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夫
老爸,你真行(短篇小說)
2004年3月12日這一天是個星期五。執行雙休日後這可是周末。如果是在行政機關,也許多數人早就溜號了。 但陳平還是和平常一樣,處理完她手頭上的事,時鍾已經快指向六點了。
她帶著滿身的疲憊騎車回家,剛打開家的房門,她就聽到放在客廳茶幾上的電話,己是鈴聲大作。
“有病啊,人還沒進家門,電話倒追的快”陳平心懷不滿地嘀咕著。
她真的不想接這個電話,因為家中的電話,多數都是單位有事打來找她的。 過去經常是飯剛端上飯桌,單位來一個電話,她就得放下飯碗,去處理單位上的那些煩心事。老公對此已經不是一次說過,讓陳平感覺心裏堵的慌的話:“就是你能,沒有你地球就不轉了嗎?”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盡管陳平也很想能留下來,陪老公和孩子吃完飯,但最後她還是無奈地提起她的包跨出了家門。
所以,隻要她在家,一聽到電話響,就會產生一種本能的反感。她磨磨蹭蹭走到茶幾旁拿起了電話。
“喂”陳平剛發出聲,第二個字還沒說出口,電話那頭就傳出二姐急促的聲音。
“平平,爸爸出車禍了,現在已經被送到市第一醫院,到底傷到什麽程度,我也不知道,咱們快去嗎。”二姐陳芳,緊張的連說話都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什麽?老爸出了車禍?怎麽會這樣?”陳平的大腦驟然間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你先快去醫院嗎,我再通知大姐她們。”二姐急火火地催她先趕到醫院。
“好的”陳平好像一下子醒了過來似的,對二姐說:“先別告訴媽媽,等我去了看看情況再和媽媽說。”
“知道了!”二姐己經掛斷的電話。
陳平快速地翻箱倒櫃,將家中的所有現金,全部裝進了她的手提包,並快速地寫下一張紙條:“外公車禍,我到醫院,自己做飯吃,別等我”壓在桌麵上。就匆匆地跑到街上,叫上一部“的士”直奔醫院而去。
她一上出租車,就對司機說道:“市第一醫院,師傅,請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盡量開快一點好嗎?”
司機一點頭,車就如箭般地飛奔了起來。
車在飛馳,陳平的思緒也隨著飛馳的汽車,開始轉了起來。
陳平對老爸的情感,是隨著歲月的流失而漸漸深化的。在她小的時候,老爸的形象是很模糊的。她不知道那時的老爸在外忙什麽,隻知道老爸很少回家,就是有時回家了,也就如一個影子般地晃幾下又沒了。老爸在她童年的記憶中是灰暗與蒼白的。
於是長大些,當她看了由日本著名影星山口百惠主演的電視連續劇《血疑》後,她才體會到什麽才是真正的父愛,當她的淚隨著劇情而流動的時候,她知道她的每一滴淚,都是為大島茂那樣的父親而流的。她當時真的好渴望,她也能擁有如山般的父愛。但在感覺中,老爸是無法與大島茂相提並論的。老爸如山的形象,還無法屹立在她的心間。
老爸是學《法學》專業的。學法的人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愛較真。“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是他們信奉的天條。於是,不較真的人就學不好《法學》。
倔,是法學界人士所共有的特質。但在那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你是法學博士,那就更是個反動的學術權威。如果你老老實實地重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和紅衛兵的思想再批判。那你的日子還好過一些,如果你倔,那就有你的好看。
老爸就是因為倔,他被確定成‘反動的學術權威’之後,他受到的批鬥之苦,遠比別人要多的多。盡管苦難深重,但他對未來從沒有失去過信心,更沒有放棄他所學的專業。而是利用曆史提供的,能和廣大人民群眾進行最親密接觸的絕佳機會。對《法學》的社會性與實踐性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探討。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老爸第一批被評為《法學》教授。成為當時我國為數不多的真正的《法學》權威。在九十年代初,我國曾從上到下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普法教育》。老爸曾被請到中南海,給中央領導同誌講有關《法製教育》的有關問題。直到此時,如山般的老爸形象才得以屹立在心中。
老爸能到中南海給中央領導同誌講課,怎麽說也算是個名人了嗎?但他一生都極為簡樸。他有專車,但他除有重大公務活動,用他的專車外,其它時候則喜歡自己騎車。雖然他老人家的身體很好,腿腳也還靈活,家人對他雖有一定的信心,但也總還是有一份擔心。這倔老頭真的倔起來了,神仙拿他也沒辦法,何狀是他的子女,他喜歡騎車,也隻能無奈地隨他去了。
但是,畢竟老爸已經是78歲高齡的老人了。如果這次是騎車發生了事故,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老爸是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人,更是一個工作狂,如果這次傷得很重,從此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繼續工作和參加各種活動,他能受得了嗎?
