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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母親

(2007-02-04 17:24:29) 下一個

哦,母親

(一)

母親十八歲就和比她大八歲的父親結婚了,跟著父親的部隊來到了河南安陽。雖然是隨軍家屬,但老婆們都被暫時安置在了家屬院,也不知男人們每天在部隊裏忙乎些什麽,隻有星期天才回家陪老婆。母親當初是愛父親的,我偷看過母親那時的日記,她稱父親為“我的他”。而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父親呢,他的柔情已被戰爭的殘酷蛻化,即使一周才見一次麵,回到家卻還是板著一張嚴肅的臉,一副隨時準備戰鬥樣。他以一個軍人的標準,以他認為最稱職的丈夫和大哥哥的身份教育母親,對母親的小資情調瘋狂扼殺,革命大於一切!

母親說,她很容易受孕,因為沒父親陪,她曾經兩次自己騎著自行車到醫院做人流,然後自己騎著車回家,才不象現在的年輕人那樣嬌氣。離上次人流還不到半年母親又懷上了,受夠了人流的痛苦的母親決定生下這個孩子,於是這個世界上才有了我!生我那年,母親 20 歲。

我很聰明, 4 歲的時候母親就教我做針線,教我唱歌,教我跳舞。我母親又年輕又漂亮,我經常玩她那一對紮著紅膠線的長辮子。當她站在幼兒園門口,小朋友都會對我喊:“蘭麗,你姐姐來接你了!”

我最怕母親不要我,不願她離開我半步。

父親每天都在部隊裏忙,家裏的事情就母親一個人在操持,所以,每當母親有事要出去的時候,就會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如果是白天,我可以讓自己呆在玩具世界裏很長時間,營房裏的大哥哥大姐姐有時也帶我出去玩,可要是她晚上不在我身邊我就會很難熬的。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了母親,那些孩子們眼睛裏的世界將會是怎樣的。

母親每次需要離開的時候都會用我喜愛的零食來哄我,否則我會哭兮兮的纏著不讓她走。即便有零食在手裏握著,心裏還是不情願。等母親的心情我至盡記憶尤新,最深刻的一次是她被幾個女友叫走的那次。

她誆著我,讓我就呆在劉阿姨家睡覺,說一早就會來接我。我從來沒在別人家睡過,也沒有整夜離開過母親。幾粒熱乎乎、濕漉漉的葡萄幹握在我的小拳頭裏捏了很久舍不得吃,那是她臨走前哄我的禮物,我決定這晚不睡覺,一直等到天亮她來接我。

布娃娃、玩具熊和一些積木圍在我旁邊,我把葡萄幹放在做家家的碗裏,開始縫製一件洋娃娃的小衣服。開始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著急,因為知道還早,天還沒有黑……燈被阿姨關了,我睡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什麽也看不見。我把布娃娃緊緊摟著,讓她不要害怕,用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給她講故事。過了很久很久,我看見窗戶外的天有些泛白,估計天快亮了,外麵有咚咚的腳步聲,“是媽媽嗎?”……原來是隔壁回家的叔叔!

怕驚動了熟睡的阿姨,我不敢開燈,光著腳牙坐在門口,看天上的月亮象個圓圓的窟窿,透出的是另一個世界的陽光,——我們這個世界的天黑了,那個世界的天就亮著;那個世界天黑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天才會亮——那時媽媽就回來了。我開始吃手裏的葡萄幹,我要慢慢地吃,希望慢得就象那牆上的掛鍾。“等到我吃完了葡萄幹媽媽總該回來了吧?!”……藍藍的月光,把什麽都染成藍色,就連新裙子上的紅燕子(是母親才給我做的)也變成了紫色象真燕子一樣——我以為自己睡著了,做的是藍色的夢,後來我真的睡覺了,卻以為還在等媽媽 ……

那時,我是個很纏大人的小女孩。


(二)

  

母親說,過兩個月我就要滿五歲了,不要動不動就攆母親的路。一天,我們正在吃早飯。“麗麗,快點吃,今天爸爸送你去幼兒園。”是父親在催我。

“我要媽媽送!”

