了,那天臨上轎,還在問董先生來沒來。
七
婚後的大格格每天早晚照舊到護城河去吊嗓練唱,這已成習慣,所不同的是將東直門的護城河換作了阜成門的護城河。她對董戈仍抱有希望,她對戲也 抱有希望。之所以能日日堅持,是堅信有一天董先生來了,她能以最佳狀態迎接那至真至妙的胡琴,以精熟完美的唱腔麵對她的琴師。誠然,現今的大格格沒有琴師 護駕也沒有那些驅之不散的追星族,紅粉凋零,青衣憔悴,一切都變得很是慘淡淒涼。但大格格感受不到那淒涼,她心靈的情調永遠為她的戲曲,為那激揚的胡琴所 感動著,鮮活而充沛。這是她人生的根,是她幸福的核心。那時候的阜成門外,還沒有立交橋,沒有這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我想象不出來,一個溫婉持重的少 婦,麵對一條凝滯的城河,一片迷蒙的煙樹,背靠厚重滄桑的城牆,悠悠唱起“明日裏洛川前將君來等,莫遲疑休爽約謹記在心”,該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景……
宋三公子在與大格格結婚以前與醫院的德國護士有染,女護士回國,三公子原以為娶了大家閨秀以後可以填充空隙,孰料,大宅門的格格竟是這般風景,感情平平淡 淡,生活虛無縹緲,說得好聽是超脫,說得不好聽是神經。這也怪不得公子抱琵琶另有別彈,三公子很快聯絡上昔日舊好,毫不留戀地丟下了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大格格,丟下了國內的一攤,獨自一人上德意誌去了。
沒有多久,日本投降,日偽警察總署頭目宋寶印自然在劫難逃,作為鐵杆,他接受了國民政府的審判,在河 北被處以極刑。那位以暴躁和肥胖著稱的宋太太也病死獄中,宋家的一切財產均被視為逆產被官方沒收。樹倒猢猻散,大格格在阜成門的一院房,隻剩下了西屋兩 間,屬於她自己,每日蜷縮其中,艱難度日。其時,瓜爾佳母親已死,金家幾次欲將大格格接回來住,都遭到大格格拒絕。她說順城街幽靜清寂,是絕好的息身養性 之所,說娘家離城河畢竟太遠,她已經跑不動了,還是順城街好,練唱方便。我母親看不過眼,就常把大格格的兒子,一個叫做寧馨的小男孩領到家裏來,那孩子應 該是我們金家的嫡外孫,但那個外孫長得獐頭鼠目,尖嘴猴腮,細脖大腦袋,走道打晃,也不知道像誰。寧馨每回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模樣都跟小叫花子差不多。兩 個烏黑的腳後跟老在外頭露著,襪子和鞋老是破的;頭發擀了氈一般,亂糟糟長得蓋住了眼睛;破了的衣裳不補,用線捆一個結,將窟窿揪住;褲子襠極大,褲腳毛著邊,仔細一看,是用宋三公子的禮服呢西裝褲改的,所謂“改”也不過就是將褲子剪短了,讓孩子直接穿罷了。寧馨一見了姥姥家的飯,就如同餓狼一般,什麽都 是好吃的,問他在家都吃些什麽,他說他母親給蒸一鍋窩頭,他餓了就拿一個,什麽時候拿完了,他母親又再蒸一鍋……問有菜沒有,寧馨搖頭。二娘張氏聽了直掉 眼淚,在場的人也無不為之動容,說大格格還會蒸窩頭,這擱前幾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大家問寧馨,他的母親平時都幹些什麽,寧馨說唱戲,除了唱戲他母親什 麽也不幹。寧馨的確沒有瞎說,後來我母親見到那院裏的鄰居,鄰居們也說,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齊齊整整,穿了長旗袍,化了妝,到城河邊去唱戲,一天早晚兩回, 雷打不動,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帶著喂喂,小小孩子,饑一頓飽一頓,到天冷了還穿著夾襖,比個外頭的叫花子還不如。你們家這位大姑奶奶該不是有病? 母親隻有給鄰居說好話,說給人家添麻煩了,請人家多多關照一類的客氣話。母親說我們家大姑奶奶沒有病,就是太喜歡戲了,喜歡得有些過。鄰居說,這就是戲癡了,跟花癡似的,還是一種病。
寧馨一見了姥姥家的飯,就如同餓狼一般,什麽都是好吃的,問他在家都吃些什麽,他說他母親給蒸一鍋窩頭,他餓了就拿一個,什麽時候拿完了,他母親又再蒸一 鍋……問有菜沒有,寧馨搖頭。二娘張氏聽了直掉眼淚,在場的人也無不為之動容,說大格格還會蒸窩頭,這擱前幾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大家問寧馨,他的母親 平時都幹些什麽,寧馨說唱戲,除了唱戲他母親什麽也不幹。寧馨的確沒有瞎說,後來我母親見到那院裏的鄰居,鄰居們也說,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齊齊整整,穿了長 旗袍,化了妝,到城河邊去唱戲,一天早晚兩回,雷打不動,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帶著喂喂,小小孩子,饑一頓飽一頓,到天冷了還穿著夾襖,比個外頭的 叫花子還不如。你們家這位大姑奶奶該不是有病?母親隻有給鄰居說好話,說給人家添麻煩了,請人家多多關照一類的客氣話。母親說我們家大姑奶奶沒有病,就是 太喜歡戲了,喜歡得有些過。鄰居說,這就是戲癡了,跟花癡似的,還是一種病。
我的大姐沒有活在現實,她是活在了戲裏。