如果一但老爸有什麽三長兩短,媽媽能受得了嗎?想到這兒,陳平的心裏不由自主地陣陣發毛。
司機猛一踩刹車,“的土”已經停在了醫院的大門外。
陳平一開車門,就不顧一切地向醫院的大廳裏跑,“小姐,你還沒給錢啊”司機拉開車門朝陳平大聲喊道。
陳平急忙回頭:“對不起急一下就忘了。”付了錢後,就一路打聽著飛奔上了三樓。
一到三樓的護理站,剛想問護士老爸在那間病房,她就看到了已經向她迎麵走來的媽媽! “媽,你已經來了?誰告訴你的?你怎麽來的?我爸怎麽樣了?”陳平拉著媽媽的手,連珠炮般地拋出一串問號。
媽媽的表情異常鎮靜,陳平從媽媽的表情中得到了一種安慰,可能老爸的傷不會太嚴重嗎。
“折了五根肋骨,在三號病房,你自己去看吧。”媽媽以平緩的語氣,似乎很輕鬆地說著別人的傷情似的。
陳平看媽媽說完話後,就急步向樓下走去,連電梯也不乘“你現在去幹什麽?”她問道。
“給你老爸辦住院手續啊。”媽媽回答了後,就對身邊的一位滿臉淚水的女士說道:“你老公的錢拿來了沒有啊,你打個電話聯係一下啊。”
原來那就是肇事車的車主,開車的人是她的丈夫。她聽媽媽這麽一說,急忙掏出手機給她老公打電話。“我丈夫很快就會把錢送來,對不起你們稍等一下好嗎”話沒說完又“嗚、嗚、嗚”地哭個不停。
陳平本想好好地質問她,怎麽將她的老爸給撞了。但看到媽媽反倒不停地安慰她說:“你也別太緊張,出了事大家都不願意。現在出了事了,重要的是先將病人治好,把後麵的事處理好是最重要的,其它都不重要。”
麵對母親這樣的仁慈和善良,陳平雖有一肚子火,也沒有辦法發出來了。但她還是瞪了那闖禍的女士一眼後,上前擁抱了一下媽媽,她希望能從擁抱中給媽媽帶去一些力量。因為,此時的媽媽可不能倒下。媽媽似乎準確地體會到了女兒的良苦用心,因為,陳平在擁抱中感覺到了媽媽挺直了她的腰。
目送媽媽下樓,陳平急步走到三號病房前,用手輕輕地推開了病房的門。老爸就躺在最靠近門口的那張病床上。氧氣顯示瓶裏,在不停的冒著氣泡,這說明老爸的呼吸有困難。輸液瓶裏的點滴將藥品輸入老爸虛弱的體內。
監護器上顯示著,心跳:140次/分鍾、血氧飽和度:85%、血壓:102/60、呼吸38次/分鍾。
陳平對此數據將意味著什麽,她不是太懂。按她有限的醫學知識,她隻知道老爸的心跳有些快,血壓有點低,呼吸的次數也點快。
陳教授的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豆大的汗珠從頭上額上不斷地冒出,順著那記錄歲月無情的皺折,小河般地流淌著。緊皺著眉頭,輕聲地呻吟著,一看就知道他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在老爸的病床邊,老爸係裏的一位同事和他的妻子也早趕到了病房。他們一看到陳平來了,那個同事就俯下身子在陳教授的耳邊輕聲地說道:“陳老師,你女兒來了,你的三女兒來了。”
陳教授一聽他最疼愛的三女兒來了,就吃力地睜開了,剛才還緊閉著的眼睛。那輕聲的呻吟,也突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而在他那寫滿了痛苦的臉上,倒擠出了一絲微笑。
“來了?沒留神和汽車來了一下親密接觸。我沒什麽事兒,先去看看你媽媽嗎。”陳教授的聲音非常微弱,陳平不俯下耳朵是無法聽清的。
陳教授原本說話的底氣是很足的,他在八百人的大禮堂上授課都可以不用擴音器。聽說有一些調皮的學生,在背後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大嗓門。”這樣一個“大嗓門”,現在用這樣微弱聲音來說話,可見他己受重創。但,又是他這樣一句漫不經心的輕柔細語,讓陳平的心震撼了。
一個年近八旬的古稀老人,身負重傷後,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兒趕到時,為了讓她不在擔心,故作輕鬆地自嘲自己。他首先想到的應當先去安慰為他擔驚受怕的老伴,而不是他自己。 這能不讓人震撼嗎?