“我要走了,不回來了!”母親一邊笑,一邊朝門口走。

我拽住母親的衣角直哭:“你要去哪裏?”

“都是你不聽話,我不回來了!”

父親把我抱了回去,母親笑嘻嘻地給我做了個鬼臉就出了門。看她的表情我知道她是在和我開玩笑。

父親把我從幼兒園接到並沒有回家,我問父親我們要去哪裏,他說是去看母親。

我們來到一棟樓房,那裏有很多穿白大褂的叔叔阿姨串來串去,我知道這是醫院。母親躺在一個病床上,臉色蒼白,好像很累的樣子。她旁邊放了個長條條的白布包裹。父親抱起這個布包裹豎起來走到我麵前,我才發現上麵有一張小臉。

“麗麗,快來,這是你妹妹。”父親說。

“我可以抱抱嗎?”我高興地伸出雙手。

“來,小心點。”父親把妹妹遞給我,卻不放手,怕我摔了妹妹。雖然是抱著,也隻是意思一下而已。

我在幼兒園全托,每天掐著指頭算著天數。終於到了周六,下午表演了節目就等著母親來接我。

母親沒來,還是父親來的。我穿的是那件有燕子的白色連衣裙,腳上是一雙輕巧的紅布鞋,父親隻顧問我在幼兒園的表現,也不問我是不是才表演了節目。回到家裏,母親頭上纏著個頭巾,沒有原來精神了。“麗麗回來了?哎喲,還化了裝唆?”還是母親細心,發現了我眉頭間的那一點胭脂花。“恩,媽媽,今天我表演了節目。我要抱妹妹!”我爬在床頭,輕輕摸妹妹的臉,她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懂,真想她快點長大和我一起玩。我聽見母親和父親在談話,母親說讓父親去買隻雞,他們的對話我也不大聽得明白,好像父親的意思是說壞人才吃雞,說什麽“資產階級”。

母親哭了。

母親經常哭,大都是因為父親不體貼她,“體貼”二字是什麽意思也是從母親的口裏揣摩出來的。

妹妹的名字叫蘭雲,她越長越好玩,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笑起來小眼睛就沒有了,當她可以說話走路的時候,總喜歡追著穿軍裝的叔叔叫爸爸,母親會很難堪地把妹妹從被叫的叔叔身邊拉回來。

父親還是那麽忙,有了妹妹以後母親就更累了。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一種責任感使她把對自己情緒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兩個女兒身上,對父親的抱怨少了,家裏也就顯得和睦了些。

我把我的玩具世界和妹妹分享,她也和我一樣喜歡布娃娃和玩具熊,也和我一樣怕母親離開。我們一起等母親也是常有的事情。

有一次,母親又不知道哪裏去了,房門緊鎖,我牽著一歲的妹妹一路尋找母親。透骨的寒風呼呼地掀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零下 10 度的低溫,不肯不放過任何流動的液體,試圖把一切都凝固。我冷得就要哭出聲來,卻見妹妹穿的是開襠褲,母親忘了給她穿屁簾,小屁股露在外麵,她對我充滿了信心,堅定地跟著我帶她去找母親——她沒有哭!天快黑了,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家家的房門緊閉,窗戶透出了溫暖的燈光——我想,裏麵一定是天堂。我對妹妹說:“我們回去吧,看媽媽回來沒有。”她好像很高興,說:“媽媽……喔……喔、喔……我要吃奶奶。”此時,我頓覺長大許多,身體也高大起來,為了不辜負妹妹對我的依賴,試圖能象母親一樣抱起她走一截,可是,我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我坐在家門口的石階上,妹妹一聲不吭地被我抱著,很乖很乖,也不知坐了多久……“媽媽,我要吃奶奶!”妹妹被母親抱進了屋,家是那樣的溫暖!第二天,母親發現妹妹臉上、手上和屁股上長滿了凍瘡,母親的眼睛立刻紅了,她把臉背了過去,不想讓我看見,等她轉過來時,我還是看見了她睫毛上細小的淚花。