這個論斷也表現在了她兒子的死上麵。她那個豆芽菜般的兒子在一個春天,死於猩紅熱加營養不良,也沒見做母親的大格 格怎樣的悲哀,她在房門外的臘梅樹下淺淺地用小煤鏟挖了個坑,就把孩子擱進去,用土掩了。鄰居為此事不答應,找到了我們家,家裏就派老四料理此事。老四來 到阜成門,看到樹下半掩半露的死外甥,隻是有氣,問他的大姐為何如此草草處理。大格格說,梅花樹下是絕好的安息之地,隻怕她將來沒有她兒子這樣的福氣。 《紅梅閣》裏的李慧娘,《江采萍》裏邊的梅妃,《牡丹亭》裏的杜麗娘,死後都是埋在梅樹下的,“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煙和初月又作黃昏”,多好的意境 啊……老四不睬大格格,老四刨出死孩子,裝進火匣子(一種專裝小孩的棺材),著人夾到城牆根兒埋了。老四回來後說,咱們的大姐,你說她是明白還是糊塗哇, 埋寧馨的時候,她還在一邊唱。母親問唱了什麽,老四說唱的是《黛玉葬花》。母親說,唱個《失子驚瘋》還差不多, 怎麽會想起《黛玉葬花》來。老四說,她整個人都有點兒不搭調 了……那天,老四的眼圈紅紅的,想必是為了他早夭的外甥和神情迷糊的姐姐傷心。二娘念及大格格到底是金家的大姑奶奶,就讓身邊的劉媽過去伺候,讓賬房月月撥過些錢去。
對此,大格格也沒說什麽感激的話。
娘家的周濟畢竟有顧不到的時候,那個劉媽是二娘自己從安徽帶來的,她隻對二娘忠心,對別人卻不肯下工夫,加之大格格脾氣古怪,往往相處不好。劉媽今天去,明天不去,說是伺候大格格,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在金家。大格格從來不為生活上的事情向家裏張嘴,不是她不肯張嘴,是她就想不起張嘴。多麽清苦的日子對她來說好像都不苦,她就這麽餐風飲露般地活著,這使人覺得,嗜好一種事物,一旦寢饋到了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癡迷當中,那麽這個人多半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那一年,我三歲,阜成門那邊有人帶過話來說大格格已經落了炕,怕是撐不了多少時候了。母親就抱著我去了,同去的還有老七。本來應該叫上大格格一母同胞的姊妹,但檢點所存,竟找不出一人:老大為“黨國的事業”嘔心瀝血,奔竄西南,不知所終;老五在北平後門橋一頭栽倒,直奔了黃泉之路;三格格應該是最親的妹妹,卻也因共產黨罪名在德勝門外慘遭活埋。瓜爾佳母親所出的四個兒女一個一個都匆匆地走完了他們的人生之路, 走出了他們的生命,思之讓人慘然。
對於和這位大姐的短暫相見,我已經沒有絲毫印象,那是我們惟一的一次見麵,也是最後的一次見麵。她是金家女孩的打頭,我是金家女孩的末尾,頭與尾的相接在阜成門順城街破舊的西屋裏圍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大格格或許對此感到欣慰、興奮, 在那間陰慘暗淡的小屋裏,她掙紮著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蛋說,這個妹妹長得像我……將來可以唱青衣……找個好琴師……
我自然是以哭來抗拒的,母親嫌我礙事,將我提出,撂在院中的樹下,我後來想,那一定就是埋葬過寧馨的那棵梅樹了,也就是說,我與我那位外甥曾經在同一棵樹下呆過,這怕就是我們惟一的緣分了。
母親、老七和大格格在房間裏說了些什麽,我不知道。在我三歲的不完整的記憶裏,在那棵散著清香的梅樹下,我好像聽過輕輕的,斷斷續續的吟唱。但那吟唱絕對被我無遮無攔、肆無忌 憚的哭嚎所壓倒,也就是我那傾其全力的哭,成為了金家大格格上路之時最完美的挽歌。我敢說,在金家,我的任何一位手足辭世,都再沒有接受過我的那種感心動肺、驚天動地的哭了。
曲終人散,事過境遷,十幾年後,有一天我和老七在母親的房裏喝茶,由外頭盛行的樣板戲說到了過去的老戲。我問老七, 大格格在我號啕的時候是不是唱了什麽。老七想了想說是,是唱 了,但已經聽不清楚。我問是不是《鎖麟囊》,老七點頭又搖頭。母親說,彌留之際,她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魂魄早已走了,還說什麽唱不唱的話。老七說,怕是在董戈走的時候就已經跟著去了。我說,大格格魂魄一直在,臨死還在,嵌在戲裏……
八
1998年夏天,中國京劇院來西安演出,其中有《鎖麟囊》劇目,主演是程派青年演員張火丁。當演員在台上唱出後半部的大段唱詞時,我仿佛突然感覺到了什麽,我也料定,我的大姐在臨終時所唱應該正是這一段: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可憐我平地裏遭此貧困,我的兒啊———把麟兒誤作了自己的寧馨。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台上演員且歌且舞,那已不是什麽張火丁,分明是我的大姐。是的,我的大姐應該如此清麗,如此輝煌! 再看操琴的琴師,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小夥兒……
命運唯所遇 , 循跡不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