一會兒陳平的姐姐、姐夫們都陸續趕到了。隨之其後的則是聽到消息後趕到的一大幫他的同事和學生。病房裏,樓道裏站滿了來看望他的人。
大夫已經反複地交待,要絕對禁止他說話。但他看到那麽多人來了,還是強打起精神,微笑著對每一個來看他的人,尤其是他的學生們表示著感謝。
當領導趕到的時候,他居然想坐起來與他們說話,被在場醫生堅決地禁止了。
但他還是拉過要接他課的那位同事的手,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的課才講到第三章第五節,後麵的課就有勞你了。現在一下子接手有難度,在備課時就得多費點神了,有什麽搞不清弄不懂的,你就來找我。”
交待完了課程。他又轉過麵對領導說:“係裏的一些事,也請領導找一位同誌接管一下,我負責的畢業生論文指導,就不用換人了。離畢業時間不多了,現在換人老師也不了解情況,學生也不適應,那樣會誤事。就讓他們帶上論文到這來找我,我在這裏也悶的慌,他們來了我指導指導他們,也能解解悶。我沒什麽事,隻是被撞了一下,傷得不是太重,爭取一周後就回去上課。”
他已經不再隻是頭上出冷汗,全身都在出冷汗,身下的褥子和枕頭很快就都濕了。陳平坐在他身邊,不停地為他擦著汗,一會兒時間一盒紙巾竟然用完了!
讓陳平感覺到奇怪的是,老爸平時在家裏總是有點兒像個老小孩兒。有點小病不喜歡吃藥,每次吃藥,媽媽都要像哄小孩一樣說上半車的話,才能說服他讓他將藥服下。而且他還是個最怕痛的人,有個什麽小痛就大呼小叫,一幅特別可憐的樣子。但這一回明明已身受重創,老爸怎麽能表現的如此堅強呢?難道真的傷的不重,問題不是太大嗎?
陳平正想著,醫生示意她出來說話。在病房外,醫生很嚴肅地向陳平提出兩點要求:“第一,絕對不允許再有人來看他,隻看不說話也不行。第二,讓家屬留兩個人陪同,其他的人一律離開醫院。他現在的情況很不好,雖然他有過人的精神力量在支持著,但身體的承受力是有限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陳平奇怪地問醫生:“看樣子他還可以啊,頭腦很清醒,思維一點不亂,不會有太大問題嗎?”
醫生有點生氣地說道:“完全不是你們所看到的那樣,他目前的狀況在生理上應當屬於半休克狀態,他完全是靠精神力量支撐著,一旦他精力耗竭,後果不堪設想。他現在必須完全休息!而且絕對不可以激動和講話!!!”