媽媽愛妹妹,我也愛妹妹,妹妹小,走不動就由媽媽抱著。我們娘仨走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小手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衣角,緊緊地拽著,甚至在夢裏也拽著。我常做著這樣一個夢:拽著拽著,母親抱著妹妹越走越快,我小跑著就要跟不上了。跑著跑著,母親不在了,隻剩下了衣裳——那件衣

角被我拽皺了的、母親最愛穿的蘭花白底衣裳……

哦,母親

(一)

母親十八歲就和比她大八歲的父親結婚了,跟著父親的部隊來到了河南安陽。雖然是隨軍家屬,但老婆們都被暫時安置在了家屬院,也不知男人們每天在部隊裏忙乎些什麽,隻有星期天才回家陪老婆。母親當初是愛父親的,我偷看過母親那時的日記,她稱父親為“我的他”。而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父親呢,他的柔情已被戰爭的殘酷蛻化,即使一周才見一次麵,回到家卻還是板著一張嚴肅的臉,一副隨時準備戰鬥樣。他以一個軍人的標準,以他認為最稱職的丈夫和大哥哥的身份教育母親,對母親的小資情調瘋狂扼殺,革命大於一切!

母親說,她很容易受孕,因為沒父親陪,她曾經兩次自己騎著自行車到醫院做人流,然後自己騎著車回家,才不象現在的年輕人那樣嬌氣。離上次人流還不到半年母親又懷上了,受夠了人流的痛苦的母親決定生下這個孩子,於是這個世界上才有了我!生我那年,母親 20 歲。

我很聰明, 4 歲的時候母親就教我做針線,教我唱歌,教我跳舞。我母親又年輕又漂亮,我經常玩她那一對紮著紅膠線的長辮子。當她站在幼兒園門口,小朋友都會對我喊:“蘭麗,你姐姐來接你了!”

我最怕母親不要我,不願她離開我半步。

父親每天都在部隊裏忙,家裏的事情就母親一個人在操持,所以,每當母親有事要出去的時候,就會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如果是白天,我可以讓自己呆在玩具世界裏很長時間,營房裏的大哥哥大姐姐有時也帶我出去玩,可要是她晚上不在我身邊我就會很難熬的。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了母親,那些孩子們眼睛裏的世界將會是怎樣的。

母親每次需要離開的時候都會用我喜愛的零食來哄我,否則我會哭兮兮的纏著不讓她走。即便有零食在手裏握著,心裏還是不情願。等母親的心情我至盡記憶尤新,最深刻的一次是她被幾個女友叫走的那次。

她誆著我,讓我就呆在劉阿姨家睡覺,說一早就會來接我。我從來沒在別人家睡過,也沒有整夜離開過母親。幾粒熱乎乎、濕漉漉的葡萄幹握在我的小拳頭裏捏了很久舍不得吃,那是她臨走前哄我的禮物,我決定這晚不睡覺,一直等到天亮她來接我。

布娃娃、玩具熊和一些積木圍在我旁邊,我把葡萄幹放在做家家的碗裏,開始縫製一件洋娃娃的小衣服。開始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著急,因為知道還早,天還沒有黑……燈被阿姨關了,我睡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什麽也看不見。我把布娃娃緊緊摟著,讓她不要害怕,用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給她講故事。過了很久很久,我看見窗戶外的天有些泛白,估計天快亮了,外麵有咚咚的腳步聲,“是媽媽嗎?”……原來是隔壁回家的叔叔!

