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
濃夏的夜,月影鋪滿樓閣,屋子的某個角落有一杯茶,嫋嫋的香味混在月光的薄片裏,即使是劣質的茶葉--大片大片的葉子舒展開來,擁擁地擠在小茶杯中,香味淡到幾乎沒有,倒是有一股樹葉本原的清而澀的味兒,這樣的香味易被忽略,但平常人日子的味道就在那清而澀的味裏。而那些真正品茗的行家也許更喜歡雲霧繚繞處自然生長的清茶,那種清遠的香氣不是一般市井凡人可以一聞的,隻能聽聽別人形容罷了。
中國的音樂,流傳下來的,沒有靡靡之音,大都是曠淡的,輕雅的,一種樂器在那裏寥寥曆曆的叮咚,也許是琵琶,也許是琴,都學著高士隱者的脾氣。二胡就更不用說了,總是蒼涼連續的一直拉到天邊去,因著《二泉映月》,平淡人生的痛苦變得跌宕起伏,神經聽得生疼。
中國的山水畫,對於崇山峻嶺的潑墨,雖然是濃得發黑,卻有著火一樣的熱烈,但那些輕煙淡雲遠水的疏曠就不同了,我喜歡那隱在宣紙與筆意後的寧靜。幾抹微雲淡到似無,雲下的江水渺渺的,疏懶地橫在畫中間,用墨是那樣的輕,似乎可以一口氣從紙吹開去。往往還有極細的線勾出的一釣翁一烏篷船,好的畫師一筆便現出一種極靜中的動態來,稍不留神,那人和船隨時就可以飄飄然消失在水雲接天處,如桃花源般一樣不可尋。岸邊的水草也是淡淡的,明明是高高的草叢,可以搖,可以晃的,卻偏淡到好像剛抽出地麵,這樣的我也喜歡。有些畫有鳥,鳥也是輕描淡寫的,好像不經意的路過畫家的眼睛,於是,準備在那裏歇一下,翅膀下還有風的影子,隨時準備隱在宣紙的微黃裏。
中國的美食燕窩魚翅,總要各種各樣的調料高湯來配它,常吃的人不當回事。不常能吃到的人過後回味時,隻不過留下一種榮耀。倒是回家來,一腳邁進廚房,便被氳氳的霧氣香氣裹著,揭出籠蓋,淡淡的香甜便化在空氣中,抓一個咬一口,便嚼出饅頭裏淡淡的甜味,裏麵有大地、陽光和人一年的努力,比之山珍海味來得更真切而長久。剛剁下的新鮮甘蔗,在切口處自有一種清香,細聞讓人欲罷不能;而中國文人最喜歡的蘭香就妙在似有似無之間;還有淡淡的笑,給人靜靜的溫暖,熱烈而爽朗的笑也給人強而刺激的快樂,但終究不似淡然的笑來得從容和長遠。
西洋的油畫似乎總是濃妝,但《蒙娜麗莎》卻有著淡的味道,女人的五官棱是棱,角是角,但卻處理得模糊、平滑而柔和,那笑更是淡到好像沒有,輕風一縷,那笑就沒了,那麽的不易保留,在欣賞的時候不經意的一琢磨,她便永久的印入了人心深處不易開放的那扇窗口,永久便成了可能。而塞尚的靜物畫《靜物蘋果籃子》沒有逼真紅豔的蘋果,沒有真實的圓融,但每個蘋果都散發著平常家庭的氣息,那樣不顯眼的等在餐桌上,守著家庭的氛圍。於是,那些平淡日子中的溫暖從每個蘋果和餐桌布的每一縷紗線中散發出來,看著看著就令人鼻子開始微微的發酸……這倒比一切的人生享受和功成名就更讓人想望和惦記。
天氣也是如此,喜歡淡淡的空氣,風聲,雨點……
夏天是血氣凜然的青年,剛才還烈日當空,轉眼陰雲密布,雲墨翻鬥,瞬時,天地間無處不是炒花生炒黃豆炒板栗一樣的熱鬧,聲音當然是叮咚鏗鏘的,掩去一切,雨不是雨,而是鼓點隨處亂打,天地間的一切皆可做鼓麵,人在這時有一種清涼喜悅後的恐怖。但去得也快,很快又雲開雨霽。而秋天不同,繁華將逝,這時的風,帶著夏天的痕跡,因為還夾著夏天的熱氣,等時間再走一點,天上的雲也開始淡了,秋雨便開始疏疏的來,連雷電也讓出一片安靜,一切都是悄悄的來不帶一點痕跡的來。先是空氣慢慢地被潤了,比較敏感的人,往往能察覺到澀鬆的皮膚張開了毛細血管,安然的親著空氣裏的水分。風亦悄悄地來,而雲經常是來個薄薄的一層,等這些慢慢的打點齊備,雨才在午後,或是在夜裏,開始稀稀索索的下,一點一點的敲著玻璃,打著落葉,長而恒久的磨著憂鬱的神經,這時有一種清爽平淡的快樂,並不是一味惱人的秋。這時,與其悶在屋子裏如困獸,不如含幾片枯茶根,敞開窗,看雨點飛進來隱進牆壁,似乎在和人捉迷藏。不經意地生出一種曠友相逢的欣喜,淡淡的浸染心房。
於是,就連坐車也能品到一種淡然的空氣。空空的公交車,裏麵一排排的木椅子,似乎是太硬,可就是這種車,暈車的人最喜歡,於太晚的時候,朦朧的街燈跑進來坐在空位上,代替那不經意經常同車的老友,仿佛他模糊的背影就在空位上立著。司機急著要回家了,車速打到120,於是,車窗處的樹與高杆,天與遠山,光與房屋全成了重疊輕微的一片,模糊在眼中,飛轉在腦後,消失在長長的風中。偶然遇到一個坡兒,車子起落,心髒不好的人便隱隱生出一種下墜的痛感,那種痛也是淡淡的,用不著送醫院--人生便在這平淡的過去,偶爾有著一些小痛苦,在無聊中飛快的從時間的漏嘴中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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