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碎片
——青春的印記
A 白 那年的元月,下了一場大雪。到處是一片白色,白的樹掛,白的江麵,白的馬路;白的屋頂,白的煙囪,白的窗花。
那年的我們,能背誦很多毛主席語錄。“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
那年的我,擁有著白色的年齡。
因為比同齡孩子上學早,所以,中學畢業後,趕上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尾巴”。爸媽擔心我年齡小,加上在家排行也最小,舍不得,也不放心讓我過早的加入這個行列。
下鄉有什麽不好?我不理解爸媽的心情。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是當時人們耳熟能詳的口號。
在家待業的那段時間裏,我哭,我鬧,我說話沒好氣,我給爸媽臉色看。
從小就磨人的我,終於又磨勝了爸媽,他們隻好把不滿十六歲的我送到了城市的近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用當時的說法,叫“知青插隊”。
穿過市中心,有一條河,叫馬家溝河。城市的生活汙水大都經過這條河排入鬆花江,沉積在河底的汙泥是很好的有機肥料。因此,每年冬天,近郊的菜農們就把河裏的汙泥挖出,堆在河床上凍結,然後再運到農田裏,等到春天解凍後,用做菜田裏的肥料。
挖河泥的任務就安排給我們這幫“知青”來做。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第一課,就是從挖河泥開始的。
那時的馬家溝河,還沒有治理,氣味不怎麽樣,景致卻是不錯的。冬天的景色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因為水流湍急,水在冬季也不結冰,水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了濃濃的霧氣,使林立在兩岸的大樹上,掛滿了霧凇。放眼望去,水麵上,白霧靄靄;兩岸枝條,晶瑩剔透。猶如一座仙氣繚繞的水晶宮。
最初,我被那裏的景致迷住了,心情好的不得了。但很快,好心情就被取代了……
挖河泥的工具是一支長柄圓勺,那木柄足有4米多長,頂端套著的勺,直徑約20厘米。由於柄太長,操作起來很難控製。我們這群挖河泥的知青,分成兩人一組,每組相隔一定的距離分布在河岸兩邊。那些老知青,由於幹得多了,久了,也就熟練了,操起那長柄勺,有如水底撈月,一勺勺的河泥,帶著韻律,被有節奏的撈起,整齊的扣在岸邊,遠看像一排排鑲在雪裏的黑珍珠。還真有一種藝術美感呢。
可是,那長柄勺到了我手裏就滿不是那麽回事兒了。
輪到我了。我緊張的接過那木柄,握在手中,心裏默念著同伴教給我的操作要領:先是雙手80厘米左右的距離,握住勺柄的這一端,勺頭側下,快速伸入河底,然後勻速撈起,轉向岸邊,雙手慢慢前移,移至木柄中前端,最後把河泥扣到岸上。
開始了我的第一勺……
第一勺舀上來的是一勺水,倒掉,重來;
第二勺舀上來一勺尖泥,大半勺水,再倒掉,再重來;
……
終於挖上來了滿勺的河泥,可是,在往河岸上轉運的過程中,忘記了雙手前移,結果,運轉半徑太長了,把滿滿一勺的河泥,都扣到了前方那組其中一人的腳後跟上。
望著嗔責的目光,我快哭出來了。
經過了一整天的操練,總算勉強掌握了這項技能。我的鼻尖滲滿了汗珠,水氣、汗氣、寒氣的相互作用,在我的發梢,眉毛,睫毛上,也結成了白白的“霧凇”。
就這樣,我用握在手中初顯笨拙的長柄勺,在一片白色中,為自己寫下了邁向社會的第一筆。
B 灰
開春了,春忙了。我們這些知識青年真正的融入了菜農大軍中。
我“插隊”的那個所謂市郊農業社,實際上就位於市中心稍偏一點,和城裏上班沒什麽區別,早晚通勤,騎自行車就可以。
公社共有三個作業點:條件最好的是“炮台”(據說該地方曾是日本鬼子占領東北時的一個炮台,因此得名);其次是閻家崗菜田;條件最差的是閻家崗磚廠(因為磚廠距市中心最遠,而且工作性質是“三班倒”,活兒最累)。
我被分配到了“炮台”。
帶領我們幹活兒的“頭”,是生產隊裏的一個婦女主任,知青們管她叫“閻姨”。印象裏,她人長的黑瘦,煙癮很大,食指和中指由於整天夾著支香煙,已被煙熏的黑黃。眼睛不大,看人的時候,就是正麵對著你,也習慣把頭偏側一點,然後用眼角斜視著你。感覺中,她不喜歡我……
