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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起舞的哭聲

(2006-10-01 07:40:21) 下一個

屈原:起舞的哭聲

告訴你,歌手啊,我必須哭泣,

不然,這沉重的心就要爆裂。

因為它曾經為憂傷所哺育,

又在失眠的靜夜痛得長久。

如今它就要受到最痛的一擊,

使它立刻破裂————或者皈依歌唱

                    ——拜倫《我的靈魂是陰沉的》

曾經有一個女子叫須,這個女子是大詩人屈原的侍女,在屈原伴隨風和月走的時候,她終身未嫁,世人問她:何如此?須答道:詩人走了,靈魂仍在,我應該如此。

屈原遇到了楚懷王,是他的不幸,楚懷王不是君,是“蠻夷之王”,不懂得股肱與天子的利害關係,詩人的忠心與才情當然就不被懷王賞識。賈太傅在《吊屈原賦》中說:逢時不祥。詩人出生在諸侯並起、天下反周而自立為王的春秋戰國,詩人的思想與戰亂的政治背景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但詩人不能改變這種矛盾,於是屈原向政治道路發展,當然詩人成功了,並實施了立法富國、取齊抗秦的政治主張,然而遭受到了貴族勢力極力的阻撓。《史記》載: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原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殺奪之,因讒曰:“王使屈原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非能也’”。王努而疏屈平。政治的力量讓貴族成了受保護者,純真的詩人隻能在這不可避免的政治背景中走向失望。張可久說:傷心秦漢,讀書人一聲長歎。書生報國無門,反遭人陷害,何不歎息。

屈原受讒見疏,被貶為三閭大夫,後流放於江北,三閭大夫的稱謂對於詩人來說,雖然有些諷刺或者淒涼,可離開朝廷放逐於山水,這是詩人的舞台,政治對於詩人來說,多少有些牽強。可是詩人始終是有氣節的,這種氣節體現在人格行,體現在國難家亡的時刻。賈太傅從文人的角度來這樣認識屈原:“遠濁世而自藏”。賈太傅的評價是符合道家的無為而治的,在他看來,屈原應該選擇陶淵明一樣的結舍躬耕、隱逸世外而不分魏晉。然而屈原卻仍在呐喊,甚至是痛哭“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頃襄王二十二年,詩人漂泊到了湖北秭歸,在汨羅江畔,他望見:滔滔的江水從遠方破空而來,撕裂著江畔的堤岸,落花衰草,鳥靜山空,詩人涉足江濱,長歌當哭:“舉世混濁唯我獨清,眾人皆醉唯我獨醒”。詩人的內心是悲憤的,在滿腔熱血和才情得不到社會的肯定的時候,詩人隻有選擇這樣的方式來發泄。文人的內心就是一個圍城,這個圍城裏太多的完美和幻想,也有很多現實和不滿。但是,一旦當社會和平和完美,詩人就是最懶的,隻要社會有一點殘缺的端倪冒出來,就能激發詩人潛在的不滿和憤恨,文人的性格裏有一部分是憤世嫉俗的,但卻總不能逃避俗世紅塵。中國文人的骨子裏總是存在完美的幻想和現實的殘酷,而它們總是在猛烈的鬥爭。當這種鬥爭得不到解答的時候,死亡就是唯一的選擇。

公元前二百七十八年夏曆五月五日,屈原自投於汨羅江。《史記·屈原列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以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班固《離騷讚序》:“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在野又作《九章賦》以諷諫,卒不見納,不忍濁世,自投汨羅。其辭為眾賢所悼悲。”王逸《九歌序》:“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鬱。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辭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章句雜錯,而廣異義焉。”又《天問序》:“《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林,經曆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太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因書其壁,嗬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又《離騷經序》:“屈原放在草野,複作《九章》,援天引聖,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沉而死。”詩人在逝世之前,曾多次談到死亡。《離騷》首言歲月流逝,壯誌難酬之恨,“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又言惟願建立功名,不憚死亡,“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終遭讒放逐,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奈荃不察其忠誠,信讒齋怒,逼其至死,“雖九死其猶未悔”,“伏潔白以死直”,長詩最後,慨然歎息,“吾將從彭鹹之所居”!彭鹹,據王逸注:“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國殤》最末一句:“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懷沙》:“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憶往昔》:“焉舒情而抽信兮,悵死亡而無聊。”“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悲回風》:“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常愁。”《天問》:“何所不死,長人何守?”(長人,一說為長壽之人)“延年不死,壽何所止。”“天式縱橫,陽離愛死。”《漁父》:“寧赴湘流,葬於江魚腹中。”