陳平的媽媽是學醫的,她比誰都更清楚問題的嚴重性,她不會被陳教授所表現出來的假象所“蒙蔽”。她知道陳教授的病情遠沒有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麽樂觀。但她也不好製止他,因為她知道這老頭,在工作上是位絕對的“拚命郎”。對他帶的那些研究生,他看的比自家的孩子更重。這些事他不親自安排清楚,你要讓他在此安安靜靜地治傷也是不可能的。
陳平聽了醫生的話後,立即請在病房內的同事和學生離開。對還陸續趕到醫院來的學生,將他們全部擋在了樓道內。一位係裏的領導也一起和她做學生的工作:“大家都回去嗎,陳教授現在需要休息,請你們回去轉告其它同學,現在暫時別來,過幾天等陳教授的病情穩定了,醫生同意探視了,係裏會通知大家。”
直到深夜十一點半,醫院裏才逐漸安靜下來。陳平的母親有嚴重的高血壓和心髒病,盡管她一直要求留下來陪她的老伴度過這最危險、最艱難的第一夜,但所有的人都不同意。經過大家商量後決定,明天要工作的都回家,隻留下明天休息的大姐夫和還沒什麽事做的外甥陪床。
陳平回到家中,已經是一點多了。但她的心裏還是一團亂麻。 看來老爸的傷勢比原先的要好些,至少人還是清醒的;老爸的堅強也超過了預期,沒有想到老人家在那麽痛苦的情況下,還能保持那樣的樂觀態度;這些都讓人感到有一絲安慰。但想想大夫的話,陳平還是無法安眠,心中總惦著這一夜他老人家將怎樣渡過,也不知明天等待他的又是什麽?!但她相信現代醫學和老爸本身的身體素質及生命力,相信老爸一定能闖過這一劫。
第二天陳平要到單位去加一天班,白天沒有時間去醫院。好在今天是周六,大姐和二姐都可以在醫院陪老爸。但她是一大早就打電話到醫院了解老爸的病情。 媽媽告訴她夜裏沒什麽變化,情況基本穩定,但體症沒有明顯好轉。讓她放心做她的事,老爸有的是人照看。
第三天,老爸還沒有脫離危險,不能說話,心律、呼吸等都還不正常。這一天本是陳平母親的生日,原本一家子早就約好,所有的人都回家,好好地給她老人家祝壽,過一次熱熱鬧鬧的生日, 現在肯定是不行了。陳平五姐妹對母親說好了,等老爸出院後,在給她補上,那時既祝老媽生日,又祝老爸平安,這樣有雙重意義的生日,一定會更別具一格的。
下午五點多,陳平的母親要回去了,她對陳教授示意她走了,明天再來看他。這時,陳教授用目光示意讓她等一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對母親說些什麽。
當陳平的母親走到病床邊的時候。誰也沒有沒想到,他居然用極微弱的聲音輕輕地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而且是自己先用英文唱了一遍,然後向在場的子兒揮了揮手,又用中文和大家一起唱了一遍。此景此情,一慣處勢不驚的母親,淚水似河般地淌了下來,所有人的心都被老爸打動了,連在場的醫生和護士都濕著眼眶,隨著那《祝你生日快樂》歡快的節拍,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
陳教授在出事的第三周後才解除監護,脫離了真實的危險期,進入了正常的治療與護理階段。那天陳平在醫院陪伴,她聽陳教授要在輕哼著歌,她知道老爸喜歡唱歌,他參加過好幾個老年合唱團,陳平開玩笑地對陳教授說:“老爸別一直唱了,誰都知道你歌唱的好,但也別累著嗎,有興趣來一首詩如何?”
陳教授見說,停下了他的歌聲說道:“你以為我就不會做詩,今天露一手給你看一看,別讓你將老爸我看扁了。”
他低頭略做沉思後就脫口而出:“劫後餘生的陳教授新作,打油詩一首自嘲:
七十八歲一老翁,竟能經住汽車衝,
肋骨斷了五根整,三周之後立堂中。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
七十八歲一老翁,被撞不知西與東,
自己痛苦還罷了,家人好友焦急中。
陳平真的沒有想到她老爸有這樣的天才,居然在這樣短和時間內能創作出這樣妙趣橫生的兩首打油詩來。她快速地將剛才老爸說的兩首打油詩用手機發給了她的姐妹。
過一會兒陳平的手機響個不停,都是她的姐妹看了老爸的詩後的回信。她們不約而同地說出了同一句話“老爸,你真行。”