怕驚動了熟睡的阿姨,我不敢開燈,光著腳牙坐在門口,看天上的月亮象個圓圓的窟窿,透出的是另一個世界的陽光,——我們這個世界的天黑了,那個世界的天就亮著;那個世界天黑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天才會亮——那時媽媽就回來了。我開始吃手裏的葡萄幹,我要慢慢地吃,希望慢得就象那牆上的掛鍾。“等到我吃完了葡萄幹媽媽總該回來了吧?!”……藍藍的月光,把什麽都染成藍色,就連新裙子上的紅燕子(是母親才給我做的)也變成了紫色象真燕子一樣——我以為自己睡著了,做的是藍色的夢,後來我真的睡覺了,卻以為還在等媽媽 ……

那時,我是個很纏大人的小女孩。

三)

父親部隊裏大多是北方來的,他們的女人沒什麽地位,家裏都是男人說了算。而南方女人可不這樣,她們要平等,要獨立,這也是她們更能從氣質上征服男人的一大優勢吧。父親雖然長期在部隊裏受著北方文化的的熏陶,可畢竟是南方男人,多少知道點南方女人的脾氣;對母親,他還是不敢表現出過分的大男人主義,但他也不願母親的地位超過自己;父親很要麵子,生怕戰友們嘲笑自己怕老婆,有時故意冷冷地對待母親,這已經讓母親很受不了了!

母親嫁給父親是做出了很多犧牲的,關於地位問題都不說了,飲食也很讓母親夠戧。母親在南方吃慣了大米,而這裏以麵食為主,母親很不適應。在父親麵前還不能表現出叼嘴的樣子,因為這可不是無產階級的思想。平時母親都吃得很少,父親以為她隻是胃口不好。當一有大米吃,母親就暴吃一頓。長期這樣飽一頓、饑一頓,母親得了胃下垂。

母親在和父親的磨合中也在悄悄地改變自己。有什麽困難都自己撐著,不讓父親知道;當遇到爭執的時候,盡量在外人麵前給父親麵子。 那時,母親才二十多歲,身在他鄉,舉目無親,唯一的親人就是父親了,她多麽希望父親能對她溫柔點啊!母親想家的時候就偷偷地落淚。 

家屬院是個透明的大家庭,誰家今晚吃什麽、誰家大人在打孩子、誰家的雞生了幾個蛋都成了被大家一攬眼底的事情;男人們在營房裏忙,女人們做完了家務就會抬根凳子到院子裏曬太陽,一邊做手裏的針線活一邊閑聊。母親學的是幼兒師範,所以能歌善舞。其實她不算漂亮,皮膚稍黑,但很細膩;五官還算端正,要說長的最出色的要算鼻子了,它既有亞洲人的精致,又不失西方人的立體感,是李家的傳家寶,(我也有著這樣一副鼻子);母親的個子不高,也不算矮,但她身材勻稱,隨時挺胸收腹,穿上自己親手縫製的收了腰俏的衣服更顯出了她身材的優勢;在那個年代她就有點崇洋迷外,哼著外國名曲、讀著外國詩歌、看著外國電影、學著外國人的打扮,儼然自己也成了洋人。這個南方的小資女人站在這些沒受過什麽教育、沒見過大城市的鄉下女人中自然是鶴立雞群了。

“小李,你的奶子是怎麽弄的喲,咋那麽好看!”她們不知道胸罩是什麽,她們的大奶子總是鬆跨跨地一左一右地成八字型地垂在胸前。那些女人們誇母親,母親隻是抿嘴一笑,並不多做解釋。

她們對母親的崇拜從眼神裏流露出來,癡癡的,毫無遮攔;父親從來對母親都是做出一副不屑的樣子,別人誇獎母親父親全當沒看見;那些女人的地位是靠是否能生男孩來提升的,生男還是生女,到底取決於男方還是女方,這個問題沒有誰會去爭辯,因為這責任已經由她們主動承擔起來。父親也想要個兒子,母親一直沒答應。(這是後來我們長大以後母親告訴我們的)

文化大革命期間,父親是部隊裏的紅人,代表著無產階級,這是對外;對內,父親鎮壓著母親,母親的地位開始下降,不是因為生不出兒子,而是她腦袋裏固有的資產階級思想使她的自卑感油然而升。父親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母親一軟,他也就沒那麽嚴肅了。