《荀子·禮論》:“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論語·先進》:“未知生,焉知死。”以孔子之見,死可以行之而不能言之;而屈原,不僅懷必死之誌,而且對死亡本身也進行過哲學思考。其所以投江,前人所論頗多,約略言之:屈原出自楚國世家,既具內美,又重修能,二十五歲即參與朝政,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官至左徒。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本可有所作為。當時天下情勢,不歸於秦,即歸於楚,戰國七雄,惟楚能與秦抗衡。然楚懷王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原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敗藍田,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屈原也自左徒降為三閭大夫。頃襄王即位,貶逐江南荒遠之地。“楚國大夫憔悴日,應尋此路到瀟湘。”這是杜牧遊行楚湘時寫下的詩句,每一讀之,令人愴然。政治上的失意,愛情上的沉鬱,對家國前途的焦慮,對民生苦艱的悲戚,逐緒而來。他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是近亦憂,退亦憂,既不能與民同樂,獨樂何益!他的慨然就死,是對黑暗現實、貧乏時代的抗爭。這與陶淵明“死去何所道,稱心固為好”是有些區別的。

屈原一身兼有政治家與詩人兩重品性,而後者無疑是主要的。他既非伊尹、呂望細大不捐、強力忍垢之輩,亦非曹操、桓溫之流的奸雄,更以蘇秦、張儀等憑三寸不爛之舌搏取富貴為恥,且不屑與子蘭、上官、鄭袖等周旋,可以說,他政治上的報複在任何時代都不可能實現,因此,他更是一位詩人。高潔自許,目下無塵,紉蘭製荷,養菊栽蕙,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其曲彌高,其和彌寡,這也是勢使之然。處在戰國時代,雞鳴狗盜之徒,亦可拖青紆紫;翻雲覆雨之輩,偏能乘車掛印;就是下流到吮瘡舔痔者,猶能載千金以歸,可以說,士無賢不肖,均有用之才,獨詩人無補於世。故同時其他諸國,傳詩甚少。惟屈原舉世混濁而獨清,眾人皆醉而獨醒,被發行吟,陽狂澤畔。《離騷》:“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兮故都?既莫足與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無人知之,是其一;不與美政,是其二;這應該是屈原涉江懷沙的主要原因。

詩人逝世,悲哉哀歎,這當屬於楚秦爭霸的悲劇,也是詩人的內心憂慮與政治背景不可調和的事實,詩人改變不了矛盾,死亡就是注定的,因為屈原不會冷眼紅塵,他是熱情而激烈的,生愛國家,死愛百姓,這是詩人的赤子之心。然而,楚國的朝廷和貴族不理解他的忠誠。

梁實秋說:“詩人活著時是一則笑話,死後能成為神聖的也很渺茫。”然而屈原卻像瑣事集》作者洛根·史密斯所說的“即使用一架舊鋼琴彈奏,也堅持不懈地追求一種達不到的完美”一樣,完美而悲劇的結局了詩人的憂國憂民。然而,詩人死後,楚國並沒有寂寞,相反仍然是屈原寂寞了,就像蘇雪林的感歎:“偏重物質生活的中國人對於這個是難以理解的,所以詩人生時寂寞,死後也還是寂寞。”幾千年過去後,中國人理解了,中國的文人理解了,所以端午節才成為西方人士談論中國文化的一道風景,隻不過這道風景在悲劇的背後加上了更多的思索。

屈原去了,“楚國多才乎?”這應該是楚國的不幸,中國政治和文化的不幸,乃至世界文化的不幸。楚國讓屈原留下的,也許隻有我們幾千年來無盡的膜拜和哀怨了。

孟子說:君子有終生之憂。我想,這句話也許就是對屈原最中肯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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