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801)
2007 (436)
2013 (1)
外婆真的是老了,單薄的身體,駝著背,一雙小腳在風中艱難地步履蹣跚著,似乎,一陣風也能把她吹倒下。
緊緊握著她的手,仿佛真的害怕風會把我的外婆吹倒下。刹那間,我很想哭,我隻說了句,“奶奶,孫子回來看你了”。之後,我便什麽也說不出來了。而她也隻是絮絮叨叨地說著,“孫子回來了,孫子回來了……”
我很年幼的時候就離開了外婆,其間,回去的次數非常有限。年輕人,模樣變化很快,每隔幾年回去長相都會有巨大的變化。但她總是一眼就能認出我來。這,於我是很覺得很驚訝的。
年幼的時候,父母工作很忙。常常是外婆帶著哥哥和我。可惜,我那時是真的年幼呀,難以回憶起那些往事了。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事件:有一天,外婆從外麵喝喜酒回來,神秘地拉著我的手,遞給我一包喜糖。糖果,不曉得在她口袋中捂了多久,已經開始融化了。
外婆命苦,外公體弱多病,在外公生命中最後的幾年裏,她一直等於是外公的私人護士。20年前,外公終於沒有能夠逃出死神的黑手。從那以後,外婆變得很絮叨了。偶爾,也會絮叨得讓人難以接受。可是,她心中的痛,她的孤單,有誰了解呢?
2005年除夕。桌上坐了7個人,但是備了8幅餐具(還有一幅是外公的,地方風俗)。舅舅給“外公的酒杯”斟上酒,說了句,爸爸,吃年飯了。外婆時不時艱難地抬起頭看看“外公的餐具”,不說話。懷裏捧著一隻保溫茶杯,目光似乎有點呆滯,幾乎沒怎麽動筷子,我們勸她多吃點,她隻是搖搖頭,說她不餓。舅媽瞟了她一眼,不再搭理她。
我想拿起外婆的保溫杯,給她加點水。她不肯,執意要自己去倒。她在拿起杯子離席去倒水的時候,說了句,“這還是老頭子以前用的杯子,到縣裏開會發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舅媽又回頭瞟了她一眼。
刹那間,我如鯁在喉,想要放聲哭喊出來,卻,隻能夠任由幾滴清淚盤旋在我的眼眶中,不能讓它落下來。
幾十年的茶杯了……但是看外表,足有六、七成新,——不,分明是全新的,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明白,這隻杯子,在外婆看來已經不僅僅是一隻杯子了,它是外公的化身!假若,我在為她倒水的時候,失手打碎了它,那麽,我相信我將對外婆造成災難性的打擊,對於我來說,也將是痛悔終身的失手呀!
那隻杯子,其間灌注的是外婆對外公的千萬種情愫,“喝”之不盡,“倒”之不竭。水,隻要進入了那隻杯子,就變得不再是水了。是動人的深情、是牽腸掛肚的思念、是給外婆以生存之動力的美好追憶……
外婆的保溫杯裏,融入了跨越大半個世紀的深情。那樣的情,在這隻杯子裏蘊釀達數十年之久,已經千裏瓢香了。我始終堅信,縱使玄黃兩隔,我可憐的外公,也一定能品嚐到外婆用她的那隻杯子釀造出的瓊漿玉液;
外婆的保溫杯裏,融入的思念,是任何一個外人也無法體會的。即使是她的子孫,也難以品出個中滋味來。老人的思念,是絕望的思念,也是充滿希望的思念。這樣一種思念,折磨著我的外婆,也給了她足以長命百歲的勇氣;
外婆的保溫杯裏,融入的回憶,已不單單是用人間各種滋味所能比喻得了了。那樣的一種回憶,固然牽腸掛肚,但是,卻顯得那麽冷靜,已經不是我們年輕人所能體會到的。回憶中有些什麽,隻有她自己知道。但是,我相信外婆夢中,一定曾回到年輕的時候,我可憐的外公與外婆,相親相愛相守的時候。那裏,桃紅柳綠,鳥語花香;那裏的陽光,分外明媚,那裏的和風,分外輕柔。也許,那裏也有過大風大雨,不過,二老相濡以沫、同舟共濟,雖苦猶甜。
“一隻杯子,演繹的故事,是讓很多自詡為多情的人感到無顏的。”我在想這句話的時候,我親愛的外婆,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心愛的杯子,因為,她不容許這世間的汙垢沾染在上麵,那樣,會玷汙了我的外公,玷汙了她對外公的情……我想幫她擦拭,但是,我擔心我會擦拭得不夠幹淨。
我跪在外公的墳前,給他點了支煙。我隻說了一句,“爺爺,孫子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