1971 年,父親去武漢“支左”,我們全家做了一次大遷移,那年我九歲。我記得在武漢那三年的生活是我們家最幸福的,大概也有父親對母親比原來要謙讓些了的原因。

母親的胃下垂越來越嚴重,醫生說,生個孩子或許會好些,胎兒可以幫她把胃頂上去。

後來,我發現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圓圓的,象個西瓜。在妹妹過五歲生日的那天弟弟出生了。他長得很漂亮,白白的皮膚,眼縫很長,小鼻子很精致,象母親那邊的人。我和妹妹的名字都是媽媽取的,可這次父親執意要自己給弟弟取名字,叫蘭果。當時我聽見母親是笑著對父親說的:“你實在想取就你取吧,這兒子畢竟是你想了多年的。”

母親到底還是給父親生了個兒子。生弟弟的時候,我和妹妹都有記憶了,所以,我和妹妹以後經常拿“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給媽媽頂胃的!”這句話來和弟弟開玩笑。但我現在想來,生下弟弟,不全是為了給母親治病,更多的原因是母親為了滿足父親想有個兒子的願望。因為母親很愛美,生了孩子會影響她的身材,在身材和治好胃下垂兩個之間選擇,她是寧願身材好些的。生了弟弟以後,母親的確是難看了兩三年,可父親反而對她比原來溫柔了。

  沒多久,父親複員了,弟弟已經兩歲多,一家人回到了成都老家。

(四)

我一點都不懷疑自己的魅力,因為母親幾乎把她的優點都遺傳給了我——她對藝術的感覺、她的堅強,她的智慧,她的自信,她的我行我素,她的勇敢……大家都說我象母親。

自從我們回到老家,母親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更加愛打扮自己。她時常憶苦思甜似的說:“在河南的時候,我舉目無親,誰都可以欺負我。可我今天回到自己的家鄉了…… . ”那意思就是:“我今天回到家鄉了,你(指父親)如果再敢欺負我,我家裏的人和我的朋友會幫我的!”。父親也不示弱:“哦,你現在翅膀長硬了,要飛了!”

母親是很能討朋友喜歡的人,凡是和她接觸的朋友,一般都喜歡和她玩,可她的性格象外爺(外爺向來獨來獨往的,從來不交朋友),但她又比外爺好點,因為她喜歡聽別人的讚揚,所以交了很多吹捧她的朋友。一旦她發現別人企圖更深層地同她交往,她就不答理別人了。她是個把自己料理得非常清楚的人,不算糊塗帳,她最不容忍的就是和別人有經濟上的瓜葛。她在投資上比較保守,她並不指望會有什麽轟轟烈烈的收成。我小姨經常笑話她的處世原則:“你進我一尺,我還你一尺一。”她總覺得,自己有才安全。所以無論在感情上還是經濟上她都很獨立,不依賴任何人,在她自己有的時候可以幫幫別人,但她自己都沒照顧好的時候誰也別想依賴她。

我越長越漂亮了,很注重能給別人在視覺上留個好印象,常焦慮著沒有看好的衣服,都是揀母親過時、難看的衣服,瞧著她把自己打扮得那麽時髦,根本不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我越來越不滿意她了。

“媽,我的褲子穿不得了。”我一直希望能揀一條母親不穿了的化纖褲子

“哦,我沒有可以讓你揀的褲子,你穿你爸的這條褲子吧。”她從櫃子裏抽出了一條深灰色的男式長褲,料子是我喜歡的那種,

“你試一下。”

我還是有點高興,這種料子經母親的巧手一改一定是一條我滿意的褲子。“哇!好肥呀!”我笑著說,

“可以套毛褲,還是很合身的嘛!” 母親立馬就拉下了臉。

“難道不改一下嗎?”我問。

“這麽合身還改什麽!別那麽講究。”

“我不穿!同學會笑話我的,”我指著褲子前麵的開口,上麵還有幾顆四眼扣子。

“你是學生,思想要用在學習上,整天講吃講穿的,資產階級思想!”她又從櫃子裏拽出一件父親的藍灰色哢嘰外套, “把這件穿上就可以蓋住褲子前麵了。”