在知青裏麵,我的年齡最小。知青大哥大姐們至少要比我大兩三歲以上。他們關心我,愛護我,也照顧著我。他們比我能幹。
第一次挑水澆苗,我擔著兩個半桶水,走起路來像喝醉了酒,最終還是晃掉了水桶,灑了水,磕破了腳。
大哥大姐們善意的笑了,我卻漲紅了臉。
我認真的,小心翼翼的,想做好每一樣陌生的農活,可還是做不好,總是落在大哥大姐們的後麵。我又著急又沮喪。“你年齡小,又是新來的,慢慢就好了。”是那個叫“秀兒”的姐姐安慰我,她是我們知青裏的領隊。可是,我同時也能感到背後一道冷冷的目光,時常在斜視著我。我預感到有些“凶多吉少”。
算上挖河泥的那一段時間,四個月過去了,知青們分紅了(開工資),四個月我掙了52個工分,分了52元錢(我所插隊的那個生產隊,一個工分一元錢),我得到的,還不如其他知青平均收入的三分之一。
可我很滿足,甚至有了點成就感。因為對我來說,那錢,是我用勞動換來的第一筆收入。回到家裏,我把這四個月的所得,不無得意的交給爸媽,他們笑了,說:你自己留著花吧。
我的預感沒有錯。分紅的第二天,隊裏就宣布了插隊知青重新分配工作的人員情況,我,被“發配”到了磚廠。 我感到困惑,感到惶惑,無助的眼神轉向了大哥大姐們,可他們都避開了我的眼光……秀兒姐姐終於在我就要離開的前一刻,含著眼淚拉住了我的手,告訴了我經過。
“你扔過月餅嗎?”秀兒姐姐問。
“扔月餅?沒有啊!”我答。
“昨天,在隊幹部會上,閻姨說,有一次,你帶的月餅吃不了,把剩下的一塊完整月餅給扔了,她心疼的撿起來,“撲嚕撲嚕”月餅上的土,吃了。還說你太嬌氣,像個“嬌小姐”,這裏不能要你了,所以…”
“?”……
想起了那件事:一天中午,我沒有帶午飯(一般都是在家裏帶飯盒中午熱著吃),就在附近小賣店買了兩塊月餅。吃的時候,“閻姨”就坐在我斜對麵和別人說話,我看到她的眼光不時的落到我手裏拿著的月餅上。我想了想,就把那塊沒吃的月餅遞到她麵前:“閻姨,我兩塊月餅吃不了,你還沒吃飯,這塊月餅你吃了吧。” 實際上,我當時還有點沒吃飽。“這孩子…”。話音未落,那塊月餅已經被她接了過去,還給了我一個,對我來說少見的笑容。那天我很開心,因為,“閻姨”對我笑了。“也許以後會對我好的”我自己在心裏想。盡管那天中午,我至少還能再吃下去半塊月餅。
可,怎麽會變成這樣?
還是沒想明白,還是感到困惑,感到茫然。離開的那一刻,感到整個天都是灰色的。
C 紅
我來到了磚廠。
首先應入眼的,是一片紅色。紅的磚窯,周圍是座座燒好的紅磚垛。
我被分到了“倒架”班。“倒架”就是把碼在磚棚裏的泥坯磚再反複“倒騰”,使其全麵幹透。
倒架班加上我共7個人,除了班長外,其餘都是女孩。班長是個50多歲的老頭,磨叨,脾氣乖張,我們暗地裏叫他“老曹頭”。
有個女孩叫雅芬,大我4歲,我叫她“芬姐”。芬姐一米五四的個子,瘦小。我身高一米六八,細高。我們走在一起,同伴們戲稱我倆是大小號“擀麵杖”。瘦小的芬姐很能幹,曾創下一天倒六架坯的的紀錄(大約一架坯為50多米長)。當時給我們定的任務是每天必須保證倒完兩架坯。經常是芬姐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來幫我,讓我少挨了不少“老曹頭”的數落。我和芬姐幾乎是形影不離,午休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吃飯,一起說笑。早上約好一起上班,晚間搭伴一起回家。
我很喜歡芬姐,也很感激她給我的關愛和幫助,經常帶些個好吃的飯菜,在午間吃飯的時候,一個勁的往芬姐飯盒裏扒拉。那時,芬姐就會笑眯眯的說:“夠啦,夠啦,你多吃點,你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呢,姐姐我,都成年啦。”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總有個穿紅背心的小夥子有事兒沒事兒的來找芬姐。那個小夥子是運輸班跟車的(就是整天跟在汽車上,上下卸運成品紅磚),名字叫俊來,我叫他俊來哥。
俊來哥隨和幽默,長著一付黝黑的麵孔,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他如果有充裕的時間,就要幫芬姐“倒架”,這時芬姐就會說:“你去幫嘟嘟吧,她是我的‘小累贅’,你幫她就是幫我了。我可不忍心看‘老曹頭’數落她。”“你說你這個‘小累贅’,不老老實實在家裏當你的嬌嬌女,跑到這裏來添什麽亂?”每當這時,俊來哥就會一邊幫我倒著磚坯,一邊也在“數落”著我。我隻管笑嘻嘻的聽著,也不做聲,因為我知道俊來哥是愛屋及烏,我跟著沾光了。