我朝鏡子裏望去,衣肩垮在我肩膀下半寸的地方,袖子被母親卷了起來,一身灰不啦嘰的,一張嬌嫩的臉被棄置在烏雲的頂端;母親穿的是一件象彩虹一樣的毛背心,下著一條呢子小方格喇叭褲……我不禁想起白雪公主的後媽。

“你看著我幹什麽?我就不相信你穿這身人家會讓你脫了!你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那些邊遠山區的農民還沒有衣服穿呢。等你長大了,自己掙了錢,想穿什麽就穿什麽!”是的,衣服的用處是禦寒和遮羞的,至於其他的用處應該是奢侈的要求。

我實在太愛美了,母親又靠不住,索性把父親的褲子拆了,照著裁剪書上進行裁剪。經我這麽一弄,一條滿意的褲子就成了!我還真佩服起自己來!以後我就經常把自己的衣服改來改去的,不是把腰身收緊一點就是把褲管變細一點。連母親也誇我:“沒有我的遺傳,你哪能這樣能幹?”其實她是在誇自己。

在繼承了母親的很多優點的同時也繼承她要強的個性,所以和母親經常拌嘴。她說,“我老了不會靠你們,……"

當我把她氣得跳起來的時候,她就會這樣說:“我不知道生你幹什麽,早知道這樣,生下來就把你掐死!”第一次聽這話,我著實被嚇壞了。

她已經不承認做母親有什麽快樂,生孩子完全是不得已的事情。

(五)

母親 38 歲那年風韻尤存,看起來很年輕,我和妹妹跟她走在一起,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我們是姐妹仨。她倒懶得解釋,幹脆不讓我們叫她媽媽。從此,我和妹妹就再也不當著生人的麵叫她媽媽。

父親老了,表裏如一地老了。母親已經不情願和他走在一起。

回到老家,父親的地位一落千丈,但他仍然愚昧地和母親爭強,互不相讓,母親經常被氣得抽筋。

母親開始早出晚歸,不回來則罷,一回來就是一頓好吵。那時,我幾乎接管了該母親做的家務。妹妹很貪玩,整天玩得滿頭大汗的。我跟家裏的小保姆一樣,一邊要做好家務,一邊要帶好弟弟。我比弟弟大將近十歲,對弟弟的感情既有姐弟情也有母愛。

“我實在受夠你了!我要離婚!生前麵兩個娃娃的時候,我連雞都沒有吃過,都是你思想好啊,坐月子吃雞都成了資產階級思想!…… . 我身體不好都是你造成的!嗚嗚嗚……”從客廳傳來母親的哭聲。

“離就離,你以為我怕離唆!”父親的聲音蓋過了母親的哭聲。吵架已經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我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感到孤獨無助的時候就寫日記。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

待業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對於未來我很茫然。我很清楚不能靠父母一輩子;我明白學習成績的好壞意味著今後生活質量的好壞;我知道,考上了大學,就意味著將會有一個新的天地、新的生活。於是,我和同學們投入了下一年的高考準備。總之,我認為我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我學習很刻苦,但學習效率不高,思想不集中,心緒煩躁,想著這樣那樣的事情。其實,我急切地希望獨立,隻有盡早參加工作,我才能從這個環境中獨立出來;也渴望戀愛,為的是有人痛有人關心。

我和母親的關係隨著我年齡的增長在微妙地變化著,從她那裏,我已經體會不到一絲的母愛。那是一張普通女人的麵孔,我和她的關係如同兩個女人之間的關係。

“媽,這豆腐裏需要放點醋嗎?”我忘記煎豆腐要放什麽作料了。當時母親正站在我旁邊的水池邊用刷子刷一件襯衣的領口。

“豆腐能放醋嗎?”母親斜了我一眼。

“你是高中生,怎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嗬!還考大學呢!”這句話她不止說了一次。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始終是微笑的,在她精致的鼻翼那裏不露聲色地藏著諷刺。

“我是高中生又咋個了?我不懂未必不能問你嗎?就不能問懂的人嗎?再說,這和考大學有什麽關係喃?”

“我才不相信你能考上大學……”

“如果我考上了喃?”

“你考上了大學我手板心給你煎魚!”

“那我就不考了,為應證你那偉大的預言!”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她將就手裏的刷子給我砸過來,正好砸在我的右邊眉毛和眼角之間。我本能用手去擋,還好,沒怎麽傷著,我捂著右眼,用左眼怒視著她,我沒哭。

“好了,好了,你們吵什麽吵!”有時父親實在看不慣了就會出來說兩句。如果是我的錯,他自然會直接批評我;如果是母親過分了,他也不會具體地說誰對誰錯,母親的家長威信他是必須維護的,這麽做,是他倆在以前就私下商量過的。他用了“你們”二字,這已足以證明他的公正了。

父親走到我麵前,用手撥開我的劉海查看了一下我的傷勢,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轉身衝進臥室,“砰”地把 門關了。

我傷心透了,原本不愛哭的,這次蒙著被子哭了個痛快。

我和母親的性格太象了,我們都是那麽爭強好勝,互不相讓,我們沒法處好。她說我經常讓她生氣,那麽,她何曾不是也在讓我生氣呢!她對我的眼神和語氣讓我反感。我討厭她的陰陽怪氣,討厭她用和她同齡人的口氣來諷刺挖苦我,討厭她向我要年齡差距的平等。

我多麽想有個工作,做什麽都可以,如果還可以下農村,我寧願到農村去,到雲南支邊去,遠遠地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象後媽一樣的母親。

很多年沒這樣哭了。過去哭的時候,有個習慣,那就是哭到傷心處,會跳起來照鏡子,一看到鏡子裏的哭相,就覺得很好玩,於是傷心事也忘了,不哭了。

我瞅著鏡子裏的自己,挨個數落著鼻子、眼睛、眉毛、嘴巴,似乎都是它們的錯;我打量著它們的神情,它們也審視著我。我驚訝地發現,我活脫脫地就是母親的翻版。母親以自己為模子,倒出了一個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來,而她居然愚昧地經常和自己的翻版過意不去!從這個角度來想可真有意思。

其實,父親是愛我的,隻是我更稀罕母親的愛。大概是因為我的潛意識裏一直深愛著她吧,而她卻不稀罕我的愛。

於是,我悄悄地恨著她。恨著,自責著。

(六)

有一次,父親告訴我,母親和一個小男人在外麵鬼混,頓時,母親的形象如同一尊被蛀空的雕塑,在我麵前轟地一聲粉碎性地倒塌了!我在鄙夷母親的同時,惶恐和不安也向我襲來,我來不及想站在誰一邊,來不及為父親難受,那時我隻感到,這當頭,從來不和我們孩子商量大事的父親居然告訴我這些,而且用了“鬼混”的字眼,那一定是父親沒轍了。在我的心中,父親一直是安全的象征,沒有他支撐不了的事情,他是我們家的一堵堅實的城牆,我們在牆中感到無比安全。而如今,這個牆搖搖欲墜,這個家千瘡百孔。我已無所依靠,必須照顧好自己。記得,我情感上的獨立正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父親開始放下了自己的尊嚴,向母親妥協,換來了將近兩年的安寧。吵鬧逐漸減少,冷戰卻仍然進行著。其實母親一直在嫉恨著父親的過去。

終於,我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我離開了成都,去另一個城市接受半年的工作培訓,才算是徹底遠離了讓人窒息的家庭。我多麽快樂呀!那年我19歲。

春節,我從培訓學校回成都與家人團年。進到家,是妹妹迎接的我,我發現妹妹更加漂亮,她長大了。她手上紅紅的凍瘡裂著陰紅的口子,自從我工作以後她就接管了我洗衣服的重任。可以看出來,我走的這段時間,沒人心痛她。

“姐,媽媽和爸爸馬上就要離婚了。”

“哦!”