有一次,我悄悄的問芬姐:“俊來哥是不是喜歡你?”芬姐故意板起麵孔對我說:“小孩子家家的,別打聽大人的事兒。”“哼!”……
盡管芬姐經常幫我,“老曹頭”還是到廠長那裏奏了我的本。
這不,廠長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廠長是一個高高壯壯的“老頭”(實際上當時他才40多歲,因為是“少白頭”,所以顯得老相)。嗓音洪亮,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睛。
“你就是小李子?”廠長邊問邊用他那大眼珠子審視著我,我發現廠長是黃眼珠。
“嗯”我怯怯的答,並想起了“月餅事件”。
“你給我讀讀這段報紙”廠長說。
我早聽人說,廠長除了能歪歪扭扭的寫出他自己的名字“金寶才”外,其它是大字不識一個。可全廠三百多號人,沒有一個不怕他的。他主管廠裏財務,大字不識的他,卻從沒把歪歪扭扭的“金寶才”簽錯一張單子。他有著“可怕”的精明。
讀報紙?這我強項(在中學我是班級裏的宣傳委員)。我接過報紙,朗聲讀起來…
“你給我寫一寫我的名字”廠長又說。
我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大大的“金寶才”三個字(我字寫得不錯)。
“字寫得漂亮啊!”廠長哈哈笑著說。
我心裏竊笑,這話從大字不識的廠長嘴裏說出來,有點滑稽。
“你明天開始,就來廠廣播室上班吧。”
這聲音好像是從天際傳來的。我感到一陣激動的眩暈。
就這樣,我做起了磚廠廣播員。為這,芬姐和俊來哥為我高興了好一陣子。
七月流火,流火的七月也是磚廠的生產旺季。
廠裏由團支部組織了一次夏季“大會戰”活動,活動期為三天,參加人員為所有共青團團員。三天之內,停人不停機,二十四小時分班輪流轉,目標出磚30萬。
會戰的第三天夜裏,傳來了不幸的消息。
磚廠所處的地理位置,是一條通往遠郊的公路邊上。這條公路路況不好,路麵窄,僅能並行兩輛車,路兩邊是很深的溝,而且丘陵起伏,最陡的坡度接近30度。磚廠每天往外運輸紅磚的車輛必須走這條路。
俊來哥所在的那輛卡車,那天夜裏,由於躲閃一輛迎麵從坡上飛馳而來、已經失控、違章行駛在路中間的卡車,整個車體翻到了路邊的溝裏。
當時除了司機,車上有兩個裝卸紅磚的知青,一個是俊來哥,另外是一個18歲的男孩。車翻到了溝裏,整車的紅磚砸到了兩個人的身上。
當人們急切的扒開磚礫,看到了俊來哥和那個男孩時,隻見那男孩的頭,被俊來哥緊緊的抱在懷裏壓在身下。那個男孩因此得救了,俊來哥卻永遠的離開了我們……
俊來哥是用自己的血肉之驅換取了一個更年輕的生命。可當時的俊來哥也是那麽年輕,剛滿21歲。
俊來哥當時穿的還是那件常穿的紅背心。
芬姐哭得幾乎昏了過去,他們的愛才剛剛開始。一對年輕的心,正在為美好的未來而歡快的跳動時,其中的一顆驟然停止了……
蒼天也為之動容,那天黑夜過後的黎明,血色朝霞染紅了東方,在那火一樣的雲裏,我好像看到了俊來哥的血在燃燒。
“……讓我們共同緬懷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
我用生平第一次受到的震撼,和噴湧而出淚水,連夜寫就了一篇祭奠來俊哥哥的文章。
廠長下令全廠所有人員停下手中的一切工作,關閉所有機器設備,肅立在自己的崗位旁,靜聽喇叭裏傳來的,我那略帶顫抖的聲音……
“……當我們扒開了壓在他身上的磚礫,看到的是緊緊抱住生命的軀體;當我們透過布滿淚水的雙眼,看到的是鮮血、染上鮮血的磚紅和衣衫。可我們又怎能分清那紅?因為,俊來哥已經用自己的生命,把這一切融合在他如火的青春裏,青春在那一刻定格,火紅的青春永遠屬於了俊來哥!”
喇叭裏顫抖的聲音在磚廠的上空久久盤旋,我希望那聲音能穿透雲層,飄向九霄,因為那裏有俊來哥的靈魂在微笑。
此時的我,透過模糊的雙眼,似乎在一片紅色中,又看到了一張黝黑的笑臉,那是一張多麽年輕的臉。
那年,我們都年輕。那年,我們經曆了血色的青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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