“真的,媽媽有外遇了,他們鬧的很厲害。”她才知道母親的外遇,她以為我聽了會很吃驚。她皺著母親般的眉頭,咧著母親般的嘴角,用母親傳播新聞時常用的表情來告訴我這件事情。天!她比我長得更象母親!隻是她的性格是從母親和父親的基因裏拚湊起來的:溫順,善良,軟弱。

可以這麽說,母親的存在關聯著我們姐弟仨的存在,而她的一顰一目,又非常巧妙地通過我們活靈活現地被延續在這個世界上了。最有意思的是,這即是母親又是一個普通女人的她,卻對發生的這一切似乎渾然不知屬己所為;我們這些受益者也全然不記這份情意。

從妹妹的臉上我看到,似乎有一種未知的危險要來臨使她莫名地緊張,“你和弟娃兒都判給爸爸,我在形式上判給媽媽,但是仍然和你們生活在一起。”

弟弟那時才讀小學三年級,自顧玩自己從外麵抓來的幾支螞蟻。

“蘭果,他們離婚了,你想跟誰?”妹妹問。

“跟爸爸,才不跟媽媽呢,她搶我的牛奶吃。”弟弟不假思索地回答,好象他早有考慮。這也難怪,母親對弟弟的感情不太深(相比而言我和妹妹得到她的愛比弟弟就要多些了),因為她生弟弟是一種付出,畢竟不是為自己生的,是為父親。“蘭果是你要的!”母親常這樣對父親說。

半夜,我和妹妹被敲門聲吵醒,緊接著是爸爸的叫罵聲,和母親的哭聲。

“開門!開門!嗚嗚嗚……”

“蘭麗、蘭雲,你們不許給她開!”爸爸說完就再也不出聲了,除了母親無助的哭泣,周圍靜悄悄的。

“蘭雲,開門……蘭麗,開門……開門……嗚嗚嗚……”母親從客廳門繞到我和妹妹住的那間屋的窗戶前,玻璃被敲得啪啪響。(我們家住的是一樓)

我沒有動。妹妹幾次想開門,那天很冷,她穿著內衣從被子裏鑽出來,她很緊張,左右為難,站了很久,又鑽回了被窩,蒙著頭嚶嚶抽泣。

房間裏很黑,可窗戶很亮,那裏有母親的影子,玻璃被母親給抓了幾道手指印。

哦,媽媽,那小時候讓我好等的媽媽,那讓我哭兮兮的纏著不讓她走的媽媽!我再也玩不到你紮著紅膠線的辮子,再也穿不到你給我做的新裙子……我的手牽不到你,是的,從小到大我總牽不到你,做夢都夢見你不要我了。

我盯著母親的黑影子,把這無法挽留的影子融化在了夢裏,模糊……遠去……消失……

白天,母親又來了,她的眼框很紅,跟桃子似的。她說是來看我們仨的,可這個家裏沒人理她。大人們在邊兒上癟著嘴竊竊私語,不用聽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麽。父親說,她的所作所為都是被社會唾棄的,我也很不情願地這樣認為。

她要走了,隻帶了屬於她自己的一些東西。

我隻是木然地看著,妹妹眼裏噙著淚水,弟弟在一邊笑話著自己的二姐。

那天,風很大,她的卷發被刮得很亂,她右手提了個箱子,左手拎了三個裝得鼓鼓的尼龍口袋,肩膀上還挎著她平時背的提包,她很吃力地朝宿舍門口走去,沒人幫她;她穿著深藍色呢子大衣,一米多長的腰帶有一頭都拖在地上了,沒人告訴她。

她走了……

那男人比她小十三歲。

在眾目睽睽下,他們很頑強,幾經周折,終於如願地結婚了。

結束語:

母親的離開,是這個家的悲劇,卻是她幸福的開始。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一段婚姻就是一段生活;而對於我,這個給了我生命,且將影響我一生的女人,已完成了養育我的使命,讓她走吧!

綠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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